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懷疑這是從中國學來的。」她說:「中國民間,不是喜歡把大紅大綠配在一起,象徵喜慶、熱鬧、幸福和吉祥嗎?對於命運、鬼神,日本人的心裡也有著很原始的執著呢。」
他們挽著走,漫天的風雪都變成熱的了。
「好啊。」柳原說:「想領略別國的文化藝術,總要用耐心去適應呢。」
儘管最後一天夜晚,他們繞過火線,想去和大部隊會合,半路上,仍然和一支偽軍運補的小隊遇上了,這個小隊火力不強,也缺乏作戰經驗,老哈一聲吆喝,苗冉領著馬隊一衝,對方就扔槍被俘,他們運送的幾車給養和十多箱軍火,變成一分厚禮,五更天,他們到達司令部。
劉大將學習軍事,早就研究過日軍侵佔東北可能的軍事行動方式,依他原先的估計,當時的東北部隊,合約三十餘萬眾,事變初期,如果作全面抵抗的話,東北各重要城市的陷落,不會這樣的快速。話又說回來,日軍的人數有限,快速進展,對他們並無好處,這會使他們兵力分散,暴露出背腹間的弱點。其次,東北腹地廣大,山區遼闊,草野綿延,日軍即使按預定計畫補充它的部隊,一時也難普遍展開掃蕩行動,這個仗還有得打呢。
「妳不要忘記,嚇人也是戀愛的老招法呢。」柳原笑了起來:「那是感情的測驗器,看看對方對你的死活,是否真的很關心咧。」
弟克敵拜上
「謝謝武者叔的鼓勵。」柳原說:「不過,婚姻的事,現在談它還嫌太早……我目前是在受訓,沒有成婚的條件呢!」
「也許人各有志罷。」劉克敵嘆了口氣:「我這腦瓜子紋路直,他那些轉彎抹角的理論怪怪的,我聽不懂,也學不上來,我不便批評他。」
「客觀環境上,無形的壓力太大了。」柳原說:「我考慮很久,一直還沒敢跟家父稟告呢。」
「去看歌舞伎怎麼樣?你不是想研究日本古老文化的麼。」水晴子說:「歌舞伎這種傳統的舊劇,日本的情味最濃啊!」
「那是鬼子頭的夢想,咱們的老將,是個鐵血硬漢啦。」車隊長的眼裡,亮著崇敬的光采:「他不願讓日方找任何藉口,去壓迫我國政府,只亮出馬某的名號,以保衛家鄉的名義,和日軍單挑,實際上,他替全國老百姓出氣啊!」
「諸位,咱們要暫時告別了,」老哈拍著劉克敵的肩膀說:「日後咱們還會見面的。」
臺上的一個角色,搖動他的扇子,認真舞蹈著,人間也如舞臺,是一座大的劇場,混演著各式各樣的戲劇,正如此刻他感覺到的,進、是一種戲,退、是另一種戲,他究竟該扮演那一種角色呢。
「確實也是,」武者先生說:「目前的局勢,仍然很緊張,日軍在華不受約束,進一步想控制華北,我們都能看得出來,說不定那天,你會奉召回國也不一定,但這些都影響不了你們的感情發展,不是嗎?」
「日後你不但是抗日英雄,還將是救美的英雄呢。」會長程同學打趣的說。
「我們假日的集會,我可以放你的假。」會長開玩笑說:「你可以留在愛情的主戰場上,希望你一舉獲勝。」
「假如局勢不產生大的變化,妳很快就會去中國,我會陪伴妳,到渾善達克漠地去,尋訪妳的父親。」柳原說:「也讓妳看看北京故都,看中國古老的建築,氣勢是多麼的雄偉宏大。」
也許日軍集結他有限的軍力,在猛攻洮南那一線,無暇到廣大的鄉野地區對付小股華軍罷,一路上並沒有遭遇到他們,終於在接近前線那一夜,劉克敵聽到使地面震動的重炮的轟擊聲。
「伊豆半島吶。我母親的親戚住在那邊。」
「我也是這樣的看法呢。」劉克敵說。
「這不要緊,我再專為這事寫封信給令尊,把我贊成的意見告訴他,如果你們結婚的話,我願擔任證婚人。」武者先生的話,說得非常明朗:「只要你有克服困難的心,任何事都會順利辦成的。」
「跟鬼子碰上,只有豁命拚!」老哈說:「前不久,他們焚掠長春,把咱們被俘的傷兵,全挖坑活埋掉啦,一坑埋下去兩百多,這些鬼孫忘八,那還是人啦!」
戴風帽的老哈坐在有掩蓋的壕塹裡,把兩腿伸著,步槍夾在腿中間,槍筒順在一邊的肩膀,掀動鬍子,野稜稜的闊笑著,吐沬星子在他面前飛舞。
「日本鬼子一計不成,又想另耍花樣啦,」車隊長在猜測說:「他們可徒施軟功,用大圍困的態勢,企圖瓦解咱們的士氣,然後誘降馬將軍,金錢啊、名位啊、權力啊,只要對他們有利,都會使出來的。……他們對別的單位,也是這麼做的。」
「那不算是戲劇吧。」柳原說:「穿上戲裝,戴上面具,吟唱歌謠和舞蹈,吟詠的聲音,舞蹈的感覺,讓我們外籍的人看來,都是怪怪的喔。」
「我說老哈,你究竟見沒見過東洋番婆啊!」
「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害怕呢。」
「不必這樣悲觀,柳原君,有緣有分不是更好嗎?你們中國,一向重視大團圓的結局啊!」武者先生笑了起來:「盡力朝好處做就好。」
為這事,他特別跑到日向去,探視武者先生,把他內心的意願吐述出來。
他們在風中走著,緩緩的踏著落葉,他用充滿夢意的聲音,吐述回憶中國故都的種種,天壇、什剎海、白塔和九龍壁,詩樣的西山……如果沒有戰爭,沒有人為的災患,這一些,都是他願意終生擁抱的,如果能在那樣安閒的環境裡,和有情人長相廝守,即使老死其中,也應該了無遺憾了。
「嘿,比炮彈開花還要浪漫。」車隊長也搖著頭,笑www.hetubook.com.com了起來:「我想,我這一輩子也是學不會的了。」
他們都走了,劉克敵和新投效的軍官們被留在司令部裡待命,他們並沒見到馬將軍,將軍帶著他的衛士上火線督戰去了,只有一位高階的參謀接待他們。
「你瞧,我不是在學你最怕的母老虎了嗎?」水晴子笑說:「像不像哦?」
「張海鵬的偽部不是馬將軍的對手,日軍才會直接進攻。」苗冉說:「雙方打得很激烈,日軍的重炮連著轟擊了一兩個時辰了。」
「怎麼來,怎麼去,」一個說:「除非那些鬼孫不叫咱們攫著,它奶奶的。」
「嗬,他是玩真的?」老哈說。
「這怎麼算是煩惱呢?有煩惱也要克服它。」柳原說:「愈是得來不易的東西,愈加珍貴,妳不覺得這樣嗎?——我已經寫信給我父親,把妳介紹一番了,我想,最近他會回信來的。」
「我正是衝著這個,出關投到這兒來的。」劉克敵說:「就算死,也要死得像個人樣啦!」
「嗨,你也夠驢的,這舉一反三,你也不懂嗎?——我敢說,她生出的女兒,跟她差不多呢。」
「你知忍字是怎麼寫法?老哈。」
「我這條命,夥著大家一起賣上,」劉克敵語氣堅定雄豪:「哈老說的沒錯,仗是人打的,只要咱們有決心,沉得住氣,日軍想逐走咱們,絕沒那麼輕鬆。」
這不是存心的誇耀,童年期他在故都生活過,各種古老建築留給他深刻的印象,歷史的光,從那些建築本身煥發出來,他內心深處,聽得見時間永恆的呼嘯,生命彷彿是一波波接續湧來的波浪,自己是浪花水沬,融匯在其中,具有這樣歷史的民族,是絕不可侮的。他希望能讓水晴子,將來也能領受他早先的感覺。
那天再能和他相見呢?
「老的計畫是有,但戰局不斷演變,隨時都要調整的。」車隊長說:「當面的敵情,我會詳細說給你聽。」
「不像,」柳原故意仔細端詳著:「妳恐怕永遠都學不像了。」
附筆:戀愛可以先談,日夜炮火連天,再無閒矣,革命與愛情,均極浪漫,可生可死也。
雪,在關外的山野間落過了。
在初期戰爭的態勢上,東北軍確實是處在不利的地位,日軍關東軍是在處心積慮的周詳佈置後,才開始發動的,在司令官本庄繁的領導下,第一線精兵不下五萬之眾,沿著鐵道線迅速推進,一週之內,就分佔了東北心臟要地多處,直至洮昂一線,東北軍主力向西南移轉,扼守錦州至山海關一線,留在內部的除馬占山部尚保有完整的建制和戰力,其餘各部,都在日軍攻勢下被隔開,形成各自為政的游擊態勢;日軍策動漢奸、傀儡粉墨登場,企圖以華人鉗制華人,同時發動內蒙匪軍,不斷侵擾抗日部隊的側背,又連日出動機羣,轟炸抗日軍主要集結地——錦州,以逼退東北軍為初步目的。
「走!咱們找個地方喝酒去,替你慶功啊!」
「你曾說過,你們有個同學,嗯,姓什麼來著,你說和日本妞兒談戀愛的那個。」
騎兵小隊的隊長,是個矮壯結實的青年漢子,有個很怪的名字,叫做苗冉,他是個沉默驃悍的人,不過,他和老哈兩人配合得很好,對這些年輕的軍官們非常尊敬,口口聲聲的說:
在祖國烽火彌天的時刻,坐在這劇院裡,為日本帝國傳統戲劇的演出鼓掌,想想真是滑稽突梯的事,他這樣轉念,就端坐著不動,側過臉,望著水晴子美麗的側影,欣賞著她的沉迷。
柳原說起水晴子的父親在華失蹤的遭遇,大家才認真想到,日本野心家也是用愚民政策,把他們的平民作為棋子,逐一送到悲劇的路上去的。
一羣人都豪快的笑了起來。
「有什麼可怕呢?」
「你讓我做了一場很美的夢呢。」水晴子說:「真的,我出生在這裡,從來也沒有到過遠方去,日本四個主島,我也沒空去過。」
戀愛果真是快樂的嗎?柳原被這問題困擾了好一段時候了。感情這種事,實在是非常難以理解的,它往往超越了種族、時代、環境和多種的社會因素;來了就是來了,沒有什麼可以阻擋住它。他相信水晴子的真純、善良,是一個值得愛的女孩,這就夠了。世上也許有些人,認為這種和異邦女子的愛,會妨礙保衛國土的戰鬥,柳原認為根本是無礙的,愛情是一回事,為祖國奉獻生命,是另一回事,兩者具有截然不同的情操,他不願依世俗的看法,捨棄任何一面。
「我可沒那麼想過。」
他已經裹到這種血淋淋的現實裡來了!夜晚行進時,老哈和苗冉計議,把馬隊和步隊混合編配,分成若干小組,在行軍時分開,到預定集合點會齊,輪流擔任警戒,其餘的人休息。苗冉差出去的快馬早已先發,通知馬將軍的司令部去了。不要說擔心和敵軍遭遇,引起惡戰,單就在風雪奇寒的長夜裡行軍,這種苦況也夠瞧的。撲面而來的風,巨浪般的捲著人,使人都低著頭、弓著腰,拉縴似的一步一跋涉,整個隊伍都沉默著,不准任何人發聲講話,啣枚的馬匹只是偶爾會發出一些噴鼻聲,有時候,從雲縫間灑下一絲星月的微光,映出人的帽頂和馬脊前的鬃毛,四野除了風吼,真像遠古墓穴般的靜寂。
「你們到日本留學的,可真有耐心,」老哈對劉克敵說:「跟那些日本鬼一鍋吃飯,也不嫌噁心?換是我,一天都受不了。」
「是啊。」劉克敵說:「但我還沒操練過這種重炮,我只使用過他們的大型迫擊炮和小型擲彈筒。」
「那一類的女人太少太少。」柳原說:「在中國,溫柔、賢良、嫻雅、端莊……好的女孩多得很,像妳這樣純情的,也相當https://m•hetubook.com•com多呢。」
同學們對柳原和水晴子的相戀,也有不同的看法,基本上,都是出自於關切。
「目前日軍的行動重點,是放在遼吉兩省,」車隊長又說:「滿洲北部的黑龍江省,原是俄國的勢力範圍,他們多一層顧忌,一時還沒有直接的軍事行動,我們判斷中央方面,極可能借重馬將軍掌理那邊的省政,以圖局部的穩定形勢,咱們目前在洮昂奮力抵抗日軍,是希望能將主力逐步北移,進入興安嶺山區,鞏固黑省基地。」
「不知道那一天,我會去中國呢?」她帶著一些遙遠的幻望,也帶些感喟說:「有時候,我做夢也在夢著中國呢。」
從日本回來,綽號大將的劉克敵也換了裝束,風帽皮衣,看上去好像個健壯的獵手,他和幾個年輕的軍官,坐在老哈的對面,聽這個老經驗的獵戶講話。
經過一段時間的膠著和慘烈的拉鋸戰,日方首次沒有佔到任何便宜,他們的最高指揮當局,知道一口氣無法解決馬部,為了保持有生力量,準備爾後對華北地區的逐步入侵,前線正面的壓力便明顯的減輕了。
「我已經寫信稟明我父親了,現在還等著他老人家的回信呢。」柳原說:「在這邊,一切有武者叔叔作主,是不會有什麼困難的。」
「不行啊,那會想死的,」柳原說:「我們古代的詩人曾經寫過:長相思,摧人肝。又有人說:相思是會使人柔腸寸斷,妳想,變成那種樣子,我還活得了嗎?」
「快別那樣嚇我了,當真會那麼可怕嗎?」
「吃完飯,我們去那裡?」她說。
水晴子更是聰慧的,她從柳原鬱鬱的眼神裡,看到一種一般人所沒有的意志的光采,彷彿要把生命拋擲出去,化成青空的閃電,他的眼神是特異的,和大和武士們相對決鬥時,那種陰森冷峻的眼神又自不同,他並不真的仇恨什麼,只是謀求一種理念上的公平,拋開種族和國籍的不同,她良心上的直感是要和他站在一起,協助他爭取他所要的,但,這是很長久的事,她不願見到柳原經常為國事憂憤煩惱的,全心希望能用自身的力量,盡量的化解它,使他能暫時的快樂起來。
「妳不用煩惱了。」他想了一會說:「以後我答應妳,不再提這些不愉快的事,好不好?」
「你在日本留學,沒弄幾個鬼婆子玩玩嗎?」老哈朝上噴著煙圈:「劉老弟,換是我,他們老祖奶奶我都幹,上面出不了氣,下頭出溜它,它奶奶個人熊的!」
「姓柳,怎麼樣?」
離開那個鄉村,柳原立即向父親寫了一封長信,除了對東北、華北的局勢深表關切,信末提起他和水晴子的情感日增,如得老人家同意,願論婚嫁。他並且把水晴子之父在華失蹤,母親投水死亡的情形,很詳細的寫了,希望父親能夠同意。
目前使他們困惑的,是他們仍然沒正式歸入戰鬥序列,老哈率著一批獵手,會合了一小隊騎兵,保護著十多個從關內來志願投效的年輕軍官,要穿過混亂的地區,直赴洮昂前線,向馬占山將軍報到,請求納入建制,分配職務,這只是一個臨時混合編組的戰鬥羣,情緒激奮而缺少穩定感。
「是嗎?那好可怕喔!」水晴子(左目右夾)著眼笑說。
又一場大風雪,劉克敵在街上遇上了老哈,整條胳膊都纏了紗布,隱隱的滲著血跡。
「奇怪了!」一個負責指揮的大佐說:「對方負責指揮的人,極可能是留日的學生——他的指揮手段,和我們所要求的完全相同呢。」
「我真的弄不懂他?」車隊長皺起眉頭來:「弄不懂他心裡是怎樣想法,就算民族大義和兒女私情,他真能分得開罷,又何苦伸著頭進繩圈,自找這種麻煩呢?拖著日籍的家眷上戰場殺日本人,換是我,真會鬧精神分裂。」
「你說得很對,咱們避開火線,遠遠繞過去好了。」老哈說。
事實上,劉克敵寫來的信有幾封,分別寫給和他相處甚得的同學。柳原他們把信湊合起來,知道他已經到了東北的黑龍江省,而且也被授予炮兵上尉的軍階,會長程同學說:把新聞當作對照,就可以猜到老劉在做些什麼啦。
「你最遠到過那裡?」
關東軍的炮火,在翻掘著曠野的土地和山崖,滿洲國已經成立,滿洲事變的案子,正在國聯的會議桌上討論,日軍卻以猛烈的炮火,要把東北義勇軍粉碎掉了。
柳原真的把水晴子帶到東京,介紹給中國的同學了,水晴子雖然有些羞澀,但她一點也不隱諱的道出她對中國的仰慕和喜愛,她也學會了謝謝、你好之類的中國話,在適當的時候,微笑著使用。幾個中國同學都說她長得很美秀,像漂亮的東洋娃娃。
信雖簡短,但帶給柳原很大的驚喜和安慰,很顯然的,劉大將恐怕日本軍方郵檢甚嚴,多寫會帶給在日同學的無謂麻煩,按信中語句推測,想得到他已經投入抗敵的部隊,在白山黑水間,和日軍周旋了,這個可敬的鐵漢型的人物,能在戰場上托人把信轉寄出來,可見他對同窗的情誼,是如何的深切。
「咱們步兵弟兄的情況極為艱苦,」車隊長指著地圖說:「在敵炮轟擊之下,大部分地區都成了殘垣斷壁的焦土,步兵咬牙死守在坑道裡,用刺刀、手榴彈,和他們浴血拚戰,往往有很重的傷亡。聽說日軍有毒瓦斯,目前還沒開始使用,咱們的防毒面具極少,大部分弟兄都帶有毛巾,必要時可以使用土法防毒。……」
「將軍會答應他們嗎?」
「妳說呢?」柳原反問她:「妳這個嚮導還不能解職呢!」
在柳原的感覺裡,留日同學的日子,都過得緊張單調,平時除了操練、上課之外,幾乎沒有時間做其他的事,假日外出,也只能逛逛街,或是進圖書館看書,和圖書寫些研究心得,和同學們比較起來,他能夠常到武者先生的沙龍去,認識了當代日本不少的藝術家,又和水晴子有緣相愛,這已經算是夠多采的了。真的是多采多姿嗎?一點也不,他們的活動範圍,也只是沙龍和東京,假日能用的時間,實在太有限,轉眼就到收假回營的時候了。他和水晴子單獨在一起時,各人心上都壓著一些很沉重的東西,他為自己的民族積弱被人侵凌而憂憤,水晴子為父母的失蹤和亡故痛傷,這樣的傷口,都不是短時間能夠癒合的。他明知這樣,就不得不找出一些新話題來東拉西扯,有時把它降到通俗的談情說愛,希望能沖淡那困人的悲劇感。
「說什麼也要轟轟烈烈抗它一番!」劉克敵滿心怒火說:「如果滿蒙被他們耍傀儡,一旦擺平,他們就要接著搞華北自治了,這種零敲麥芽糖的做法,太陰狠啦。」
「當然見過。」老哈說:「當年我進城賣皮貨,見過那麼一個,她的長像,就像我形容的那樣,它奶奶,如假包換的。」
苗冉和老哈,在經驗上是值得信賴的,他們大膽、機智,謀算縝密老到,白天他們利用莊屯或野甸子藏匿,夜晚開始鑽隙行動,通常都是在鐵路沿線四五公里的地方,一面前進,一面還可以監視敵蹤。這羣騎兵和獵戶奇妙的組合,絕少有緊張的氣氛,他們開心逗趣,全不把生死放在心上,這種野氣而驃悍的風格,很讓劉克敵心醉,劉被推為軍官組合的領隊,老哈戲稱這是三股辮子,在敵後做冒險的遊戲。
「你已經很成功的測驗過了。」水晴子說:「我確實關心著你,像你這樣有才情的人,如果真的喪生在人為的戰亂當中,不單是一個國家的損失,也許可算是人類的損失吧。」
「他們服裝的色彩好濃啊。」他這樣說。
「你是做官的料子,一本正經,畢竟還是太斯文了。」老哈說。
幾乎沒有經過什麼等候,第二天,劉克敵就接到派令,到炮隊去擔任副隊長的職務了,正如苗冉所形容的,幾千人的部隊,只有四門老式的火炮,而且彈藥極為有限,但炮隊裡兵士的素質不錯,他們都深懂這種火炮的性能,而且在運用上也還算純熟,隊長姓車,是個嗓門宏亮的紅臉漢子,劉克敵一來,他就拉著說:
「就快接近前線了,」老哈說:「咱們如今的位置是在日軍的左側後方,怎樣穿過他們,和咱們的大部隊會合?還得好生的合計合計呢。」
「諸位請安心等待一兩天。」那位姓楊的參謀說:「諸位先填履歷,我造個名冊呈上去,將軍一回來就會批示,前線最缺少受過正規軍事教育的人手,將軍會按照諸位的專長,分派適當的職務給大家的。」
「說真的,我倒很想打一仗呢。」劉大將說。
「眾位官長,咱們這一趟,是豁命護送諸位去馬老將那兒,你們有學問、有腦筋,我和老哈都是粗人,跟諸位不能比啊,日後打鬼子,還靠諸位領著咱們幹呢。不過,在這一路上,老哈和我,經驗夠,地形熟悉,萬一有情況,得要委屈各位一點,暫時聽聽咱們的。」
「這是鐵輪的日軍山炮,」他說:「用六匹馱騾拉動的那一種。」
「怎麼,你掛彩啦,老哈。」
「你在寂寞的時候想我,不是更好嗎?」
「隊長,您所說的情形,大體上我了解了。」劉克敵說:「我會盡一切力量,協助長官。」
「我有個很要好的同學柳原,他現在還留在東京。」劉克敵說:「他就是你所講的,敢愛敢恨的人物,目前,他正和一個日本女孩打得火熱,我們都鼓勵他戀愛成功呢!一旦全面戰爭開始,他一樣會回來殺敵的。」
「你還是陪她去走走吧。」會長對柳原說:「我們沒道理占你們的時間吶。」
「報告隊長,我不是說客套話。」劉克敵說:「我是初上戰場,實際的經驗不足,還望長官多指導,我自會盡力協助長官,達成本單位的任務,為了避免敵炮摧毀咱們的炮位,炮陣地應該多加選擇,事先築妥多處預備陣地,必要時移動炮位,避敵耳目,這要在了解當前全面戰鬥情勢,實地觀察後,才能擬定炮火支援的詳細計畫。」
「機會多的是,你報到分發,不就立刻可以上火線了嗎?」苗冉說:「你學炮兵,咱們部隊也有炮,德造和俄造的炮都有,只不過都是老式炮,火力抵不過日軍罷了,不過,只要使用得當,一樣發得了威啊。」
「日本古代藝術,原本充滿誇張,大和繪呈現的形象,不也是那樣嗎?」
「你是學炮兵的了。」
「這情形,我是想得到的。」劉克敵說。
這次聚會的時間不很長,但增進了同學們對柳原感情生活的認識,很多中國青年,都具有最真切的同情,柳原正巧和水晴子相遇,套句中國的老話,也該算是天緣吧。在水晴子的身上,可以發現許多優美的中國文化特質,這是值得人驚異的,柳原也早就感覺到這一點,所以,輕輕在她耳邊說:
柳原選擇了那間歐洲人開設的餐館去進午餐,因為,他覺得坐在那裡,他能更客觀冷靜一些,把感情生活和一些外在閃光的名詞分開,或是作成適度的調整。不管在那一個國家,都難以要求每一個國民,在行為的標準上媲美聖賢,那樣一來,人性便會被忽視,變成只求外在的偽飾,人如果能夠適當把握作為一個人的分際,已經是難能了,他相信到目前為止,他的選擇並沒有錯,人與人之間相處,能用任何東西去替代真正的愛。
「我嗎?我還沒有那麼重要呢。」柳原有點沮喪說:「萬一在戰場上死了我,和死了貓狗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我很高興,總算有一個人這樣的看重我。」
「要是你真的下定決心。」會長說:「那就要把握時間,最好在時和-圖-書局大變之前,把它敲定,一切外間可能阻礙你的因素,你都要好好的克服它。」
他們走在皇宮前方的大道上,秋深時的蕭瑟感,在夾道的樹行間瀰漫著,令人看了,會興起一絲無由的,淡淡的鄉愁。柳原望望他身邊的水晴子,意識到自身彷彿是一片飄泊於風中的葉子,在無邊的寒意中,得擁了一分溫暖,這也許真的是天意吧。他甚至再不願用人的觀念,對他這分感情去多作解釋了,那也許是很難解釋清楚的,有些不明就裡的國人,能真的體諒到他內心隱微的感覺嗎?
「我的同學,都說妳很像中國女孩呢。」
「既然相當多,那你為什麼不等著,等到回國去,找一個理想的,卻要跑到這裡,找一分感情上的煩惱?」
「我他娘中的是頭彩!」老哈盪出粗豪的哈哈來:「在前線,我領人硬撲上去,我一個幹掉四個鬼子兵,他奶奶的,硬是不怎麼樣!我要不被流彈打中肩膀,再有四個也照樣幹掉他!」
家裡的回信沒有來,他卻收到一封意料之外的來信,那封信是劉克敵托人投郵寄出的,信寫得很簡短:
柳原自己也知道,水晴子的心弦極易被撥動,而自己本身,也是個感情極豐沛的人,常常感慨萬端,隨口就吐出內心的感受來。人在沒有經歷過未來的時候,誰也不敢肯定,未來會有什麼樣的遭遇,若有,也只是想當然耳吧。用這些想當然耳,去壓迫一個純情的少女,實在是很不人道的呢。
「你記不記得,在日比谷公園,我們聊天的時候,你曾形容東洋女孩有多可愛,你說中國有許多河東獅、母老虎、母夜叉,還有什麼什麼東施、無鹽……你不會把我看成那一類的女人吧?」「唬!」她扮了一個母虎發威的嘴臉,對他故示恐嚇說:「也許會吃掉你呢。」
「能不能換個話題,不要再說什麼生呀死呀的了。」
「不要緊,讓她多認識認識諸位也很好啊。」柳原說:「萬一我要先回國去,你們也好幫我照顧她,她現在是無父無母的人了。」
水晴子的側影真的美豔,又有著一種脫俗的靈秀,她雖然出生在平民之家,氣質卻非常嫻雅,使他想起平劇裡的一個悲劇人物——王寶釧,萬一他在全面戰爭中離去,而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裡,古老的戲劇,不又在現世重演了麼?所幸她不是相府裡嬌生慣養著的千金,她獨立謀生的能力,要比古代的中國婦女強上多倍吧;即使如此,他還是在感覺中興起一分猶疑,他沒有權利耽誤她的青春……假如他事先想到的話。
「好!」老哈大聲叫說:「你的話,句句都說到我心裡去了。如今你回國來,所學的那套,正好派得上用場,朝後跟日軍作戰,咱們多得看你囉。」
無聊嘛,也許真有那麼點兒,有時不知為什麼,總要找些廢話拉扯一陣子,迸出一陣鬨笑。提到柳原,劉克敵倒真惦念起他來了。就氣質而言,柳原是一羣同學當中很特殊的一個,他對日本多面的、深入的了解,是其他同學無法企及的,他溫和而有遠見,對日本民族,始終有著悲憫性的寄望,一般人難以理解他,似乎是很自然的,血淋淋的現實,使人有著直感的憎恨。
「不要緊,苗兄,」劉克敵說:「讓咱們先當當見習的小兵,也很好啊。」
信是寄出去了,家人對這事究竟抱怎樣的看法,他也很難預測。不過,柳原很了解,做父親的是個標準的讀書人,他早年也留學日本多年,對這裡的生活景況,有很深的了解,他心胸開闊,所交日籍好友頗多,大致上,他不會因為在華軍閥的暴行,遷怒到日本一般民眾,對於日本國內人民,在軍閥利誘壓迫下所發生的悲劇,他一定很同情的。
「上面是把刀,下面是顆心,尖刀揮在心上,就是忍字啊,」劉克敵說:「日本欺負我們,已經很久很久了,他們那麼小的一個島國,憑什麼呢?我們留學,就是要去了解這些,使我們能夠強大起來,我們並不存心要欺負別人,至少可以不再受別人欺負,為這個,我們不得不忍啦。」
「要是有機會的話,我也可以帶她來,讓大家和她認識認識,評評我的眼光如何呢。」柳原說。
水晴子舉手作出要打他的樣子,她的手掌卻被他在半空中捉住了,那彷彿是一隻羽毛柔細的白鴿,他把它放在手掌中溫著,不論日後的悲和喜,這都是兩個人共同認定的啊。在這一剎,戲的形式已經不會再更改了。
「應該說是的。」柳原說:「我從來沒有像對水晴子這樣真心的愛過其他女孩,唉,這種感覺,我是說不出來的,中國人講緣分,緣是機緣,分是名分,就算真的因外界的變化,使我們有緣無分,我也會終生紀念著這分情緣的。」
「你是存心消遣人吶,老弟,你知我老哈不識字,誰知它是怎麼個寫法?」
「日本當年學中國的王道,學得不夠。」會長說:「明治維新後,學西洋的霸道,倒學得很徹底,想拿這套現買現賣的東西征服世界,日後真不知伊於胡底呢。」
「戀愛那會有假啊!」
水晴子有些嗔惱起來:「你講的這些,會讓我連著做噩夢的。」
水晴子顯然還沒體悟到對方痛苦的感覺,至少,她沒有感覺到柳原如此沉重的心境。
「咱們這丁點兒人槍,衝不動日軍的陣腳,」苗冉說:「再說,咱們的任務,只是護送這些年輕的官長到司令部去,不必逞強去冒那個險,萬一連累他們蒙受傷亡,對國家可是大損失呀!」
他們去劇院時,柳原真的用最大的耐心,去觀賞他很難適應的節目。舞者戴著怪異的假面出場,所有劇中的女角,都是男性扮演的,他們穿著色彩繽紛亮麗的劇裝在炫目的舞臺燈照射下,熱鬧而淒豔,他們的聲音、行動、舞姿,都hetubook.com.com有著誇張的極致,在日本人的脈流裡面,也許有一部分和戲劇相融的特質吧,每當臺上舞者舞到關鍵時刻,臺下便響起潮水般的掌聲。
白天窩在一堆,總是用談談說說打發時間,話題一扯開,就像曠野一般的遼闊,從老山挖參的故事,講到天池的神話,從馬賊小白龍反正,講到苗冉當年也是那方面出身,從佳木斯優良的馬種,談到山野動物的傳奇,屋子裡充滿擦槍油的氣味,煙草和皮革的氣味,那可是標準的男人氣味,馬匹的噴鼻聲,總有即將接敵的預感,但沒人願意提起日本鬼子,好像罵他們也是空噴吐沬星子,只有掄槍揮刀,幹掉他們才是最實際的。
「不怎麼樣,那些矮腿鬼子,他們只是兇在槍枝火炮上,咱們沒有飛機鐵甲車,吃虧大了!但仗還是靠人打的,咱們能挺得住,不簡單啊!」
「在日本的民族性裡面,原就有這些本質,他們有勇猛殺伐的一面,陰狠權謀的一面。」車隊長說:「我說這些,並不是感情用事,或是盲目憎恨,……我始終信不過日本這個民族,他們不管軟硬,總之,凡事都想盡方法佔便宜,套句老話說,鬼鬼祟祟的小家子氣!」
「我鼓勵你啊,柳原君,你是值得敬重的青年人。」武者聽完他的吐述,帶著亢奮說:「一般說來,半世紀的日中關係,實在很不好,日本以強凌弱,做法上十分霸道,但那只是某些人為因素造成的,你一定了解,這世界的禍福,往往操縱在極少數握權人物的手裡。你能不憎惡多數的日本平民,足見你是有見識、有胸襟的,你和水晴子相愛,有什麼錯呢?」
「我是很喜歡旅遊的人。」柳原說:「我的夢想是走遍世界,但,最先是要走遍很廣大的中國,妳知道,一個人走這許多地方,該多寂寞啊!」
「我沒有打算放棄啊!」柳原說:「這是中日受難者,對抗日本野心家的愛情結合,對我個人甚至我們的國家,都是有益無害的。我事先已經一再的想過了。」
「那倒不是,」劉克敵說:「沒心朝那上面想啊!」
「也是從中國學來的?比如說妳命中注定要嫁給我?」他俏皮的問著。
「基本問題正是在這裡。」柳原說:「日本在野的人士,也有些有遠見的人,已經看出這一點來,但他們沒有力量去扭轉現實的情勢,因為這已經不是文化根蒂的問題,而是政治現實的問題,這種已經形成硬殼的政治型態,坑害了日本。我愛水晴子,當然希望把她救出來。」
有人認為,即使真的有緣,在這種時候,揹上感情的大包裹,也太累了,萬一情勢緊急,立即束裝回國,真的海天遙隔,兩地相思,讓那多情的扶桑女子,低唱何日君再來?豈不是自己作繭嗎?有人認為:大丈夫要能拿得起,放得下。熱烈又浪漫的人生經歷,更可以激發一個人愛國奉獻的情操,相聚和相離,其實都是好的,都蘊有無窮的人生滋味,柳原大可不必放棄。
「我也要歸建了,」苗冉說:「後會有期罷。」
「那是你恨得不夠!」苗冉咬著牙說:「我再想到日本軍警在東北的暴行,我就恨得牙癢,人,有時要做怒目金剛,敢愛敢恨吶。」
一夜復一夜的朝北走,路上沒見到幾個行人,很多村屯都黑漆漆的不見燈火,東北不再是當年記憶裡的景況了。劉克敵回想著,當年絡繹的大轂輪車,輪子的破冰滾動聲,車軸咿呀的齊唱聲,車轅邊照光燈籠的搖晃,車把式炸著鞭,大聲的吆喝牲口,替無邊的野路,添了多少生意盎然的情趣,如今,這些都沒有了,他忽然有一種渴欲拚戰的欲望,來罷,鬼子兵!
就人數而言,在洮昂第一線的日軍並不多,一共只有三個聯隊,但他們運兵增援的速度很快,隨著戰局的移轉,隨時會有新的軍力投入戰場,這三個聯隊,有重炮配屬,戰鬥火力是抗日部隊無法相比的,他們鐵道線上的鐵甲車和部分越野戰車,都能和進攻部隊緊密配合,如果天氣晴朗,他們的飛機助戰的可能性極高。
原兄:我已回到家鄉,做我願做的事,這裡的局勢動盪,未來如何,實難預卜,願兄及諸同窗友好,努力學習,以備來日蔚為國用。
柳原更大的希望,寄於武者先生寫給父親的信,父親對這位作家,相當的尊重,只要武者先生在信中表示贊成,父親就不會堅持什麼了。
洮昂前線的戰火很激烈,馬部在日軍眼中,原是裝備很差,戰力有限的單位,但經過戰鬥,他們所表現的英勇頑強,實在出乎意料,中國的炮兵,在敵軍猛烈炮火壓制之下,仍然不斷還擊,尤當敵軍進攻之際,異常準確的炮擊,使日軍傷亡大增。
「笨蛋!」老哈罵開了:「對東洋番婆,玩玩可以,他怎麼能當真啊,我不信她們比中國妞兒好,肥屁股,小腿像是肉罎子,渾身的肉朝下墜,嗨,渾身像滴油似的,膩不膩的慌嘛!」
「這可好了,劉副隊長,你是留日的,最懂得鬼子的戰法,這四門老爺貨,你怎麼運用,才能在節骨眼上發揮它的用處。日軍的炮毀了,立刻有新的炮補充,咱們的炮,可是毀掉一門少一門,短期內,根本無法補充啊。」
「哈哈,見過一個,就這麼推定啊!」
「咱們講五族共和,真要像世界上的聯邦國,地方實施高度自治,倒也是無可厚非的。」車隊長說:「但那是在中央監督之下,使中央和地方分權,完全是咱們的內政問題,日本串演的傀儡戲,是啥玩意兒?是要藉自治、獨立之名,使地方完全脫離政府,完全聽命於他們,實質上,這就是變相的瓜分,他們要的明光帝國、滿洲國、大元帝國……這是障眼法兒,老百姓兩眼雪亮,應該看得出來,滿洲國像個獨立國嗎?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