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熱情
蚊子
我不斷的克制和努力的忍耐著,好呀,你已經把我的血吸到你肚子裏去了。
於是,我開始了一個陰狠的計畫;我把衣服通通脫去,除了一條短褲,我也深知蚊子是不怎麼喜歡光明的,我就把凳子移離燈光遠一點,但仍然看得清楚的地方;我靜坐著冥然不動,嘴中念著:「嗟,來食。」心想,蚊子總該不是一個拘禮的「人」吧?
自從我的那位同事結婚之後,他從前在河邊自建的小木屋就算被我接收了,然而,我幾乎同時接收了一屋子的蚊子。
我眞的是有些憐憫牠了,牠分明是中了我的陷阱。
其實我錯了,蚊子固然不懂得人話,但也卻不那麼迂腐,若非我剛才那一陣運動,使我的皮膚有了汗味,牠才不會光臨呢?好像什麼人又說過:心懷恨意的人,身體自會溢出惡臭。
當我把手指移開時,牠已經不動了。牠的口器依然深陷在我的皮膚裏面,這傢伙當初未免過於貪戀,也過於耽溺了。
這情形,不禁使人想起軍隊裏的驗血,當護士用針筒刺穿你腕間的脈管時,她一面問你痛不痛,你一面看見針筒裏鮮紅的血隨著上面的刻度上升。所不同的是,抽血去驗是一件「事情」,而蚊子把我的血吸到牠肚子裏去,卻不能只算一件「事情」。這個你們一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懂。我所茫然有覺的,竟是一種生命的交易。可惜的是,這種崇高的感覺維持得不太久。當蚊子的腹斑完全消失而成爲一種赭紅色,在我深深感覺出來牠的酣暢與沈醉之後,我幾乎可以聽得出來,自己心中的獰笑。
然而,我終究還是沒有釋放他,我及時摺疊了一個紙球,將牠封藏在裏面。老實說,卽使「恨」會被傳染,難道人類向來還缺少了這種情感?至於遺傳,蚊子不恨也會吸血的啊!
便這樣,牠本來黑白分明的腹部開始漲大而變得模糊了。其實,我所看見的只是那些黑白斑紋的漲大,先是黑的變成赭色,白的變得有些粉紅。
我已經感覺出來皮膚上輕微的痛,我也看得出來牠尖銳的口器所挿入的地方。先開始,是牠口器旁的觸鬚微微的在向兩旁捲動。口器已經分明插得更深,因爲現在已經看不見而只剩下觸鬚了。
我不能十分清楚的了解,自己未曾使大力捺破牠的肚子,是否因爲不願意鮮血玷污了自己的手,或是,怕看見蚊子的血便是自己的血,或是別的。
牠脹得圓鼓鼓的腹部不但是赭紅色,而且在燈下隱隱發出光輝。牠是真的醉了。牠兩隻高舉的後腿不但停止了掀動,而且是保有m•hetubook•com•com幾分軟弱無力地懸垂著,然而,牠卻還沒有因吃飽了便走的意思。牠眞的是醉了。這正好。
商禽作品以詩為畢生菁華,其中又以「散文詩」(以散文分段體裁做為形式的詩體)最為燴炙人口,下啟年輕一代詩人蘇紹連、渡也等人早期風格。在商禽處女詩集《夢或者黎明》中,若干名篇即曾以昆蟲動物為題,如〈火雞〉、〈螞蟻巢〉、〈長頸鹿〉,這些文詩的主旨卻不在於素寫生物形態,而在於暴露人的孤寂、存在的荒謬、生命的無奈與終究無法掙脫現實圍堵的逃亡意念。
商禽 (1930-)本名羅燕,另一筆名羅馬。四川珙縣人。現任《時報周刊》編輯主任。著作以詩爲主,散文未結集。
而蚊子正好是一個逐臭之夫。
我用拇指和食指把牠撿起來放在攤開的左手掌心中。
說牠的造形優美,實在一點都不誇大,牠的腹軀長而不瘦癟,其上有黑白相間的斑紋。最美的是牠的六隻長腿,每一隻大概都有牠身長的兩倍,卻按著粗細而分成長短不同的三節;那前面四隻腳在站立時,作了最均匀的方位分配和圖書;而且腳的三節彎度與斜度也給人以最安穩的感覺,是很合乎力學原理的。
可惡呀!心中的恨意開始煎熬著我。
終於牠來了,悄然掩至。但卻不是我想要牠留停的地方;直到我感覺得腿肚子痛,皮膚自己悸動了一下,待想把腿轉動過來時,牠已經飛走了。
眞的,這隻蚊子是醉了,飲人類之血而醉。
我開始有些後悔:把人類帶有恨意的血去餵養一隻蚊蚋。若是牠再去叮別的人,會不會傳播仇恨?若是生養了下一代,那些蚊蚋會不會也帶著恨意叮螫人類?當然,這些都是很無稽的。最合理的解釋或許是,卽使當時我心中曾經一時充滿了恨意,然而經過另一個生命的吸吮,是否便應該化消了?
眞正令我擔心的原來是「悲哀之自覺」,我怕這種人類特有的質素被傳染給昆蟲了。
反正,牠現在還沒有死,只是昏卻了。
如果牠還能復蘇,是否我該把牠放走?
「好啊!」不知是否由於牠竟然聽得出我心中的歡呼,牠曾經一度企圖飛走,雖然後來又重新降落下來,卻好似仍然有些許的疑懼。我不斷警告自己要克制、要忍耐,我努力屏住呼吸。好像已經得到我的信任了,牠甚至還在我稀疏而柔軟的汗毛間散了兩步。當然,我知道牠是在尋找一個最適當的下口之處和*圖*書。
爲了把這些營營然的衆生驅逐於我首次擁有的國度之外,我立刻加裝了一道紗門。
在這種情況之下,比牠大上千萬倍的人類,是根本用不著所謂巴掌的,我緩緩地舉起右手伸出一個指頭,以食指,輕輕的按在牠身上,稍微停了一陣,不僅感覺到牠腹部的靭度,甚至能覺得出牠裏面我自己的血的溫度。
眞是教人懊惱,越是如此我便越要克制自己;並且提醒自己:蚊子總是在暗處下口的。我故意地不斷輕移著雙脚,又微微搖晃右手,終於在牠沒有選擇的情況之下,施施然降落在我始終保持不動的左臂上。
這是一隻我們常見的家蚊子,不過,卻是那種生長在草叢間,而不是臭水溝中的那種;身形比較大一點和山間的小巧的花斑蚊大爲不同,簡直可以說得上是造形優美,翅膀在背部鋪得平整,灰灰的,然而很光潔。
最神妙的應該是後面的兩條腿,看它現在,正高高的舉起來,配合著牠因口器插得愈來愈深,而以致尾部上蹺,整個身體和我的皮膚表面形成了一個美麗的十五度傾斜。或許是因爲吸血時需要使力之故吧,那兩隻後腿還在不住的有節奏的掀動。
《聯合副刊》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二日https://m.hetubook.co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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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把舊有的欄柵式木板窗改成紗窗之後,我便失卻了把燈下的人影看成小狗的樂趣。
便這樣,終於也會有些不速之客會趁機溜進來,卽使在非常小心的情形下,哪怕是一隻,也會打擾我的寧靜。而真正打擾我的,倒不是牠的營營然,嗡嗡然,乃至被其螫咬,卻是我自己這顆容不得別「人」的心。一感覺得這個屋子中還有別的生物存在,我便怎麼也無法靜下來,既不能寫,也不能讀,甚至無法思想。在用書本衣物驅殺無效,甚至失去蹤跡之後,便祇好靜候其再度出現。好不容易發現其竟然爬在門紗上,便想:既然要出去,便放了你吧。可是,待到我去開門時,牠卻又飛回屋中的暗處去了。
然而,門,總是要開啓的。
本篇則是一篇純粹的散文。散文和散文詩的區別可依文意審度,散文的意旨常常貼附於文義、平行發展,而散文詩的主題則往往在字義之外。換言之,散文重在描寫和敍述,散文詩仍以意象的跳躍性和超離文字的象徵性為本格。本篇屬於散文的範疇,但仍繼承商禽式分段散文詩的幽默與異端色彩,經由獨白體的演出,我們得知詩人狡獪地脫去衣物,以身誘敵,竟然與一介蚊蟲鬥智,他的思緒徘徊在那隻蚊子的生死一線,趣味全在一「險」字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