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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三品:物趣

作者:鄭明娳 林燿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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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靈心靈 酒甕中的水牛

生靈心靈

酒甕中的水牛

周志仁 (1962-)台灣台南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現任教於台南善化高中。散文未結集。
《薔薇映空》,幼獅文化公司
一九八七年版
他眞是個奇怪的郎中,謹慎審看過小水牛後,回到廳堂上,他不但沒有開藥方的打算,而且竟沒事似的跟父親閒聊起來。他問父親:
我好恐慌!把小水牛栓得緊緊的,即使眼見牠因未能啜飲溪水而神情憔悴,也不肯讓牠離開我。我日夜守著牠,呵護牠,安慰他說,說我一定會帶牠衝破那道金光閃閃的藩牆,帶著鋤領、犁器,把遮堵河流的堤防掘碎,把其他失心的水牛救起,然後一起耕耨,一起重新整治桃花源。我又說,眼眶收集著雨水,我要儘快去尋那一株納藏著彩虹顏色的野薑,這般災禍的降臨,許是我太輕率、太懼縮,沒尋得野薑花的緣故。我又說……
這樣的日子過足九年,我十五歲,小水牛不再是以前的小水牛了,牠成長得又黑又壯,嗯嘛一聲,歡愉的情緒可以響遍村子每一個角落。井邊擣衣的少女,田裏犂耕的農人,山中打柴的樵夫,河旁垂釣的老耆都會因此停下工作,佇耳凝聽,嘴角隨之綻露出微笑。牠始終飲喝小溪的水,爽健的足蹄涵藏著桃李的芳香,牠始終喜愛那條不平凡的溪、柳、桃、李,就如同村人對它們一樣的奉拜,牠也始終喜愛把我駝負在背上四處去遊蕩,就如同古老的傳說那樣永遠懷記著我。牠活得輕快,活得質樸,活得逍遙,我也是。
六歲畫出來的圖繪每張都是相同的構式:東方有三座青綠色的山,山峯尖尖的,像埃及的金字塔;山尖上有個才睡醒,娃娃臉般紅嘟嘟的太陽,以及從圓圓的太陽射出來,箭一樣的,一道道金色的光芒;山脚下有條蜿蜒的小溪,小溪兩旁長滿了楊柳和桃李,楊柳的翡翠https://www.hetubook.com.com照例要垂浸入水裏,而火艷的桃花,粉般雪白的李花,也照例要香香地飄三兩瓣在碧綠的流水上,當這些都佈置妥貼之後,在小溪曲折的淺灣内,圖畫的主角出現了——一條浸浴的水牛。
那一堆肥肉,他被牛販指引,直接尋到村長家裏去了,我看見他進門時臉上一副陰陰的笑貌,便知覺禍害要降臨了。果然,過不了好久,東山山腳下,植有桃李與垂柳的那一段土地,被市儈整個購置下來了,聽說是那兒的溪水,水質甘甜,適宜釀酒,於是,溪水便被狠心地腰斬了。
隨著斬斷的溪水水勢的漲高,用一大整塊一大整塊昂貴的花岡岩堆砌而成的堤防也隨著加高了。不!不僅是堤防,在村莊外圍,那排槐樹林外沿,一個大圈圈把村落紮緊圍繞起來的高牆也一天天構建起來了。這牆構築得好華侈、好華侈,竟用一疊疊花綠花綠的鈔票直接堆積起來,竟用一袋袋白亮白亮的銅幣堆積起來;竟用一顆顆原本赤紅,如今逐漸陰陰黑了的心臟,用一頭頭水牛的皮、水牛的骨、水牛的肉……
就這樣底,小水牛眞正而完全地嚐試著新奇的經驗了:父親特地要我每天清晨帶牠去小溪洗浴、喝水。一天、兩天,有無數個每天,我和小水牛穿過桃李樹的間隙,一同踞坐溪旁,瞭望東山昇起的晨陽,看它跳呀蹦地上桃李樹梢,篩落桃林片片晶光閃閃。我們一同洗浴,小水牛習慣整個身子沈浸在水裏,只露出兩隻烏隆隆的鼻孔,呼嚕、呼嚕,舒貼地吐氣。我,則喜歡輕輕掬把清涼的河水,看一看水影中自己的臉和小水牛圓圓的眼,那對眼珠,渾圓、清亮,在晨曦裏,我能很清楚地在牠的瞳眸裏瞧見自己的身影。而且呀!我逐漸發現,走入桃園裏,踩著不知從古老的何時就開始積層的落英,教那一股柔軟的感覺從腳底竄流上心來,是一種莫可言喻的激動。尤其是:能讓你的衣、你的身、你的足,醮霑了一hetubook.com•com抹綠意、一縷芬芳,四處傳播,走到那裏,就散播到那裏,散播著冉冉的清香,散播了洋洋的青春,在村裏。
村莊東隅那條小溪不是平凡的,它一直是村人崇拜的象徵,尤其是植有楊柳和桃李樹那一段,平時村子裏的人是不敢去的。因爲不敢去,所以往東走,出了村莊東沿著那一列高高密密的槐樹林,便麻麻莽莽長滿了榛木和野草。生日那天,父親讓我趴坐在牛背上,他一手握住牛繩牽引小水牛,一手持著木棍使力地撥開齊腰的草。草葉片上的露珠晶晶閃爍,夾含著靑鮮的草味,很快地浸濡溼了他雙腳的褲管。父親小心翼翼地走著,一臉傳統的崇敬,許是過於虔誠的緣故,即使在鄉間夏季早晨微涼的空氣裏,他的雙額還是汨汨地流沁出汗滴。走盡榛木堆和草叢,便是桃林了,這時可以聽得見淅淅嘩嘩的流水聲,也可以聞得著滿胸滿口濃郁的桃李香氣,但父親卻反而停步了,回過頭對我說:「從這裏,你和小水牛自己進去吧!記住,進入桃林以後,可得好好帶領小水牛,知道嗎?」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很明白,倒是小水牛突然變得聰慧了,牠嗯嘛一聲,駝著我很快走進林裏。
然而,我是否聽錯了,那的確是晶瑩瑩的溪水嗎?
然而不幸還是降臨了,有一夜凌晨時分,桃李林裏那一片汪洋竟忽然奇異地噴冒著水泡。剝剝的氣泡聲彼起此落,宛如初夏午後狂亂的西北雨聲,甚至如秋季天氣乾燥、晴天響起轟隆轟隆的霹靂。隔天一早,村子裏四處喧鑼打鼓,人人激奮異常,相與傳播著「美滿」的消息:「山腳下的小溪溪水顏色變了,變得好紅、好橙,紅中有橙,橙裏帶紅,橙紅得亮麗!橙紅得透明!」原來,溪水浸漬了桃花、李花,竟在一夜間全部蒸酵成濃的酒漿。一股酒香的醇味醮濃濃地飄飄在空氣裏,醺人欲醉。一定是這些詭僞而叫人發昏的空氣在作祟吧!否則我怎會讓小水牛脫逃了呢?那五六個村漢擡回hetubook.com.com後院,灌足了含酒味的溪水的,不是小水牛吧!否則牠的瞳眼裏怎麼不再映現著我的影子呢?眞是奇怪啊!牠腫脹的臉孔扭曲得多麼猙獰……
「如果不,那麼,就順從牠的意願做吧!要栽培一頭不祇是能耕田的水牛,總要花點兒苦心的。」
小水牛一定是病了。自從飲了小溪的流水之後,牠再也不肯吃草、更不飲我汲來的井水,終日只是睜著又大又圓,可是混濁沒有光采的眼睛,遠遠望著東邊桃李樹那一片霧紅。我心裏頭又著急又難過,去找父親,父親也沒有辦法。這樣過了一個禮拜,小水牛已經瘦得皮包骨,像一件披掛在一根根橫豎立起,嶙嶙黃木衣架上的灰色衣裳。
那位牛販我認識,他原是村裏的無賴,對所謂古老的傳說和鄉間純潔樸素的人性和習俗,他一向不屑言顧。自從村民們日漸富裕,一頭頭水牛跟著牧蓄起來,他便憎惡極了這些灰渾渾、越看越覺笨拙的動物,總是想盡辦法要除去牠們。他一邊四處慫恿村民要放棄那些較篤鈍的水牛,將牠們賣了,一邊又調唆那些不祇是可以耕田的水牛,要牠們磨亮額頂上的雙角,因爲,連他也知道,即使是這些可算是聰明的水牛,要能尋得彩虹般美麗的野薑花,也是不容易的(而,這正是他可以挑撥的一個大緣由)。而他最反對的,莫過於村民們把桃花源看得那般崇敬,他說那般清瀅的溪水,只供給水牛飲水,簡直是浪費,爲什麽不在裏頭加入點兒滋味呢?他又說,口沫橫飛地……
水牛,沐浴在潺潺小溪裏的水牛
木訥了、畏縮了、不見了……
不見了!
樸實不見了!平靜失去了!祥和沒有了!

腰斬了!嘩啦嘩啦的河水宣洩不掉,便陰陰的倒流回來、陰陰的流進桃李園裏,陰陰的漂起地面的花。陰陰地、陰陰地,就像那肉餅面上陰陰的獰笑。
林子和*圖*書裏花香更加濃厚,滿地都是桃花、李花,陽光透過枝枒照射在上面,亮堂堂地,紅的更加血紅,白的更加雪白。小水牛這時根本不聽從我的使喚,牠好似快樂極了,在林子裏到處逍遙的奔走,偶而停下來,便用身體不斷摩抄桃李樹的莖軀。等到牠玩足了,也玩累了,牠才向小溪走去。父親說,小水牛喝水的時候,我必須留在岸上尋一種花瓣有七種顏色的野薑花。他說,這種野薑是天上一位白眉、白髮、臉皮極端白淨的神仙下凡時遺留下來的,要我誠心而仔細地尋找。可是……可是小水牛實在太高興了,牠背負著我,也不管我是不是害怕,就直接奔躍進水裏,蹲下身,興奮地洗浴。我那敢再去尋什麼七種顏色花瓣的野薑?望著淹蓋小水牛軀體而漲至我腰間的河水,我祇能雙腳拼命緊緊夾住小水牛,我心裏好惶恐好惶恐……
那實在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酒甕,
它醉死了我的小水牛。
可惡的春之酒醉死了小水牛。
我在這一天,我把那些畫,六歲的圖畫,撕得粉碎!
「你認爲牠僅是一頭耕田的水牛?」
本篇為具有寓言性質的散文。表層描寫小男孩與小水牛間的故事;骨子裏二者互為影射:水牛是大自然的產物,所以只有存身於大自然中才活得有生氣,水牛喝了桃花源溪水,就再也不想回到人間去飲人工鑿就的井水及人工割下的青草,所以病倒;小男孩在六歲時為自己所繪的圖畫正像小水牛喜愛的桃花源,此處扣住二者的天然需求相同。往後小男孩的成長過程即隱藏在水牛的經歷中,透過文字,正可理解台灣兒童成長環境的人工化、制約化以及孩子(代表著這一代的青年)的反彈……這些情境在在需於寓言底層中尋找。
我開始知道繪畫,我六歲。
水牛,沐浴在小溪潺潺的溪流
尾巴輕柔地順著水波曲滑的甩動
頭顱一高一低不時上下左右的擺動
蜷屈的雙角在晨曦光潔的映射下,
有斑斕斕的光巧盈盈的閃動
水牛,牠的低聲嗯嘛嗯嘛沈吟,
沈吟著悅愉的心……
和*圖*書
「……」父親靜定的想著,沒有回答。
這天,村子裏來了個走方郎中,自稱能醫治各種疑難奇症,我便央求父親把他請來了。他是一個白眉、白髮、臉皮極端白淨的瘦身漢子,穿著件厚厚寬鬆的道士袍,模樣兒有點兒飄飄似仙。我們引他到小水牛昏臥的厩場,他起先遠遠地觀察小水牛,觀察得很仔細很仔細,彷彿耍一眼將小水牛洞穿。然後,他走近前去,捻捻小水牛的前肢,翻開眼看看小水牛的瞳孔。這樣做著的時候,他那兩道白花的眉毛緊蹙著,有時稍稍舒齊了,總是又快倏地收攏起來。
我六歲生日那天,鄉下的老家發生了一樁重大的事:一頭渾身灰黑的小水牛,要執行牠第一次耕耘的服務了。在故鄉,對於水牛的初耨,是有個神聖的習俗的。一大清早,時辰一定要算計得很準,剛剛好是東方第一道晨曦將黑夜的簾幕射穿,而在山頂尖、樹梢上、屋簷邊兒篩出蕩漾的銀光的時候,讓家裏一定有、而且恰恰好足滿六歲的小孩兒沐浴齋戒,穿上一套新裁製的,全身編白的衣裝,然後由他引領那頭小水牛到東邊山腳下的小溪啜飲一口清泉。——根據古老的傳說,這一口清泉將會永遠留在水牛的身體内,而使水牛終其一生都懷記著這個小孩。
一切都顯得樸實、平靜而祥和,直到一個天候灰陰的下午,一位枯瘦乾癟的牛販帶來一位全身贅肉、圓桶似的傢伙。
我一直非常喜愛這些圖畫。
我六歲生日那天,父親要我帶一頭初耨的水牛,去東邊山腳下的小溪喝一口清泉,他說這一口清泉將會永遠留在水牛體內,而使水牛終生都懷記著這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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