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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之島

作者:蘇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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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晨勉:「注意你的稱謂。」
「全部記得。我只怕一件事——忘掉。」
他們往靜謐的台北巷道裡去取車,祖說:「我有十五年沒在台北穿巷子了。」他最懷念的就是台北的巷道,他和弟弟被限制在巷子裡玩,不准到大馬路。
是個月滿的日子,因為大氣浮塵,遠處的城市亮得局部失火一般跳躍,近處因為沉靜及海的深暗,晨勉覺得身體的本意淪陷越來越深,是她在帶領祖,她在誘拐他。
祖比晨安還小三歲,晨安對他的評價頗高,說他思考自由,靠自覺判斷事情而不是方法,晨安說祖是他認識的人當中少數性格沒有問題的人,他的生活不夠積極,那是他的習慣問題,不是性格。晨安說祖——完全不是單細胞那個圈子裡的人。晨勉並不太能識別這中間有什麼不同,晨安說:「你那個丈夫馮嶧不就是個例子嗎?」
晨勉:「怎麼可能?」
晨勉倏然一驚,是反覆的聲音之一。她說:「可以了。」讓他不必再用冰手心鎮她。
「夢!晨安,我沒有你那麼多的夢。」晨勉無法忍受晨安向著外人。
但是事情真正發生時,比想像中來得自然。
祖不願意多敘述:「還有日出。」
祖像作一個再熟悉沒有的動作,以手臂內緣撫摸晨勉臉頰:「我們不是正在作嗎?」
「你告訴他你的直覺了嗎?」
她甚至不想見祖,害怕有些事就要發生。或者在她潛意識,她猜測他能改變她。她先聽說他了。
晨勉全身抽緊,內心一陣絞痛,將來她想念他的時候怎麼辦?為什麼祖帶給她的記憶不光是身體的歡愉與深刻,還有一種時間的感覺。他們又回到原出發點,他們竟然仍然站在路燈透進來的光暈中。
祖想了想說:「說實話,上了球場我連球都不太會運。」
她提供祖的名單給編選小組參考,他們主任希望立刻跟他談談。
整件事最後以鬧劇收場,羅衣成為她最好的朋友,隨時站在她這一邊。他說晨勉的身體才是他真正的好朋友,不必瞭解,只要直覺去喜歡,他失去了這個機會。晨勉心裡有數是她運氣,她的朋友中交上這種桃花,往往身心摧毀,羅衣沒家沒室,他怕什麼?她很慶幸至少看對了羅衣逢場作戲的品質。
羅衣的太太前一陣子因血癌過世,不知道是不是這原因,他在劇場裡十分專注,接近威權,演員非常怕他又期待他的注意。晨勉和羅衣事實上處得並不好。他們是合作的關係,但是晨勉的角色具有監督的成分,那正好使他們對立。
晨勉笑不可抑︰「你是看見不可征服的事就想到身體是不是?」
祖搖頭:「沒有,有點線索就是,不太確定,好像是我父親又結了婚,剛生了一個兒子,他才開始新的生機,我想他耗費很長時間掙扎,現在認命了,我不能打擾他。我媽沒事,小傷,她就是要叫我回去,她這輩子只知道一件事——霸佔,我到很多年以後才相信她從來沒愛過我和弟弟,我現在倒覺得很輕鬆。」
晨勉低頭想了想:「在這裡我很容易碰到我要的一切。」
「再說一次。」晨勉又聽到她的預言:「再說一次。」她哀求他,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句子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
「所以我看不得你那麼糟蹋丹尼,這種人已經夠稀少了。」
晨勉嗅聞祖散發出來的氣息,覺得暈眩:她深呼吸後更暈眩,她問祖:「你什麼時候離開台灣?」
祖說他母親是個情緒強烈的人,一生不能缺少愛,所以一直痛恨他父親叫她獨自帶兩個孩子在國外,輕忽她的情慾和需要。她認為祖的父親太自私。
有一天排完戲,他又坐在劇場中央抽煙,晨勉推開門,滿劇場是煙,她在羅衣面前坐下,她老爸說錯了,她對改變愛情一向很勇於嘗試的。羅衣在沉默之後撫摸她臉頰,被她吸引一般,頓時讓晨勉覺得她的愛是種德行,可以安慰他。
「你聽到什麼?」祖的聲音像種親切的招喚。
祖眼睛如光看著她:「跟我在車裡作|愛,可以嗎?」
「晨勉,我好想抱著你一起睡。」
祖搖頭:「我計劃提早回美國。」
「給我時間解決我的問題,我不希望永遠見不到你。」祖並不要她的承諾:「晨勉,再見。」
「你真的很健康。」他微笑:「妳知道嗎?如果是我媽,她聽到男人對她說這種話,她會扇他兩耳光,但是她這輩子都在找這種話聽。你不會,你會對這種事發笑,就像剛才羅衣說作|愛那樣。」
羅衣嘆了口氣:「你不需要安慰我,我對身體一點都不瞭解,更別說細節了。」
祖看見晨勉眼神露出驚訝,便自我調侃道:「千萬別叫我去打籃球,我碰到的每一個人第一句話幾乎都說我適合打球。」
晨勉有些恍惚:「我是一個一點秘密都沒有的人,所以潛意識對我來講,是不可能發生,也不可能存在的東西吧!」她一直只能感覺近在她周圍的事物,她完全無法想像抽象的事物,如「未來」、「作夢」……等。因此,晨勉最怕之一就是陷在恍惚的情況中,那讓她焦慮。
晨安凝神看著她:「我們有血緣關係沒錯,你是爸媽作|愛生下來的,我也是,多清楚,我們不過是兩個個體。丹尼他是直接跟你作|愛、製造血緣的人啊!誰才是外人呢?晨勉,你為什麼也像那些單細胞動物,行為跟思想都那麼單一呢?」
「去東部看海?」
祖:「而且你也不在乎情感的得失,你只在乎一種想法及原委對不對?」
她狠狠的咒罵晨安,心底同時壓抑住悲哀的情緒,她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一定要這麼悲哀嗎?彷彿她內心早知道這件情事的結局,卻直直走去。但是她一點都不認識祖啊,就算冥冥注定,那也是丹尼啊!為什麼轉了一手?祖?丹尼?這兩者有何差別?她覺得有,卻說不上來。她常有些突如其來不屬於她的思考體系的想法,她也說不上是哪兒來的。
祖放開手,沉靜地坐在她旁邊看戲,晨勉才想起他怎麼這個時間在這裡出現?
「妳在想什麼?」祖仍精神奕奕。
她將酒杯交給祖,站在祖身體面前,抬臉問他:「可以嗎?」她為他解開衣袖鈕扣,那上面是手,握著酒杯;杯裡是如聖血般的紅葡萄酒。他們站在黑暗中,卻一切看得見。她如同他的奴婢,為他寬衣淨身,但她的神情是驕傲的,做一件神聖的事。
晨勉:「再說一次。」
晨勉望向自己的父母,清清楚楚看到自己的幸福,但是這又如何呢?她該感激誰。他的父母的迷惑表情讓她更無話可說。
祖深深吻她:「晨勉,你好溫暖。你的燒完全退了。」
她弟弟簡單得多,冷冷說道:「這種單細胞低等動物能幹出什麼有價值的事。」
晨勉沒有辦法批評羅衣的作品,如果以前,她會毫不猶豫,現在她對羅衣有種特殊的看法;她也不想對同性戀發表看法,在感情上,她一向站在男人那一邊。她只是不確定羅衣給她看這種電影的用意。她感覺電影裡全是身體。
她癡掉般坐在駕駛座。祖的手在她頸後輕輕撫慰。他湊近了臉頰摩擦她的臉頰,他們一夜沒睡,像兩隻不死的精靈,祖的唇嗅聞著她的唇,他在哀求她,引誘她。晨勉的淚水緩緩流下,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願意用那麼重的誠意引誘她,不是為了滿足身體,是為了滿足愛。
原來祖才是最接近她生命的人,她蒙住臉,聲音從指前迸出:「但是我心底一點都不想留他,也不想跟他去。晨安,對情感這種事,我從來不作夢的!但是我有直覺,他母親恐怕快死了,他母親身體一定出了什麼事,激發精神上的瘋狂,他很快會回來。」
羅衣起身找聲音,祖由後排站到亮處,似地球暗場以後掌管的神。
晨勉點頭:「我在排戲。」
彷彿就是那種很抽象的力量改變了她的軌道,她實在不解這個聲音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對她發聲。她把三句話告訴晨安,晨安要死不活地:「那有什麼奇怪,你知道嗎?是祖改變了你的磁場,我要是你我才不擔憂呢!去他的王八蛋!」
他們背後傳來聲音:「作|愛要記得關燈。靈感也許應該是第二幕戲鬼魂附身部分熄掉場燈用螢光效果表現,亮燈時人跟鬼不分,造成懸疑,效果出來了,技術部分也解決了。」
晨勉則實在無法想像,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她認識的人當中最無法抗拒性的,祖的身體就是思想,他身體更需要得到刺|激。
晨勉第一次看到祖,直覺他更像音樂家,眉宇舒坦,神色自若,內心有一小節樂章。祖相當高,說一口不帶洋腔的中國話,然而氣質相貌更接近白種人。
羅衣有點驚訝:「可是我想討論的是心理啊!」
但是羅衣跟她上過床恐怕連羅衣自己都未必記得,以羅衣的作風,也相信他不會說。那麼是女主角自己猜的嘍!
回想起來,她後來的改變,是從一個反覆的聲音開始的,她不停聽到有人問她:「妳要妳這個人生嗎?」「可以嗎?」「跟我一起走好嗎?」
現在,她面臨的情況,是她這輩子都不相信的一種感情,一種帶著罪惡感不斷激發出你真情的愛,非現實不容,是她生命深處在否定這種情感,她才不管什麼罪不罪惡,但是冥冥之中有股https://m.hetubook.com.com力量命令她拒絕讓這事繼續,她不畏懼罪惡感,然而她對這情感的發生迷惘,她不明白怎麼回事,她不明白未來會如何。她從來不設計自己的未來及過去,那句預言是個題目還是答案:「你要你這個人生嗎?」
晨安這些理論一套一套的,晨勉聽多了,開始懷疑晨安是不是有種道德意識上的潔癖,也許不是同性戀,而他們其實不知道晨安另一種狀況的存在。晨勉一旦凝聚這個想法,便不由自主地發展成一套脈絡,被她自己的好奇所控制,她約了她老爸一起吃飯。
晨安搖頭:「真不知道你們生她時,少放了什麼東西進去。」質問他父母,眼睛卻看著晨勉。
經過面談,劇院要祖立刻加入工作,祖將在台灣停留半年;就在這時,晨勉手上負責的戲「白色城市」進場排練,他們各忙各的,晨勉幾乎忘了祖。
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說:「等你這齣戲告一段落,我們出國找一個小島旅行。」
他的手掌整個包住她的臉,不是手指。晨勉感覺到的不是技巧是自然,他的手心是涼的,沒有熱度給人的肉感,晨勉過一會兒才明白,祖在用手心的冷幫她降溫。她心底在說:「不要理它!」
有生命以來,晨勉感到一股有史以來最大的沉默突兀形成,她毫無選擇的被迫面對她這一生最大難關。後半程路途祖也不再說話。
那天通宵第一次通排。羅衣帶著她一個細節一個細節檢查燈光、服裝、佈景、道具,越接近公演日期,羅衣就越煩躁,他完全不掩飾真實情緒。他對晨勉說:「我現在才知道你所說的細節是什麼,那真是最值得探索的部分,其它都是狗屁,誰都知道的廢物。」
「你不需要有罪惡感。那是不存在的。」
於是他們對面安靜下來,雙雙裸|露在白晝中,晨勉的膚色細緻到接近透明,可以看見血,綠色的血;祖則如青磁,薄薄一層釉。他們的擁抱足以導致一種碎裂。
「你這段時間在哪裡?」晨勉要知道她是不是曾經拋棄過祖。
他們是在家裡碰面的,例行的家庭聚會,她母親最重視,沒人敢缺席。
祖彷彿預料得到:「連作|愛的夢都沒有?」
「多陪我一下,可以嗎?」他強調:「可以嗎?」
她知道,她的身體是她最像兒童的地方,無邪不誇張;也最像魔鬼,她無法拒絕性。
晨勉想到什麼問祖:「我還不知道你英文名字。」
「這裡不可以。」她突然明白一定還有更高峰,那裡是祖沒有去過的,所以他們同時被一股氣息吸引。
晨勉進到劇院辦公室,馮嶧的電話留言早等著她,敘述性內容,現實生活的動物。他說,再過半個月她生日,他已經請妥客人,訂了餐廳,問她可以撥空出席嗎?晚上回家見,如果她回去太晚,別叫醒他,把意見留在條子裡,他累死了,正在接觸去大陸作建材生意的可能,覺得自己不是在做生意,是在拚命!不過如果有成績,倒也值得。
「我剛下飛機,時差還沒調過來,得熬過今夜不睡,想到你們的戲要演了,照進度應該在通排。最主要,我想看看妳。」
晨勉覺得身心枯萎極了,什麼事都沒發生卻累得老大不堪似的,她突然想起她已經久未聽到反覆的聲音,好像那聲音隨從另一位主人出了國聯絡不到她。她更加悵然,彷彿她特殊的性格消失了。而她相信,如果沒有性格主導,所有的事都不會發生,生活的內容將是沒有經過整理的一大片、一大片,毫無區隔,她猜只有一句話足以形容她當時的處境——坐以待斃。
否則祖不會那般懼怕難纏的事。晨勉記起她第一次和祖見面祖說的話。
祖要提前走的原因主要是他母親。他母親威脅他如果不回去,她就要永遠離開他。祖一輩子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關係。他毫無辦法。
祖:「在我最孤獨的時候,碰上了你。晨勉,你熱鬧不求完整的個性,你的想法,呼喚我重回這個島。不是因為我父親。」
「這戒指上的字對你有任何意義嗎?」
祖說:「台灣的天也負責行使道德力嗎?我發誓下次我一定要作完。」
晨勉安慰他:「在這裡。」她牽引祖的手按住他的脊椎,那裡有一根筋骨是她的,她在的地方。他們一同往迷宮的透光處瞭解生命的出口。一處無日無夜的空間。她突然和祖一樣覺得失去了對方。
晨勉和晨安走時,他父親送他們到巷口,口中叼著煙斗,他們從小走慣的巷子,每次回家去,他父親一定送他們到巷口,以一種男人的滿足和優閒。這回完全不一樣,空氣中,一整條巷子迷惑而冷清。
「回美國的時候嗎?」
晨安是打電話來請她幫忙為祖在劇院找個臨時差事,方便祖作研究、聯繫父親。
事實上,她周圍的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們像世世代代活在泥淖裡的魚,只有朝更深的棲息地呼吸。她看不起他們的生活方式;但是她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她母親安撫她:「晨勉,你聽晨安講,他一定有他的想法。」晨安一向有自己的看法,她沒有。
祖說為了保有和父親見面的機會,他和弟弟不管怎麼難都維持說中國話的能力,他們深怕一旦不會講中國話就失去和父親見面的機緣。而且他們拚了命唸書,用最節約的時間拿學位。
祖微笑:「我知道,我桌上照片有人看過了。」他直視晨勉眼睛,伸手摸她臉頰:「妳在發燒。」
女主角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小心翼翼地應付晨勉,偏偏晨勉因為腦子不聽使喚,不太講話。全程只聽得羅衣和祖在講世界劇場,晨勉逐漸甦醒的意志,慢慢聽出祖與人際生活頗為隔閡,那意謂著他可以是個天才或偏執者。
祖立刻便發覺了,他緊緊擁抱她,晨勉默默流著淚,在他身邊,覺得孤獨,她從不在乎任何形式的情感,這次卻覺得是生離死別。
羅衣帶她回家,屋子裡有幾張他太太的照片,活在自己的空間裡,非常生動,卻無侵略性。羅衣放以前拍的實驗電影給她看,不好看,太生澀了,一個女同性戀者的自傳,晨勉發現這種電影非常狹窄,女同性戀為了隱蔽身份也談戀愛,探討自己性的發源,對身體渴望,有一段戲架著長鏡頭拍女主角和代男友坐在露天咖啡座談話,女主角向對方陳述一切,足足有十分鐘之久。枯燥得不得了。
晨勉聲音空空的:「在他們為我過生日的時候是不是?」她不是拋棄祖,是拒絕他。
晨勉只好承認她的磁場的確被改變了,她流著淚對羅衣說:「我真的很抱歉。」
晨勉:「是啊!作這種夢之前我已經直接去作了。」
晨勉流著淚:「我可能上輩子就失去你了,丹尼!」
「我很久沒過這種學生生活了。」晨勉整個人分外平靜。作|愛的啟發使她沉穩下來。
「他開玩笑的。這種事真假我分得出來。」
晨勉去他個人辦公間看他,才發現祖請假回美國了,他母親出車禍情況不明。工作室裡立著一張祖的全家福,祖大概小學六年級,祖的弟弟和祖都非常像母親。祖的母親是位個性更勝容貌的美女,有這種神情的人,不可能什麼都沒經歷就過完一輩子的。祖的母親有一股舞台演員的神色——敢愛敢恨。相形之下,他父親溫和多了。她想到羅衣屋裡太太的照片,再有歸屬感的男人,仍需要提醒。
晨勉對晨安毫無辦法,晨安從國外回來,好像從外星球回來一樣,變成了外星人。晨安的態度讓她不安,她對未來的發展非常擔憂。晨安暗示她面對的在她是一件件已經死掉的東西——思考、婚姻、工作、人……。只有祖是有力量的。
晨勉起身找到她的皮包,從裡面取出一枚銀戒指走回床邊,祖忍不住起身擁抱她:「你好美。」
晨安未答應便轉身而去。晨勉對自己這一生從來不在乎,快步離開的晨安卻被她逼出了淚。生命的複雜度,勢將使得晨安和祖的心靈比什麼都困難。她將親眼目送祖離開,有一天看著他回來。她看見的不是她的生命,是別人的生命。
祖伸手過來握晨勉,定定握著,他們暫時都無話可說。
終於車子停在住處外。又是一條深幽的巷子,童年的生活的延長。小巷昨晚停滿的車早上騰空了出來。沉默的壓力繼續加大,晨勉知道什麼事要發生了,祖的身體不願意等待下次的小島旅行。他的身體就是他的靈魂。
她帶他去近郊山上喝茶、吃飯,一間地處較高、隱蔽的茶館,經營到深夜。這幾年台北有許多類型文化發展成地緣特色,山上的茶館即一例,營業尖峰時間,上、下山的產業道路簡直絡繹於途,完全一副鬧市景象,人潮每每深夜還不肯散去。
羅衣留在台上指揮,祖下台走到晨勉身邊,晨勉坐靠走道位置,他俯視她片刻,她說:「我去你工作室找過你。」
晨勉在選座位、點菜流程安定下來後若無其事地問祖:「你找到你父親了嗎?」
晨勉一聽就知道馮嶧昨晚也沒回家,打個電話來刺探「軍情」,台北市這種夫妻起碼有十萬對,這個比率已經混亂了家庭生活正常與不正常的價值標準。晨勉從未迷惑於選擇所謂的正常不正常生活,生活習hetubook.com.com慣是後世設訂出來的需要,又不是盤古時代就有。她曾經有很好的家庭關係——她的父母、弟弟。她已經有過正常的家庭背景和家庭生活。
祖的答案如回聲:「晨勉,我好想妳!」
祖指著她旁邊的位子問:「可以嗎?」
祖拂撥她身上的葉影,晨勉看到他指間的蛇信戒指,祖已經還原成為酒精,浸泡著她。跟祖作|愛,是她瞭解生命的道路。
「丹尼的身體感應能力深深吸引了我,我突然渴望自己用一個異性的身份去瞭解他,但是我什麼也沒做,只是不斷的被他吸引。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沒有記錄。我一點罪惡感也沒有。」
晨勉側臉望著祖的眼睛:「按照你的遊戲規則?」她甚至不知道她需不需要祖,晨安說的對,她是個混吃等死的單細胞動物。
她正進入他的小島,一個男人的島,她知道她必須安慰這孤獨的小島。
晨勉表示結束了。羅衣不肯作罷,拖了女主角自己去喝。望著羅衣遠走,晨勉嘆口氣:「真可怕,她居然自己用猜的,關於細節部分一定精采極了。」帶戲下場真無聊。她又嘆了口氣。燒整個退了。
她身體下的沙不僅軟,而且會流動,以沙的摩擦,節奏緩慢,達到高潮。他們彼此迎向對方,請求降落在對方的跑道上,身體繼續滑行,前面永遠有更長的跑道等待進場,他們都不喜歡低難度的飛航,那是對身體一種天生的熱情的行使。完全因為他的身體關係。她突然失去了她一貫對待性這件事的幽默感。她整個人快樂到達悲哀,她將要失去她以往所有累積對作|愛這件事的記憶,她將要失去她的身體,她對她身體的想法。她完全無法拒絕祖。她明白了一件事,祖沒有作過愛。所以她將失去她以往的作|愛紀錄,她覺得真困難,一個處男,從不是恩典或禮物;她的都市生活,使她大一就迫不及待試過作|愛,最早的性經驗並不表示是最重要的,她到今天才了悟,祖不是用身體告訴她的。她低聲說:「祖,謝謝你。」她無法繼續作下去。此刻,天色迅速發白,青蒙似舞台光將他們團住,天邊隱隱傳來雷聲,夾著閃電,那樣的戲劇性,缺乏真實感,她苦笑道:「恐怕要下雨了。」他們什麼都還沒交談,身體的命運已經決定了,祖的身體晨勉覺得份外親,他們全身都是沙。
祖不說話光摩擦她的臉,低聲反問:「可以嗎?」
晨勉只要跟祖作|愛,聯想便會持續不斷發射到遙遠的點,由那個點作基礎再出發。一種性的啟發。
祖是她弟弟晨安在美國碩士班同學,小留學生背景出身,他父親要他母親追隨潮流帶著兄弟倆出去讀書,家裡環境中等而已,托了人在那兒照顧,祖的母親在國外有了對象,和他父親在機場簽了離婚協議書,他父親唯一的條件是兄弟倆回國跟他,祖的母親答應了,他父親簽了字,祖的母親上飛機後帶著他們搬了家;切斷一切聯繫。祖是懂事以後才知道他母親結婚的對象就是父親當年托的好友。他母親勢必無法和他父親再見面,又不願意失去兒子,只有走這條路。他母親說:「我兩胎都是剖腹生產,不能再生了,你爸爸還有生殖能力,孩子當然歸我。」
「渾帳霍晨安!都是你在搗鬼!」
祖的情感有種光澤。以前那些男人是一面面鏡子,只反應她的影子。祖自己是個發光實體。
晨勉安慰他:「你當初有興趣要講的一定是細節部分,可能就是身體的細節,那確實是心理。」
晨勉筆直立在晨光裡,骨胳柔和、細緻,她不掩飾它,亦不驕示它。
回到祖的住處,祖停妥車子,全身散發出一股氣息,求愛的氣味——暗示他實在無法想像自己的慾念,可以等待由山上到山下這段路程並未再度爆發。他在要求晨勉。
晨勉生長在一個再正常沒有的家庭,父親、母親、一個小三歲弟弟。她母親教導她如何避孕、理財,晨安弟弟陪她成長,她這一生存在最可疑的事,是她從來不作夢。她不理解夢境是怎麼一回事。比較接近夢境的事也與性有關。她從她父親那裡認識男人的,她父親從不避諱談男人性格弱的成分,敘述男人通常沒有多少誠意,而且男人需要的比女人多。既然是個配角,她想像努力並沒有什麼意義,人生的基因注定她整個方向。晨安常說她混吃等死,口吻充滿不屑。她欣然同意。
「不是,是現在,我身體完全麻痺了。」晨勉幾乎記得和每個對象每次作|愛的過程,但是這次,她全心全意作|愛,腦海一片空白洗掉了以前所有紀錄。她以處|子之身和祖作|愛,唯一記得祖。她獻身於靈的過程,身體一寸寸被催眠,嗅聞、觸覺卻分外機敏,只有聽覺得遲鈍的,只聽到祖的呼喚。
祖再打電話是在機場,下午的飛機。晨勉在一段空白後說:「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她老爸乍聽是這回事,猛搖頭:「晨勉,怪不得晨安說你是個沒有歷史的悲觀主義者,妳就不能享受一下奇特的想法嗎?」
「你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晨勉問祖。
她老爸搖頭:「晨勉,你真是一個活著很無趣的人。我真希望你的生命有次大變化,不管痛苦也好,失去也好,你總是知道了生活的真相。」她父親這年紀了,還保持對現實想像的包容態度。
晨勉重新聆聽那反覆預言在聖善之地成為事實,她不再害怕,她重回她的處女之地。不再堅持距離。
「我以前深信是為了我父親。」
祖笑了:「摧毀身體比摧毀什麼都難,我這輩子就想摧毀我身體。」
祖反覆徵詢:「跟我一起走好嗎?」他們攜手尋覓,同時到達傳說中一處高原,如生前約定,晨勉終於開眼看到真實的高原。她終於相信,作|愛於她是一項失傳的古老藝術,如音樂,可以抽象傳達真實。她不懂的是,何以祖能以處|子之身完成?
「我——」晨勉覺得困難:「我從來不作夢。」
「他們都很好。」祖仍繼續撫摸她的臉。
晨勉十分意外:「你見到你父親了?」
正好劇院進行一項譯介劇本計劃,要整理出一套各個時期有代表性的劇本英譯。晨勉說可以試試。
晨勉平視擋風玻璃,他們即將進入台北市區,她要立刻回家大睡一場,她對著前方道路自忖:「真殘忍,你要你這個人生嗎?」這真像一個玩笑。她這輩子不打算離開島,她的人生就在這裡。
不用說,連晨勉都覺得因為與現實產生的詭譎對照而興奮莫名。
祖仍不想睡,他問晨勉:「你可以不回家嗎?」
祖取出一瓶紅酒,為晨勉及自己斟上後,互碰酒杯發出輕脆之音:「敬最值得冒險的身體。」
晨勉在無意中擊倒羅衣,也擊倒了她對羅衣的好奇,她一開始就厭倦了——她對錯了焦距。雖然他們也作完了愛。羅衣太重視技巧了,忽視身體本能,這使他們作|愛充滿了性。
祖:「陪我好不好?」
他們上山那天非星期假日,情況好得多,晨勉仍挑了間設在最高處的茶館。
晨勉看著祖的眼眸:「跟我作|愛好嗎?」
她在大學畢業後出去學戲劇,主要是拿學位,不是有多龐大的生涯規劃。她回國後進入國家戲院擔任舞台監督,經常跟不同的人接觸,她父親批評她像一座觀光旅遊島嶼,永遠提供一種生活的假象與休閒。
晨勉忍不住發笑,是啊,這可怕的雨,令人顧忌的沙。
祖先喝一種酒,叫可樂娜,墨西哥產的玉米啤酒,加一片檸檬,他喜歡那酒的清淺味道,晨勉不太喝酒,祖建議她喝一點紅酒,配起司,他說紅酒配起司味道正好,效力則可以去寒,晨勉除了身體,一切都呈麻痺狀態,她腦子聽身體的,身體又聽祖的,好玩的是,她完全不瞭解這個身體。她一杯一杯的喝,非常想念這酒似的。
晨勉望著舞台:「一直演戲是很可怕的。我知道那種感覺,像我躲你的時候。」她厭惡戲劇性,所以一直逃避這種可能。
「我的記憶流失太快了。」晨勉嘆口氣:「是不是所有的事都發生在半夜呢?然後腦子貯存起來。我有記憶以來,半夜都在玩,晨昏顛倒,什麼事都不記得。我有時候甚至覺得這世界就像一幢失火的屋子,一群渾然不覺的人正在狂歡,嗅聞不到空氣中火的味道,他們這一生都不知道燃燒是什麼,最後,屋子燒掉了,我們失去了記憶。」她知道她這輩子都沒有辦法解釋現在她這個年紀沒有過去的樂觀跟只有現在的悲觀。
「不是嗎?」
「一個島。」
「我已經結婚了。」晨勉重返高原。看到丹尼和她的凝聚力量的身體,瑩澈神往。她在高原等待他。
晨勉深呼一口氣:「我無法拒絕的不是你……」
晨勉非常清楚,她從不在乎男人愛不愛她,她只要求一件——誠意。馮嶧就是這麼一個人。這是她交往的男人當中,唯一由婚姻考慮他們關係的男人,馮嶧非常重視她的快樂、煩惱,雖然他的領悟力有限。惡劣的生存環境,把類似馮嶧這種低等品質的人逼出他的動物本能,如此而已。
「你離開我的時候要告訴我。」晨勉輕閉雙眼摸索著她的迷宮之路。
晨勉:「我覺得我發燒了。」
六月凌晨五點的天色比較接近m.hetubook•com•com黑夜,再過一會兒天際由黑轉紅沁出青光,天便亮了。
基於女人的直覺,他們母親同意晨勉的看法,他們父親卻以思索的眼光打量晨安。瞳仁中有一種男人的直覺。
晨勉看到照片當天,忽然又聽到聲音問道:「你要你這個人生嗎?」晨勉回答她:「我要。」然後她莫名地開始發燒。她因為「白色城市」即將公演,根本不敢請假,舞台監督的工作必須盯全場又得打理前後台,劇院又頗為重視票房和宣傳,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那麼累人的戲。她心裡清楚那是因為導演的關係,如果有國際視聽效果,沒有人會要求你什麼票房。她發現她自己站到舞台上去了,投手舉足都是戲,入戲太深,使她對這齣戲一籌莫展。
羅衣說:「你的樣子很像她,我最想念她那張臉,她那張臉十分特別,可以單獨存在,甚至不要身體。」他們曾經劍拔弩張對立的關係使晨勉滿臉是淚,感動自己還活著,他已經在思念她。但是晨勉心中十分明白,自己一點都不像任何人。
晨勉點頭,然而這中間的差別是,她現在深陷從未發生過的悲哀情地裡。她也不太確定自己有什麼想法。
「但是……」她一面拒絕他一面貼近他,一面嗅聞他的呼吸,經由氣息進入他的身體循環,她如此癡迷,又如此清醒:「我不是厭倦,我是害怕。丹尼,我要開始費盡心力逃避你。我不相信命運。」
小酒館凌晨五點打烊,羅衣喝到正想再喝的程度,他說他知道有個地方開到早上八點,女主角仍沒半點表示,跟定羅衣了;一直到那時,晨勉才想通定是因為她,羅衣和她好過。
晨勉一直在祖的房間待到黃昏,其間沒有一通電話、沒有報紙,只有交談。他們裸裎身體在攝氏二十九度室溫中走動,喝咖啡,以水果下紅酒。
晨勉凝望祖的眼眸:「我從來不知道怎麼留人。」
「月光在冒險床、地板、桌面,你知道嗎?」
「可是你學戲劇……」晨勉因為訝異,以至於忘了流淚。
祖這種毫無理由的愛意教晨勉害怕,一個男人生命中怎麼會愛最重要呢?但是,一來對於這種事,晨勉向來不多想;二來,祖的身體反應淆惑了她,他的身體也不讓她多想。祖的身體完全不聽祖的大腦支配,這身體是單獨存在,非常自由,它怎麼想就怎麼做,而它會怎麼想,往那個方向,祖完全不控制,放任這單獨的身體尋找出路,它是那樣多風格,不是靠身體傳達出的技巧部分,是身體本身的細節部分。它的節奏,它的腰,它的頸項,它的氣息,它也在使晨勉身體相對部分產生需要的感覺,晨勉知道,那就是欲,同時她還有另一種慾望,想要付出什麼。她甚至沒有辦法告訴祖,她沒有辦法說話。而更令晨勉事後不解的是,祖的身體並沒有什麼強烈的動作。祖的身體是那樣性格特殊,可以想見它得不到滿足時,會多麼孤獨。晨勉終於明白她害怕什麼了,她可以在感情上撞得頭破血流,她不能讓身體受到折磨與試煉,她要保持身體的獨立。但是祖似乎正在摧毀她這個意念。這個經驗是晨勉和任何男人之間所沒有。
晨勉苦笑:「丹尼,我要開始抗拒你了,你會發現你的預言將逐漸失靈。」
晨勉回身擁抱祖,一個全新的身體,她也是。這裡就是他們計劃的島,從未去過,卻如此熟悉。內心充塞驚訝又快樂,多麼純淨的感受。接近死亡或悲哀的感覺。
晨勉也笑了:「這倒是,你看我摧毀了幾千次,它還沒垮,但是你的身體用來摧毀太可惜了!你不是單細胞動物。」
祖堅定要求:「晨勉,跟我離開這裡。跟我一起走好嗎?」晨勉重新聽到她的預言,但是,她已經不再感動。
祖靜靜回答:「對我,這就是夢境。你不在時,我每天早上醒來,那種重複的死靜,就像一個沒有出路的夢,晨勉,這到底是哪裡?」
祖:「晨勉,有三句話,我每次說你都要求重複,『可以嗎』、『跟我走好嗎?』、『你要你這個人生嗎?』為什麼?它是預言嗎?主宰你的意志?它使你對潛在生命產生強烈感應嗎?晨勉,我已經知道你的秘密,我不想用它們蠱惑你,如果必要,我會。你為什麼逃避?」
晨勉低聲說:「這些年來,你都是獨自一個人在思考這件事嗎?」
山間空氣飄著文山包種茶的香味,似一次茶浴;相思枝細碎葉片被月光覆照在她身上,風來的時候輕緩飄動,忽左忽右,忽多忽少。重塑金身。
「外國求學生涯大概這是最大的享受,洋人分得很清楚,求學階段就是求知啟發階段,工作就是工作,休閒就是休閒。我一直喜歡過學生生活,非常純淨。」
祖喝酒完全像自己是座葡萄酒槽,還原成為酒精。晨勉就像一串葡萄,等待祖前來認親。
晨勉笑了:「你適合打球嗎?」
祖的房間是暗的,路燈由窗口映透進屋內,光的手靜靜躺在床上、地板、桌面,就這三個地方有物體。
是一個最典型的夏天深夜,晨勉和自己的親弟弟站在巷子盡處,感覺像子宮角落,他們是異卵雙胞胎,性別、長相、性格,一切不同。晨安勇敢的望著晨勉:「你不會瞭解我們。」
祖想去海邊,他記得小時候夏天和父母去海邊玩,美國內陸太大了,因此有沙灘的地方全是遊客,不是去看海,是去休閒、度假。他印象中有段路程,晨勉說就在近郊。祖很抱歉:「我不會開車,你開好不好?」晨勉驚訝:「你不會開車?」祖微笑:「我媽不准我們學,她控制我們。」在美國不會開車,尤其祖這種年齡的男孩,真不可思議。
羅衣的手非常靈巧,太靈巧了,有種技巧;他順著背脊撫摸她,她忍不住想笑,便轉移注意力問他:「那電影裡為什麼有那麼多身體?」
晨勉平平敘述:「我在美國唸書拿到學位後,當我離開前最後一天在紐約街頭閒走,我逛到一條街,整條街專門賣歐洲飾物,我突然想到應該給自己買個紀念品,紀念這段孤獨的日子,我看到許多歐洲人面孔,但是並沒有吸引我的東西,站在街尾時想我將要離開這個西方世界,而且恐怕有生之年都不再回來,我向來不愛旅行四處漂流,我應當趁這個機會順著西方路線走一趟,以後不再去了,我後來改變了行程,走歐洲回台北,雖然孤獨但內心平靜,彷彿回到想像的子宮裡,而且在等待出生。當我旅行到德國慕尼黑,住在一個大學城裡的旅館,心裡不斷覺得那裡熟悉,有天黃昏我在旅館附近商店區逛街,我突然看到我要找的紀念品,我在一間專賣私人設計的飾品店櫥窗裡看到這只戒指,式樣簡潔,如一抹蛇信,我屬蛇,覺得親,它躺在絨襯布上靜靜發光,等待許久似的,店裡說這枚戒指是件接龍藝術品,必須以一件等值的藝術飾品交換,然後再等待另一件藝術品換走這件飾物,他們有一組委員評估決定可不可以交換,結果要等三天。我手上有一對珍珠耳環,我自己買的,所以我就拿出去交換。那時期正好西方流行東方熱,珍珠耳環的設計樣式十分中國,三天以後店裡通知我,他們接受了。」
她這一生從不缺乏教導,也一直有人陪伴,她的任何問題都有人可以傾談,除了她的婚姻。她老爸的話使她隱然覺悟,她缺乏的是啟發。雖然她已經結婚了,她沒有停過談戀愛,對他們從事戲劇工作的人來說,那是常態,如果有人要啟發你,創造情感生命,那才荒誕。很奇妙,她那個圈子的人,幾乎不相信真實的東西,他們無法想像真實。他們喜歡的是一種製造出來的生活。他們可以控制。
晨勉有點火:「你開始了?你也不過就設計了幾棟爛房子,賺點昧心錢,你老實說,上次那棟輻射鋼筋大樓是不是你們公司承包的!」她發現他們家的男人一天到晚批評她。
羅衣帶了女主角一起去喝酒,他新交的女朋友。晨勉很高興他這麼做,不合的戀情不需要那麼悲傷,羅衣懷念他死去的太太,那已經夠嚴肅了。
是祖,他回來了,並且聽到她和羅衣的對話,他不知道聽不聽得出真假。
晨勉流著淚:「記憶。」
祖喝酒像喝茶:「我想通了,我不該再見他,我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完全在為與我父親重逢而活;我遇見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反而徹底絕望。我知道了,真正的重逢是什麼,我該為我自己活一次,同時避免令我父親再度絕望。」
祖將前座擺平,傍著晨勉躺下,葉影仍覆在晨勉身體,裸|露的身體邊緣在黑暗中反光,如一座島。節慶的島,富裕而歡愉。
晨勉不再悲哀,她開發了一塊記憶之地,以後,她將成為有記憶之人,無論祖離開她去任何地方,她不再覺得孤獨,是記憶使她免於單一孤獨,不是愛本身。
祖響應以更深的癡迷,他們的身體同時在找一條出路,又完全不肯由迷宮出去。祖的身體就是大腦,可以有完整的思考,也有完整的記憶。
晨勉重新感動:「可以嗎?」他們如節慶中的燈火交會在黑夜,小小的煙花,在肉體的天空爬升爆炸。只有流星的下降速度可以比擬。那種速度使他們完和圖書全忘了受困在車廂裡。晨勉想,所謂的泰國浴大概不過如此。
祖嗅聞到他停留在晨勉身上的氣味,他問晨勉:「你為什麼喜歡我?」
晨安並不是一名同性戀者,他只是對少數生命體產生興趣,他連情感的潔癖也不是。
他們一遍一遍走台,有一段戲,技術部分一直無法克服,羅衣埋身在觀眾席上沉思,他轉頭對一直坐在旁邊的晨勉說:「我們出去作個愛好不好?」
「是啊!我媽就是太戲劇性格了。」
晨勉告訴他:「別理她,否則你永遠擺脫不了這種糾纏。」
祖望著她微笑:「結束以後,我們去喝酒慶祝。」
直到她遇到祖。祖整個人彷彿是用來感覺生命而存在的,他的身體就是靈魂,也能思考。祖天生有種熱情,不是對人或事物,是生活,類似宗教信仰。一個男人最純淨、單一的性格。她碰到他,內在活力猛被撞擊,看見自己的生活多麼不值得,那是一種完全的浪費。她花了太多精力在營造假象——她的婚姻、工作。她覺得自己簡直瘋了。
晨勉仍凝望祖的眼眸,溫柔但堅毅說道:「跟我作|愛好嗎?」
他們初次見面是談一個和命運或生活絕無關連的話題。晨勉於是拋棄了她的潛意識。不可能有什麼事會使她的命運改變的。她很高興自己可以正常看待這件事。
晨勉冷靜地:「順其自然好嗎?這島上有我的一切。」她從不作夢,但是她有直覺:「丹尼,你還會回來的,你希望瞭解真相、你的身世,還有我們的情感。」
他們進入市區後,遇上上班尖鋒時間,陷在車陣中移動緩慢,彼此沉默的時間越長,越覺得有什麼事正在發生。晨勉整個腦子一片空白,祖卻份外篤定。
晨勉:「你不找你父親了?」
在她精神渙散之前,她要想法子集中注意力。她看到了羅衣,「白色城市」的導演。羅衣就像她所接觸的新思潮戲劇工作者,高談闊論,結黨組派,不見得討人喜歡,但是你不敢不理他們。她自己也從國外學戲劇回來,卻不那麼唯心論,積極營造風尚。她還是對真實的事情比較關心。
晨勉示意祖看戒指內環,內環鐫刻Danne,丹尼。祖大惑不解望著晨勉。
祖的小套房十分明亮,簡單得不像可以生活,只適合在如此空的空間中思考。
祖放下手肘身體貼著她身體,一種重量,詮釋「全心全意」這個意念。他表現的就是他需要她,第一順位需要,他不是安排好生命中其它事物才輪到她。
祖在大學時期便嘗試和父親聯絡,他父親以前是位會計師,因為系獨立作業,非常難找,一直沒有音訊,晨安回國,祖也托過他。這次祖的博士論文研究台灣島嶼文化與劇場形成,祖是打定主意親自回來看看,他想過很多他父親的下場,一位中年失去一切的男人的絕望、寂寞與墮落,也許已從人世消失了。祖非常不安,他的不安使他顯得沉寂。
晨勉心疼地望著父親背影,是她父親教會她認識男人的。她父親最重視男人的細節部分——誠意,那代表男人一種純粹的品質。她父親最在乎「純粹」的成分。
剛凌晨二點,祖一直要到當天晚上才能睡,小酒館裡擠滿了夜貓子,精神來得大。
她一定得忘掉那些聲音,雖然那三句話太像預言,她不要自己太焦慮,彷彿閉上眼睛面前便是一個舉著火把急奔的女人,口裡狂喊著:「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晨勉為他們介紹,羅衣請祖上台指點,放棄威權,毫無獨尊與介意心態。晨勉坐在台下看他們兩個在舞台上共商,燈光打在祖站著的區域,她坐在暗處,一點一點往下沉,彷彿一座孤島,望著海岸線上的燈塔,她突兀地想︰「千萬別下雨,別讓雨水淋濕我,別讓雨水增加我下沉的重量,別讓我一個人在海上。」她莫名地升起一股新生的對雨的恐懼感。
晨勉同樣震驚卻若有所失:「送給你好不好?這是你的。」
舞台技術部分解決,走台很快就結束了。羅衣特別向全體演職員介紹了祖,晨勉發現她和祖是在團體之中,她第一次發覺情感的聯繫是雙向的。馮嶧就進不到她的周圍,羅衣跟她又不一樣。
「最啊!也許我可以從中獲得一點靈感。」羅衣提高聲音:「你是怎麼瞭解身體細節部分的?我就不相信排戲比作|愛難。」
祖快速滑向她,像黎明天色,室內盈滿透明光,祖以雙臂內緣摩擦她的背脊,專注如傳頌聖名:「丹尼。」
「你什麼時間回來的?」
祖一聽便握住她的手,兩人在似亮又蒙白的沙灘上快跑,前方是未知數,然而也不值得幻想與期待,晨勉太瞭解自己了,她是個十分平凡的人,她喜歡過荒唐的生活,甚至糜爛一點都無所謂,但是早晨醒來,她希望自己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有一種架勢使這刻顯得有些不平凡了,而且,她清楚地記得發生了什麼。如果換作別人,她會去啟發他;現在依照她的經驗,祖會啟發她的身體。她一直在等這天,她非常明白,她的身體從未開始,但是不應該是一個全新的身體、全新的啟發,這個身體至少要先經歷過什麼啊!不該是祖。她感情可以一文不值,卻不追求浪費;尤其因為某種失誤,浪費了祖的情感生命,那對他不公平。他總在付出,她已經沒有了。她突然極想大哭一場,她已經快成為一個過去的人了。
「我不知道,我在國外唸書時,覺得痛苦,一輩子那麼漫長的等待似的,外面世界那麼大,我也不明白急著回這個島做什麼。」
晨勉轉過臉看他,祖維持他一貫的舒坦,神情卻有份少見的疲倦,他說:「你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對我伸出援手的人,你不會知道那種有人對你好的感覺,我現在只有我自己了,特別渴望旁邊有個人。」
晨勉到時晨安已經在了,態度冷淡地看著她,讓她坐立難安,她寧願他一直保持陽光刺眼般的沉默,但是晨安的冷淡顯然只是瞧不起她,他還是會開口的,果然,當著他們的父母,晨安毫不保留咒罵晨勉:「你真是個賊!」
肚白天色由海的盡頭往沙岸延伸,凝聚於祖白種人似的臉龐,他們周圍則是暗的,晨勉躺在沙灘上,仰望天空,非常安靜的宇宙。他們現在躺在一起。彷彿冥冥中宿命。她成長後周圍跟她有關係的男人,除她老爸外,都有共同的背景,包括她自己弟弟——他們全部出國拿學位又回來。祖像他們任何一個,這讓晨勉有些不安,這代表祖歸定位了嗎?她成長後的生活,有她自己單獨的宿命,她從來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好像不需要記得。光覺得人影幢幢的。那種斷層不是人所能造成的,只有命運能。她因此非常怕被歸類。
「我已經結婚了。」晨勉不知道該說什麼。
祖並不放在心上:「來不及了!你要你這個人生嗎?我要你這個人生。」
晨勉這段日子一直躲祖,使得他們相見充滿了沉默。祖彷彿不求答案,但要知道真相。
羅衣傻了:「霍晨勉喝起酒來勇敢得不得了。」
「不能怪妳,你的身體大概知道我這個身體不是她要的,我要謝謝你告訴我關於身體細節那部分,我以前從沒聽過。」
就在她最需要支持時,祖回到劇院。
她看看天色:「你怕不怕雨?」
「我怕難纏的事,球員最難纏了。」祖不像開玩笑。
他們並沒有在劇場裡作|愛,他們的工作必須經常接觸身體,甚至長期訓練它,作|愛對他們來講,是一件非常自由的事,問題是他們先有了情緒,作|愛變得比較困難。
祖發狂地趕譯作進度,他給自己一周時間。祖生活、成長在英語世界,他的譯作出手後,內行立刻讀出分外道地、掌握戲劇原則原創的性質,但那對祖來說,是十分自然的事。一周中,晨勉並不特別焦慮,她已經知道結果了。晨安似乎比她更早知道結果,晨安流露出一股反常態的憤怒。他不再用調侃的方式對晨勉,他顯得絕對的嚴肅。雖然他以前曾說調侃也是一種嚴肅。
順著山路,祖將車停在路肩樹影底下。祖在這半個月學會了開車,他身體的感應力,他學得很快,而且開得很好。他獨自開車一路到東部。他說,他不喜歡那裡,在那裡他完全消失了,毫無氣味。
她想到祖,他生命中的使命。她應該協助他的,不知道他找到父親沒有?
一個明亮的房間,祖在微笑,無聲的愛。在明亮的空間裡,晨勉清楚地看到一切正在發生。他們的身體在安靜地膨脹。祖是什麼感覺?她用身體詢問他。
祖微笑看著晨勉:「我寧願聽你說實話。晨勉,我需要你,不光是性,我在生活上也需要你,我不要你光為我付出,我早知道我將為你放棄什麼,這樣我們才平等,如果一直付出,你很快就會厭倦。」
祖所投的錢幣還有通話時間,話講完後,他並沒有掛斷聽筒,卻將話筒置於電話廂上方,晨勉甚至聽到他離遠的腳步聲。祖所在的地方,像座巨型發報器,將祖的心意擴大傳給她;這一刻,晨勉無法掛電話,她聽到一陣陣滿月時潮水般人與人魚的交談向她襲來,祖向她宣誓只有她知道他正在離去。沒有速度的消失,就是停留。
那餐飯吃得晨勉索然無味,他們草草結束www.hetubook.com.com了用餐,在上半夜即離開了餐廳。外界一片清朗、寧靜,完全不像發生或將發生什麼事,一切都是她的庸人自擾、錯誤的認定。她開始相信自己也是晨安口中的平凡人,這一生所碰到都是平凡事,沒有什麼內容,也不那麼戲劇性,如果有點變化,那必定是命運了。她突然有些害怕,需要那麼強烈的情感才能改變命運?
半山腰的茶館坐落山背後,四周是高過大氣塵的星星及月亮,晨勉靠窗而望,深覺坐在星光中間。黑暗、澄淨是並存的。孤獨與熱鬧、親密與疏離,晨勉明明覺得自己清醒而來,為什麼如此迷惑。那是人類共同的命運嗎?
「你離開台灣前,還想去哪裡?我想,你以後不會再回來了。我陪你去走一趟。」
晨勉:「慾念。我覺得我欠你一些屬於身體上的東西。不是器官的安身立命,是一種想像的滿足,我不太會形容。跟你作|愛以後,我反而更不安,它證明一件事,我的慾念對你有強烈的渴望。我越抵抗和你作|愛,我就越渴望,你大概不知道,我的性格裡沒有不滿足的成分,只有不安的成分。晨安就說我混吃等死,跟你作|愛讓我產生悲哀的感覺,但是我喜歡這份悲哀。那是一種真實的東西。聽來很殘忍嗎?我不懂。」
「我得走了,我還有工作,又失蹤了一天。今天的通告是六點,你知道我不能遲到。」
祖的樣子及思考方式像面光板,可以反映對方。晨勉因此讀到自己的生活內容。晨勉出生於四十塊台幣兌換一美元的年代,那時候大家沒有錢,但並不最關心錢,社會內在聲音還不那麼嘈噪。突然之間,台幣升值了,人人有功勞似的,大家變成了一座座發言機器,同性戀課題成為道德試題,文學萎縮成極小眾文化,音樂卻變得戲劇性兼大眾化。以前那個好就是好,壞就是壞,一切清清楚楚的時代過去了,趨勢專家說有走勢才有行情。難怪她媽媽的口頭禪是:「這些人都瘋了是不是?」
晨勉從沒有的誠懇:「我糟蹋不了他,我有個感覺,是他在控制我這一生,如果沒有他,我這一生永遠不會開始。晨安,你放心。」
「去你的!」晨勉以為晨安跟她開玩笑呢!
快近黑夜,祖覺得越來越捨不得晨勉:「你為什麼離不開你的島?」晨勉使他情緒高漲,也使他渴望疲累好擁抱她。
祖輕吻他,重力擁抱這座島,他對她的身體充滿一種先天的熟悉,使她完全褪除負擔。有人因為陌生而覺得刺|激,有人因為熟悉。晨勉屬於後者。
祖微笑:「晨勉,你所說的現象,你是我知道最奇特的一個人。」
祖抬頭看晨勉:「你不留我?或者說不在乎?」
晨安車停得較遠,停在晨勉車旁,他父親終於什麼話也沒說,道了再見往回走。
多少年來,晨勉經常想起遇見的祖的那一天,對她這一生而言,她彷彿倒著走碰到了他,不由自主。她當時已經結婚,工作如願,她從來不在乎自己這一生形式上是不是完整,或者什麼樣子。她不在乎情感,不在乎道德,只在乎有一些思考的內容及細節部分,譬如她生命中最大的快|感來自作|愛,一種很具體的行為。她因此確定這一生完全沒有必要改變。
晨勉:「作|愛是唯一讓我感覺真實的事情。」
戒指大小完全合適,彷彿剛才由他手指取下來,現在重新套回去。祖直視晨勉無法置信。
晨勉高聲呼喚祖:「丹尼,你在哪裡?」
「祖,你為什麼回到這個島?」她離他越遠。她將要想法子躲他。
祖睜著眼睛捨不得不看她,他說︰「跟我一起走好嗎?別逃避我。」
「沒有,這種直覺很容易變成一種詛咒,你不懂,他根本擺脫不了他母親,他一輩子受母親影響。這種男人你怎麼跟他生命發|生|關|系?他反而像命運一樣改變你的磁場,你也這麼說過。我喜歡他,但是我也怕他。晨安,你放心,他會回來的!用什麼方式回來我不知道。我只是延遲預見結局的時間罷了。」
「那不是奇特,我又沒有用道德的尺度批判他。」
晨勉一直到那天交談,對自己目前的生活都還有種熱鬧幸福的感覺,她生命當中的一切都與她十分親近,親情、愛情、友情、工作,除了沒有小孩。她相信等有了孩子,她會給予最好的照顧。她計劃三十五歲時生孩子。還有五年。
晨勉已經不是訝異,晨安說的沒錯,祖是用整個人來感覺生命的,他的身體就是靈魂。祖一看他肢體,就知道她生病了。
羅衣自我嘲諷:「男人太崇拜技巧了,看見身體就想征服。」
祖仍離她三寸,祖說:「作|愛是唯一讓我感覺像作夢的事情。大概與我父親重逢的情景就是這樣吧!」
祖不由地往前靠近,一種同類型的磁場,他身體輕觸晨勉身體,如皮膚對皮膚的呼吸。他不能再上前了,再進一步,他將超過她。
羅衣立刻接收到這個訊息,貼著晨勉的身體原本再度興奮起來,隨即平息下來。
「在辦公室裡。去了一趟東部。」
「而且已經定型了,我不可能改變!」晨勉脫口而出。
祖裸身啜飲一口酒,貼住晨勉,雙手環住她裸|露的背脊,晨勉雙手下垂,祖口中的酒冰鎮如清泉緩緩流入她齒舌間,祖彷彿有一股力量,可以控制冷熱,冰鎮的酒泉清楚流過她全身,使她極需要溫度擁抱。
祖:「是什麼?」
六月分的沙灘跟六月分的天色一樣,尚未成為最開朗的季節。清晨的公路十分順暢,半個鐘頭就到了。海水尚未開放,整個海洋線像座廢城,只有海浪一直活了下來,自成生命,正在努力送自己上陸地;沙地上開滿了艷黃的天人菊,草的氣味在清晨嗅聞起來有點腥氣,沙灘是灰白色,海水是深藍色,非常立體的感覺,像油畫,記憶中的畫面。
當然她知道晨安一定不這麼想,晨安會痛罵她:「簡直瘋了,照顧那麼周到,又養一群白癡出來。」她認為孩子不是用來滿足父母的,有些父母實在自己太低能了,只好依賴小孩的生命力。晨安說:「有些小孩一出生就是個童工,差別在於他們是生命被剝削。」
晨勉站在空處,祖站在她對面三寸遠,什麼也不做,只靜靜地凝視她,晨勉抬頭仰望他,同時看到天花板,那上面也有光的倒影,自由自在,寬闊得多。像祖頎長的身體。值得冒險。
「我不需要你的婚姻,我只要愛你。」他以舌尖吸吮她,如喝一碗碧螺春,直接喝到生茶原味;他們直接到達欲的原鄉。
第一次她對情感這種事,迷惑並且憂慮。但是事情總有先後,眼前最重要的是戲。雖然她已經知道結果。但是這事對羅衣十分重要。她的重視態度,將使平凡的過程有些價值。不出所料,「白色城市」票房平平,那比沒有票房還糟,他們吸引來的不過是一群最基本的普通觀眾。這些人沒有任何意見。同時她過完一次無聊的生日後,甚至瞧不起自己的生命及任何想法。經過一長段空白,她安排好一切之後,才安排她的情感——和祖見面。
她低頭輕聲說:「很抱歉,我因為晨安對你的形容一直排斥你。」她抬起臉:「你母親還好吧?你父親聯絡上了嗎?」沒頭沒腦說得她自己啞然失笑。
她越討厭他就越看到他,晨勉同時注意到羅衣經常在劇場待到很晚,等大家都走以後,他一個人坐在劇場中央的道具桌前抽煙,排練室因為排戲,整個騰空出來,羅衣凝聚了空間的光成為焦點,十分飽滿。她看到這個畫面,覺得看到一些薄弱的真相——羅衣悲傷。
晨安在電話那頭大笑:「你就是對社會新聞跟花邊消息有天才,妳看看妳妳的價值。」
「作夢呢?」
晨勉以食指及拇指扶住戒指外緣對著天然光:「我這輩子絕無幻想前世今生或輪迴的概念,我只能說我情不自禁被吸引了,然而我相信宿命,也許你可以解這個謎。」晨勉將戒指鄭重地套在祖的無名指。
晨勉點頭,那屬於生命的課題,他們誰也無權打開對方的第一章。她只是不懂,晨安書寫自己的命運,他的命運顯然經過後天他自身的控制,他為什麼將自己導向那條路?
祖不斷問:「晨勉,你在哪裡?」
丹尼擁有在美國受教育學到的理性態度,絕不無理取鬧。他戴著他的戒指沉沉睡去跨越時差。晨勉則在往劇院途中心情緒惡劣極了。她從來不追求心靈的情感,為什麼要給她呢?她只要肉體的歡愉啊!她一定要想辦法躲避丹尼。不管他帶給她什麼,她都不要。
「霍晨勉,你真可憐,你的生命還沒有開始呢!」晨安諷刺道。
「在追尋父親的過程中,我這次回去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我父親要母親帶我們兄弟出國唸書不是偶然,我父親受不了我母親強烈的情感需要及佔有慾。我母親離開,我父親應該並不意外。」
那時候她對祖反感透了,認定他是一個混貨,充滿虛假的戲劇性,晨安才瞎了眼似的。
晨安突然正經起來:「霍晨勉,如果成了,這鐵定是你這輩子所做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晨安從不叫她姊姊。他的口頭禪是:「去他的王八蛋。」
「我全部都記得。」祖支起手肘,整張臉撐開在晨勉臉的上方:「你使我免於孤獨,我幫你製造記憶。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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