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過後藏
對山水的一次文字素描
我們慢慢抵近了那座青黑色的山。它展開成四座聯袂的山峰。山頂殘雪清晰可見。白雲仍然偎在山肩一動不動。看著山體顏色一點點由青黑轉綠,像施什麼魔法似的,遠看與近觀是完全不同的山,不知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山上藏著的玄秘,讓人不敢直觀。
藏北的路幾乎都在峽谷中,先是逼仄的峽谷,漸漸地草地越來越開闊,山脈向兩側慢慢張開、後退,直到山色由綠轉為藍。這時,你說不清,你是在一個大草原上,還是在一個巨大的峽谷之中,那些退避得遠遠的山,是鑲嵌在草原上,還是它們抖開了這一片遼闊。草原與峽谷實難區分。如果不是從峽谷裡一步步走到草原,你是無法想像那些如此低矮而又遙遠的山脈曾經夾持過這片草地。
一切是那樣的靜。世界空無一物。草地上不見牛羊,沒有半點聲息。只有光在變幻,不知不覺間濯亮了夜雲,濯綠了草地。地上的積雨如一面面小鏡子,把漫下來的天光反射向天空。
在城中我們排斥人,在荒原我們渴望人,於是,神靈屬於了高原,物慾追逐屬於了都市。
牠很矮小,比剛才的一群家馬瘦小了許多,但牠卻十分敏捷,奮起的四蹄有著狂野的節奏,把草原擊踏得如同一面緊繃的鼓。牠又像一顆發射的炮彈,射過長長的山坡。牠總是與我們保持著距離,目不斜視,只管盡情奔跑。
我和光B取出方便麵,它們一包包都鼓脹起來了,如同汽球似的。大氣壓降得很低,密封的方便麵才從裡向外鼓凸。在這裡燒開水,如果不是高壓鍋,估計沸水也不會超過攝氏七八十度。
車在河邊停了下來,索多用一根長皮管插入汽油桶裡,另一頭用嘴吮吸,汽油被吸了出來,從皮管裡流到和圖書了汽油爐中。
豐田車在熹微的晨光中走上草地,雪山越來越多,越來越高,車下的草地卻變得十分平坦了,路,幾乎到處都是,只要你願意,車可任意開過去,大地就像一個旋轉著的輪盤,你向任何方向都可以走上。
天空中的雲,像凝固了,一動不動。有幾朵形狀奇特的白雲,偎在土山前,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像固體一樣定型了,如山擁著的孩子,讓人感受到自然相互依存的溫馨、寧靜和親切。
扎西一身是泥。一路上,車不是這樣毛病就是那樣問題,他時不時就要停下來鑽到車底下去。有時修了車又要修路,一把鐵鍬鏟泥鏟石子。有時遇上雨,就由它淋著。他就這樣差不多成了一個泥人。但無論多髒,他只要拍一拍,就算自我安慰一樣,算是沒事了,乾淨了。他很少吃東西,飯量也很小,但煙抽得很兇,他可以用它來當飯,每當餓時,他不是找我們討要吃的東西,而是叼上一支煙,猛吸幾口,肚子就奇蹟般不再餓了。
一直不見太陽。我們沿著河下到一條大峽谷。
峽谷漸漸開闊,河流漫出河床。陽光從雲隙間探了出來。
吃過一點東西後,光A、光C有了一點好轉。他倆示意我們繼續往前走。
汽車直向湖面撲去,回頭一望,從一道跂斜的山坡上,一座鋼黑色的山像春筍破土一樣一寸寸露出來,越長越高,最後以陡峭的不同於周圍平緩山體的造型聳立在身後,閃著藍幽幽的光,以怪異的、默默無言的神情望著我們,像一尊威武護法神藏在綠坡的後面,一絲雲繞著它,偶爾抖動一下銀白色的身。我從未見過這般讓人驚懼的山。
我用一口大高壓鍋從河裡打了雪水,把十包方便麵丟了下去www.hetubook.com.com,又撿幾塊石頭壘成一個灶,索多把汽油爐點著,呼呼直響的藍色火舌舔著了鍋底。
我緊張起來了,猶豫著要不要把他們倆送回去。如果這樣,我們也只能放棄了。
進入另一條峽谷,豐田車瘋跑了近兩個小時。山谷是鹽鹼地,泛著白光。一匹野馬遠遠地站在鹽鹼地上,看著我們絕塵而去。也許牠心有不甘,不一會,牠猛地狂奔起來,與我們的車賽起跑來。
吃飯前,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雨點和石子劈啪而下,轉眼又了無蹤跡,依然是藍的天,火辣辣的太陽。靜靜的馬群在湖邊草地上吃著草。
我曾醉心過繪畫,畫過不少南方的山水。也曾以文字描繪過大自然,但那不是片斷的,就是只取其意象,目的都是為了表達自己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山水只是屬於次要的角色。今天,我要寫阿里之行,在一日接一日只有山水露面的寂寞旅途中,大地景色變化幾乎是唯一發生的事情,它成了無法迴避的主角,進入我的文字,我必得以文字的方式對它進行一次描摹。
扎西發現四頭野黃羊,停車讓我看,我還以為他也跟我一樣在觀察那些奇形怪狀的雲,等我反應過來是發現了黃羊時,它們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裡危巖聳立,峽谷逼仄,河灘綠草成茵,河邊犛牛悠閒地啃著草,終於看到了一個簡易帳篷,一個少女飛跑到路邊,笑著向我們揮手。小車一閃而過,給這位跑得氣喘吁吁的小姑娘留下了更深的寂寞。
更多的是普通的似曾相識的山。在我的經驗裡,那些山麓或山埡,總會有村莊或行走的人影出現的。車繞著這些山轉的時候,我本能地瞪大眼睛,潛意識裡總在等待一個村莊或一個人影的出現,和圖書但永遠是山與山的起承轉合,心中的村莊與實際上的無人山區不斷重疊、交錯著,一會是幻想、錯覺,一會是現實的荒山的景象,心裡有著一種奇妙的東西在交織著、恍惚著,似真似幻。
草原大部有微小的坡度,向上升高可進入另一個峽谷;向下往往會出現大湖,湖邊可以看到幾條延伸而來的峽谷,那裡,往往成為從一條峽谷進入另一條峽谷的轉折點。有的湖泊,遠遠地就能看見湖岸和淺灘的一片雪白,那一定是鹽鹼湖無疑了,那耀眼的白是凝結的鹽或鹼。
這一天,我們幾乎就在兩個峽谷間穿越,出現有兩個湖。從那座青黑色的山繞過,斜插入另一個峽谷後,進入草原。灰兔被突然而至的車驚得四處亂躥。草原先是上升,接著又下降,湖出現在前面,湖後面是一排重重疊疊的山。
到了下午兩點,前面出現了一群馬,有三棟泥壘的平房,一個帳篷。其中有一棟是一對四川夫妻開的飯店。店坪前,幾隻雞正在覓食,牠們的尾巴離身子很遠,翹得像鳳凰,腳長得像踩高蹺,身子瘦得懸在空中。我們要了一隻。
十點三十分,翻過一個埡口,車開始往下走,前面呈現出層層疊疊、迷迷濛濛的山,它們都戴上了雪帽。
我凍得流起了清鼻涕,穿起了羽絨衣,索多開始咳嗽,扎西打起了噴嚏,他嚷嚷著:「不聽我的,現在怎麼樣?!怎麼樣?!前面還遠著呢,比這個還厲害!」索多告訴我們:不久前,一個印度人就死在二十二道班那一帶。高原上死人太平常了。
然而,一開始我就感到了困難重重,除了文字無法直接表現山水之外,我甚至連它的方位,地名都無法知道,我不知如何告訴別人,它們如何能夠被找到。我只能說,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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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是藏北的一方山水,是純自然的,連名字都沒有的一片新的世界。於是,我在不斷顛簸的車上,歪歪扭扭作了一次偏重於客觀的簡要記錄。田斌、周小兵晚上沒睡好,車顛得都跳了起來,她們仍抱著被子睡著了。
光A、光C這時候出現了嚴重的高原反應,他們各抱著一個氧氣瓶,表情痛苦,臉色蒼白,兩個活蹦亂跳的人,一夜之間完全變了一個樣,他們斜躺在車上,抱著被子,閉著眼睛,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在往阿里的路上,這樣的情景不斷得到重複,彷彿你真的在走向天堂。那往往是一個轉折,到了極平緩坡地的頂點,見到一堆有五彩經幡的瑪尼堆後,就是大地開始向下傾斜的時候了。它又像插入地球的腹地。
過第一條河時,太陽出來了,被四面雲翳包裹。清澈的河面閃動粼粼波光,河水像絲巾一樣滑過石頭。
天濛濛亮,起床見雪山在灰與藍的天空下,靜靜呈現在草原的一端。一條白雲如同哈達,繞在雪山間,似乎睡著了。狗蜷縮在土牆一角。
我們繞著湖,湖繞著山,山繞著我們,寧靜的世界因為我們的加入都在旋轉了、運動了。一朵雲飄到我們的頭上,低低的伸手可及。它突然壓了下來,一陣雨夾雪,籠罩了我們,使得遠處的山影和陽光都變得濕淋淋、迷濛濛,雨把車窗玻璃當成一塊印花布,印了又印,反覆塗改。一兩分鐘,一切又恢復到先前的情景,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車轉過來兜過去,總不時見到一座黑色的山,山肩有兩朵白雲。
繞過那座由青黑轉綠的山,一道斜向天空的綠色草原頗似通天之梯。白雲從它的後面升上來,好像那道天際線後面就是世界的盡端,是一個無底的深淵,白雲是從地平線下和圖書冒出來的。那橫在藍天白雲間的天際線就令人浮想、讓人猜度。
大約跑了十幾公里,牠一偏頭,跑向了另一道山坡,消失在一片陽光之中。
早起後,火已熄了,沒有熱水,老闆娘連火也不想生,要她燒點開水,她惡狠狠地發起了脾氣。無奈,交了住宿費、柴火費,只得空著肚子上路。
從沒吃過這麼鮮的雞,大飽了一頓口福,光A、光C的身體完全恢復並適應了藏北高原。
汽車一路升上去,永遠是這樣不變的景象,像變魔法一樣,只見輪子在轉,不見景色有變。看著草和石子在迅即後退,但天際線和前面的草坡永遠定格了。
太陽出來了,空氣暖洋洋的,大地袒露在正午的陽光中。湖那邊的山,有的打上了雲的陰影,變得一塊深一塊淺,一塊明一塊暗,一塊不明不暗。它們變幻著,與天空中的雲和湖中的倒影一起做著神秘而又寂寞無聲的遊戲,我們充當了唯一的目擊者。
現在想來,我那時是不是特別渴望著人的出現?西藏人視萬物皆有靈魂,是不是與我出於同一種心理?只是他們從理念到潛意識深處都認同了「無人」這一事實,這是一種多麼可怖的認同,我製造人的幻想的時候,他們只能製造神的幻覺,我只是生活層面的一種孤獨,而他們卻是來自生命深處的孤獨。
尤其當湖泊在前面呈現時,湖邊平緩的山坡倒映於水面,我就總是本能地在山坡上尋覓升起的炊煙,在粼粼波光的岸邊,搜尋浣衣的村婦和嬉鬧的孩童。我相信那裡是有人的,可能距離遠,看不清楚,可能在遠處被山遮擋了。這樣熟稔的山河,對於人的缺席讓人不敢相信,即便理念上相信了,可人的本能和潛意識裡總把過去的經驗翻出來,不斷地在這片無人區製造著幻覺和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