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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好。」柳原說：「這些年，妳一個人帶著孩子，天知道是怎麼熬過的？」

離開那裡，他當天並沒走，在櫻林下賞春，覺得春天的腳步，為何這樣的遲遲，但，晚來兩月又如何呢，恐怕春日已老，更會有落花紛紛心欲穿的傷懷吧？時代的風那樣猛烈，他都挺胸熬過了，唯有在感情世界裡，他是如此的柔弱，如此的容易傷懷。再見，日本。他心裡有著這樣的道別聲。

「妳目前一個人過？」

「家人都還好吧，呂慧和她孩子們……」

門開了，門邊的藤蔓架下，立著銀髮閃光的老婦人，她擡眼看著柳原，直接的認識了他，她脣邊漾起一絲淡淡的，平靜中略帶淒酸的笑意，他怔忡著，嘴脣顫抖，想說什麼，又很遲疑。經過這許多年，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晴子的腰背有些駝，人顯得矮了些，身材面貌，依稀還能覓出當年的影子，在他夢魂中熟悉的人，相見時反而陌生了。

她寄寓處，還是老式的木造房子，沉黑灰黯，和正街鮮明的樓宇對比，顯得很不調和。他撳了門鈴，歇了一陣有人問：「是誰啊？」他直覺的分辨出是水晴子的聲音，他握杖的手，禁不住的顫抖起來。

這就是中國退休將領柳原，到這裡來撿拾殘夢的。

他在那屋裡坐了一個小時，彼此交換關切憐愛的眼光，他突然覺得該起身告辭了，他臨走時，水晴子把一卷卷軸取出來，交在他手上說：ｍ•heｔubook•ｃｏm.coｍ

柳原坐進屋中的疊蓆，水晴子奉茶給他，雙方都不先開口，彷彿很陌生的主客，使室內的空氣都顯得有些僵凝。過了一陣，還是水晴子先開口說：

「我是柳原，我……我們終於見面了。」

「這是當年我去天津，老人家寫給我的詩，托你把它帶回國去，作永久的紀念吧。」

「呂慧一直催我，接妳回家去，我不知應該怎麼開口，」柳原說：「日子過得多像一場夢。」

「我愛清靜，目前設了佛堂。」她說：「一個人住，比較安心。」

在戰後數十年中，重建起來的東京市，市區中高樓林立的新宿，一位白髮的老人扶著手杖，在行人道上緩步著，他面對著黃昏、夕陽光染暈的霞影，那樣緩慢的踱著。那裡是沙龍的舊地？那裡是和_圖_書樺林夾道的村落？湖和湖邊的村舍，都早已無影無蹤了，這算是滄海桑田，讓人覺得時間流逝之速和變化之大呀。對著街道的落日，有著悽情和無奈，他的年齡，早沒有夸父追日的夢想了。

抵達當天，他下榻在新宿某國際大飯店，在高樓的露臺眺望，四周高樓羅列，這裡那還是當年自己熟悉的地方！過去的一場戰爭，把日本帝國那些不可一世的悍將都迭歸泥土，而活著的人，心靈所受的創傷，是永也無法彌補的，自己就是一個見證。這次來日本，他並沒事先寫信通知水晴子，怕她有意規避，不肯和他見面。

「也不覺得，」她說：「能活下來，就夠感謝老天的了。柳華早畢了業，在教書啦。」

明天要趕去探望水晴子，他在想著：命運是如此的曲折，和-圖-書戰前一別，滿以為戰爭過後就能團聚的，誰知一波三折的變化，硬把時間拖了幾十年，臨到能夠相聚，彼此都已經到了日落西山的年齡了，見了面，又能說些什麼呢？

他手捧著卷軸，又呆在那裡，做夢也沒想到，那一場空襲，會炸出一個呂慧，使他和水晴子之間的結局，變成這個樣子，真像詩人所形容的：揮手說聲再見，不帶走一片雲彩。

「不，」水晴子說：「心裡的春天，是不會凋殘的，為美好的回憶活著，也不會有什麼遺憾。」

他在黃昏裡沿街散步，洶湧的人潮，在他身前身後，匆忙的湧動著，這些在戰後出生的日本青年們，不知用什麼樣的精神態度在推動這個島國，看來他們遠較戰前的青年活潑，顯得生氣盎然，看不出一絲戰敗國的陰影。他們都不會知和*圖*書道這個白髮的遠客是誰，他又在想些什麼，他對於若干早已不存在的事物，有極深的追懷緬念，那畢竟是他生命經歷過的。

「請問水晴子是住這兒嗎？」他說。

「我也知道，很多事是勉強不得的。」柳原說：「如今是春天了，公園的早櫻就要放花啦，但人生的春天一過，就很難再回來啦！」

「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到老了，還有機會和你見面，我已經很高興啦。我只希望，我們之間的事，不要在下一代人身上重演。」

第二天早晨，他按著地址，找到水晴子寄寓的那條小巷，圍牆和花木讓他記起來，這巷子還是當年他和她攜手同遊的地方，那間小廟倖免於轟炸，經過修整，大體上還保持當初的樣子，只是更古老一些罷了。

「哦，很突然的，全沒想到呢，請屋裡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