三
「你把這個看一下，」韓先生遞給他薄薄一份印刷品，「在最後一欄簽上你的名字，明天帶印章來蓋一下。」
「這以前做什麼？」
賴索聽到了。
「四個月。」
「為什麼？」他又問了自己一句。
「淡水河邊賣水果。」
他彷彿還聽到一些其他的聲音，他的兩片楓葉似的耳朵完全暴露在喧囂不已的街聲之中，巴士、大卡車、計程車、摩托車，加上偶而拉長警笛飛馳而過的救護車，紛紛敲擊在賴索的耳膜上，並且企圖往更深處鑽，然而在中途就被某種東西擋住了——一塊類似隔音板的骨頭，上面還刻了hetubook.com.com幾個字︰賴索、臺北市人一九七八年六月、時空穿越者。
「賴索！」韓先生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這是陳先生、林先生，你坐下好了；這位是黃先生——。」
「吾願加入臺灣民主進步同盟會，在韓志遠先生的領導下，為吾省同胞盡心戮力——如違此誓，天地不容。」
這時候，他正坐在回家的客運上。司機對待他的車子有如玩具一般，同時把車內收音機開到最大聲，音箱就在他的頭上。在綠色塑膠椅上瑟縮成一團的賴索，身旁坐上來一位碩大的中年女人，滿m.hetubook.com.com臉橫肉，兩個乳|房像瀑布似的傾瀉而下，身上飄散著廉價化妝品的刺鼻氣味（他太太習慣用蜜斯佛陀，他一嗅就嗅出來），前座的椅背上有人用眉筆歪歪斜斜地寫了幾個字︰寂寞嗎？請電八七一三〇四二、李美華。賴索在心裡偷偷笑了一下。
「我做不來，」賴索同答說，「我偶而會找錯錢，而且嗓門也小。」
「韓先生要你去會議室一趟。」
「正式職員是幹什麼的？」他聽到自己在內心問了一句。
韓先生同時回過頭，對著幾個盤膝坐在榻榻米上的紳士們說了一句，「可真是https://m.hetubook.com.com百業蕭條。」
紳士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位向另一位悄悄說了聲「老實人。」
「說好我按日領錢。」
「叫你去就去。」
賴索讀著上面的句子。
「這樣好了，你受過教育對吧！想不想做正式職員？」
車子在市公所前停了一下，賴索隨著景物倒退的眼光也停了下來。幾秒鐘後，景物又開始倒退，行人、灰白的樹木、髒兮兮的房子、長長的廣告牌，像被一張巨大無比的嘴巴吞噬進去。經過一座陸橋時，賴索將眼睛閉了一會兒，張開時，他正站在泛亞雜誌社的接待室裡，對著一面大穿衣鏡，和_圖_書鏡子裡出現一個矮小的傢伙，眼露茫然之色。房門忽然打開，一個職員探進頭來。
「少廢話！」
「幹什麼？我拿了今天的工錢就走。」
「你在這裡上班多久了？」
「怎麼不賣了？」
除了韓先生和領他進來的職員外，他一個也不認識。韓先生看到他，咧開嘴笑了一下，他趕緊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瞧著自己骯髒的腳板。在登上乾淨的榻榻米時，職員嫌惡地搖了搖頭，說了一句︰沒有關係，你上來好了。
老實人，那是什麼意思？卅年後賴索在客運車上，專心傾聽這些聲音。車子現在經過一段正在舖設水管的路面，木架、混凝土水管、hｔtps://www.hetuboｏk.com.ｃoｍ挖土機堆在路的兩旁，市公所前前後後在這條路上也不知挖過多少次、補過多少次，不過這些可跟他扯不上一點關係，再說每個人也都應該找點事來做做，至少也該讓自己忙碌一點。那個大胸脯女人在使勁地拉著下車鈴，整個下半身重重壓在他的肩膀上，賴索不得不抬起頭來，露出一臉的憎恨。鈴聲好像響了很久，女人方才坐下，一陣陰影掠過賴索的眼睛，他趕緊把臉孔朝向窗外。車子現在駛上灰濛濛平滑、單調的公路，車窗外景物不斷的倒退，繼續投向身後的血盆大口，賴索乃繼續他的無邊無際的冥想。
「工作比較輕鬆，每個月還可多拿一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