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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戲

作者:翟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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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外集 誰更眞實

集外集

誰更眞實

但是,山水畫的命運,是否只能永遠充當大自然的摹本?對董其昌來說,這一答案是肯定的。但對齊白石來說,這一答案卻是否定的。白石最佩服吳昌碩,他在牆上掛一張吳昌碩畫的紫藤花,與門外小院中的一架紫藤遙遙相對。白石管叫紫藤爲葡萄藤,他常指著牆上的畫對客人說:「你看,哪裏是他畫的像葡萄藤,分明是葡萄藤像它呀!」白石雖讀書不多,但他卻能從創作實踐入手,直接把握到藝術的眞諦:藝術——絕不是對自然生吞活剝的硬搬和模仿,它是通過藝術家精神和人格對外的投射,從而再塑自然,賦予自然以新的精神和新的生命。董其昌強調師法自然並沒有錯,錯就錯在他只把繪畫看成對大自然的單純擬摹,而沒有看到物我交融的山水畫,自有比大自然更集中、更形和圖書象、更眞實的一面。他沒有看到,米芾山水的好處,正在於它的「似山非山之間」。正因如此,他不能像齊白石那樣,對米芾的山水,發出「哪裏是他畫的像山水,分明是山水像它呀」那種充滿藝術哲理的讚嘆!
不同的環境和不同的生活方式會造就不同的價值系統。吃人族的生番,是絕不會傻到把用慣用熟的長矛,和依莉莎白泰勒的一百克拉巨鑽交換。吟得出「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墨客騷人,肚子裏的肥豬肉大約還未消化完。藝術——至少到目前爲止——還是「上流人」的專利,低唱著「戴月荷鋤歸」的五柳先生,是不必有「锄禾日當午」的身體力行。每日爲了開門七件事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賣菜小販,又哪來觀書賞畫的閒情逸興?齊白石和_圖_書筆下的白菜,既不能煮了下火鍋,又不能醃了做泡菜,送去五穀輪廻之所吧,又怕會把屁股弄得黑麻麻,簡直是一無好處,「無用處。用這紙畫的「假白菜」,去換一株眞的,已是非分妄想,這老頭竟要換一整車,難怪小販會說「眞沒道理」了。
一九八三年七月一日《聯合報》
董其昌酷愛米家山水,《容臺別集》談到他用高價從項晦伯處購入米芾的「瀟湘白雲圖」,把玩再三,不能釋手,每次出門也要携以自隨。有一次他乘船來到洞庭湖,正值斜陽照晚,落日溶金,由船篷向外眺望,水天共色,波光雲海,千奇百怪,這不活脫脫的正是一幅米家山水嗎?董其昌被船外的畫卷迷住了。自此每日黃昏,董和_圖_書氏便把船窗的簾子捲起,呆呆地嘆賞簾外的水墨畫,反覺得平日一刻不能稍離的米芾畫卷,是多餘的東西,連一眼都懶得再看了。
從前每到冬天,北京城的小販便會用手推車推著大白菜沿街叫賣,好讓顧客選購儲存過冬。有一天,一個小販用手推著獨輪車,車上滿載著大白菜,走過齊白石家門。白石老人童心未泯,想起王羲之以字換鵝的佳話,有心要與王羲之比一比,便主動向小販提出,願意替他畫一幅白菜,來換他的一車貨。當時一車白菜最多不過十元,而白石的畫,價值恐怕要在十車白菜之上。白石滿以爲小販一定樂從,誰知小販連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絕了。白石再三再四說明他的畫如何值錢,但白石愈說,小販更愈不相信。最後,小販推車離開,邊走邊逕自說:「這老m.hetubook.com.com頭眞沒道理,要拿他的假白菜換我的眞白菜!」
在此以前,董其昌也曾苦苦擬摹過米家山水,其傳世的「九峰春霽圓」,便是仿米之作。友人陳眉公題跋其畫,以爲「米家畫在似山非山之間,玄宰(董其昌字)畫在似米非米之間」。對陳氏這一尖刻的批評,其昌俯首甘服而無異辭。這次泛舟洞庭的對大自然親切體驗,更使他印證了陳眉公批評的精確。既然米芾的山水,是出於對大自然的擬摹,似是而非之間,與大自然的眞實畢竟隔了一層;而董氏自己的山水,又是對米芾山水的擬摹,換句話說便是對大自然的擬摹的擬摹,似是而非之間,與大自然的眞實,又多隔了一層。所謂法乎其上,僅得其中,若法乎其中,便連中也達不到。於是,董其昌便悟到若不跳過米芾,直接以大自然爲師,藝術上便和圖書永遠不能有突破。今是昨非之心,表現在他題所作「九峰春霽圖」的〈滿庭芳〉詞中,便有「合古來畫手,誰如莊叟,筆底描風」以及「我亦煙霞骨相,閒點染,蒙懂難工」之句。後一句檢討了以前在創作上所走的彎路,前一句則表示要學莊子,直接師法自然。
小販從純實用的功利主義角度,斷然拒絕了齊白石以畫換菜的請求,固然是大殺風景,但他口中的「眞白菜」、「假白菜」,這「眞」「假」兩字,在有心人聽來,卻是字字驚心動魄!自然與藝術,到底誰更眞實?這原是幾千年來西方美學史上爭論不休的最大問題。中國的藝術家,雖不必像西方的同行,爲了這一問題在形而上的思辯層面上機鋒百出,但亦大多會通過具體的創作實踐,對這個問題作出了自己的解答,董其昌與齊白石,就是其中兩個很好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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