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王鼎鈞書寫的成就
王鼎鈞以文學爲宗教,以書寫爲志業;於是自生命被逼至困境的體悟中,化鮮血爲墨香,化呻|吟成音符,成就他冶「野性、感性、知性、悟性」於一爐的散文魔法。自感時憂國的人文情懷,至花果飄零的冷峻凝視,再至落地深根的向陽生機;王鼎鈞縱橫書寫,健筆凌雲,由鮮活文字語感、文學美感,邁向深厚文化質感,形塑現代散文的飽滿魅力,挑戰讀者期待視野,成爲豐饒精實的里程碑。
全書節奏,立足於自然口語的平實,輔以古典詩文的芬芳;分明自鄉愁的纏綿「獨白」中,邊說邊唱,突破一般散文框架,唱出自家獨樹一格的腔調,唱出醒世恆言的詩性智慧。書中以筆爲指揮棒,以映襯、排比爲基調綿綿波湧,層層衍生遞進,共譜詩化散文的聲音世界。或介入完全不加標點的長句,用句子的長度來模擬情感的長句,帶出悠緩沉重的音調;或短句參差,自有意的選擇、斷開中,帶出輕快活潑的心境。進而在多音律動開展中,結合雙關諧音、類字逞能、疊字添韻、頂真轉圜、拈連延伸、激問停格、層遞深化,呈現聲音的精微表情,交織出錯綜變化的浩嘆吟詠,成就激盪澎湃中別有天籟巧妙的迷人樂章。
王鼎鈞書寫的成就,兩岸三地譽聲鵲起,如:黃萬華讚其爲「讓後人難以逾越的散文高峰」,樓肇明謂其爲「臺灣散文天宇上的雙子星」,喻大翔、谷方彩指其爲「世界華文重量級作家」,古遠清道其爲「臺灣一流散文家」,沈謙稱其爲「二十世紀臺灣散文第一大家」,隱地歎其爲「這一代中國人的眼睛」,亮軒推其爲「情感世界交響樂團的超級指揮家」,席慕蓉斷定其「回憶四部曲已成經典」,阿盛謂其「靈活洗鍊功力厚」,瘂弦以「散文大師」視之,柯慶明以「活水源頭」尊之,洪淑苓以「散文魔法」譽之,張瑞芬逕謂爲臺灣當代散文的「必備經典款」,張堂錡稱其爲當代文學的「一頁傳奇」,黃雅莉敬其爲「透視一切的智者」;推崇備至,不一而足。今考察其書寫的貢獻與影響,可自「文類互涉」的優質實踐、「文學引導」的靈慧領航上,加以探究。
王鼎鈞學涉多方,筆耕不輟。成長的豐厚歷練,讓他文心燦發,釀花成蜜,食桑吐絲,由狹義散文走向廣義散文,自成翠綠凝碧的欣欣原野。尤其身受「七個國家,五種文化,三種制度」的深刻撞擊,積澱深化,取精用宏,撞擊出「筆端有力任縱橫」的豐饒書寫;深耕廣披,進而植樹成林,種樹引鳥,開拓出一片仰止驚嘆的長青林。於是「桃李不言,下hetubook•com•com自成蹊」,風動波振,源泉滾滾,終成迄今瞹瞹含光的文學風景;慢工出細活,雕龍雕神,遂能泰山日出,膏沃光曄,散發迷人魅力。
全書意象紛飛,目不暇給。王鼎鈞妙筆生花,筆走龍蛇,自成「意象結構」的審美系統,首先,自「一意多象」中,展現其博喻釀采、變通流暢的感染力。於是生命的漂泊,是切半的蚯蚓、缺邊的月亮、握緊的拳頭、海裡的空瓶、風中的火焰、撕下的書頁、蒸發的一滴水等,均成離散身影的鮮明寫照。其次,自「一象多意」中,展現其洞悉物性的穿透力,書中「江水」是一把利刃、是死亡的漩渦、白骨的歸宿,無常的時間、登岸的推力,則爲精微照見的客觀投影。
就現代散文核心範疇的「情、理、趣、味」而言,王鼎鈞《碎琉璃》,趣在題材特異,小孩純真之眼的奇幻顯影;味在抒情性、敘事性、戲劇性的巧妙融合,創造性象徵(〈紅頭繩兒〉、〈失樓台〉)的多義輻射。而《左心房漩渦》,趣在情真意切的噴薄與纏綿,詩性的濃烈感染;味在全書結構的聯章顯志,千迴百轉中的生命智慧,重返精神家園文化鄉愁。若夫《黑暗聖經》,趣在寓言的靈光乍顯,煙火升空的繽紛綻放;味在寓意中「獸|性、人性、神性」的三位一體,認識善(王鼎鈞「人生三書」)之餘,更要認識惡(黑暗之心,厚黑之學)的深度凝視,正所謂「人生如刺繡,要看正面,也要看反面」。至於《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文學江湖》的「回憶四部曲」,趣在時代之音的驚心動魄,「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的細節勾勒;趣在四書用語極淺,用情極真,用意極深;味在「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的歷史觀照,味在辯證思維的深刻體現;於是人生弔詭中曖昧難分的悲欣交集,終成「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的獨釣寒江雪。凡此力作,相互輝映,均成長青林中亮點的富麗風景,連袂攜手,共同邁入現代散文的經典殿堂。
關於張春榮
1、小說化散文
A、意象豐饒富麗
論及王鼎鈞詩化散文,把散文寫得像詩,把詩寫得像散文,則以六十三歲出版的《左心房漩渦》爲扛鼎之作。書中〈明滅〉、〈驚生〉、〈人,不能真正逃出故鄉〉、〈腳印〉等,已爲各散文選本、高中國文課本的座上佳賓。全書以「浪子、遊子、孝子」的鄉愁之心,輔以明澈的詩人之眼,自深沉積澱的憂患意識中,迸發上揚的詩性智慧。書名《左心房漩和-圖-書渦》正是對大陸「故鄉故人」充滿鮮血、充滿氧氣的「心的掙扎」、「心的翻攪」、「新的見識」。「漩渦」二字,分明道出全書天風海雨、金戈鐵馬的滄桑書寫。全書層次有二:
2、文學藝術的漩渦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曾任教警察大學、中正理工學院、清華大學、淡江大學等,現爲台北教育大學語文創作系所專任教授、臺師大國文系兼任教授。著有《一把文學的梯子》、《一扇文學的新窗》、《極短篇的理論與創作》、《極短篇欣賞與教學》、《實用修辭寫作學》、《修辭新思維》、《創意造句的火花》、《作文教學風向球》、《文學創作的途徑》、《作文新饗宴》、《現代散文廣角鏡、《國中國文修辭教學》,小說集《含羞草的歲月》、《狂鞋》,散文集《鴿子飛來》、《青鳥蓮花》等。
自一九七〇年起,王鼎鈞已爲臺灣文學選集中閃亮的名字,自余光中等編《中華現代文學大系》(巨人,一九七二)、管管等編《中國當代十大散文家選集》(源成,一九七七)、楊牧編《現代中國散文選I》(洪範,一九八一)、齊邦媛編《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爾雅,一九八四)、李豐楙等編《中國現代散文選析》(長安,一九八五)至今,屢見不鮮。而大陸自八〇年代末,分別有徐學編《隔海說書:臺灣散文十家》(廈門大學,一九八八)、樓肇明編《八十年代臺灣散文選》(浙江文藝,一九九一)、伊始編《臺灣八大家》(浙江文藝,一九九四)、劉菊香、石翔編《臺港名家散文精品鑑賞》(春風文藝,一九九四)、汪文頂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經典(一九一七——二〇〇〇)》第四冊(北京大學,二〇〇七)等,則一再聚焦。此外,在現當代文學史中,王鼎鈞已佔一席之地。如王晉民《臺灣當代文學》(廣西人民,一九八六)、白少帆等《現代臺灣文學史》(遼寧大學,一九八七)、公仲、汪義生《臺灣新文學史初編》(江西人民,一九八九)、喬福生、謝洪杰《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杭州大學,一九九二)、皮述民等《二十世紀中國新文學史》(駱駝,一九九七)、朱棟霖等《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文史哲,二〇〇〇)、林文寶等《臺灣文學》(萬卷樓,二〇〇一)、古繼堂《簡明臺灣文學史》(時事,二〇〇二)、張振金《中國當代散文史》(人民文學,二〇〇三)、方忠《二十世紀臺灣文學史論》(百花文藝,二〇〇四)、黃萬華《中國與海外:二十世紀漢語文學史論》(百和_圖_書花文藝,二〇〇六)、范培松《中國散文史》(江蘇教育,二〇〇八)等,以及林非主編《中國散文大辭典》(中洲古籍,一九九七),均先後對王鼎鈞的散文成就,自繼往開來的時空座標中分析比較、爬梳歸納,給予明確定位。
B、節奏多元交響
大凡王鼎鈞書寫,以「大火燒過的斷垣殘壁」自視,以辯證思維的詩性智慧爲核心。由當東方遇上西方的對立統一,至文類互涉的兼採眾美,再至文本互涉的創造性轉化,在在展現他散文藝術能量的豐沛與多元鎔鑄的無邊魅力。王鼎鈞謂:「文學如果是井,我坐在裡頭觀天;文學如果是繭,我蹲在裡頭化蛾;文學如果是夕陽,我就是晚霞。」(《關山奪路》得獎感言)觀天之餘,自製爬出井口的繩索;化蛾破繭後,遂成千手捕蝶的達人;迎向夕陽之際,胸中湧動著「莫道桑榆晚,爲霞尙晚天」的豪情,浮升「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的深旨;於是在浩瀚文學江湖裡,王鼎鈞高尚其志,恢弘其筆,自「才氣學習」積澱、變異、獨特的繼往開來中,青藍冰水,開拓他散文的寬闊新版圖,真正提升臺灣文學的質量,斐然可觀,燦然可歎;同時,自「言之有情」、「言之有理」、「言之有趣」、「言之有味」的厚重書寫中,化鄉愁的酒,爲陳年老窖的極品;植文化的靈根,爲極態盡妍的花團錦簇;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鳶飛魚躍,海闊天空;可謂文心一顆,長懸天地,悠悠燭照萬彩;長青身影,終成偉岸,自是經霜彌勁。
綜上所述,源於文類互涉的突破、開拓,王鼎鈞擴大散文書寫的格局與容量,豐富多元多樣的美感,猛志精進,長青樹年年開花結果,與時變通;自大陸搖籃(故鄉)臺灣戰場(異地)、美國瞭望台(異鄉)三地時空穿越的厚重書寫中,湧現「富麗與簡潔齊飛,蒼茫與真淳並置」多層次的語體風格。
王鼎鈞是龍的傳人,由「潛龍勿用」、「見龍在田」至「飛龍在天」、「亢龍有悔」的蛻變上揚中,彰顯詩人的靈慧、哲人的冷眼、說書人的興高采烈與傳道人的敦厚溫暖;進而「歷經艱難做好人」之餘,唯精唯一,熱力四射,持續廣披加溫,成就他散文魔法「陽剛中見嫵媚,典雅中見生猛,簡練中見精實」的奇趣入味書寫。
全書藝術的魅力,可以自繪畫性的意象和音樂性的節奏,加以把握:
王鼎鈞不僅將散文寫成散文,把小說寫成小說;更將散文寫得像小說,將小說寫得像散文;把寓言散文寫得像極短篇小說,把極短篇小說寫得像寓言散文和圖書,兼採兩種口味,形塑新的品種,體觀「有所法而後能,有所變而後大」的優質書寫。
2、寓言散文
1、情感開展的漩渦
自五〇年代末、六〇年代起,對於王鼎鈞而言,散文是充滿活力的語言建構,不斷調整、變通的文類。文類互涉,成爲他「深刻自覺」、兼採眾體的實踐書寫。對於文類互涉的必要,就作家而言,王鼎鈞強調「變更成規的創造性」,展現「破壞的建設」的能量,在文體相互滲透中,開拓文類源源不絕的新契機,直指「兼採眾體」的豐饒書寫。其次,就作品藝術性而言,散文向詩取經,向小說借火,向戲劇看齊,旨在強化散文的象徵、悖論、反諷,增加散文繪畫性(意象)、音樂性(韻律)的密度;挹注小說的客觀與詩的主觀「文學形式」,共構意義性(美感與質感)的廣度、高度和深度。於是王鼎鈞成爲「兼類散文」的先行者,標幟著「出位」、「跨越」、「滲透」、「融合」的鮮明旗幟,發揮文類的包容性,開拓文類的辯證性;自「破格才是正格」、「破體才是本體」的「釋放」中,打造自家品牌「混搭無罪,出位有理」的異質風景,體現「出位才能入味」、「跨越才能超越」的優質書寫。以下自「向小說出位」、「向詩出位」二端,加以檢視。
一、向小說出位
王鼎鈞小說化散文,當以五十三歲出版的《碎琉璃》爲代表。書中〈紅頭繩兒〉、〈失樓台〉、〈一方陽光〉、〈哭屋〉等,已爲各選本(散文、短篇小說)、高中(南一版、三民版、正中版)國文課本的鍾愛。全書特別運用小孩「純真之眼」的視角,召喚讀者「學習用孩子眼光看事情,保持一種純真的專注」(郝廣才《腦力發電》,頁一七六),在敘事性大於戲劇性的互涉書寫中,悠然湧現鄉野傳奇、成長悲欣與造化弄人的多層內蘊。以知名度最高的〈紅頭繩兒〉爲例,當中「紅頭繩兒」已由校長女兒的「借代」,一躍而爲神祕的象徵;象徵兩小無差的戀情,純粹稚嫩的美好希望,心頭揮之不去「美感興發」的幽微感動。「鐘」可以是「鼎」(王鼎鈞)的影射,也可以是「衷」(訴衷情)悠遠的告白與「終」(紅頭繩兒生命的終點)的雙關指涉。於是通篇鐘聲交響,先後在「宗教之鐘」、「時代之鐘」、「希望之鐘」、「個人喪鐘」的多義暗示中,交織出象徵的辯證弔詭;折射小說化散文的「懸念」,直指因果的曖昧複雜,帶出成長中的慨然殘念,碰撞人生不可能沒有遺憾的真諦;更兜出無遠弗屆https://m.hetubook.com.com的思念,勾動時空漂泊中,內心深處最柔軟最綽約的觸鬚;見證著「一個人是靠別人的思念才存在」的唯心深喟。
二、向詩出位
文類互涉
全書由第一部「大氣游虹」至第二部「世事恍惚」、第三部「江流石轉」,最後至「萬木有聲」,猶如交響樂的四樂章。書中由主觀悲情的「感知」、「感染」,至客觀悲情的「感懷」「感悟」;展現痛徹心扉、情思交湧的深化辯證。全書中的「我」由個人的苦悶,擴大至時代的苦難,最後上揚昇華,臻及悲憫的朗照;所有婉曲、反諷的批評,終成悖論(弔詭)的化解與擁抱。自「對立的統一」、「相反相成」中,全書通過螺旋形的深化擴大,醒心豁目,深刻揭示:「不要對一、兩個人失望,就對人性絕望」、「不要因時代荒謬,而忘了對荒謬微笑,與遺憾握手」。須知「江流石不轉」徒留「遺恨」的悲哀,只有情感;唯有「萬木有聲」的化異存同,並行不悖,才能走向「生命被逼至邊界,才能體會深刻」的情操,走出「人生不能沒有遺憾」的悲壯。須知生命不是狹隘的自我封閉,而是尋找寬亮的出口;任性不能解決問題,只有韌性才能跨越困境。王鼎鈞置身異鄉,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翠微深處的綠光,正是精神家園的繫命所在;呼喚漂泊天地的「浪子、遊子、孝子」要往地平線的高處看,湛藍晴空的寬處看,文化中國裡「美麗的」看。
張春榮
王鼎鈞寓言體散文,被公認爲此派「指標性」代表。考察其寓言散文書寫,始於四十五歲出版的《情人眼》,次於《靈感》(五十二歲出版)、《隨緣破密》(七十二歲出版,後改名《黑暗聖經》)、《千手捕蝶》(七十四歲出版)。雖說此等書寫,亦被歸類爲「手記文學」、「哲理散文」(特指《黑暗聖經》)。然寓言散文中諸多沒有「教訓」說明的「故事」之作,運用寓言表現手法,呈現出戲劇性大於敘事性,寄寓意於篇外,已由散文走向極短篇小說之林。如〈洗手〉、〈種子〉(《情人眼》)、〈認識愛〉、〈失鳥記〉(《靈感》)、〈四個國王的故事〉、〈道德的儐相〉、〈某種遊戲〉(《黑暗聖經》)、〈最高之處〉、〈水作的男人〉(《千手捕蝶》)等,分明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在文心的映照下閃現驚豔異彩,讓讀者在「拈花微笑」的靈視中,在「喻言」、「預言」的雋永深旨中,因其所言,會其所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