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靈的因明
黑暗
在上帝創造世界之後,宇宙是黑漆一團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歸於原始的黑暗,所以這個宇宙不過是兩個黑暗中間的一星火花。但是這個世界仍然是充滿了黑暗,黑暗可說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態度也就是在乎怎樣去處理這個黑暗。然而,世上有許多人根本不能認識黑暗,他們對於人生是絕無態度的,只有對於世人通常姿態的一種出於本能的模倣而已;他們沒有嘗到人生的本質,黑暗,所以他們是始終沒有看清人生的,永遠是影子般浮沉世上。他們的哀樂都比別人輕,他們生活的内容也淺陋得很,他們眞可說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可是,他們佔了世人的大部分,這也是幾千年來天下所以如是紛紛的原因之一。
《梁遇春文集》,洪範書店
一九七九年版
一九七九年版
現代散文中直接以「黑暗」為題材的作品不多,梁遇春以他博學雋永的議論天才,娓述人性潛藏之黑暗與曝露在人世社會中的罪惡,他的真意仍在批判黑暗的存在,但是他不訴諸「追求光明」的陳腔,而以黑暗來反襯「光明的缺席」,是一篇出人意表的哲理之作。
無論是東方或西方,都存在著光明/黑暗二元對立的思想。光明與黑暗的對立,也象徵著正義與罪惡、美與醜、生與死、愛與慾……等等對立的概念。其實生命中原本存有光明與黑暗兩種因子,人性的誕生就在兩者的交戰之間。史蒂芬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94)的名著《化身博士》就用幻想小說體裁將人性中的善惡鬥爭闡揚得淋漓盡致。
有人以爲志行高潔的理想主義者應當不知道世上一切齷齪事體,應和-圖-書當不懂得世上有黑暗這個東西。這是再錯不過的見解。只有深知黑暗的人們纔會熱烈地讚美光明。沒有餓過的人不大曉得食飽的快樂,沒有經過性的苦悶的小孩子很難了解性生活的意義。奧古斯丁、托爾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汚穢的地方,纔產生了後來一塵不沾的潔白情緒。不覺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見光明的價值了。孫悟空沒有在八卦爐中燒了六十四天,也無從得到那對洞觀萬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貞潔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們的一生埋在黑暗裏面,但是有時誰也沒有她們那麼戀著光明。她們受盡人們的揶揄,歷遍人間淒涼的情境,嘗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使她們的心還卓然自立,那麼這顆心一定是滿著同情和憐憫。她們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們的人們也是受這個黑暗殘殺著,她們怎麼不會滿心都是怜憐呢,當 De Quincey 流落倫敦,徬徨無依的時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惟一的朋友,最純潔的朋友,當朶斯妥夫斯基的「罪與罰」裏主要人物 Raskonikov 爲著殺了人,萬種情緒交開胸中時候,妓|女 Sonia 是惟一能夠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聖經,勸他自首。只有濯汚泥者纔能夠纖塵不染。從黑暗裏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羅曼主義者一樣,他們受過寫實主義的洗禮,認出人們心苗裏的羅曼根源,這纔是眞眞的羅曼主義。在這過糊塗世界裏,我們非事先一筆勾銷,再重新一一估定價值過不可,否則囫圇吞棗地隨便加以可否,是豬八戒喫人參菓的辦法。沒有夜,哪裏有晨曦的光榮。正是風雨如晦時候,雞鳴不已纔會那麼有意義,那麼有内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們像未鍛鍊https://m.hetubook.com.com過的生鐵,絕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劍。
誇大狂是人們的一種本性,個個人都喜歡用他自命特別具有的性質來做分類的標準。基督教徒認爲世人只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異教徒;道學家覺得人們最大的區別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愛國主義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歸於愛國者和賣國賊這兩類;「鍾情自在我輩」的名士心裏只把人們斫成兩部分,一面是餐風飲露的名士,一面是令人作嘔的俗物。這種唯我獨尊的分類法完全出自主觀,因爲要把自己說的光榮些,就隨便豎起一面紙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面小旗偷偷地插在對面,於是乎拿起號角,向天下人宣佈道這是世上的眞正局面,一切芸芸蒼生不是這邊的好漢,就是那面的嘍囉,自己就飛揚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著。這已經是夠下流了。但是若使沒有別的結果,只不過令人冷笑,那倒也是無妨的;最可怕的卻是站在大旗下的人們總覺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對面那班小鬼都是魔道,應該退出世界舞臺的。因此認爲自己該享到許多特權,那班敵人是該排斥,壓迫,毀滅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時代演出敎會審判那幕慘淒的悲劇;道學家幾千年來在中國把人們弄得這麼奄奄一息,毫無「異端」的精神;愛國主義者喫了野心家的迷醉劑,推波助瀾地做成歐戰;而名士們一向是靠欺騙奸滑爲生,一面罵俗物,一面做俗物的寄生蟲,養成中國歷來文人只圖小便宜的習氣。這幾個招牌變成他們的符咒,藉此橫行天下,發洩人類殘酷的獸|性。我們絕不能再拿這類招牌來惹禍了。
我們這班圓顱方趾的動物應當怎樣分類呢?若使照顏色來分做黃種、黑種、白種、紅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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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那的確是難免於膚淺,若使打開族譜,分做甚麼 Aryan、Semitic 等等,也是不徹底的,因爲五萬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們對於他國女子的傾倒,常常爲著要得到異鄉情調,寧其冒許多麻煩,娶個和自己語言文字以及頭髮眼睛的顏色絕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們早已打成一片,無法來根據皮膚顏色和人類系統來分類了。德國諷刺家 Saphir 說:「天下人可以分做兩種——有錢的人們和沒有錢的人民。」這眞是個好辦法!但是他接著說道:「然而,沒有錢的人們不能算做人——他們不是魔鬼——可憐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於貧窮的天使。」所以這位出語傷人的滑稽家的分類法也就根本推翻了。Charles Lamb 說:「照我們能建設的最好的理論,人類是兩種人構成的,『向人借錢的人們』同『借錢給人的人們。』」可是他眞是太樂觀了,他忘記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無心肝的那班潔身自好的君子。他們怕人們向他們借錢,於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們借錢,這樣子人們也不好意思來啟齒了;也許他們怕自己會向人們借錢,弄到虧空,於是先下個決心不借錢給別人,這樣子自斷自己借錢的路,當然會節儉了,總之,他們的心被錢壓硬了,再也發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動。錢雖然是萬能,在這方面卻不能做個良好的分類工具。我們只好向人們精神方面去找個分類標準。他們並非完全過著天鵝絨的生活,他們也遇過人生的坎坷,或者終身在人生的日子裏面被人磨椿著,但是他們不能了解甚麼叫做黑暗。天下有許多只會感到苦痛,而絕不知悲哀的人們。當苦難壓住他們時候,他們本能地發出哀號
和-圖-書,正如被打的貓狗那麼嚷著一樣。苦難一走開,他們又恢復日常無意識的生活狀態了,一張折做兩半的紙還沒有那麼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時甚至當苦痛還繼續著時候,他們已經因爲和苦痛相熟,而變麻木了。過去是立刻忘記了,將來是他們所不會推測的,現在的深刻意義又是他們所無法明白的,所以他們免不了莫名其妙的過日子。悲哀當然是沒有的,但是也失丟了生命,充實的生命。他們沒有高舉生命之杯,痛飲一番,他們只是嘗一嘗杯緣的酒痕,有時在極悲哀的環境裏,他們會如日常地白癡地笑著,但他們也不曉得甚麼是人生最快意的時候。他們始終沒有走到生命裏面去,只是生命向前的一個無聊的過客。他們在世上空嘗了許多無謂的苦痛同比苦痛更無謂的微溫快樂,他們其實不懂得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眞是深負上天好生之德。
梁遇春是一位早夭的才子,死時年方廿六歲,廢名(馮文炳)稱讚他是一位文體家,並特別喜愛他那種顧盼多姿的風格。梁氏是三十年代的知性散文大家,他不僅見解戛戛獨造,且思路洶湧奔騰,運筆開闔自如,又能博聞強記,隨手拈來古今中外詩詞雋語、格言名句,無不恰到好處,成為他文章中有機的一部分。
梁遇春 (1906-1932)字馭聰,筆名秋心,福建福州人。北京大學西洋文學系畢業。曾任教於暨南大學及北京大學。著有散文集《春醪集》、《淚與笑》二書,後台灣洪範書店合編爲《梁遇春散文集》。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總得有個光明的心地。生來就盲目的,絕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別,因此也可說不能了解黑暗了。說到這裏,我們很可以應用柏拉圖的穴居人的比喻。他們老住在穴中,從來沒有看到陽光,也不覺得自己是在陰森森的窟裏。當他們走出來的時候,他們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禮,反頭暈目眩起來,這是可以解說歷來人們對於新時代的恐怖,總是戀著舊時代的骸骨,因爲那是和人們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當他們已慣於陽光了,他們一回去,就立刻覺得窟裏的黑暗悽慘。人世的黑暗也正和這個窟穴一樣,你必定瞧到了光明,纔能曉得那是多麼可怕的。詩人們所以覺得世界特別可悲傷的,也是出於他們天天都浴在潔白的陽光裏。而絕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面的無聊小說家是無法了解黑暗,雖然他們拼命寫許多所謂黑幕小說。這類小說專講怎樣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卻沒有說到黑暗的本質。他們說的是技術,最可鄙的技術,並沒有嘗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們除開刻板的幾句世俗道德家的話外,絕無同情之可言。不曉得悲哀的人怎麼會有同情呢?「人心險詐」這個黑暗是值得細味的,至於人心怎樣子險詐。以及我們在世上該用那種險詐手段纔能達到目的,這些無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討的。然而那班所謂深知黑暗的人們卻只知道玩弄這些小技,完全沒有看到黑暗的眞意義了。俄國文學家 Dostoevski、Gogol、Chekhov 等讒配得上說是知道黑暗的人。他們也都是光明的歌頌者。當我們還無法來結實地來把人們分類時候,就將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個好辦法罷!最少我這十幾年來在世網裏掙扎著的時候,對於人們總是用這點來分類,而且覺得這個標準可以指出他們許多其他的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