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火集
燃燒希望的火種
——「播火集」題辭
够不上「投槍」的資格,至少,不會不如一粒小石子,一塊碎瓦片吧?小石子落到水滸傳的没羽箭手中,打在花和尚的光頭上,也未必不能皮破血流。再不濟,如頑童手中的碎瓦片,投到水中,也會激起兩三朶水花飛濺。許多年了,我投石子,擲瓦片,日以繼夜,弄得刀盡筋疲,心力交瘁……
再也沒有戶籍、檔案、布票、肉票、工業票、購糧簿……
再也沒有政治運動,沒有橫掃牛鬼蛇神的十二級颱風,沒有學習班,沒有牛欄,沒有鬥爭會,沒有坐飛機、跪玻璃、戴高帽和掛三十斤重的黑牌,沒有槍斃前的割喉管……
我再也撿不到香山紅彤彤的霜葉,摸不著長城綠斑斑的古樽……
逐客孤臣對故家故國的濃重鄉愁,黯淡了自由解放的狂喜,骨肉親情的難分難捨,粘住了新生後歡快的蟬翼。心頭像踢翻了的五味瓶,甜的、酸的、苦的、辣的、麻的,都亂七八糟地攪拌在一起。眼淚,一滴又一滴,沿著冰涼的雙頰流下來,淋濕了我灼熱得快要炸裂開來的胸膛。
我大量的碎石和瓦片,竟沒能在漆黑的牛皮帳内,碰撞出一兩粒閃閃的火花。充其量,不過在牛皮帳外的「歌德」大合唱中,加入一些鋼刀刮玻璃的噪音,開罪了幾hetubook.com.com個合唱團的左派仁兄仁姐而已。
我只有銜在精衛口中的微木。
希望死了,那忽明忽暗的心燈,也行將湮滅了。我恍惚又回到絕望的黑夜中。
午夜夢迴,再也不必驚懼查戶口的打門聲……
「秦始皇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
二十年了,我和大陸的親友,天天叨唸著光明,企盼著光明,然而在每次叨唸和企盼之後,誰又曾見過一絲光?「絕望之於虛佞,正與希望相同」,爲了不再失望,我永遠離開了生我育我的地方,而我那些留下來的親友,也已永遠摒棄了希望。
一九八二年九月八日美洲《中國時報》
放言高論,再也不必提防牆外包打聽的耳朶……
再也沒有知心朋友背靠背的互相揭發,沒有夫婦間互相攻訐的劃清界線,沒有兒女毆打父母的「大義滅親」……
背後再也沒有切齒的詛咒,手掌再也不沾洗不脫的血腥……
天變了,大鵬灣在咆吼,狂風挾帶著驟雨,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赤|裸裸的上身。七天的翻山越嶺,三天的斷糧,以及數小時在怒海中搏擊,我身上剩下的熱能已經不多了。如果我不想凍斃在海https://m.hetubook.com.com灘,我不能再呆呆地站下去,我得走了。事實上我已經站得太久了。沿著海邊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徑,我邁開被蠔殼割得血肉模糊的雙足,趑趑趄趄地走著、走著,儘管還得頂著雨,儘管還得冒著風,但這畢竟是一條人的路,一條希望的路!
牛皮帳,你這針刺不入,水潑不進的牛皮帳!你身上墨黑的保護漆,原來就是無邊無際的絕望的黑夜與虛空,卽使周樹人氏復生,卽使他再舉起投槍,又能把你怎樣?何況,我有的只是碎石而已,我有的只是瓦片而已……
然而——
再黑再厚的牛皮帳也有倒塌的時候,只要希望的火種還在!
「哀莫大於心死」啊!沒有希望的地方,會是怎樣的地方!不能希望的民族,又會是怎樣的民族啊!
從一九七〇年起,我用過幾十個不同的筆名發表文章。香港稍稍像樣子的報刊雜誌,都曾刊載過我的文字。記得吳晗曾把自己的雜文集命名爲《投槍集》。投槍——顧名思義,當是鋒利無比,脫手一攤,便可洞穿三重堅甲,直貫心,制頑敵於死命,環顧新文苑,只有紹興周樹人氏的雜文,或可當得起「投槍」二字。吳晗的文章,差得太遠,而我的學養文采,又不m.hetubook.com.com如吳晗甚遠,當然更與「投槍」無緣。
這眞是震動三界的獅子吼,整個地球,都在中華民族的總爆發中發抖!牛皮帳上的黑漆再厚,也難以遮掩地火迸發的紅光。緊接著來,又是一連串驚天動地的爆炸。每一次爆炸的火光,都是一柄刺穿黑幕的長劍。牛皮帳立時被刺得百孔千瘡。
一九六九年一個寒冷冬天的夜晚,我裸著上身,濕淋淋地站在香港鹿頸的荒灘,身上僅有的一條穿舊了的短球褲,以及球褲口袋裏一小包密封在塑膠布中的鄉土,便是我精神和物質的全部家當。回頭看,大鵬灣彼岸,竟不見一粒如豆的燈火或閃閃的星光,上天下地,都被嚴嚴密密地包裹進了漆了黑色的牛皮帳裏。黑暗啊!難道那就是我數小時下水泅過來的地方?
這微木,便是我手中用兩毛錢買來的原子筆了。
我還能希望,我便不是一無所有。我還在希望,我簡直要比十億人都更富有。
再長的路也有盡頭,只要心燈還在!
我自由了。但我爲什麽不雀躍、歡呼,不載舞、載歌,來慶賀我的解脫和新生?
我終於躍過來了……
白髮雙親,再也沒有我在膝下斑戲分憂;幼弟妹,再也沒有我在身後扶持壯膽……。
能偷運進一絲希望的光麽?
向前看,和-圖-書港九霓虹燈五顏六色的光幕,忽明忽暗,幻變無方,正編織著資本主義橱窗中多少希望的夢。
我把瓦石擲向虛空,
我終於沒能把一絲希望的光,偷運進絕望的黑夜中。相反,絕望的黑夜卻終於包圍了我,吞噬了我,耗盡了我每一分的熱和光。
突然,地下的熔岩在運行、奔突,終於在天安門廣場上噴蕩而出。一時間,驚雷動地,霹靂震天:
神州——雖然仍在帳內,雖然仍在夜中,但帳内,已露出希望的螢火;帳外,也滲入一天的星光。
我含著熱淚,摸著天安門廣場的詩文,西單民主牆上的傳單,魏京生的抗辯,王希哲的檄文,以及近年來如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的文學作品,心中懷有無限的感恩,這些都是從黑暗中炸出光明的彈片啊!上面沾滿了我們民族精英的淋漓血肉和腦汁。要知道,正是這些民族的精英,用他們的頭顱,製成了擲向黑暗的手榴彈。爆炸的血光扯裂了漆黑的牛皮帳,燃燒起十億人心中希望的火種,同時也擦亮了我的心燈。
燒吧,「播火集」,連同我的題辭。
因爲——
「中國的人民再也不是過去的人民了!」
我收回的只是虛無。
天國中的英魂,煉獄中的同志,以及在反「自由化」的秋風中苦鬥的朋友,你們的火點燃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生命的光,我要在光中,傳播你們的火。
牛皮帳外,沈悶如故!
我再也看不見黃山流動的晚霞,泰山磅礴的日出……
再長的夜也有盡頭,只要心燈還在!
我再也傾聽不到白雲山松濤的鳴奏,品味不到仰臥在珠江碧波上的載沈載浮……
我也沒有揮舞在刑天手中的干戚……
耳畔依稀響起了中英邊界客家村老表的山歌:「過得去有阿華田,過不去有索嫲(繩索)纏」,鯉跳龍門,原來成龍成蟲,靠的不過是這短短的一躍!
我無拳、無勇、無錢、無勢……
洞庭澤畔,再也沒有我的放歌行吟;江漢水濱,再也拾不到我的遺篇墜簡……
在香港,我沒有可以投奔的濶親戚;我在大陸的學歷,也不爲香港殖民地政府所承認,除了在大陸欠下數不清的親情人情債,以及比我先抵港的大陸親友的告急書,我所有的,只是我一身可以出賣的力氣,抵港後三日,我便到九龍一家紙品廠當跟車送貨的搬運工,以後又做過建築地盤的泥工,塑膠廠的熱壓工,以及船廠的電焊工,每天日未出而作,日已入而未息,血水和汗水換來的金錢,很快換成了「國貨公司」的國貨,以及左派銀行的滙款單,隨著珠江的退潮倒流回廣州。除了希望,我還是一無所有。
牛皮帳裏,濃黑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