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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美

作者: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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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希臘女神的雕像和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美感與快感

四 希臘女神的雕像和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
——美感與快感

美感和快|感究竟有什麼分別呢?有些人見到快|感不盡是美感,替牠們勉強定一個分別來,卻又往往不符事實。英國有一派主張「享樂主義」的美學家就是如此。他們所見到的分別彼此又不一致。有人說耳、目是「高等感官」,其餘鼻、舌、皮膚、筋肉等等都是「低等感官」,祇有「高等感官」可以嘗到美感而「低等感官」則祇能嘗到快|感。有人說引起美感的東西可以同時引起許多人的美感,引起快|感的東西則對於這個人引起快|感,對於那個人或引起不快|感。美感有普遍性,快|感沒有普遍性。這些學說在歷史上都發生過影響,如果分析起來,都是一錢不值。拿什麼標準說耳、目是「高等感官?」耳、目得來的有些是美感,有些也祇是快|感,我們如何去分別?「客去茶香餘舌本」、「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等名句是否與「低等感官」不能得美感之說相容?至於普遍、不普遍的話更不足為憑。口腹有同嗜而藝術趣味卻往往隨人而異。陳年花雕是喝酒的人大半都稱讚牠美的,一般人卻不能欣賞後期印象派的圖畫。我曾經聽過一位很時髦的英國老太婆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比金字塔再拙劣的東西。」
不僅是普通人如此,許多聲名煊赫的文藝批評家也把美感和快|感混為一件事。英國十九世紀有一位學者叫做羅斯鏗,他著過幾十冊書談建築和圖畫,就和-圖-書曾經很坦白的告訴人說:「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座希臘女神雕像有一位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的一半美。」從愉快的標準看,血色鮮麗的姑娘引誘力自然是比女神雕像的大;但是你覺得一位姑娘「美」和你覺得一座女神雕像「美」時是否相同呢?《紅樓夢》裏的劉姥姥想來不一定有什麼風韻,雖然不能邀羅斯鏗的青眼,在藝術上卻仍不失其為美。一個很漂亮的姑娘同時做許多畫家的「模特兒」,可是她的畫像在一百張之中不一定有一張比得上冉伯讓(荷蘭人物畫家)的「老太婆」。英國姑娘的「美」和希臘女神雕像的「美」顯然是兩件事,一個是祇能引起快|感的,一個是祇能引起美感的。羅斯鏗的錯誤在把英國姑娘的引誘性做「美」的標準,去測量藝術作品。藝術是另一世界裏的東西,對於實際人生沒有引誘性,所以他以為比不上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
美感經驗是直覺的而不是反省的。在聚精會神之中我們既忘去自我,自然不能覺到我是否歡喜所觀賞的形相,或是反省這形相所引起的是不是快|感。我們對於一件藝術作品欣賞的濃度愈大,就愈不覺到自己是在欣賞牠,愈不覺到所生的感覺是愉快的。如果自己覺到快|感,我便是由直覺變而為反省,好比提燈尋影,燈到影滅,美感的態度便已失去了。美感所伴的快|感,在和-圖-書當時都不覺得,到過後纔回憶起來。比如讀一首詩或是看一幕戲,當時我們祇是心領神會,無暇他及,後來回想,纔覺得這一番經驗很愉快。
一、目前意象和實際人生之中有一種適當的距離。我們祇觀賞這種孤立、絕緣的意象,一不問牠和其他事物的關係如何,二不問牠對於人的效用如何。思考和慾念都暫時失其作用。
這是我們的立腳點。在這個立腳點上站穩,我們可以打倒許多關於美感的誤解。在以下兩三章裏我要說明美感不是許多人所想像的那麼一回事。
我們第一步先打倒享樂主義的美學。
談到這裏,我們可以順便的說一說佛洛德派心理學在文藝上的應用。大家都知道,佛洛德把文藝都認為是性|欲的表現。性|欲是最原始、最強烈的本能,在文明社會裏,牠受道德、法律種種社會的牽制,不能得充分的滿足,於是被壓抑到「隱意識」裏去成為「情意綜」。但是這種被壓抑的慾望還是要偷空子化裝求滿足。文藝和夢,一樣都是慾望帶著假面具逃開意識的檢察。舉一個例來說。男子通常都特別愛母親,女子通常都特別愛父親。依佛洛德看,這就是性|愛。這種性|愛是反乎道德、法律的,所以被壓抑下去,在男子則成「伊底怕司情意綜」,在女子則成「愛勒屈拉情意綜」。這兩個奇怪的名詞是怎樣講呢?伊底怕司原來是古希臘的一個和-圖-書王子,曾於無意中弒父娶母,所以他可以象徵子對於母的性|愛。愛勒屈拉是古希臘的一個公主,她的母親愛了一個男子把丈夫殺了,她慫恿她的兄弟把母親殺了,替父親報仇,所以她可以象徵女對於父的性|愛。在許多民族的神話裏面,偉大的人物都有母而無父,耶穌和孔子就是著例,耶穌是上帝授胎的,孔子之母禱於尼丘而生孔子。在佛洛德派學者看,這都是「伊底怕司情意綜」的表現。許多文藝作品都可以用這種眼光來看,都是被壓抑的性|欲因化裝而得滿足。
這個道理一經說破,本來很容易了解。但是許多人因為不明白這個很淺顯的道理,遂走上迷路。近來德國和美國有許多研究「實驗美學」的人就是如此。他們拿一些顏色、線形或是音調來請受驗者比較,問他們歡喜哪一種,討厭哪一種,然後作出統計來,說某種顏色是最美的,某種線形是最醜的。獨立的顏色和畫中的顏色本來不可相提並論。在藝術上部分之和並不等於全體,而且最易引起快|感的東西也不一定就美。他們的錯誤是很顯然的。
我在以上三章所說的話都是回答「美感是什麼」一個問題。我們見過,美感起於形相的直覺。牠有兩個要素:
二、在觀賞這種意象時,我們聚精會神以至於物我兩忘的境界,所以於無意之中以我的情趣移注於物,以物的姿態移注於我。這是一種極和*圖*書自由的(因為是不受實用目的牽絆的)活動,說牠是欣賞也可,說牠是創造也可,美就是這種活動的產品,不是天生現成的。
「美」字是不要本錢的,喝一杯滋味好的酒,你稱讚牠「美」,看見一朵顏色很鮮明的花,你稱讚牠「美」,碰見一位年輕姑娘,你稱讚她「美」,讀一首詩或是看一座雕像,你也還是稱讚牠「美」。這些經驗顯然不盡是一致的。究竟怎樣纔算「美」呢?一般人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做「美」,但是都知道什麼樣就是愉快。拿一幅畫給一個小孩子或是未受藝術教育的人看,徵求他的意見,他總是說「很好看」。如果追問他「牠何以好看?」他不外是回答說:「我歡喜看牠,看了牠就覺得很愉快。」通常人所謂「美」,大半就是指「好看」,指「愉快」。
依這番話看,佛洛德的文藝觀還是要納到享樂主義裏去,他自己就常歡喜用「快|感原則」一個名詞。在我們看,他的毛病也在把快|感和美感混起,把藝術的需要和實際人生的需要混起。美感經驗的特點在「無所為而為」的觀賞形相。在創造或欣賞的一剎那中,我們不能仍然在所表現的情感裏過活,一定要站在客位把這種情感當一幅意象去觀賞。如果作者寫性|愛小說,讀者看性|愛小說,都是為著滿足自己的性|欲,那就無異於為著飢而喫飯,為著冷而穿衣,祇是實用的活動而不是美感的和-圖-書活動了。文藝的內容儘管有關性|欲,可是我們在創造或欣賞時卻不能同時受性|欲衝動的驅遣,須站在客位把牠當作形相看。世間自然也有許多人歡喜看淫穢的小說去刺|激性|欲或是滿足性|欲,但是他們所得的並不是美感。佛洛德派的學者的錯處不在主張文藝常是滿足性|欲的工具,而在把這種滿足認為美感。
從我們的立腳點看,美感和快|感是很容易分別的。美感與實用活動無關,而快|感則起於實際要求的滿足。口渴時要喝水,喝了水就覺到快|感;腹飢時要喫飯,喫了飯也就覺到快|感。喝美酒所得的快|感由於味感得到所需要的刺|激,和飽食、暖衣的快|感同為實用的,並不是起於「無所為而為」的形相的觀賞。至於看血色鮮麗的姑娘,可以生美感也可以不生美感。如果你覺得她是可愛的,給你做妻子你還不討厭她,你所謂「美」就祇是指合於滿足性|欲需要的條件,「美人」就祇是指對於異性有引誘力的女子。如果你見了她不起性|欲的衝動,祇把她當作線紋勻稱的形相看,那就和欣賞雕像或畫像一樣了。美感的態度不帶意志,所以不帶佔有慾。在實際上性|欲本能是一種最強烈的本能,看見血色鮮麗的姑娘而能「心如古井」的不動,祇一味欣賞曲線美,是一般人所難能的。所以就美感說,羅斯鏗所稱讚的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對於實際人生距離太近,不一定比希臘女神雕像的價值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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