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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週以後，離樸城四十哩的，不相識的同胞傳話過來，請老趙便餐。好好的打扮打扮，抱着滿腔他鄉故知的情懷，準時赴約，酒過三巡，幾個人忽然輪流的，用我好久沒聽到的，最親切的國語，開始修理趙某人。比較重的幾句話有：『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有些人爲了幾個稿費，也是情有可原……』『有些人很奇怪，好好的人不做，要做國民黨的走狗。』我不善吵架，吶吶的說不出話來。心中好像被刀子割了一記，血像自來水一樣的流個不停。昏昏沉沉的與主人作別。第二天星期日，茫茫然的走進一家陌生的餐館。滿面殺氣的老闆娘看到進來了一名老中，皺了一下眉頭，我孤坐了半個小時，沒有人來招呼，鄰座的客人來了又走了，酒香撲鼻，笑語喧嘩。靜靜的推開門，我走了出去。北紐約的夏夜，天美麗得像一片緞子，星星像一顆顆鑽石，在富甲天下，沃野千里的美利堅合衆國上空閃樂明滅。從寒舍『臥龍居』只要走十幾步，就到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叫做『香檳湖』的所在，是北紐約和佛蒙州鄰界的名湖。大大小小的帆船泊滿了湖岸，一陣陣涼爽的湖風會傳來船上的歌聲、笑語和酒香。我餓着肚子，用世界上最難聽的聲音，作了一首歌，哈！說出來不好意思，就是前面寫的這首『心香』，意思就是，遊子之歌。

一九七〇年的六月。威斯康辛州的氣溫高達華氏九十度。我胡混八混，在威大混到了一個碩士學位。孤零零的去參加畢業典禮，孤零零的回窩，心情達到了冰點。在紐約州立大學弄了一個副教授銜的電視導播。捆捆紮紮，上了灰狗車，一傢伙殺到了紐約州的北部。沒幾個中國人，都講廣東話。下了班像一縷游魂，到酒吧去自我虐待一下，回家把一個破吉他彈得震天價響，樓下用掃把頂天花板抗議，我理都不理。那個時候正醞釀着所謂保釣運動，覺得自己每一個細胞念的都是政治系。民國五十九年的九月三號，中央日報刊ｈｔｔps://m.hｅｔｕboｏk.cｏｍ•com出了一篇趙某人的大作，題目叫做『寄準人才』。我說：『生爲中國人就背上了對中國的責任，中國的前途是我們共同的命運，任何依違兩可，坐觀成敗，都是逃避現實，自欺欺人的行爲。五四前後的讀書人把理性、知識、思想當做中國自强自救的武器，不盲目附和，不隨波逐流，要用青年的熱忱，喚醒東亞的睡獅。半個世紀已經過去，當時沸騰在他們胸膛中的一腔熱血，如今到那裏去了？』文句可能肉麻了一點，但是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不能夠對自己的思想採取虛偽的態度。沒有救國救民的本事，連幾句對得起良心的話都不敢說，那才是天下頭一等的蠢物。沒想到，這篇文章立即引起了迴響。

很多年就這樣過去了。一九七九年的聖誕夜沒有青春作伴，我回到了魂牽夢繫的祖國。父親先走了一步，遊子的願望不能全部的實現，留下了永恆的遺憾。因爲工作的關係，認識了許多年輕可愛的朋友，興冲冲的捧着烏鴉當鳳凰hetubook.com.com，把趙某人的『遊子之歌』縮短了一些，搬到螢光幕上去亮相。姚兄慎重其事的改譜了曲，呈送行政院新聞局審查。今天中午，在走廊上孫老哥氣急敗壞的操着一口京片子喳唬道：『趙顧問，剛才接到公事，你作了首歌新聞局不准通過，你老大寫了個什麼歪詞呵？』趙老大哈哈苦笑，無言以對。

十四年前的今天，我在新聞局幹編輯，裏面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不是我的老長官就是我的老同事，懷著幾分好奇，搖了一個電話去探聽一下消息。老長官聽到小老弟的聲音，照例先臭罵一頓爲什麽久久不請吃喜酒，然後查出原委，婉轉相告。原來局裏的意思是對於『青春作伴，早日還鄉』這八個大字認爲詞意有不明確的地方，有可能會引起不良好的影響，造成誤會，所以予以保留，不得公開演唱，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小老弟千萬要原諒云云。掛了電話，對老長官的人情味十分感激。雖然小事一件，但是對於不能通過的理由仍然不能完全的理解。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果然是千古的絕唱。回到家裏泡杯濃茶，閉門思過日子好快，回到國內以後，不知不覺的，一百八十天已經過去。長輩不可謂不關愛，親友和圖書不可謂不照顧，因爲限於自己種種的條件太差，除了一無所成，一無所獲以外，還常常不由自主的處處碰壁。不覺使我想起一位在三國演義裏面大名鼎鼎，却輕如鴻毛的人物『阿斗』來。對於自己感到有點兒失望。

六月廿五日晚明尼蘇答大學校友會聚餐。飯後大家的興致很高，趙某人一不小心應各位學長要求站起來高歌一曲『遊子之歌』，贏得大家無限的驚訝，世界上竟然還有如此難聽的歌聲。會後，散步在信義路的紅磚路上。紅男綠女，穿梭來往，空氣中洋溢着溫馨的情意。在海外每逢心緒不穩的時候，總把帳記在老外的身上，覺得一切不順遂都是因爲寄人籬下的關係。回到國內以後，這個藉口自然消失，我也失去了怨天尤人的權利，萬事只有反求諸己。從此遵守新聞局的命令，將『遊子之歌』深深的藏在心底。雖然不能夠公開的演唱，但是禱祝母親大人與弟妹健康快樂，天佑吾邦萬壽無疆的幾炷香火，却不會受到外面麗日艷陽或者雨驟風狂的任何影響，仍將歲歲年年的永遠在我心中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