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永恆的價值
感謝玫瑰有刺
有一回,某一團體要捐我們一筆錢,來參觀時就隱隱中一副盛氣凌人的傲氣,及至錢捐過來,更是財大氣粗的架式,也明知那是富人心態,不足為奇,心中仍不免有受傷的感覺。
母親的話就是命令,就是鐵律,沒有一絲一毫可以討價還價的餘地。我們,就在母親這樣的管教下循規蹈矩的長大。
僅僅小學畢業,不也表示,這以後的學問都是自個兒修的,別人學問好,那是因為他們面前早已鋪陳好一條路任他們走,而我的路卻是自己摸索,自己開天闢地一山一石鑿創而成,一路上自然有我的淚水汗水寂寞辛酸,然而,回頭再望,然而,回頭再望,何處有血跡有傷痕,不也是無限的寬廣,無盡的風光明媚嗎?
早晨六點不到,家家戶戶尚在酣睡之中,不需要鬧鐘,亦不需要母親呼喚,一個人獨自摸黑起床收聽教育電台齊鐵恨老師的「古今文選」,即使寒流過境也不曾漏過一天。三年如一日,我是他不繳錢的學生。
我生病,母親在一年之內蒼老十歲。但是日常生活一點也看不出什麼變動紊亂。上學的,照樣上學,不上學的,母親分派我許多工作,包括掃地、洗碗、摘菜、拆補衣物,甚至她不在時煮飯給弟弟妹妹吃等等;慢慢的,母親把她自己的那一份工作也分一部分給我,像是督導弟妹功課、管理家用、參與家中大小事情等等:再慢慢的,母親不僅凡事徵詢我的意見,尊重我的決定,並且放手要我自己去處理、去擔當……母親逐漸隱退在我身後。
病中三十餘年,刺豈只一根,又豈只求了三次、三十次?但我不再求了,如果說,這根刺能令我更謙卑;如果說,這根刺能令我更柔和;如果這根刺能令我的心更溫潤的去貼近那些需要貼近的人,我的情愛如傾注的泉水去清涼那些需要清涼的人,那麼,就讓我順服,納刺於身,納刺於心,即使心房碎裂、流血死亡,也讓我無悔無怨,歡喜甘願。
父親的話,我們可以陽奉陰違,可以春風過耳,可是,對母親,我們不敢。母親規定我們幾點起床,我們不用吹號,就自動下床報到,母親規定誰灑掃庭院誰洗碗倒茶,我們乖乖服從,連背後埋怨都不會。
其實,我們從來hetubook.com.com就不曾真正窮過,不論家庭經濟怎麼困窘,我們的精神從未窮過,心理從未窮過,從小父母教導我們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事,仰無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我們從來不屑於伸手向人。
這段話是保羅說的。自始至終,保羅沒有說明那根「刺」是什麼,但以保羅那樣一個靈性剛強、信心堅定的人,竟然以「刺」來形容,並且求了三次要刺離開,可以想見給予他的痛苦是多麼尖銳強烈。他掙扎,他逃避,最後他終於明白,人世間有一些東西是逃也逃不掉的,他接受,並且坦然的面對這根刺,溫柔而堅定的,刺遂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因而,只要有人對他一點點好,一點點關懷,也不過是人與人相處的基本態度,在他都是意外。他惶恐,他不安,他承受不起,他竟然要求我們「別對他太好了……」
吃飯的時候,母親分派每人一張小桌一張小椅,一碗飯一碟菜,我們安安靜靜吃完,把自己的桌椅歸回原位。
而母親,從小嬌生慣養的母親,從小心高氣傲的母親,從小才華出眾的母親,在最艱困的日子裡,她洗去鉛華,養雞種菜,為一塊二毛縫製一套衣服的工錢,幾乎把自己賣給成衣廠。
一直到今天,讀書寫作對我仍是最大的娛樂及享受,只要給我一本書﹑一疊稿紙﹑一枝筆,我可以靜坐終日,不知日月乾坤。
每次讀到這裡,心裡總像被什麼輕輕牽動,彷彿那不再是歷史上一則故事,不再是一個長久以來被人複誦的名字,而是我心中一段邈遠的往事,也有我的跋涉和風塵。
是不是就因為這樣的貧厄不足,才力加彌補呢?那段時間看書看到癡狂的地步,也不懂什麼好不好,正當不正當,只要是有文有字就不放手,哪怕是剛剛包了油條骯髒油膩的舊報紙,也是狼吞虎嚥捧讀再三,填補永不饜足的心靈。
我終於明白了,他們拒絕的哪裡是我,他們拒絕的是「殘障者」這三個字。那一刻,烙鐵把我和千千萬萬個孩子牢牢銲接一起,就像他們自己說的,我們是同一國的人,劍斬不斷,刀切不開的血肉相連。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讓我感覺離父母是這樣近,這樣親密「養兒
和-圖-書方知父母恩」,雖沒有懷胎十月乳養的嬌兒,可是今天當我為孩子們不得不低頭、不得不開口的時候,當我將我的愛傾注在那些孩子身上,不悔也不怨的時候,我知道我是在還債,還父親的債,還母親的債,還他們山高地厚傾天倒海永世不盡的恩情。
我忽然有著莫名的憤怒莫名的悲哀,不知該向誰發洩、向誰抗議。這位朋友,會寫詩、會畫畫,又有妻又有子,不愁吃也不愁穿,不瞎也不瘸,人生幾乎都被他佔全了,還求什麼呢?而他居然有權鬧情緒,有權心情不好,有權誰都不理……他竟然有權這樣折騰自己,實在是福氣啊!
真的,我懂了。
晚上,一家人都睡了,也只有我在燈下寫寫看看。從來沒有人逼過我念書,甚至,父母只會央求我:「好了,早點休息吧!不要太累了!」見我精神有所寄託,父母毋寧是歡喜的,卻又擔心我沉迷過度,不克自拔,天下父母都是一般樣的矛盾心理。
若按以往的個性,早已拂袖而起,但事關伊甸,便只有隱忍下來。從來就不懂什麼叫做卑躬屈膝,從來就不懂什麼叫做仰人鼻息,連在父母面前輕易都不肯低頭的人,那一刻,真有英雄氣短之慨。
眾多家長急欲知道,在我三十餘年病榻中母親是怎樣幫助我,造就了今天的我。
又恐怕我因所得的啟示甚大,就過於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體上,就是撒旦的差役,要攻擊我,免得我過於自高。為這事,我三次求過主,叫這刺離開我。祂對我說,我的恩典夠你用的,因為我的能力,是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所以我更喜歡誇自己的軟弱,好叫基督的能力覆庇我。我為基督的原故,就以軟弱、凌|辱、急難、逼迫、困苦為可喜樂的,因我什麼時候軟弱,什麼時候就剛強了。
每天算著日子,算著他們該考試了算著他們該放榜了,報紙卻是連碰都不敢碰,生怕在上面看到熟識的名字,每一個字都是一很刺,刺在我血跡斑斑的心上。
4
年少時,常遺憾母親不夠溫柔,不夠慈愛,在我最需要流淚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和圖書個可供我流淚的胸懷,但是慢慢成長,我感謝母親的不夠溫柔,不夠慈愛,在我最需要流淚的時候把我自己流成一道牆,一道可以承受別人眼淚的牆。
儘管朋友說:「你又不是為自己求一分一毫好處,這樣一想,就可以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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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在這種時候,會不由自主想起久遠前的一段往事,大概是我病後第二年,已經數不清看過多少中醫西醫,總也不見好,家中所有可以變賣的東西都典當一空,可是父母只要一聽到哪裡還有方法可以醫治我的病,總也不肯死心的帶我去求治。
清晨,常和孩子們一起唱一首「感謝歌」,每次唱到「感謝神賜溫暖春天,感謝神淒涼秋景;感謝神禱告蒙應允,感謝神未蒙垂聽,感謝神路旁有玫瑰,感謝神玫瑰有刺……」就有一股溫熱的淚水忍不住要從眼穴翻湧而出。
神親自用刀子一刀刀將我逐漸雕鑿成祂自己的樣子。
似乎很自然的就這樣給自己走出了一條路,而居然,「北投國小畢業」這六個字有了一層不同的意義。
生下來四肢畸形,父母棄之不顧,從小在救濟院長大,沒有人把他當人看,辱罵﹑毆打,像狗一樣的喝斥著,他已經習慣於這樣屈辱的生活,甚至覺得他這樣的人就是應該理所當然的接受這樣的待遇,他連什麼叫做公平不公平都不懂。
那時候,是太年輕,年輕得不明白所有的溫暖和淒涼,所有的成全和未成全的,所有美和不美,歡欣和哀愁的都可以並列一起……直到我自己經歷了那些刺,那些尖銳的痛苦,以及傷痕。
也就在同一天,一位朋友鬧情緒,說他「不想看到別人,也不想看到自己,他誰都不想看到,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
當我面對這份工作,這些孩子,我也深切明白,不是「愛心」,不是「慈善」,而是在他們刀斧加身時和他們一同承受那份疼痛,在他們血滴成河時,也有我的血一同流淌。
永遠忘不了那一年,我在父親、弟弟的陪伴下前往參觀六十年全國經濟大展,萬萬沒有料到竟然被拒,硬生生被拒在大門之外,理由是「這個樣子進去不好看……」父親暴跳如雷,滿街的人潮像是看馬https://m•hetubook.com•com戲一樣的興趣盎然,一道道目光有如烙鐵似的烙在我身上,火燒般的灼痛是一直痛到心肝肺腑的啊!
真正是語驚四座啊!母親和我會心一笑,笑裡有一份了解,一份相知,一份只有我們母女共享共有的親愛。
我忽然發現,沒錯,我是他們嫡嫡親親的女兒,我剛烈的性情,不屈的風骨哪一樣不是源自他們的骨血,他們的精髓?當年,為了這個女兒,他們的心頭愛,他們甘願屈就卑微,甘願彎下他們輕易不肯彎下的頸項,他們甘願受傷,一無怨言。也或者,他們不覺得自己受傷,因為我是他們的女兒,他們理所當然的做了。
這樣一想,固然坦然。只是在面對一張施捨的面孔,一些輕蔑的言詞時,仍然五内翻湧,不能自持,仍然有著流血的刺痛。
1
每隔一段時間,讀聖經時,我總喜歡翻到一處,經文是這樣寫著:
3
忘記是永康街還是青田街什麼地方,一座極大的宅院,也不是正規醫生,只是經商之餘研究的一點心得,不但診費免了,而且藥也奉送,走的時候又倒了半罐奶粉強塞在父親手中,我看見父親的難堪,父親的為難,父親幾度推辭不受,可是對方漸漸有些不耐了,父親一定是怕斷了以後的治療,只有接過手。回來的路上,父親一句話也不說,父女兩個都悶著頭,也不知那條路為什麼那麼長,總也走不完似的。
似乎,母親一直忘了我是一個病人。
母親看我一眼,緩緩的說:「我最大的幫助就是不幫助她!」
初病時,非常自卑學歷的不如人,國小畢業,多麼卑下,多麼寒傖,同學來看我,我抵死不見,我不要看見他們臉上的笑容,不論是同情是憐憫是友善是關懷,於我都是一種刺痛,一種羞辱。
今天,是因為這些孩子不是我親生親養的,所以我覺得受傷嗎?倘若是我自己的孩子,在他們飢餓或生病時,我會袖手旁觀、棄他們於不顧嗎?我還需要維護我可憐的自尊嗎?如果是,我的愛還是有等級有差別的啊!
也終於明白,耶穌為什麼要到地上苦苦走這一遭,身為神子,他可以不必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也可以不要來的,而他竟然來了,委身為人,經歷人的生老病苦,人的酸甜苦辣,被羞辱、被鞭打、被活生生釘死在木頭十字架上,為的是透過大苦難去拯救大苦難,透過死亡詮釋生命的意義。在我們陷身黑暗深淵再也無力自拔的絕望中,我們知道有人經歷過,有人在我們哀哭的時候和我們一同流過淚,在我們憂傷的時候和我們一同嘆息過,因為他懂,因為他了解,我們就不孤單,就有勇氣舉步向前。前面,有無盡的期盼和希望展現。
我頂天立地的父親,我清廉正直的父親,我守正不阿的父親,我寧肯丟官也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的父親,就在那半罐奶粉面前,放下他全部的自尊。
曾經,是那樣的不明白,為什麼感謝了溫暖的春天,還要感謝淒涼秋景:禱告蒙應允,自是應該謝天謝地,然而沒有應允,不該是忿忿不平、怨聲載道嗎?為什麼要感謝?何必要感謝?玫瑰花的芬芳美麗人人喜愛,但誰會喜歡它的刺呢?
那天,孩子說有話告訴我,囁嚅了半天,卻說出一句叫人心幾乎為之碎的話:「你們不要對我太好了,太好,我會受不了的……」
就在那些傷痛中,我忽然懂得怎麼做一個母親了。
而我的孩子們,他們流淚,別人說他們自卑,他們發怒,別人說他們乖張,他們把自己無奈羈困家中,別人說他們孤僻不合群,在他們傷痕遍布、心神俱碎的時候還要微笑,還要挺起脊骨表示他們「殘而不廢」,表示他們不輸給一般「正常人」,有誰知道這是怎樣的一條路啊!
年輕時,母親嚴厲,幾乎是不苟言笑的。在父親面前,我們可以哭鬧,我們可以撒嬌,可以騎在他背上,蹂在身上。母親卻有她不怒而威的尊嚴,她是高高在上的神,我們敬她、畏她,多過於愛她。
世途漫漫,固然有陽光的晴和,花香爛漫,卻也避免不了荆棘和蒺藜,我們永遠分辨不出哪一樣教導我們更多。所以,在我們感謝玫瑰的同時,也讓我們感謝它的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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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裡,我們辦了一次「親職講座」,母親是特別邀請的陪談員。這個母親一直隱藏在女兒後面,她的出席顯然比講員還受人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