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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歸路

作者:廖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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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電話很快掛斷,她怔怔站了好一會兒,才回到自己的設計桌前。張少華從對面抬起頭,細細看了她一會兒,慢條斯理的問道:
他等她說話,見她又哭,才說:
誰知,後來的半個鐘頭,張少華對她不聞不問!逕自做自己的事。直到下了班,芸兒見她在收拾東西,才怯怯的問她:
「有什麼好死的?如果這種事也可以死,天下還有什麼事不能死?真是看不開!」
她心裡恨透自己,最起碼也該裝模做樣一番,天下那有這麼便宜的事?平白受那許多苦、平白讓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然而,怪誰呢?怨誰呢?一切都是她渾渾沌沌招惹的呀。
「結婚證書就是保障呀?那方武男的事,怎麼說?妳說損失太大,是不是指讓男人佔便宜、和他睡覺?我倒覺得,自己得到很大的快樂,佔了不少便宜呢。」
除了注意電話就是跑洗手間,褲底大腿間,全是黏膩膩他的東西,早上才偷偷將換下的內褲去到垃圾包裡,這會兒又溼黏黏叫人難受,好像擦不乾淨似的。要是懷孕的話……呸!才一次怎會那麼不幸?
「沒有。」她艱難的說:「那個昨天來了。」
她沒有問他,銷貨要一個多月?他果真出了一個月的門?沒有回來過?真的忙得連一通電話也沒辦法打?
張少華突然兩手一拍,興奮的說:
「反正妳不是第一個。」
「妳這樣說太可怕了。」
「反正沒事嘛。」
「我怎麼向孫老師交代?那工作是她介紹的。」
「喂,芸兒嗎?怎麼不說話?妳躲在這裡幹什麼——妳在聽嗎?我現在在桃園,已經辦完事了,我馬上去看妳。」
也許,從今天起,就不該再搭他的便車、不該再和他見面了,此去真是凶多吉少。
日子有氣無力的過著,重逢的希望逐漸萎縮,就像她單薄的身子,直要蒸發掉似的。她完全沒想到,一個男人存心要躲女人,居然可以躲得這樣徹底。「咫尺天涯」原來是這樣殘酷的字眼。若不是還見到他那高頭大馬的妻子,和兩個像透了他的兒子,天天在十五號出出進進,她真會以為,那名叫方武男的男人,已經從這世上消失掉了。
「好了吧,哭夠了沒有?不是人家對妳不好,是妳自己胡纏,惹人發火。」
總是要見面的,不管多尷尬。
一路上她一逕提醒自己別露出慌張的樣子,轉出巷子,在老地方卻看不到他的車子。莫非他等不及先走了?不可能,平常他多晚都等,他和人合夥,算半個老闆,也不必像她一樣趕八點半打卡。那麼,會不會還沒出門?過去那兩個月,不管她多晚,他都準時七點半在站牌等她。難道發生什麼事了?
他讓她在老地方下車,對著她的背影拋下一句話:
她把臉別開去。男人開始絮絮叨叨的敘說一些生意上的事,完全無視於她的情緒。奇怪的是,她在他長篇累牘的生意經下,居然平靜下來。
「可是,他現在連個人影也不見。」
她怎能繼續這樣下去!
「妳行嗎?妳還是先定下心來,再說其他吧。這樣失魂落魄、神不守舍的,能做什麼事?」
「怎會不知道?反正我做事一向自己負責。二十四、五了,父母也管不了,我們都是成年女人呵。」
「少華,躲在這種地方,那會有認識男朋友的機會?妳當真要繼續呆在這裡?瞧妳那篤定的樣子,我不信那是真的。」
「為什麼我們不自己設計服裝,拿到百貨公司或服飾店寄賣?」
「事情不可能再發展下去了,他根本避不見面。」
「好!我們來解決問題!我們的事怎麼解決?」
張少華白眼一翻,沒好氣的說:
「妳這人講話多毒,什麼死不死的。」
「我想他可能抱著玩玩的心情,但沒想到玩了一個處女,說不定他也嚇著了,怕惹來什麼麻煩,所以暫時躲起來。但妳追究這些幹嘛,越鑽牛角尖,只有越想不開而已。芸兒,老實說,妳怎會對男女關係,說得白一點,就是性關係,這樣沒概念?妳不知道有些男人很沒控制力,一觸即發的?」
一句話逼她為之語塞,既悔又恨,加上更多的不甘心。
「我又不回去找他!只是覺得這地方冷清得難受,簡直不是人過的。平常日子倒還罷了,週末,最少也回台北看場電影,我快愁死了。」
「阿芸,七點四十了,還不下樓,妳在摸什麼?」
結果兩人還是去算了命,芸兒什麼都沒聽真切,只一句話叫她心甘情願的信:
「妳睡那間,都弄好了。」
在咖啡屋裡,洪妙玉替她向同是好友的張少華說明一切。後者瞠目結舌,只一再反覆的問著:
一句話安靜了李芸兒,最少少華也明白,這種事要了結,絕非一朝一夕。
她吃驚的看著好朋友,簡直不相信妙玉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是感情的事,不只是單純的懷孕問題。
那一晚,吃飯、喝咖啡、哭泣、敘說,終至和他柔情蜜意的住進桃園一家飯店,一切就像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樣。
「我們不睡一起?」
「嚇一跳,對不對?」妙玉看著她,說:「我告訴妳,懷孕與否是最現實的問題,如果男人種了禍根,撒腿不管,妳得自己去解決肚子裡的那塊肉,妳說,妳怎麼辦?這不是比妳現在還慘?」
她同時也明白,走到這裡,自己無論如何是走不回去了。
他關好門,開始脫衣服。她坐在床沿,巴巴的看著他熟練而若無其事的拉領帶、解鈕扣,露出多而鬆坍的一身肉。
「妳不會笑我吧?」
選擇妙玉談的原因,是因為洪在一年級時,曾和一位有婦之夫談過一場痛苦的戀愛,她的遭遇,洪能瞭解,最少也不會在心裡訕笑。
他好笑的看著www•hetubook.com.com她,也不知是真是假,淡淡的說:
她仍是哭,哭得久了,見他沒有轉圜意思,就乾脆把整個身子藏在被褥裡,沒頭沒臉的抽泣。
「這種事,有這麼可笑嗎?我哭還來不及呢。」
「妳還挺新鮮,方武男可捨不得放棄。」
「事情已經到這地步,我還能怎樣?己經有汙點,洗不清了。」
她撥電話回宿舍給張少華,怯怯中掩不住興奮:
「理由還不好編?問題是看妳自己的決心。」
「結婚就好了。」
在他們處得火熱的那陣子,他居然不避諱的載著他的妻子在她面前出出進進,和她迎面遇上,也居然能面不改色,昂然而過,好像根本不認識她一樣。只留下她面對著車後黃塵,全身顫抖的邁不開腳步。
李芸兒一聽,不自覺就活眉活眼起來。
「我跟妳打賭,他還會來找妳。」
「不太清楚。」
走過風月後的寂寞!日日夜夜殺傷人似的緊咬著不放。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有誰能講?不僅有違禮教,還特別傷損自尊,「被棄」實在是很難說出口的事。眼淚流光並不代表塊壘已釋,何況,情淚那有流乾的一天?
「我是說……處女。」
她算什麼呢?一個沒有愛巢,連一個晚上也分享不到的「情婦」!他居然可以這樣凌遲她,真以為她又瞎、又聾、又麻木?
「你到底搞過多少女人?」
男人向她點頭示意,一言不發的走進賓館大門。她張惶的左右張望一下,急急趕在自動門關閉前尾隨進去。
少華一本正經的反問她:
妙玉格格大笑:
「芸兒,我們不談空話,實際一點,而且平心靜氣看這件事,妳自己明白,方武男不可能為妳離婚,妳也沒本事要他把妳安頓得有模有樣。如果這樣,妳還有什麼可圖?越下去,路只有越走越窄的了。妳難道沒有想過要離開他?」
李芸兒在站牌等過兩班公車,八點七分,真令人生氣!不來或不能來,難道不能電話通知一下?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家電話。這人到底怎麼搞的?難不成他也害羞?也怕見面尷尬?
那日,她照例拿那一點二的雙睛,遠眺公車來的方向。巷口轉出一部橘紅色的轎車,她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兩條腿無端就發起抖來。她告訴自己:把眼光拿開,當做沒看到。但到頭來,她仍然張著那雙圓圓的眼睛,自遠而近迎住那部橘紅轎車。
滾啊滾的,奮鬥半天,淚水終究還是流了下來。
事倩怎會這樣?才剛開始,就即刻結束,頭尾都叫人措手不及?剛和他相處時,他那樣汲汲營營,好像要對全世界宣佈他們在一起的消息似的;而她,卻閃閃爍爍的,唯恐人家知道李芸兒和一個已婚男人在一起。當時的心態,即使他未婚,她也不願自己的男友,顯出那一身中年的富態,她不要別人說,她是找不到人,才跟這中年漢子在一起。如今,她可是連這樣一個角色也抓不住!
隔著距離,看不到那人的形貌,她依然感受到那種觸電般的感覺。意外所帶來的興奮,緊緊揪住她的全身。
這幾年,看多了同學成功或失敗的戀愛,直接間接知道她們這樣那樣的獻身,李芸兒心裡倒未必堅持婚前一定不能把身體給某一特殊的男人。起碼她就常在腦海裡幻想自己和小郭間的種種旖旎情節,如果小郭要求,想必自己不會拒絕,小郭,唉,如今,自己連這最足以自傲的「清白」也失去了,而且失去得莫名其妙,毫無價值。
「可是,他最少該有點喜歡我才會做這種事吧?」
妙玉解人的一笑,說:
終於還是揮手叫了計程車,上車後還不死心的一個勁兒往後張望,直到車子轉個彎,開出大馬路,才悵然回過頭來。
「我的小姐,也許是有一點吧,不過男人的情和慾,未必是雙生兄弟呢,以後妳就明白了。」
「什麼搞不搞?多難聽。我不像人家一樣亂搞,我要過的女人,都是心甘情願跟我。」
「沒結婚的?笑話!我的對象都是沒結婚的,至少和我交往當時都沒配偶。傻瓜才會去找已婚女人,那豈非自找麻煩?」
「等一下,他要來。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在這種地方,連一點機會也沒有,那來的緣不緣?」
「是男的朋友,沒錯。」
「怎麼可能?她是我老婆,正牌的方太大。」
可是,她能索回什麼?說了又如何?能使他更看得起她,還是怎麼?對於有妻有子的男人,她這樣做圖個什麼?人家不是說,女人只有兩種;一種是處女,一種是非處女。一次跟一百次,其實都是一樣,洗不清了。
對方武男,大概下那一步棋都沒有用吧?他真是生來剋她的。原來的模糊期待,衍化到後來,就變成衝人的怨惱了。當真是和人共事一夫的命?待要信了,卻怎麼也不甘心,好好的一生,少女夢都沒做過,就這樣一腳錯、一生錯了?待要不信,卻明明和他瓜瓜葛葛的,自己越扯越不清……
「妳說怎麼解決就怎麼解決。」
她張著兩隻乾澀的眼望著好友,她是全然沒主意了,不知道自己要怎麼生活下去?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看妙玉怎麼指點她。
放下毛巾、衛生紙等盥洗物之後,女侍很快的退去。
這通電話把她打人十八層地獄。女人的吞吐遲疑,使她直覺到電話打去時,他正坐在旁邊。她心中那點他存心躲她的疑慮落實了,不覺慌張起來。
「他幹嘛避不見面?」
「起來穿衣服了,這樣哭哭哭,又不能解決問題。」
母親在樓梯口出聲喊,她才瞿然一驚!這麼晚了,竟不曾知覺。他到底https://m.hetubook.com.com出門沒?好像沒聽到車子開過的聲音,也沒有熟悉的兩聲喇叭,也許自己錯過了,說不定他早已在站牌等很久了。
終於還是顫抖著撥通他公司的電話,接話的是個女的,先問她是誰,才拖長聲音說:
「妳,怎麼……妳家裡不知道?」
「唉唷,我吃不下嘛,又遲到了,還吃!」
「妙玉,我想和妳談談。」
然而,連著一星期見不到方武男,也沒接到半通電話,她就不能這樣篤定了。
「妳算了吧,別拿這話當做繼續做人家情婦的檔箭牌。」少華恨恨的斥她:「錯了一次就該萬劫不復,一輩予在地獄裡頭?如果這樣,世界上還有多少能抬頭挺胸過日子的人?妳也太窩囊了。」
「既然這樣,乾脆結婚不是好?」
每次被這樣意淫式的佔便宜,她就要又氣又惱的怨艾半天。她不信男人就能解決一切,她母親不是三十八歲就守寡,沒有男人,自己一手把他們兄妹拉拔大的?男人?唉,可是家裡有個男人,的確也是不錯的。
就這樣,帶了簡單的行囊到桃園去。心房裡,上半層懷著或許有新際遇的憧憬,下半層壓縮著模模糊糊、自己也不肯承認的、或許能藉機改善自己在現有關係中地位的想望。離開方武男的念頭不是沒有過。幾乎是下過千百遍的「決心」;而紙糊的決心,在接觸到男人的眼光、撫觸,甚至電話裡一個邀約,就輕易撞破了。自己也明白,不藉有形的距離或新人,李芸兒那能離得開方武男,重新呼吸新鮮空氣?
「那有什麼辦法?學我們這行的,除非才氣非凡,而且長袖善舞,才能闖出一點名氣,靠廠商支持,創出一番事業。否則還不是到處找個沾得上邊的工作做做,偏偏這種工作都是工廠,很少在市中心。我們又沒有其他特長,找別的工作基本上就有困難,忍耐一點。」
星期六,她一衝動就想回去。張少華苦心孤詣的留她:
那一晚,她輾轉反側,身上那件透明、低胸又露腿的睡衣,引發她許多回憶和遐思。客廳裡偶然傳來妙玉和她男友的笑聲。該死!他們怎麼不進臥室?
一陣子不說話的妙玉,這時熱誠的插嘴進來。芸兒想:我去當不識相的電燈泡?自己也難過。嘴巴卻說:
那以後,每次約會的地點,便順理成章的在旅社裡,幾乎一星期便要來一兩次,做同樣的事,心頭輾過同樣的掙扎。他小心不讓她懷孕;她恨他的經驗豐富,以及他的經驗帶給她的快樂。有一次她問他:
「好吧,下班後妳來找我,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在,我父母都回鄉下老家去了。」
她在暈黃的燈光下睨視著他飽經風霜的臉:
拿在手裡的髮刷停在半空中,她頹然將它丟在梳妝台上。等一下見到他要怎麼辦?讓他先開口,還是?表情呢?同車二十多分鐘,又該說些什麼話?男人和女人,在出乎意外做了那件事之後,應該再怎麼相處?
芸兒明知她話中有話,事到臨頭,也只好囁囁嚅嚅說:
「妳懷孕了?」
「麻煩妳留個話,我姓李,請他回話。」
「妳怎麼會碰到這種事?怎麼會碰到這種事?」
難道,男人對女人,都是一沾就罷手,淺嚐即止?難道她李芸兒,真的青澀得只交出初夜就讓男人無可回顧,棄若敝屨?她真的沒有一點令人繫念的地方?還是他太大知道,採取了行動?接電話的人,會不會是……她搖搖頭,從胡思亂想中掙扎出來,到底,自己對男人瞭解太少了,男人的情和慾,豈是她這初惹情孽的女子所能揣測?
「還好他沒叫妳去死,否則我真不知妳到底是死或不死。」
好半天,男人才不耐煩的出聲:
「最少你可以不帶她出去。」她退而求其次的要求。
她看著他,在燈光下,突然覺得說不出的惡心?這樣一個男人,幾乎可以說是醜陋的男人,居然讓自己朝思暮想,死過一次,李芸兒呀,李芸兒,妳怎會如此的低品味?
「好啦,妳去洗澡。會放水吧?,瓦斯開關在後面。」
「請問他什磨時候會回來?」
她先是震怵,後來就委委屈屈、淒淒切切的哀泣起來。男人一聲不響,一件件的穿戴好,皺著眉頭坐在沙發上抽煙。
「我要負什麼責任?是我逼妳的,求妳的?妳別鬧笑話了,又不是未成年的人,要我負什麼責任?妳如果覺得委屈,覺得不好,我們就別在一起。大家不是老早有了默契,好聚好散?沒見過這樣不清楚的女人。」
然而,肉體還是肉體,它不屬於格調或品味的問題。當男人將她推倒在床上,重甸甸壓在她身上時,她就明白了。
那一整日,她在去與不去間撕扯著。他會害死她,讓她萬劫不復。可是,就平白給他玩了?饒是妓|女,也有夜渡資,也有要不要的選擇權吧?她不甘心這樣毫無代價的輸掉自己的初夜,不,是自己清清白白的二十四年!總得說清楚吧?至少讓他瞭解這種情懷。
「那是不可能的。妳當做沒看到不就得了。」他停了一下,突然又說:「反過來說,妳難道不能為我想一想?」
「妳可以搬到我家住,反正我家空得很,我父母很少上台北,弟弟又住校。」
那次以後,她就知道,她在他心目中,只不過是許多短期情婦中的一個罷了,「處女」並未使她身分特殊一點,說不定他還嫌她不夠風情呢。
「妳避開他不就得了?我不信他會天涯海角的找妳,沒到那種感情程度嘛。而且妳若堅持,他也不敢太勉強,這種男人我清楚得很,很會保護自己,能吃就吃,不能吃,撒腿就跑。」
「你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們這樣親密,你卻可https://m.hetubook.com.com以裝成全然不相識、完全的不相干,怎麼可以?看你和老婆那樣親熱的出出進進,我不難過?」
她摔了門就跑,跑兩步又趕緊放慢腳步,不行,別讓他以為自己急得要命。
「你太太不知道?」
「六點鐘我在這裡等妳。」
妙玉淡然的回說:
「喂,妳聽到了吧?電話太吵,見面再說。我大概五點二十左右會到,妳在工廠等我。」
「這種事那能到處說?」
「有了男人就好了。」
「這種事很平常,一年不知有多少樁。妳忘了我也碰過?」
李芸兒默不作聲。
「可是,這樣太沒保障了,而且,也未免損失太大。」
男人熟練的轉了一兩個彎,把車停在距她辦公室不遠的後巷裡。
「我去了一趟中南部,有一批新貨要賣中南部,我自己去開發市場。」
她下樓,逕直走到門口穿鞋。她母親坐在飯桌旁直喊:
居然連她是否同意都不徵求!她一面在心裡狠狠的恨,一面卻又忍不住竊喜興奮,一路錯綜複雜中,不禁就罵自己:賤啊!
在床上和他理論這件事,他理直氣壯:
「喂,我是阿芸啊。」她拿起話筒,在震耳欲聾的機器聲中大聲喊著。
「房間那麼多,何必擠在一起?」妙玉笑笑,才說:「侍會兒有個朋友要來,我和他睡在一起。」
「學服裝設計的人,最直接的想怯就像妳直樣。但一牽涉到賣,就成了生意,而不只是單純的設計工作,我們行嗎?對銷售通路一點也不熟,而且寄售也得壓點本錢,家裡不可能支持我,我自己存的錢現在還少得很。」
方武男來接她時,下工的人潮正一批一批湧出大門。她在眾目睽睽下,幾乎是帶點莫名的驕傲坐上他的車。
朝夕相處,話題一旦硬生生抽離了原先談慣的主題,乍然間,兩人相處便顯得尷尬而格格不入。多少次,芸兒不知不覺就要開口訴苦,猛一看少華那表情,只好知趣的嚥聲不語。
「難道要我熱絡的打招呼?我可是為妳好,同是街坊鄰居,事情鬧開來對妳沒好處。」
他聳聳肩,好笑的看著她:
「我想這是他的詭計,欲擒故縱,不怕妳不乖乖就範。或者他心虛,怕把禍闖大了,有後遺症,所以暫時避一下風頭,看看風聲再出來。不過,繼續下去,對妳可不是好事。」
打電話給專校同班同學洪妙玉時,是她躊躇復躊躇,從崩潰邊緣走回來的痛苦決定:
「你現在能做的最有用的事,就是和他一樣,算了。」妙玉看到她搖頭,馬上說:「辦不到,不甘心,對不對?可是時間一久,心裡自然就好過多了,妳要相信我,這是經驗之談。已婚男人和少女談戀愛,基本上都可說存心不良,最起碼都有『管他,發生以後再說』的不負責念頭;妳瞧瞧,方武男對妳根本不是因日久生情,先有感情做基礎,然後才進一步要妳的身體。這個人,一開始就想佔妳便宜,我不知道妳怎會變成他的狩獵目標,算妳倒楣。但事實既已如此,妳越早看清事實、不存幻想,越能自痛苦中解脫,真的,這不是高調。」
芸兒沈吟著,半是懊惱、半是羞赧的問:
「妳不知道,他也不曾和妳談,對吧?其實這件事最好的結局說不定就是現在這樣。對妳當然有損失,但每一個女人都會經過這一關,不是給這個男人,就是給那個男人。當然,像妳這樣,是奉獻得太離譜了,連自己也很難心服。不過,這種損失,比起繼續投資下去而沒有結果的損失,可以說小多了。假設事情會有結果,付出的代價勢必也會很高,兩者不成比例;而且,還會牽涉到所謂的道德或良心間題,這是免不了的,無論如何,總是破壞人家的家庭嘛。」
她禁不住心寒:
「方武男?」
「我很難過,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沒有遇見他就好了,儘管寂寞,但因為那是與生俱來的,就變得容易忍受。可是,人的一生,誰容許你「沒有怎樣就不會這樣」或「早知如此就如何」的重新來過?
「那妳要怎樣,敲鑼打鼓去尋嗎?我是一切隨綠,能遇到適合的人算運氣,一個人也不錯。總不能亂找瞎碰,萬一遇人不淑豈不更糟?」
芸兒想了一下,終於點點頭。
「妳有什麼打算?」
「妳就把暫時失蹤當做下一步棋也不錯,這樣不告而別,說不定會讓一向把妳當做理所當然的方武男突然重視妳的存在,妳就可以趁此談條件了。就是要做情婦,也要做得風光一點。」
多少次,她在二樓窗簾後,窺見他們一家五口,擠進那部福特車,他居然毫不避諱的高聲叫喚妻子兒女,一點也不怕她聽見。往常她坐的前座,坐的卻是他太太!有時,只有他們夫妻兩人出門,回來時,他從後座搬出一大包一大包的塑膠袋,猜想是結伴到舊北投市場去買菜。多典型的恩愛夫妻呀。
張少華靜靜聽她用微顫的語音敘說。放下話筒,此起彼落的蟲聲,正在夏夜的牆角,火也似的叫了開來。
妙玉注視著眉梢、眼角盡是春情的李芸兒,嘆了口氣,再問:
逛完夜市,時問還早,芸兒執意要去算命:
「妳是不曾被刀砍過才說這種話,刀砍是見血的,妳這種罪,倒未必一定要受,苦不苦,全看妳自己。」
芸兒不自覺就緬腆的低下頭,兩個未婚女性這樣談論男女關係,未免難為情,尤其妙玉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前衛?
「妳不用笑我,我快死了。」
「她是睜隻眼閉隻眼。反正誰也危害不了她的方太太地位。男人嘛,逢場作戲,不算回事,她也樂得不管。」他抽著煙,掩不住得意:「女人交往,事先大家就講清楚,要和_圖_書什磨,我給得起的就給,可是別破壞我的家庭,這是前提。一般說來,我交往過的女人都算識相,很少人鬧到我太太那裡去,老實說,鬧到那裡也沒用,我太太很厲害。」
日無新事,歲月過得很低調。即使是妙玉那麼解事的好友,也沒有辦法解決她的情緒;所謂婚姻或愛情顧問,又如何隔靴搔癢、解決什麼?情愛如係這麼單純的,可以適用定律解析的,則人間豈會存在萬般缺憾?方武男事件,幾日之間,使她忽然明白了若干道理,其中之一就是,心情再不好,遭遇再不幸,只要沒死,日子還是得咬緊牙關的過下去。誰能替妳受苦?
她們在妙玉那裝滿高級的客廳裡,縮腿歪在沙發上,聽她斷斷續續、遮遮掩掩的說完,妙玉握著茶杯,一雙眼睛直看人她心坎裡去:
「張少華知道嗎?」
可是,平白讓他這樣,難道就一聲不吭的悄然隱退?是否該對他講清楚?怎麼開口?
那聲音,千真萬確是她忘不了的,只是怎麼這樣挑弄人、怎麼是現在,在她幾乎已經絕望了才又出現!一次次的,總讓她在起起伏伏中飽受凌遲。早知自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又何必巴巴跑到這裡,平白受這毫無意義的苦楚?
下車以後,她才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家賓館前。
「那妳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搖搖頭,一張臉猛地燒熱起來。
「男女關係嘛,不外錢和情,要錢給錢,玩感情的,大家好來好散,誰也不欠誰。」
年輕輕的,正該在十里洋場中爭逐,卻活生生被自己的愚昧放逐在這裡。那人,可想而知的,仍四平八穩的在扮演著標準丈夫和負責父親的角色。十天了,難道他不曾找過她,不知道她在那裡?不會有一點點不安和燐惜?
一整日在辦公室,她唯一用心做的事情,就是豎著耳朵聽處長桌上的電話。今天,電話依然像往日一樣忙碌,只是沒一通是她的。他會不會出了什磨事?
「芸兒嗎?我是方武男。」
男人不等她的眼淚滾下來,便淡淡的開口:
七夕和中元,她看到他蹲在院子裡,一疊一疊的焚燒紙箔,那樣專注、那樣虔誠,連抬頭往她住的地方望一眼也不曾,火光熊熊中,儼然一個有家有室的中年男人。
「那,我們去桃園逛夜市?」
「既然跟我這樣,難道你不能為我想一想,不帶她出去?」
第二天一早,她在鏡子裡望見自己一臉的憔悴,一夜沒睡,那原來就礙眼的青春痘,有幾顆冒得更大更紅,一碰就痛。她恨恨的瞪著鏡子,就是被這一臉痘子害死的,再美的眉、眼,也抵不上人家一張白淨淨的臉,臉一麻,又如何眉清目秀起來?這張臉,看起來就讓人不清爽,有時痘子化起膿,就更可怖,好像臉沒洗乾淨,講話時,往往逼得她不敢正視談話的對象。這些年,陸陸續續看過多少中西醫,連人家介紹的偏方也逐一嘗試,就是沒辦法治好。有些男人喜歡涎著臉對她嘻嘻的笑:
「怎麼離開?他會來找我。」
「難過什麼?在沒跟妳這樣之前,我們就是那樣了。」
「我的天!」他將煙蒂一丟,厭煩的抽出被她枕著的手臂:「妳開始露出女人煩人的本性了。」
現在,他們約會的時間,大都利用下班以後到八、九點之間,匆匆忙忙的,好像唯一的主題就是做|愛,連說些體己題外話都嫌奢侈。陽明山事件後再相逢時,初時他還會處心積慮騰出星期假日,和她盡情享受,那才叫戀愛呀。過後不久,他突然忙碌起來,每個星期假日都有走不開的理由。也許,她已失去了那需要利用他大好星期假日的新鮮度了。每次他不能出來的理由都很堂皇:他老母親生日、他兒子聯考、客戶來、親戚來、回鄉下……有一個是「明理的女人」可以生氣的。
「妳聽到了吧,少華,他說我命中合該和人共事一夫。」
妙玉哈的笑了起來:
「她就是看不開。像她這種好女孩,實在是老老實實、安安份份找個丈夫,做賢妻良母最適合。怎會去惹這種事令根本不是做情婦的料。」妙玉點了一支煙,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芸兒搖搖頭:
「妳不同,妳有辦法解決。芸兒就不同了,軟趴趴的,只有任人擺佈的份。」張少華搖搖頭:「也真是,怎麼去找個住在隔壁的相好?看著不窩心?」
妙玉轉進臥室,出來丟給她一件睡袍:
下班以後更叫人難以打發。五點二十分就回到宿舍,上街有段距離,交通又不方便;不上街,簡直連一個小時都要發動一億個細胞才能打發。她不曉得,年輕輕的,張少華怎麼就能那麼篤定的鉤這鉤那,紛冗冗的紅塵情愛,當真沾不上她的眼鏡?
「好不容易熬過一星期,妳這樣回去,豈不功虧一簣?」
這個男人,處處自衛得那麼好。她是一著棋輸,落得全盤皆輸,現在,她又能怎樣?
妙玉站起來,指指前面臥房:
那已經不重要了,可預知的回答令她心寒。她不能像見捐的秋扇一般,要抓住男人,不惜歪纏胡扯。
「我挑選自己喜歡的男人,享受在一起的種種,一切不是很好?」
她仍是一個勁兒的哭。
「心亂得要命,無助時去算個命,說不定可以得到什麼啟示。我聽說桃園那算命的很靈。」
「生氣了吧?」張少華聳聳肩,看著變了臉的芸兒說:「感情的事管不得,再好的朋友,管多了也傷感情。芸兒,妳好自為之吧,從此好或壞,全看妳自己了。做為一個好朋友,我想我也只能盡心到此了。」
然而鄉間歲月豈是好過的?在廠裡,她們四個女孩一間設計室,除了她,每個人似乎都能專心工作,自得其樂,一部收音機,整日開著,從https://m•hetubook.com.com國語歌曲聽到熱門音樂,似乎這樣就填滿了她們的生活空間;然而她是,曲曲都勾起此樁彼樁的心事呀。手裡拿捏著的蕾絲、縷空布、鋼絲,這樣那樣的比畫著,覺得件件都順不了她的眼。坐在對面的張少華!時而有意無意的瞟過來淡淡的眼光,淡淡的,但卻了然於胸,叫人忍受不了的探照燈。
「妳知道就好,將來還有許多叫大不應,呼地不靈,夠妳受的事。」
對方停了一下,才說:
「我實在受不了,天天看著他們夫妻進進出出的,不如拿刀將我殺掉算了。」
「結婚談何容易?,一輩子相看兩不厭,誰有把握?像現在這樣,不好就分手,沒什麼牽掛和瓜葛。結了婚可就不同啦,好結難離。中國人的婚姻,往往不是單純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家族成親,周圍的人,很有本事影響當事者的感情。像我這種女人,很難討男朋友媽媽的歡心,在上一輩人心目中,我可是個壞女人呢。」
「是沒有,還是不知道?」
她萬沒想到,大情人翻起瞼來這樣可怖,剛剛才和她蛇也似的廝纏,說不盡的軟話,現在卻可以站在那裡,對她大聲吆喝,要她離開。這人是拿什麼心腸和她相待?
「我們的事其實很單純,妳要走就走,要繼續就繼續,隨妳便。或者暫時維持現狀,等妳有了新男朋友再走,也隨妳。我們的事,我不會對別人說,這點妳不必擔心,我不會那麼不上路。」
在好朋友的策畫下,李芸兒半是猶疑半是無可奈何的辭去原來的工作。那種關係,在寂寞生活裡,是雞肋,又類似麻醉品,丟不掉,又讓人在慣性中沈溺。她也知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晚總有逼她做決定的時候。然而,時辰未到,終究犯不著去碰這棘手的問題。若不是妙玉的一席話,她還不會那磨快做決定。妙玉說:
「隨緣吧,」少華疲倦而諒解的說:「旁人根本幫不上忙。」
方武男算她的男人嗎?呸!她狠狠的啐了自己一口,不能再跟他混了,有妻有子的四十三歲男人,再混下去的後果如何?她根本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但是,如果不是這樣,像他們兩人這種交往,又能發展成什麼令人祝福的關係?她怎會想不到?
「這是事實。好吧,我們不談這個,我只是基於好朋友的立場勸妳罷了。妳是成年女人,一切可以自己決定。」妙玉將腿從沙發狀放下,踩著地毯,垂著眼,想了一下,才又說:「那妳覺得,方武男究竟為什麼跟妳好?他準備將來怎麼安排妳?離婚呢,還是……」
「李小姐呀——方先生現在不在。」
一句「心甘情願」說中她的痛處,讓她幾乎沒有招架的餘地。
我要灑脫一點,她想。
「沒聽人說,命越算越薄的?」
「嗯。」芸兒應了一聲,不敢繼續搭腔,她拍少華出言探問,惹來一頓好說。
「我的睡衣都是很性感的,反正今晚也沒有別人,將就一點。以後,妳就會習慣了。」
可恨,總是在這節骨眼上做不了主。
「可是——」
「我們可以合作呀。」
他赫然掀開毯子,跨下床,橫眉豎目的嚷:
「為妳想什麼?」相處時畏畏縮縮,見不得人的種種委屈,突然一股腦兒傾瀉而出:「你既要偷腥,又要維護家庭,做一個模範丈夫,世上那有這麼美的、兩面光的事?所有的好處都該你得,一點責任也不必負?」
然後,要房閒、上樓梯、進房間,她覺得自己赤|裸裸的展現在那女侍閱人無數的利眼中。
男人把車門打開,只拿那雙嵌有紅絲的眼睛看她,沒有半句言語,她就柔順的上了車。
「你不是說,你們感情不好?」
那以後,她仍是方武男的情婦。既不能眼不見為淨,又不能絲毫不動感情,她覺得自己扮演這情婦角色真是艱難。
「沒有用,他知道我公司。」
「乾脆換個工作!學服裝設計的人,去搞什麼編輯?我看妳也學非所用,沒搞頭。不如到我們公司去,設計女性內衣,也是一門學問呢。」
她回頭,來不及說一個字,他的車就開走了。
她在老地方上他的車。她簡直不能原諒自己為了這個約會而使用香水的心態。但她還是在頸上、耳後和肘間、胸前、腕上!仔仔細細點了香水。
想到這裡,不由得煩躁起來。明天一定要給他臉色看,質問他今天怎麼沒來?或者打電話到他公司去?不,絕不打電話,無論如何,還是要維持這點均勢才可以:讓他找她。
那一日,她正站在設計桌前,蹙著眉審視裁了一半的紙型。有人喊她聽電話,她猜想又是要她回去吃拜拜。母親終究是母親,昨天也叫嫂嫂打電話要她回去。或許母親也敏感到女兒遭遇了什麼吧,否則怎會三天兩頭,藉口大大小小的名目要她回去?
現在,連個傾吐的對象也沒有,這份工作就更顯得枯燥乏味,幾乎連一天半日都叫人難以忍受。可是,如今河渡了一半,全身溼透的沒在水中央,是進是退都需要一番跋涉,到底向那一邊去,才不致滅頂?
「怎樣,碰到戀愛苦惱了?」妙玉在話筒中爽利的笑了開來。
「少華,晚上我不回去,他給我一個晚上的時間,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過……」
李芸兒睜大眼晴看著好朋友,許多話想問卻問不出口。
「你,玩過多少……沒結婚的女人?」
事不關己,一切好說,理論性的堂皇語,聽來格外不人耳。芸兒自暴自棄的對兩個好友說:
她虎地坐起來,顯不得一臉淚痕壞殘妝,抓住他的語尾質問:
「吃碗稀飯呀,我已經盛好放涼了。老是這樣節食,不弄壞身體才怪。妳以為這樣前胸貼後背的好看?,誰娶媳婦會挑這麼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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