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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首歌:杏林子散文精選

作者:杏林子 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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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三 永恆的價值 致戰友書——寫給所有身體殘障,在逆境中,奮鬥不懈的朋友

輯三 永恆的價值

致戰友書
——寫給所有身體殘障,在逆境中,奮鬥不懈的朋友

保羅說:「我們在一切患難中,神就安慰我們,好叫我們用他所賜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受各樣患難的人。」無可否認的,我比一般人更能了解一個殘障者的心理和需要,我常常想,神讓我遭受這樣一場大磨難,是否也有祂的用意在?是否也要我為祂做一點什麼?
人沒有拒絕受苦的權利,因為我們的生存乃至於福祉也是別人用痛苦和犧牲換來的,如果我們只為一時的挫折打擊就不願活下去,如果人人都不願吃苦,那麼恐怕天下沒有一個媽媽願意生孩子,沒有一個工人肯去開山闢路,也沒有一個士兵願意保國衛民。
「揚名聲,顯父母」,兒女的努力原就是父母的安慰,兒女的成功也就是父母的驕傲,我只有加倍用功,努力上進,要好,而且更好,多給爸媽爭一分光彩,給家人爭一分榮譽,我希望他們知道,他們花費的心血沒有白費,他們的犧牲不是沒有代價。
怪的是你越怕痛,它越痛,你不在乎了,它好像也沒想像中那麼厲害了。
「我這裡報很多。」
十餘年前,我的病況一度好轉,曾參加了兩處傷殘機構服務。那時,傷殘重建工作在國內不過剛剛起步,當我走出可愛的小家,接觸到外面廣大的社會後,才發現這種工作的艱辛,荆棘重重。社會一般大眾仍然對於殘障者有著某種程度的歧視與排斥,我們被人當成外星人,當成機器怪人,當成了商店裡的風漬書、廉價布;只因為形體上的一點缺陷,我們成了次等人。
一個人,只要有信心,肯努力,只要不看低自己,不對自己失望,那麼,不論遭遇何種打擊,處在何等環境,都能有所作為,出人頭地——「堂堂正正做天地間第一等事,為天地間第一等人。」
疾病雖然帶給我身體上極大的痛苦,尤有甚者,是心靈上的折磨和煎熬。尤其是初病的那幾年,面對著日益惡化的病情,一個活潑外向的人突然落入無邊的黑暗中,心情黯淡到了極點,甚至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活下去,但是想到爸媽,想到父親以一個上校軍官微薄的薪水,要供養四個孩子念書,還有我龐大的醫藥費,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然而,父母愛女心切,只要聽到那個醫生好,就立刻請來治療,那個偏方有效,也非得千方百計找來試驗,甚至連高山族的巫醫都請了下來。他們揹著我、抱著我在烈日下、泥濘的雨地裡四處求醫,汗流滿面,心力交瘁,但他們從未在我面前流露一絲愁苦之色。
「每樣都給我一份!」
也許是病得太久了,也許是痛得太厲害了,一時還感受不到喜悅的滋味。就好像百劫歸來的老兵,儘管勝利在握,卻已傷痕累累、精疲力盡,沒有精神狂歡,沒有心情慶祝了。
持續了兩個m.hetubook.com.com星期,我平日服用的一些止痛及消炎藥都壓不住它,到了十二日那天,簡直痛徹心肺,連呼吸都不敢用力,緊急找醫生,沒想到醫生也生病了,一路電話追蹤,總算和醫生取得連絡,詳細把病情報告,藥也開了,問題卻來了,誰去拿藥呀?深更半夜的,山上交通又不方便,再痛一夜的話,非給痛死不可。
實在痛得厲害時,我寧可坐著。
而今右腿一痛,簡直教我進退失據,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這一陣子事情奇多,為了要出版一本新書,從抄謄、校對,到接洽打字行、印刷廠等等大小雜事全是我一手包辦,真成了諸葛亮的徒弟,食少事繁,事必躬親了(再這樣下去,大概離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不遠了),加上給黨史會的一本小書,早已過了繳卷的時間,而尚未動筆,心中又急又惱,我倒不是怕痛,病了廿多年,多少已經痛習慣了,可恨的是這一痛,又要影響我的工作進度,我實在是沒有時間生病呀!
雖然後來因為病情惡化而不得不離開這些可愛的孩子,但我發現自己還有一枝筆,仍然可以寫出鼓舞人心的作品來幫助別人,甚至於所接觸的層面反而更為廣大。
媽媽聽多了我這種詭話,見怪不怪,懶得理我。
訓得我唯唯諾諾,我多麼想告訴他,我「志不在此」,我從來不想做什麼大作家,也從來沒有文學的使命感,更不想流傳千古。我只是一名小小的作者,只想給人間散佈一點愛和溫暖、希望和歡笑,如此而已。如果做不到,那麼即使把諾貝爾文學獎的榮譽給我又有什麼益處呢?
感謝上帝,救兵自天而降,侃弟突然自台中回來,正好他有車,義不容辭、理所當然地跑一趟,我忙稱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上帝派來的「天使」。
我們也永遠聽不到貝多芬的「快樂頌」,讀不到司馬遷的《史記》,欣賞不到雷諾瓦的畫。
我只有向神祈禱,給我力量給我勇氣,支持我不要倒下去。夜深人靜,當我面對著如墨似的長空,常常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感受到祂就在我的身邊,了解我的委屈,我無告的痛苦,甚至當我疲憊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時候,也唯有祂了解我確實已經盡了自己的力。
我告訴她,幸福是需要我們自己去追尋、去掌握、去創造的。對於已經發生的不幸或錯誤,任何懊惱、埋怨、悔恨、不滿都於事無補,要緊的是怎麼讓現在的自己和以後的自己活得更好、更快樂。
正因為如此,我對自己也不敢稍有一絲放鬆懈怠,每天總有寫不完的稿子,回不完的信。我的右臂由於寫字太多,一年四季都腫得跟石頭一樣硬,痛得無法彎曲,吃飯時hetubook.com.com必須放在桌沿上用力壓回來,每晚也非得累得頸子和背部的關節像火燒一樣痛時,才捨得罷筆休息。有回記者問我平日做何消遣?我告訴他幾乎沒有任何消閒活動,連到花園轉轉都沒有時間,唯一的「娛樂」是看本好書或是週末看場電視長片。不過,由於所做的工作都出於自己的興趣,所以也樂此不疲,不以為苦。
我愣了一下,半天才回過神,想到是怎麼回事。
三月十二日晚間,我的腿正痛得厲害。
家用入不敷出,媽媽不得已在院子裡養雞種菜,代打外銷毛衣,包被服廠的衣服回來做,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典當一空,連媽媽一床心愛的湘繡被面都送進了當鋪。我永遠忘不了爸爸出公差時,連一碗牛肉麵都捨不得吃,只吃牛肉湯麵的情景,我也永遠忘不了媽媽給常鬧腸胃病的小弟擠一點桔子汁喝時,大弟急切地等在一邊吃渣的情景,(因為那渣裡還有一點桔子的味道),可憐兩個弟弟到上高中還是穿著一圈圈像箭靶一樣補靳的褲子,但無一人訴苦,無一人抱怨,每一思及,我便心痛如絞,是我拖累了爸媽,剝奪了姊姊和弟妹們童年應享的歡樂!
因此,每晚的睡眠對我都變成一種痛苦的抉擇。
在眾多的讀者來信中,絕大多數都是身體有病或是心裡有疑難的年輕人,他們向我訴說心中的痛苦和徬徨,以及對人生的懷疑。有一位女孩子,由於感情上的創傷,自殺了三次,最後寫了封長信給我,要我告訴她生命是什麼,人活著有什麼意義,因為她正準備第四次走上死亡之路。
有時是酸痛,有時是僵痛,有時你也根本分不清是什麼痛。加上關節的變形磨損往往壓迫到神經痛,輕則像針刺、像電擊,重則如刀割、如火燒,有時真感到自己的肌骨被活生生撕裂、剮鑽,痛得人汗淚交流,小便失禁。有一次,媽媽無意間在我腳底板發現一顆雞眼,是因為走路姿勢不正磨出來的,足足有一公分高,像根鐵釘一樣釘在腳心,使她大為心痛,不知我何以走路,但比起關節的痛楚仍然是小巫見大巫。我至今心臟不好,全是長期痛出來的。
有時候,活著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氣,但我們仍然堅持地活下去,以示對生命最大的敬意。
朋友說:「不睡覺的時候可以寫文章呀!」
報販子瞪他一眼,八成以為這人神經有點不大正常。那天晚上,他抱回來十幾份報紙,令我不禁心酸,女兒不肖,這一生難得有幾次這樣讓老父興奮歡喜的機會。
近五、六年來,我只有右側睡勉強可以入夢,其他的部位只能「小憩」一下。長期側睡的結果,右臉都給壓得歪到一邊,沒辦法,窮則變,變則通,乾脆在枕頭上挖個洞,剛好把臉頰放和圖書進去。
媽媽只說了一句話:「兒啊!妳有今天,全是妳用痛苦和眼淚換來的呀!」
《聖經》上說:「鼎為煉銀,鑪為煉金,唯有耶和華熬煉人心。」很多苦難在一時看來,或許是種不幸,但上帝也往往藉此機會磨練我們的信心,激發我們生命的潛能,發揮出生命的價值和光輝。苦難的本身並無意義,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否可以從中學到一些什麼、領悟一些什麼、獲得一些什麼。大衛王對這一點非常了解,所以他說:「我受苦是於我有益。」
我們對自己、對家庭、對社會、對國家,乃至於對全人類都有一分責任在,又怎能逃避放棄呢?
說得我幾乎流下淚來。回顧這半生歲月,真可以說得上血淚斑斑。初病時不過十二歲,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孩子,眼看著自己的關節一個個發炎損壞,漸漸地,腿不能行,手不能舉,頭不能轉,牙不能咬:漸漸地,連一杯水也端不動,一顆鈕釦也扣不上……每年數算戰果,總是丟城失地,損失慘重,到今天,全身幾乎找不出幾個完整的關節了。
就在我痛得大呼小叫,一家人手忙腳亂之際,接到中央日報打來的電話,恭賀我當選第八屆十大傑出女青年。
我只有苦笑。不睡覺的結果是腦袋裡的零件全部搬了位子,連講話都會顛三倒四,更別說是思考、寫作了。
因為,不論你採取那一種睡姿,都會壓迫到關節,而關節炎病人最大的困擾,就是關節活動起來固然痛,不動的話更是僵痛難忍。於是一個晚上就輾轉反側、徹夜難安。但是翻一個身也照樣大費周章,先得小心翼翼挪到床邊,然後整個身子翻倒過來,過不了幾分鐘,等到這邊也給壓得受不住時,只好再翻。就這樣,睡眠被凌遲成一寸寸、一段段。
病了整整廿六年,我失去健康,失去青春,失去求學的機會,失去行動的能力,人生最美好的歲月我都是在病床上度過的。但我也越來越發現,不論我失去什麼,也不論我失去多少,有一樣東西卻是任何人所無法剝奪、任何事所無法磨損的,那就是生命的意志。
我已經沒有死的權利,全家人為了我犧牲一切,付出了極大的心力,這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成年累月,無止休無止盡的付出,他們那樣想盡一切辦法醫治我,想盡一切辦法要讓我快樂,我怎能辜負他們、傷害他們?
戰場上,一個逃兵往往會影響全軍的士氣,同樣的一名勇士也會激勵伙伴們的鬥志和勇氣。
我願意為你們打頭陣。
任何獎牌對於一位運動選手來說,可能是種極大的鼓勵,他可以為爭取這份榮譽而日夜苦練,然而,對於一位溺在水裡,為生命掙扎的人來說,怎麼樣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或是hetubook.com.com跟媽媽說:「媽呀!我要死了的話,妳要高高興興給我放掛鞭炮慶祝!」
美國前副總統韓福瑞在飽受癌症折磨十餘年後,說了一句話:「世界上最偉大的醫療方法就是友誼和愛。」我深深體會到這句話的含意。
爸爸雖然年屆七旬,仍然童心未泯,記者招待會的第二天,興致勃勃地上街買報紙,報販子問他:
春節時,香港的朋友送了我一隻陶瓷小蝸牛,我啼笑皆非地說:「我的動作已經夠慢了,這下豈不是更慢了?」沒事時就哼著那首兒童歌曲:「蝸牛背著重重的殼,一步一步的往上爬……」真好像自己也成了那隻小蝸牛。
當然,日子仍然很艱難,每天都好像打了一場艱苦的仗。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也會軟弱,也會心情煩悶,有時也會像一個敗兵一樣灰心喪志,但我該向誰流淚,向誰傾訴,向誰發洩呢?向父母嗎?不,他們這一生已經為我付出的太多,我何忍再加添他們煩惱?向朋友嗎?不,各人都有各人的重擔及難處,誰也無法替代誰,幫助誰,更何況沒有相同的經歷,也很難有相同的感受。
實在痛極了,我就發狠說:「這輩子真該去做強盜的,拚著將來下地獄也不怕,反正剝皮抽筋,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也不過如此!」
「你要什麼報?」
對這類問題,我很少解釋。飽漢不知餓漢飢,一個健康的人很難體會即使是一夜安眠也是種極大的福分。
前不久,才有一位朋友訓了我一頓,教我以後眼光放遠大一點,少寫零零碎碎不成樣的小文章,也不要把精神浪費在這些沒有報酬的事上,專心努力寫一些真正具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可以流傳後世的……
有時,真是痛得我火冒三丈,牛脾氣一發,反而豁出去了「好吧!你痛,儘管痛吧,我就不相信你會痛死我的!」
我對這個世界虧負的太多,有責任要償還,為了這分愛債,我不得不勇敢地活下去。
主啊!我把歡笑給了世人,把眼淚給了祢。
寄語戰友們,我們已經哭過了,現在,讓我們擦乾眼淚,如同總統在青年節前夕訓勉我們的,一齊努力!一齊勝利!一齊成功!
但是無論如何,我絕不肯吃安眠藥,因為我得的是慢性病,長期依賴這類麻醉性藥物,很容易上癮,再要戒除就難了,我寧可痛,也不願妥協。生病有如打仗,如果是一場肉搏戰,短兵相接,或許可以一鼓作氣衝殺過去,最怕的是這種拉鋸戰,長期消耗你的意志,瓦解你的士氣,稍一不慎,就全軍覆沒,正如我國名軍事學家蔣百里先生說的:「不論勝也罷,敗也罷,就是不能同敵人講和。」
我把痛分成了五種,「小痛、中痛、大痛、巨痛、狂痛」,好像報漁業氣象一樣。在醫學界,「類風濕」是出了名www.hetubook.com.com的難以捉摸,它和天氣的變化、濕度等等都沒有什麼關聯,完全是來無蹤、去無影的武林高手。
我不再只為自己、為父母而活,同樣的,我也為千千萬萬和我一樣身體殘障、在逆境中奮鬥不懈的人而活。你們都是我的戰友,在人生的戰場上,攜手並肩,向命運,向環境打一場美好的聖仗。
「你都有什麼報?」
有一年,台北曾有一次規模極大的經展,我坐著輪椅,興致勃勃地由爸和弟弟陪同前往參觀,沒想到卻在門口被擋駕了,理由是裡面正有要人參觀(所謂的要人,只是一群大學教授),我這個樣子進去不好看。父親氣得和警衛大吵起來,圍了滿街的人潮,那一剎那,我只覺得自己有如死過去一樣,竟然絲毫感受不到憤怒或傷心,只木木然看著喧喧嚷嚷的人群,看著陽光下暴跳如雷的父親,彷如幻境。最後,一位負責人看事情越鬧越大,無法收拾,不得不匆匆出來打圓場,答應父親讓我在晚上臨關門前半個小時進去參觀。我沒有再去,我不要像隻小老鼠一樣溜進去,他們也料定我不會去。
工作了兩年多,從許許多多殘障的孩子和青年身上,我也越發體會到生命的可喜可貴。是的,我們或許失明,或許聾啞,或許缺胳臂少腿,但我們可以用耳朵「看路」,用指頭「讀書」,用手「說話」,用腳「寫字」。只要一息尚存,我們就有辦法克服困難,在天地之間為自己爭一線生機、一席之地。
今年開年以來,我還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先是左腿痛,痛得我如坐針氈,接著莫名其妙又發了場高燒,到了三月份,右腿又開始大痛特痛起來。
還有那來自世界各處的溫暖友情,多少人為我熱心介紹醫生,多少人為我打氣加油,多少人為我默默祈禱,其中有許多是我從來不認識、也從來沒見過的。一位旅居香港的讀者在看到報上有關我的新聞後,寫了一封信給我,他不知道我的地址,信封上僅寫著:「中華民國,台灣省,台北市,女作家杏林子小姐收」,這封信奇蹟似的在蓋滿郵局「試投」的戳記之後,輾轉投遞我手。信的第一句話就寫著「我身在海外,心在祖國,故無時無刻不在關心祖國同胞的生活起居……」這封信看得我熱淚盈眶,後來,這位讀者帶他的兒子回國投效空軍,還特地來看我。我何其有幸,獲得這麼多朋友的關懷鼓勵。是的,有時候人與人之間不一定要相識,不一定要相見,然而,只要有愛,就可以心連心,緊緊相繫,天涯也咫尺。
事後,弟弟還埋怨我:「人家不是答應妳晚上再去的嗎?」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在人面前,我必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笑臉。
——原載《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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