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火集
舉起你的長鞭,詩人!(之一)
沒有長鞭的詩人,自然再也沒有什麼可怕之處。再加上「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萬壽無礙」的喇叭聲,翻來覆去,盡是千人一腔、千篇一律,一點也不新鮮可愛,當然也不見得有啥提神醒胃之功。文學弄臣的地位,在歷代統治者眼中,其實與侏儒倡優相等。統治者百計千方輕之、賤之、狎之、弄之、侮之、辱之、御之不如猪狗。到了中共手中,更是等而下之。三十年來,在全國各勞改場或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在歷次大大小小運動的批判會、鬥爭會上坐飛機、戴高帽、掛黑牌、跪碎玻璃,或者在「鬥私批修」的檢查交代中當衆自瀆的滋味,試問哪個喇叭手沒有嚐過?
任何在生存基線受威脅之下所作出的反應,雖然不一定是合法的和合理的,但一定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可以原諒的;何況,上訪者的女兒並沒有去偷、去搶、去做殺人放火害理傷天的事,她只不過在「一點一點地賤賣自己」而已;更何況,她「一點一點地賤賣自己」,還是爲了要養活母親和和圖書幼弟!她的肉體或許是骯髒的,但她的人格是透明的,她的靈魂是聖潔的。不錯,她是在操賤業,但可恥的並不是她!可恥的是那個逼良爲娼的社會,可恨的是那個封建法西斯的制度!所以,儘管她「被人恥笑,被人戳脊樑」,我們的詩人卻勇敢地公開替她鳴冤,替她平反,恢復她人格和道德上的全部尊嚴:
眞的,就連殺人盈野的民賊獨夫,在天安門上也有輝煌壯麗的紀念堂,我們爲什麽不能替這被侮辱被損害的孝女,在毛堂對面樹一個更高的牌坊?
中國的詩歌,傳統之長,遠非任何其他民族可比。中國的人民詩人,數量之多,也遠非任何其他民族可比。
十二年前,一個黑暗的晚上——
他們把爸爸抓走了,
掐斷了炊煙和希望。
他們把爸爸抓走了,
掐斷了炊煙和希望。
這些炙手可熱、權傾一時的將軍,連紅太陽對他們也要容讓三分。記得在一九六m.hetubook.com.com七年夏天,以江青爲首的文革小組曾試圖在軍內揪「一小撮」,但將軍們一拍桌子,毛便立刻軟化,以「毀我長城」的罪名,把文革小組的幹將、江青的親信,關鋒、王力、戚本禹等人逮捕下獄。
人在地上沒法活了,
——葉文福在北師大的演说
但到了公元一九四九年,中共一手拿胡蘿蔔,一手拿大棒,好說歹說,又哄又嚇,終於奪走了所有詩人手中的長鞭,而又在每人手中,硬塞入一枝喇叭。
在中國詩史下,當然不乏吟風弄月、無病呻|吟的作品,但針砭政弊、感時傷世的人民性詩歌,是其主線。在中國詩壇上,當然不乏脅肩諂笑、奔走豪門的鼠輩,但人民詩人是其主流。
我是上訪者的女兒,
我的職業是瘋狂;
我數著電線杆流浪,
到處有拍賣我的床。
我一點一點地賤賣,
換吃丶換喝,換幾尺花布做衣裳;
媽媽她知道女兒在幹什麼,
但照舊叫我好姑娘,帶著哭腔。
m.hetubook.com.com我的職業是瘋狂;
我數著電線杆流浪,
到處有拍賣我的床。
我一點一點地賤賣,
換吃丶換喝,換幾尺花布做衣裳;
媽媽她知道女兒在幹什麼,
但照舊叫我好姑娘,帶著哭腔。
人民詩人,永遠站在人民的前衛。他們是人民的傳聲筒,人民在煎熬時的呻|吟,屠戮時的哀號,以及對光明的渴求,對黑暗的詛咒,總是透過他們的詩篇才得以傳播。人民詩人手中的長鞭,永遠往驕奢淫佚的統治者脊樑猛抽猛打。
將軍們的盔甲,儘可抵擋得住過去的「中央文革小組」的冷箭,現在的「中央紀律委員會」的彈劾,卻抵擋不住人民詩人的長鞭抽打。
因爲,葉文福背後有人民,手中有長鞭。
巨靈神的伐性之斧,斲斷了五千年的傳統。昨日還和人民携手並肩的詩人,今天便都已附上了封建法西斯政體這塊皮,跪在人肉宴旁爲餐者吹喇叭助興了。
人民詩人,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人民對自己的詩人,總是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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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又愛。統治者對人民的詩人,總是又恨又怕。文革十年,中共泡製了數以百萬宗假案、錯案、冤案,受株連受逼害者多達一億人。四人幫倒臺後,仍有很大一部份含冤受屈者,由於原單位拒絕給予平反,被逼跑到縣、市、地區、省,以至「中央」越級告狀,成了中共口中的所謂「上訪者」。公劉的長詩〈上訪者及其家屬〉,尖刻地揭發了中共的各級衙門如何官官相護,對數以百萬計的上訪者極盡威逼恐嚇,把他們當人球抛來踢去,弄得他們盤川耗盡、流落異鄉,不少人逼得靠行乞爲生;而他們的家屬,在典淨賣盡之後,無以維生,只好靠妻女出賣最原始的本錢,延續一家數口之命。公劉的長詩,便借一個上訪者女兒之口,向全世界申訴自己的不平和不幸:
二十五位中共的高級將領,聯名寫信給「中央」,要求開除詩人葉文福的軍籍。
這羣無法無天,橫行無忌的一代天驕,一輩子怕過誰來?但他們卻怕葉文福,簡直怕得要命。
我無權,我也不會把話說得冠冕堂皇,
栽一圈女貞樹隱蔽野合,
在淫|亂的聖地豎起牌坊。
栽一圈女貞樹隱蔽野合,
在淫|亂的聖地豎起牌坊。
原來如此!
你們把人的尊嚴寫在天上。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安門廣場上洒下的熱血,洗滌了整個中華民族的靈魂,也洗滌了被封建法西斯的病毒沾污了的詩魂。四人幫垮臺後,不少在血火與劫灰中重生的詩人,開始扔掉手中的喇叭,從地上撿起塵封的長鞭,又再走回人民的中間。老詩人公劉,便是其中的表表者。
詩人離開人民,如同魚兒離開水,只有自我乾枯的份兒。詩人放下長鞭,如同鬥士在肉搏中放下武器,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是誰剝奪了好姑娘的「天眞、書包和歌唱」,再把她推入「大霧茫茫」的無邊苦海?是誰一片一片的扯碎了無力護犢的母親的心,還逼她分吃用女兒的肉體「一點一點地賤賣」換回來的米飯?
雁陣,你們排成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