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趙寧專欄
影子的聯想
人世間一共有三種謊言。一種是別人騙你,一種是你騙別人,另外一種是自己騙自己。前面兩種,我們在小說、電影和電視劇裏已經看得很多了,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我覺得世界上最殘忍的謊言莫過於自己欺騙自己。人類社會不容許誰遺世而獨立,沒有人能夠單獨活着。人和人、地、事不停地交通,相互地影響。
台北市是自由中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中心。在這個首善之區,電影、電視、報紙和雜誌以無堅不摧、無孔不入的巨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撲向每一個角落,侵入每一個人的生活。而台北以人口和面積的比例來說,是一個極爲擁擠的都市,大部份的人們都在車程半小時之内工作、學習或者娛樂。在這個傳播事業發達,和單位人口稠密兩個因素相互影響之下,我覺得最有趣的一件事就是『知名度』高的人士好像特別多。
我以爲名譽常常是指好的https://m.hetubook.com.com名聲,而知名度可以是好,可以是不好。可以是眞,也可以是假的。尤其是在工商業發達的社會裏,傳播事業一不小心就會淪落成爲娛樂消遣的工具。那麼唯有刺|激性的消息才能挑起讀者和觀衆的胃口。所以有人因爲『風流』而知名,有人因爲『賭博』而知名,也有人因爲『怪誕』而知名。知名度與價值觀念越來越扯不上關係。所以平平凡凡,腳踏實地的人最沒有知名度,所做的平平凡凡的好事也最不具新聞性。好人好事,在今日社會裏,是頗爲寂寞地。
你大概不知道,每次我回國總是喜歡獨個兒到大街小巷去亂逛。不是說我不信任報紙、電視,而是覺得用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耳朵去了解自己的國家會更親切和實在一點。
有時候傳播媒介爲了某些原因,刻意地把小貓渲染成老虎,有時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貓利用了傳播媒介把自己裝扮成老虎的模樣。置身在一羣大大小小、眞眞假假的老虎中間,最好玩的事就是個個以本行的大師姿態出現,上天下地,唯我獨尊。開口宇宙地球兼善天下,閉口千秋萬載救國救民。抱負之大,目標之遠,常常令我這個鄉巴佬嚇一大跳。啜一口加了白蘭地的咖啡,呵一隻三五,彷彿台北已經成爲世界政經文化的中心。左邊坐著畢卡索,右邊坐着貝多芬。昏黄的燈光把自己的影子也拉得好長好長,輕飄飄地,傲立雲端,在自己的影子裏頭夢遊。好像窗外那位賣獎券的貧苦老頭並不存在一樣。
也許是我去國太久,眼光短淺,總覺得洋鬼子只關心自己的城市,最多全州的事務。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見報、上電視是一件奢侈的事,所以給我的感覺是每一個人與他的影子一般大小。名士與國士,都不
和-圖-書如台北來得多。並不是說我自己是一個庸碌的人,就希望別人都能像我一般平淡。而是覺得台北嘴巴甜的朋友太多,能有幾個像我這樣冒失的人,常常說幾句逆耳的忠言,對於滿街的名士和國士來講,應該不是一樁壞事。
各種不同的光源,錯綜複雜地形成了我們的影子。而我們又往往不由自主地被自己這個編號『知名度』的影子所欺騙,成爲眞我的陌生人。這是何等淒涼的一件事?那麼癥結在那裏呢?我以爲其中之一,就是許多人誤把名譽與影子(知名度)混爲一談。
不知道你放映過電影沒有?你如果把放映機拉近銀幕一點,畫面就會變小。相反地,你如果把放映機推離銀幕,畫面就會放大。這種畫面是光與影的一個幻象,銀幕上本來是空無一物的,而其大小與距離成正比,與影片的本身沒有絕對關係。又想到小時候住在左營,有一次有颱風警報。夜裏頭停電,全家點了蠟燭和圖書吃飯。吃了一半我被白牆上出現的一隻張牙舞爪的大老虎嚇了一跳,幾乎哭了出來。再仔細的一看,才知道是桌邊小花貓的影子。
無論是走在街頭,或者是坐在餐廳裏,總是有人在指指點點,『嗟,那個就是名導演張三。』『瞧,這位就是名教授李四。』如果晚上泡在咖啡座裏,那更是如置身山陰|道上,目不暇給。左邊走過去一個名作家,右邊走過來一個名歌星,這還不算,擴音機還要不停的廣播,『錢總經理電話。』『趙大茶房外找。』不但眼睛忙不過來,連耳朵都忙不過來。我忽然有一個感想,我們的傳播媒體正在用冲泡速食麵的速度,晝夜不停的向我們的社會推銷一種新產品,這種新產品的名字就叫做『知名度』。
這幾個禮拜,台北連連的下着冷雨,沒什麽地方可以去。今天我吃飽了撑着,殺到這家『名人』萃集的咖啡廳來閒坐。不是附庸風雅,而是想從這些來來往往、『www.hetubook.com•com知名度』頗高的客人裏面來印證一個在我心中存在已久的問題。我的假設是,大衆傳播媒介是一個光源,『知名度』是一個影子,光源可能無心,但是人往往會被自己的影子欺騙。
名譽的培養如同種植花木一樣,要付出無比的耐心和毅力。一點一滴地施肥、除蟲、修剪和灌溉。充實自己是一個永無休止的工作。誰,也不應該是人家精神領域裏的暴發戶。如果只是一味地顧影自喜,一旦光源消失,發現自己原來不如想像中那麼偉大時,一定要有面對現實的勇氣。我們很幸運的生活在一個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社會裏,但是也不容諱言的,我們的社會也充斥了太多的假酒、假藥、假鈔票和其他一些掛羊頭賣狗肉的玩意,我不敢,也沒有權利要求別人。只希望自己能夠目光向前,把似眞似幻地影子遠遠抛在後邊。兩隻腳實實在在地踏在泥土上生活、工作和追求快樂。這個目的可以達到,就滿對得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