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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小白菜十分爭氣，不過幾個星期就已長得楚楚動人，微風吹來還會搖曳生姿。幾次想摘下來炒牛肉，又有點捨不得。俗語說『有菜堪折直須折』，眞是一點不錯。有一天下班照例蒞臨菜園子視察，忽然發現小白菜只剩下了斷梗殘葉，這一驚非同小可，摩拳擦掌，也不知該去揍誰。有一個路人經過，便神經兮兮抓他來理論。他老大到菜園一看便說是野兔子的傑作，種菜應該圍欄杆云云。老趙傷心之餘也只能徒呼負負，無可如何。有時候午夜夢迴，聽到院子裏有什麼風吹草動，便一躍而起，一手持手電筒，一手抓菜刀殺到菜園子去，準備與野兔子大戰三百回合。四野寂寂，但見雲淡星稀，天淸似水，那有啥野兔子的蹤跡。後來思想搞通了，俗語說得好：『好人不與兔鬥。』而且野兔子捨鄰居的洋菜不吃，偏偏光顧老趙的中國菜，也是眼光不凡，兔子裏頭的青年才俊。而且小白菜長大了就是要被吃的，人吃，兔子吃，又有什麼兩樣，對不對？沒什麽好難過的。

老趙的辦法是這樣的：先在菜園的兩端各揷日本筷子一支。竹筷之間綁了繩子，然後沿繩每隔六英寸挖洞下種。每排種完後再立湖南筷子一支，上面揷塊小牌子，恭筆楷書菜名。原因是老趙四體不勤，五榖不分，如果不立名牌的話，等到菜苗長出來了，姓啥名誰攏總莫宰羊，有客人上門要吹起牛來也很不方便。菜名上面再罩以塑膠套，蓋天有不測風雲，要是春雨綿綿起來，把字跡雨打風吹去，豈不是枉費心機？老趙辦起事來，自己是十分ｈetubook•ｃｏm.coｍ放心地。幹了半日，大功告成，腰都直不起來了。荷鋤繞菜園三圈，越看越滿意，依依不捨，高歌歸去焉。

趙某人不但從善如流，而且還知道自行研究發展。到各處去搜集了許多蛋盒子，每個盒子的十二個洞都填滿了黑土，每洞撒子若干粒，然後把近百個蛋盒子面窗排排坐，景色十分壯觀。時光像流水般過去，也不知道什麼緣故，地下室的菜種很不給面子，始終沒有發芽。有一個週末，嘩的一下，氣候暖和了起來，冬天終於過去了，趕個大早，老趙就背着鋤頭、圓鍬、日本筷子、湖南筷子，抱着蛋盒子，殺到院子裏去一展抱負。

說起這一把奇形怪狀的雪豆來嘛，嗬，話兒可長着呢！早在去年的冬天，老趙窮極無聊，讀報消遣，看見有一則出賣中國菜種的廣告。覺得自耕自食，呷罷了再自說自畫倒頗能自得其樂，於是急急函購之。雖然本事有限，但是胃口却不小，計購得雪豆、芥蘭、空心菜、山東小白菜、苦瓜、瓠瓜、韮菜，再加上本地買的蕃茄、蘿蔔、黄瓜和無名小豆等十餘種。再將鋤頭、鐵耙、圓鍬、肥料一一購齊，於是萬事俱備，只欠『春』風了。

十一月裏一夜霜降。菜園裏衆家蔬菜驟不及防，紛紛不支。沒過幾天，大地就變成了一片銀色世界，可憐數十個青青的蕃茄，還沒嘗到成熟的滋味就被冷冷地埋進了雪堆。眼看着院子裏厚厚的積雪，眞難相信沒幾天以前老趙還滿懷憧憬地在菜園裏拚老命呢！

俗語說得好，『光陰似箭，日月如梭』，https://www.hetubook.com.com轉眼又是金風送爽，『松』子飄香的『天涼好個秋』了。好！現在來細細向各位報告老趙菜園的一盤爛帳。

今天做了一個下午的家務事。把堂堂趙府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十分愉快。最妙不可言的是竟然在冰箱深處發現一把夏天收成的雪豆，在地下室掏出來一瓶陳年美酒。得意之餘急電衆老中，到舍下來：『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一番。大家以另有高『吃』，下次請早爲由，紛紛婉謝。令趙某人非常地生氣。哼！不來拉倒，什麼了不起，俺老趙才不希罕。酒酣飯飽，窗外風雪呼號，眼看今宵沒啥子搞頭了，乖乖坐到書房去，攤開紙筆，算你倒霉，咱們來蓋一個回合。

苦瓜嘛十分命苦。漫漫一季長夏，從頭到尾連芽都沒有冒出來，無始也無終，到現在我還不認識苦瓜的枝葉是個什麼長相。你說苦不苦？

空心菜嘛，自從老趙言語不檢點，在外人面前把它臭了一頓以後便開始罷『長』示威。無論老趙如何施肥灌溉，軟硬兼施，好言哄騙，始終以不變應萬變，保持兩吋上下。老趙也拿它沒辦法，想剪下來嘗嘗，也不知該從何下手。

天氣慢慢地熱起來，轉眼已是初夏的時分了。野草和菜苗也都慢慢地成形，可以一眼就分辨得出來。挑了一個豔陽天，老趙出去拔野草。不用鋤頭鋤的原因是怕不小心鋤掉了我的寶貝菜苗會十分心痛。拔到日正當中才拔了三分之一還不到，火將起來，發揮衝天幹勁，回去灌了一壺橘子汁掛在身上，隨時補充水分，熱得抵和*圖*書擋不住，汗如雨下，把上身也扒掉了！地下濕漉漉地盡是汗水，才更深的體會到『荷鋤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始信盤中殮，粒粒皆辛苦』的意義。

秋風吹起日漸涼，老趙的菜園慢慢的蕭條起來，瓠瓜、黄瓜、芥蘭還沒來得及長大，葉子就黄了。心愛的蘿蔔，經過施肥以後長得虎背熊腰，十分英武。洋蘿蔔只有指頭大小，拔了沒啥吃頭，但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一拔起來枝葉就報銷了，老趙一手把它從一點點幼苗養成這樣亭亭玉立，人菜之間有了感情，所以也不忍心吃它。後來兩排蘿蔔知道感恩圖報，紛紛開了一叢叢紫色的小花給老趙欣賞，十分地賞心悅目，花開時有小小的黄蝶穿梭飛舞，『秋花紫濛濛，秋蝶黄絨絨』，眞是詩情畫意。

一夏的耕耘，帶給趙某人的，豈僅是一盤雪豆而已，我想，最健康的人生觀應該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穫。

長頭鄰居見趙老大在驕陽下傻幹十分欽佩，邀我去喝兩罐啤酒，消消暑。老趙渾身上下像個泥球一樣，灌完了啤酒站起身來，發現長頭鄰居的美椅被老趙坐了塊大黑印子，本來想說聲對不起，又怕他叫我賠，故意裝作沒看見搖手道別回去繼續努力。等到菜園子的野草拔得差不多了，太陽也已經快下山了，一天雲彩，非常雄偉。長頭鄰居老婆吃飽飯沒事做，探頭出來張望，見老趙從日出幹到日落，菜園子裏又是筷子，又是牌子，還有中文字，長出來的物事也是奇奇怪怪，前所未見，便過來打探消息。

她先請教第一個菜牌，空心菜，是啥個玩意？老趙應聲答曰：『和-圖-書這種菜啊，看起來一表人才煞有介事，其實肚內空空並無一物。換句話說，也就是繡花枕頭一肚子草包的意思。』長頭鄰居老婆不得要領，只好再問第二個菜牌，苦瓜。老趙蓋曰：『這種瓜啊，覺得活在世界上十分辛苦，但是又體會出來獨苦苦不如衆苦苦，所以嘛，故意長得苦苦的，要衆生一齊咬緊牙根來吃苦。取的是個有難同當，有苦共嘗的意思。』長頭鄰居老婆聞言楞了半晌，以爲趙老大酒量差，兩罐啤酒下去開始胡言亂語，十分驚恐，急急道別而去。

年初，雪剛剛有點要化的意思，趙老大就迫不及待地租了耕耘機，轟隆隆一傢伙把後院犂出片菜園來，又去買了半車黑土鋪在上面，加加營養。正待撒種時，長頭鄰居匆匆跑來阻止。謂現在播種還嫌太早，剛發出來的幼苗等天下一場大霜，便會摧殘殆盡，要捱最後一場霜打過後才是下種時刻。不過現在可以先在地下室培養，等天氣暖和了再移出去也未嘗不可。

韮菜倒是密密麻麻地長了兩排，像針尖一樣大小，十分地討人歡喜。有一天有名種菜顧問來發表寶貴意見，說要時常用剪刀給它們理髮，不剪不發，越剪越發。老趙信以爲眞，三天兩頭便去給韮菜理髮，一律理個小平頭。不但理髮，看到有些長得太密，還動手動腳，馬殺鷄幾下，幾個月下來，天眞可愛的兩排韮菜就什麼也沒有了。

雪豆一開始就遇到了斑斑點點的蟲害。於是老趙開始與蟲子鬥法，先噴了殺蟲劑，並不十分見效。後來用硬紙殼圍成一個圓圈，埋在雪豆的根部。這種蟲很懶惰，只在根下兩英寸m.hetubook.com.com左右活動，牠懷裏傻氣地向前猛衝，一碰到老趙築的萬里長城便垂頭喪氣鳴金收兵，不復再來騷擾。牠那裡知道只要再往下挖幾吋，繞過紙殼不是照樣的可以大快朵頤？眞是傻瓜蟲！雪豆結實以後十分害羞，躲躲閃閃的藏在葉子底下，不細心的看，摘不了幾顆雪豆。摘了一星期才摘了一盤，而且個個相貌古怪，與市面上賣的不太一樣。採摘以後又怕台生過來串門子的時候看到了把來取笑，所以用錫紙包好，藏在冰箱的深處，直到今天才被發現。

蕃茄一開始還長得很順，後來越來越走樣，眞是『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老趙的斜對面住着一名老中，名喚台生，他每次看到老趙的蕃茄都要大笑三聲，令我非常生氣，暗暗記恨在心。有一天下班得早，趁他不在家，溜到他家菜園子去賞玩，順便偷了五棵蕃茄樹回來，種在自家菜園裏。說也奇怪，這五棵蕃茄竟然長得十分肥大。我用鐵圈子架好，三天兩頭就到院子裏摘蕃茄吃，非常過癮。後來良心發現，摘了兩籃子蕃茄送給台生。想想看，五棵小不拉幾的蕃茄樹換來兩籃大蕃茄，他也眞是傻人有傻福。

以後的數天，日日澆水施肥，一下班就飛奔菜園細觀察。扒着泥土看，也沒看出什麼苗頭來。正在有些不耐煩了，忽然老天劈哩叭啦的連着下了三天的空山靈雨。雨過天青，不得了，好像變魔術一樣，菜園裏竟然一片綠油油。待走近細瞧又不免憂心忡忡，滿腹狐疑，因爲老趙的菜種撒得井然有序，排列成行。可是現在的綠芽却橫七豎八像是亂針刺繡一般，莫非滿園子野草，一場空歡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