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整理那飛蚊一般的觀念
小說中的冷戰靈魂
——細品趙民德的短篇小說集《飄著細雪的下午》
我和趙民德先生文字結緣甚早。一九六一年,我奉命接編《中國語文月刊》之後,收到他寫的〈媽媽和貓〉,(那時候,他還在讀高中呢。)稿末未署真實姓名,也沒有通信地址,文章寫得實在好,我來不及查問作者是誰,先把稿子發了。月刊出版以後,有十七所中學的國文老師來信稱讚。六三年我爲中學生寫了一本《文路》,商得他的同意,轉載〈媽媽和貓〉供讀者欣賞觀摩,成爲《文路》的一個「賣點」。七八年我應美國西東大學之聘,編輯全美雙語教育使用的中文課本,又選用了這篇文章,各校雙語班使用的頻率也很高。
楊揚洋洋:冷戰就是以專政的威脅,核子戰爭的威脅,朝不保夕、四顧茫然、沒有永恒的價值和意義,生活在夢遊之中的感覺。
「秋暮」的結尾:「陳姐俏生生地站在風中,有那麼一點單薄。」我想到紅樓意境。「他們是明晚的飛機,他們,他們是不會再來的了」。兩個「他們」的頓挫之後,四鉉一聲如裂帛,青春之火已熄,緣盡情斷,他生未卜此生休,詩的精緻,劇hetubook.com.com的張力,散文的舖陳,奠定趙民德業餘小說家的地位。
十二姨:甚麼是冷戰?先得有文學的定義。
「單調而沉悶,像鬧鐘一樣,滴滴答答混下去,直到那別人預先撥好的時候,才神經質的亂響起來。」
楊揚洋洋:六十年代,臺灣的「現代主義」可以說是一種冷戰形式,現代詩和現代小說之中有大量可以發掘的「冷戰潛意識」。舉例來說,隱地在六十年代塑造的「段尚勤」,就是一個典型,後來擴充為長篇《風中陀螺》內蘊更豐富。作家可以不自覺,批評家何以不發覺?
三秋之一「秋明」是個男子,到美國留學,愛上好朋友的女朋友素蓉,過程非常自然,但也並非完全沒有歉咎,背後好像有新舊道德觀的交替,墨淡情濃,敘述的語氣如秋雲舒捲。三秋之二「秋婉」寫秋明所愛的那個女子,寫她原來的男朋友去世了,故事時間在「秋明」之前,形同倒敘,行文似醉還醒,似夢還真,那種無語獨坐惘然出神的語氣,極像不分行不押韻的詩。三秋之三「秋暮」,秋明和素https://m.hetubook.com.com蓉結婚三十年了,借用小說裡面的話:「三十年後,人生走到這裡,好像一切都穩定不動了。」「樹的外皮當然都是風霜和艱困,裡面的心還是溫柔的。」素蓉到臺灣給從前的那個男朋友掃墓,死者的弟弟接待他們夫婦,台北重聚,沒有激|情,感人處即在人物處之泰然、讀者內心翻騰,人有這樣纖細敏銳的神經,感受耳朵聽不出、眼睛看不見的高頻率顫動。
我記得,六十年代臺灣,一度定位爲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淹沒大眾的聽覺,歌台舞榭,美麗而浪漫的女子扭動身體向聽眾搖手:「喂,喂,你說甚麼我不知道,只要歡樂今宵。喂,喂,你說甚麼我不知道,不要提起明朝。」五十年代長期的緊張並未迎來預告的後果,而產生後果的嚴重性並未消失,人在致命的麻痺空幻之中,好像愛慾是惟一可以觸摸的實體,也是惟一可以產生的感覺,有感覺、才會有互動,有互動、情節才有發展,情節演變、才構成小說的内容要件,所以趙民德先生筆下愛情好像是小說的鐘錶發條。
就文學成就www•hetubook•com.com而論,這本集子的精華在第二輯,篇幅佔全書三分之二。這些作品大都在六十年代完成,現在品味這些作品,我得先品味六十年代,這本小說集裡有許多句子,對那年代的滋味作了精到的描述:
蘇北坡:從冷戰影響分析文學作品應該是一門學問,可是不知為甚麼,沒人在這方面下功夫。「小說中的冷戰靈魂」應該是一本書的名字,一本很厚的大書,如今只有單薄的一篇。
臺灣的外文系出了很多作家,傳爲美談,理工科系也出了很多作家,稱爲異數。理工科系出作家,應是大專招生聯考制度的額外收穫。那些年,理工科是青年的理想出路,吸引了天資優異的青年,其中頗有一些考生具有文藝創作的才華,也只能收拾起來,但是才華難掩,終要在正業之餘露些光芒,趙民德先生正是這一類型的小說家。
「很多日子以來我就不考慮意義是甚麼東西了,時間只是一個獨立的變數,而我們的一切隨著它變化,這便是生活。一切東西諸如時間、歷史、哲學、愛情,都沒有理由,它們只是相互的存在罷了!」
十二姨:這麼m.hetubook.com•com說,題目太冷僻了,你說的那種感覺有代表性嗎?
第二輯所收九個短篇,可以舉〈如三秋兮〉爲代表。三秋分成三個段落,每個段落又好像自成短篇,人物相同,輪流擔任主角,整體構想可以看做是一個長篇,合中有分,分中又合,匠心經營,難度頗高。這種寫法當時是新穎的,今日也不多見。
那年代,自由世界的人民有「冷戰症候群」。在某種程度上,趙民德的這些小說,爲臺灣的「冷戰症候群」留下活口人證。「冷戰症候群」消失了,這些小說應該留下、也一定會留下,它是藝術,「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藝術不爲堯存,不存桀亡,自有時間和空間。時代走過,人的貢獻留下,以前這個樣子,以後仍然這個樣子。
如所周知,趙民德先生寫這些小說的時候,正值臺灣的文學創作改宗換派,「現代」掌旗,他適逢其會,盡脫舊染。沒有完整故事,借著人物的惆悵無緒,設計文本表面的混亂,顯示心靈潛在的擾動,釋出張力。〈錯請的舞伴〉、〈我們的故事〉、〈春暮〉,都以人生表相的氣氛和內層的心境見勝,段落短,句
https://m.hetubook.com.com子疏朗遒勁,剪裁乾淨利落,化一人情愫爲公眾共有,文字絮絮緊拉你的心,如拉長橡皮筋。
六十年代的鬱悶拘謹,內在燃燒,趙民德先生借著刻畫小說人物,留下許多珍貴的記述。他能用流利的語風驅走沉悶,但是在最明澈最光潔的時候仍保有那份憂鬱,我不能比他說得更好。
回應:
〈媽媽和貓〉寫尋常事件有情味,表現主觀中的客觀,顯示他有寫小說的天賦。後來他果然不斷推出很好的短篇小說,這本《飄著細雪的下午》代表他的具體成果。《飄著細雪的下午》收入作品十六篇,分成三輯:第一輯「一握愁」,大半以散文寫少年滋味,心念單純,散文看山是山,正宜表現這單純。第二輯「少年遊」,在這裡,少年一詞的生理含義,要從「一事能狂便少年」去理解,並非十五到十八歲。書中人物年齒增長,體驗人世的複雜,種種以前化入今我,千絲萬縷糾葛纏繞,看山不是山,小說正宜表現這樣的複雜。第三輯「念念」,收錄三篇散文,寫對大家庭的懷念,(早年寫的〈媽媽和貓〉在內。)樸實真摯,不求文飾,頗似波濤洶湧投入平靜的海,匯爲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