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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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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藝術與游戲

九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藝術與游戲

創造之中都寓有欣賞,但是創造卻不全是欣賞。欣賞祇要能見出一種意境,而創造卻須再進一步,把這種意境外射出來,成為具體的作品。這種外射也不是易事,牠要有相當的天才和人力,我們到以後還要詳論牠,現在祇就藝術的雛形來研究欣賞和創造的關係。
總而言之,藝術雖伏根於游戲本能,但是因為同時帶有社會性,須留有作品傳達情思於觀者,不能不顧到媒介的選擇和技巧的鍛鍊。牠逐漸發達到現在,已經在游戲前面走得很遠,令游戲望塵莫及了。
一、像藝術一樣,游戲把所欣賞的意象加以客觀化,使牠成為一個具體的情境。小孩子心裏先印上一個騎馬的意象,這個意象變成他的情趣的集中點(這就是欣賞)。情趣集中時意象大半孤立,所以本著單獨觀念實現於運動的普遍傾向,從心裏外射出來,變成一個具體的情境(這就是創造),於是有騎馬的游戲。騎馬的意象原來是心境從外物界所攝來的影子。在騎馬時兒童仍然把這個影子交還給外物界。不過這個影子在攝來時已順著情感的需要而有所選擇、去取,在腦裏打一個翻轉之後,又經過一番意匠經營,所以不復是生糙的自然。一個人可以當馬騎,一個竹帚也可以當馬騎。換句話說,兒童的游戲不完全是摹倣自然,牠也帶有幾分創造性。他不僅作騎馬的游戲,有時還揀一支粉筆或土塊在地上畫一個騎馬的人。他在一個圓圈裏畫兩點一直一橫就成了一個面孔,在下面再安上兩條線就成了兩隻腿。他原來看人物時祇注意到這些最刺眼的運動的部分,他是一個印象派的作者。
一、藝術都帶有社會性,而游戲和_圖_書卻不帶社會性。兒童在游戲時祇圖自己高興,並沒有意思要拿游戲來博得旁觀者的同情和讚賞。在表面看,這似乎是偏於唯我主義,但是這實在由於自我觀念不發達。他們根本就沒有把物和我分得很清楚,所以說不到求人同情於我的意思。藝術的創造則必有欣賞者。藝術家見到一種意境或是感到一種情趣,自得其樂還不甘心,他還要旁人也能見到這種意境,感到這種情趣。他固然不迎合社會心理去沽名釣譽,但是他是一個熱情者,總不免希望世有知音、同情。因此藝術不像克羅齊派美學家所說的,祇達到「表現」就可以了事,牠還要能「傳達」。在原始時期,藝術的作者都是全民眾,後來藝術家雖自成一階級,他們的作品仍然是全民眾的公有物。藝術好比一棵花,社會好比土壤,土壤比較肥沃,花也自然比較茂盛。藝術的風尚一半是作者造成的,一半也是社會造成的。
一直到現在,我們所討論的都偏重欣賞。現在我們可以換一個方向來討論創造了。
三、像藝術一樣,游戲帶有移情作用,把死板的宇宙看成活躍的生靈。我們成人把人和物的界線分得很清楚,把想像的和實在的分得很清楚。在兒童心中這種分別是很模糊的。他把物看成自己一樣,以為牠們也有生命,也能痛、能癢。他拿竹帚當馬騎時,你如果在竹帚上扯去一條竹枝,那就是在他的馬身上扯去一根毛,在駡你一場之後,他還要向竹帚說幾句溫言好語。他看見星說是天䀹眼,看見露說是花垂淚。這就是我們在前面說過的「宇宙的人情化」。人情化可以說是兒童所特有的體物的方法。https://m.hetubook.com.com人越老就越不能起移情作用,我和物的距離就日見其大,實在的和想像的隔閡就日見其深,於是這個世界也就越沒有趣味了。
藝術的雛形就是游戲。游戲之中就含有創造和欣賞的心理活動。個個人不都是藝術家,個個人卻都做過兒童,對於游戲都有幾分經驗。所以要了解藝術的創造和欣賞,最好是先研究游戲。
四、像藝術一樣,游戲是在現實世界之外另造一個理想世界來安慰情感。騎竹馬的小孩子一方面覺得騎馬的有趣,一方面又苦於騎馬的不可能,騎馬的游戲是他彌補現實缺陷的一種方法。近代有許多學者說游戲起於精力的過剩,有力沒處用,纔去玩把戲。這話雖然未可盡信,卻含有若干真理。人生來就好動,生而不能動,便是苦惱。疾病、老朽、幽囚都是人所最厭惡的,就是牠們奪去動的可能。動愈自由即愈使人快意,所以人常厭惡有限而追求無限。現實界是有限制的,不能容人儘量自由活動。人不安於此,於是有種種苦悶、厭倦。要消遣這種苦悶、厭倦,人於是自架空中樓閣。苦悶起於人生對於「有限」的不滿,幻想就是人生對於「無限」的尋求,游戲和文藝就是幻想的結果。牠們的功用都在幫助人擺脫實在世界的橿鎖,跳出到可能的世界中去避風、息涼。人愈到閒散時愈覺單調生活不可耐,愈想在呆板、平凡的世界中尋出一點出乎常軌的偶然的波浪,來排憂解悶。所以游戲和藝術的需要在閒散時愈緊迫。就這個意義說,牠們確實是一種「消遣」。
既然明白了欣賞的道理,進一步來研究創造,便沒有什麼困難,因為欣https://www.hetubook.com•com賞和創造的距離並不像一般人所想像的那麼遠。欣賞之中都寓有創造,創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賞。創造和欣賞都是要見出一種意境,闢出一種形相,都要根據想像與情感。比如說姜白石的「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一句詞含有一個受情感飽和的意境。姜白石在做這句詞時,先須從自然中見出這種意境,然後拿這九個字把牠翻譯出來。在見到意境的一剎那中,他是在創造也是在欣賞。我在讀這句詞時,這九個字對於我祇是一種符號,我要能認識這種符號,要憑想像與情感從這種符號中領略出姜白石原來所見到的意境,須把他的譯文翻回到原文。我在見到他的意境的一剎那中,我是在欣賞也是在創造。倘若我絲毫無所創造,他所用的九個字對於我就漫無意義了。一首詩做成之後,不是就變成個個讀者的產業,使他可以坐享其成。牠也好比一片自然風景,觀賞者要拿自己的想像和情趣來交接牠,纔能有所得。他所得的深淺和他自己的想像與情趣成比例。讀詩就是再做詩,一首詩的生命不是作者一個人所能維持住,也要讀者幫忙纔行。讀者的想像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詩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牠並非是一成不變的。一切藝術作品都是如此,沒有創造都不能有欣賞。
三、藝術家既然要藉作品「傳達」他的情思給旁人,使旁人也能同賞共樂,便不能不研究「傳達」所必需的技巧。他第一要研究他所藉以傳達的媒介,第二要研究應用這種媒介如何可以造成美形式出來。比如說做詩文,語言就是媒介。這種媒介要恰能傳出情思,不可任意亂用。相傳歐陽修〈晝錦堂記〉hetubook.com.com首兩句本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送稿的使者已走過幾百里路了,他還要打發人騎快馬去添兩個「而」字。文人用字不苟且,通常如此。兒童在游戲時對於所用的媒介決不這樣謹慎選擇。他戲騎馬時遇著竹帚就用竹帚,遇著板凳就用板凳,反正這不過是一種代替意象的符號,祇要他自己以為那是馬就行了,至於旁人看見時是否也恰能想到馬的意象,他卻絲毫不介意。倘若畫家意在馬而畫一個竹帚出來,誰人能了解他的原意呢?藝術的內容和形式都要恰能融合一氣,這種融合就是美。
兒童在游戲時意造空中樓閣,大概都現出這幾個特點。他們的想像力還沒有受經驗和理智束縛死,還能去來無礙。祇要有一點實事實物觸動他們的思路,他們立刻就生出一種意境,在一彈指中就把這種意境渲染成五光十彩。念頭一動,隨便什麼事物都變成他們的玩具,你給他們一個世界,他們立刻就可以造出許多變化離奇的世界來交還你。他們就是藝術家。一般藝術家都是所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
騎馬的游戲是很普遍的,我們就把牠做例來說。兒童在玩騎馬的把戲時,他的心理活動可以用這麼一段話說出來:「父親天天騎馬在街上走,看他是多麼好玩!多麼有趣!我們也騎來試試看。他的那匹大馬自然不讓我們騎。小弟弟,你彎下腰來,讓我騎!特!特!走快些!你沒有氣力了嗎?我去換一匹馬罷。」於是廚房裏的竹帚夾在胯|下又變成一匹馬了。
二、像藝術一樣,游戲是一種「想當然耳」的勾當。兒童在拿竹帚當馬騎時,心裏完全為騎馬一個有趣的意象佔住,絲毫不注意到他所騎的是hetubook•com•com竹帚而不是馬。他聚精會神到極點,雖是在游戲而卻不自覺是在游戲。本來是幻想的世界,卻被他看成實在的世界了。他在幻想世界中仍然持著鄭重其事的態度。全局儘管荒唐,而各部分卻仍須合理。有兩位小姊妹正在玩做買賣的把戲,她們的母親從外面走進來向扮店主的姐姐親了一嘴,扮顧客的妹妹便抗議說:「媽媽,你為什麼同開店的人親嘴?」從這個實例看,我們可以知道兒戲很類似寫劇本或是寫小說,在不近情理之中仍須不背乎情理,要有批評家所說的「詩的真實」。成人們往往嗤不鄭重的事為兒戲,其實成人自己很少有像兒童在游戲時那麼鄭重,那麼專心,那麼認真。
藝術家雖然「不失其赤子之心」,但是他究竟是「大人」,有赤子所沒有的老練和嚴肅。游戲究竟祇是雛形的藝術而不就是藝術。牠和藝術有三個重要的異點。
二、游戲沒有社會性,祇顧把所欣賞的意象「表現」出來;藝術有社會性,還要進一步把這種意象傳達於天下後世,所以游戲不必有作品而藝術則必有作品。游戲祇是逢場作戲,比如兒童堆砂為屋,還未堆成,即已推倒,既已盡興,便無留戀。藝術家對於得意的作品常加意珍護,像慈母待嬰兒一般。音樂家貝多芬常言生存是一大痛苦,如果他不是心中有未盡之蘊要譜於樂曲,他久已自殺。司馬遷也是因為要做《史記》,所以隱忍受腐刑的羞辱。從這些實例看,可知藝術家對於藝術比一切都看重。他們自己知道珍貴美的形相,也希望旁人能同樣的珍貴牠。他自己見到一種精靈,並且想使這種精靈在人間永存不朽。
從這個普遍的游戲中間,我們可以看出幾個游戲和藝術的類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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