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里——離太陽最近的土地
傍晚與狼的一次周旋
等了好一陣仍不見蹤影,我拿出高倍望遠鏡四處照看。原以為草原空無一物,從望遠鏡裡看到,右邊的草地上一大群野巖羊正在吃著草,牠們被陽光照得全身散發出毛茸茸的光。
時間在慢慢過去,饑餓已使我有點意識不清,我不得不站住,屏息、凝神,小憩一會。
大約走了一百多米遠,我回頭一望,天空已經暗下來了,草原一片黯淡,身後什麼也沒有。我加快步伐疾走。
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我大步向光點奔去。它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燈光,可以看到車燈照亮的草地了。
草地上到處是車轍。兩台車向湖邊並列而行,一路狂奔。只一會,就互相找不到對方了,索多的車走偏了,不知衝向了哪裡,扎西不無擔憂地說:「往東開到那曲就麻煩了!」他把車一停,下車後急得繞著車轉來轉去。
我推門而下,背著相機向牠們走去,想拍下這一大自然和諧而美好的景象。但我忘了這是在高原,奔出的速度太猛了,跑了不到四十米,我的心臟像拳頭般猛烈撞擊著胸腔,我兩眼直冒金星,向前一片黑暗,差點窒息昏倒,我本能地隨勢躺在了地面,張大口拚命呼吸著,我看見天空像一塊布匹欲把我緊緊裹起來。我覺得自己透不過氣了。
估計狼群被我們甩掉了。停下車熄了燈,我們就坐在車內等待著漫漫長夜過去。
扎西突然衝上車,叫著「上來!上來!」車發動後,一個急拐彎,調過頭就往回跑。
扎西雖然沉著,但仍然有點害怕。我們沒有任何武器,只有一桶汽油。扎西一踩油門,向前方狂奔而去,速度開到了一百四十公里,這樣跑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車才停下來。
和*圖*書我吃了一驚,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同時,一個念頭在提醒我:「冷靜!冷靜!」
太陽落山的速度明顯加快,大片烏雲圍住了它。就在這時,一線夕陽從雲層射了出來,像激光掃在草原上,遠處一塊草地金子般閃出炫目的光芒。一群奔跑的黃羊像上演舞台劇,在那片草地上親暱、追趕。
從他們的馬群中穿過,那群懶洋洋的人,連跟我們打招呼的興趣也沒有。
我覺得此情此景,恰似美國某西部片中的一個場景,說不定哪個山口就會冒出一個騎高頭大馬的牛仔來。
我餓得頭一陣陣發黑,從措勤出發時,只吃過一碗稀飯,是晚上吃剩的飯加水煮的。早晨七點到現在六點,整整十一個小時,只吃了一點餅乾。水不多,連餅乾也不敢多吃。
扎西終於聽到了聲音,車向我這邊開過來了,當那刺眼的燈柱照射著我時,我的眼淚止不住直往下流。
就在我往回走的時候,果然看到了牠跳躍的影子,不知是我眼花還是因為過度恐懼,那躍動的影子還不只一個,我不敢相信牠們是一群。
我們從那條紅色砂巖峽谷出來,進入一個平坦的草原。草原向西傾斜,盡頭是一個巨大的湖,從湖岸銀白色的閃光看,它應該是一個鹼湖。
天空中的雲一朵一朵離我們遠去,空出了頭頂上黑藍的天穹。起了一絲風。我們為剛才瘋狂的奔馳而後悔。
在這裡,無論你向哪個方向走,周圍的一切都不會改變,遠的依然在遠處,近的永遠是一模一樣的草和石子。失去方位感的司機把草原碾出了幾百條車道,只要稍稍偏一點,走遠了就相差不知多少里。
四周找不到任何參照物,https://m.hetubook•com•com連天空也如一片深海,空無一物。我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絕望的感覺讓我聞到死亡的氣息。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恢復了常態,田斌、周小兵從遠處的草地上走了過來,問我行不行。我站了起來,那束陽光早已消失,草原上被天邊燃燒的晚霞映得呈現了一層迷幻的光,灰調子上浮起一層金箔,我朝那群黃羊的方向望去,牠們依然還在那裡,小得只有一個個小白點(黃羊的屁股都是白色的)。
不知過了多久,火辣辣的太陽也不那麼毒了,雲又聚攏過來,低低地,凝固在我們伸手可及的頭頂。我覺得乾渴。平日從不知道急躁為何物的扎西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我一邊走一邊四處扔著石頭,並大聲呼喊,一則是讓車上的人聽到我的聲音,二則是為自己壯膽。
誰都以為前面不遠就是湖。車一陣瘋跑後,這才知道,這片草地是如此巨大。那些山已遠遠地退到了後面,小得只有一線低低的藍影了。湖仍然是如最初看見的那樣,在前面閃耀著銀光。
我再也理智不起來,在草原上瘋走。草地上只有我的腳步聲,和一顆顆石子被我踢飛的聲音。我已經精疲力竭。這條狡猾的狼也許就等著我耗盡最後一點體力時,向我發動進攻吧。
我不願就此放棄。我第二次靠近牠們之前,把光圈,速度都調好,人還未停,鏡頭先舉了起來。但這一次,牠們更警覺了,在我鏡頭剛舉起的瞬間,牠們分作兩批,又往草原深處跑了。我的鏡頭前只有近處浮動的暗黃色和遠處的黑褐色,像油畫筆排過去的漸變色譜。我慌忙一側鏡頭,抓拍了一張,鏡頭裡只有牠們在色https://m.hetubook.com.com塊上躍動的小小影子。之後,我目送著黃羊從影子變成一點點光斑,再被那層黑褐色完全吞沒。久久地,我站在那裡,大地變為黑沉沉一片——
為防止狼從背後襲擊,我不停地改變方向,走起了之字形的路。
狂奔了一氣,扎西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把車一剎,打開車門,兩腳|交叉,一屁股坐在地上,叼了一根煙,狠狠地點上。
正當我幾乎陷入絕望時,突然發現了遠處的一點光亮,那不會是星星,它沒那麼低,也不會是石頭或其他什麼的反光。月亮雖升起來了,但月光稀薄,不可能有那麼強的反光。那一定是扎西為我打開的車燈!
在我估計快到停車位置時,卻找不到車的影子。這時,我才真正慌亂起來了,我感到恐懼的力量像血液一樣傳遍我的周身,進入了我軀體內的每一個細胞,我頭皮發緊,幾乎支持不住。在躲避狼的時候,我已迷失了方向。
我上車後,不一會,狼也跟來了。扎西對狼有著特異的嗅覺,他突然打開車燈,果然照到了好幾條狼,牠們遠遠地蹲在那裡,與我們對視著。扎西也不敢去惹牠們。他說:「狼一般是不向人進攻的,今天牠們肯定是餓極了。」
我從周小兵手裡拿過她的紅色外衣,站在車頂上揮舞著,試圖能引起迷路者的注意,但大草原沒有半點聲息。我縱聲大呼,聲音小得像被什麼東西扭曲了,只是環繞在身邊,散不出去,或者剛散出去就被一片虛無吞噬了。一切都是徒勞。
想到這一點,我又慌起來,並把碰痛我的大石子撿起來裝進口袋,作為武器,又把羽絨衣拉鍊拉到頂,把衣領豎起來,再把照相機的防雨膠布扎進脖子裡,https://m.hetubook.com.com防止狼咬到我的喉管。再把皮帶解下來,緊緊抓在手裡,並保持著高度警惕。
高原之夜,月光閃著藍瑩瑩的光,不像常見的那種銀輝。天空愈加深邃,敻遠,藍黑的天體中,雲像白色的蒲公英又大又近又清晰,又似散開的魚翅,漂浮在深海裡。滿天星斗是這樣明亮,像一朵朵綻放的煙花,密密麻麻,舖天蓋地。它們閃爍著,有著雪花一樣的毛茸茸的光,流星不斷劃過,放出一道道冷光,拖著長長的又粗又明亮的尾巴,像一把冷劍刺穿夜空。我感到自己已置身於茫茫宇宙之中了。
我們開始還有興趣四下眺望,望到後來睏倦了,誰都懶得看了。我打了一個盹,醒來瞥一眼天空,它愈加藍得可怖。
雖是八月,藏北的草原卻是那樣寒冷,我穿著厚厚的羽絨衣仍抵擋不住,每人拿了一條棉被蓋在身上。
太陽西沉時,我們的車又往來路開了一段,仍然見不到車影。扎西雖然熟悉路,但來來回回一折騰,他也害怕自己搞迷糊。在阿里,有的地方是完全憑感覺來走的,若找不到感覺,十有八兒就會迷路。扎西已經不敢離開了。
黃羊見有人過來了,都抬起頭來望著我,呆呆地一動不動,好像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一時還判斷不了跑還是不跑。待我剛一停步,舉起相機,牠們「轟」地一下,一溜煙就跑得遠遠的了。
我身上唯一的武器就是這台相機,我本能地像抓石頭一樣抓起了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往回走。我豎著雙耳聽著草地上的動靜,並用眼角的餘光注視著周圍。
草原,被一輪滿月照得明晃晃的,遠處的湖像天空落下來的雲。我毫無睡意,就這樣看天空,聽一聽寂靜草原上那空洞的沒和*圖*書有半點聲息的時空,那是連聲音也荒蕪的草地。直到天亮時分,我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
我不加思考,舉步就向黃羊走去。田斌、周小兵走得氣喘吁吁,頭昏目眩,半途放棄。
就在我回頭準備離開這塊草地時,我看見了一雙閃動著綠光的眼睛。那是一隻狼,牠在離我數十米遠的地方,正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有一種不祥的氣息在草原上環繞著。扎西說,他們肯定停在哪一處地方,那點油走不了多遠。
扎西他們見我久去不回,天都黑了,知道我可能出了問題,他知道這一帶是狼群出現得最多的地方,牧民的羊常被狼叼走。為了防狼,不得不挖地窖一樣的羊欄,把羊子密封在裡面。他開車往我去的方向尋找,沒有找到,又開回原地,打開所有車燈,時不時調整一下照射的方向,期望我能看到燈光。
我們走入了一條大峽谷,兩邊山脈都是紅色的砂巖,座座山峰的石頭均似海底礁石,有著纍纍傷痕,飽經了大自然的無窮變數。
索多的車油不多,一旦迷路,耗盡了油料,他們是走不出這片草原的。
我深知那條狼一定還遠遠地跟著我,甚至在為我的迷失而獰笑。但我必須先冷靜,我想,我往錯誤的方向最多走出兩公里,我先得走回去,再換一個方向尋找。也許,這樣會錯得更遠,但總比站在這裡強,那畢竟還有一絲希望。
我的血液往腦門上衝,差一點眼淚都湧出來了。
豐田車開上一個緩坡,正欲轉進峽谷口時,果真有一幫人、一群我從未見過的最漂亮的馬。人呢,躺在草坡上,把艷麗的衣服和被子拋灑一地,馬則悠閒地在草地裡吃草。這幅畫面的出現,不是神話就是夢境,總無法真實起來。
我獲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