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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凶手

作者:費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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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命運坎坷

第九章 命運坎坷

「不看見錢,舞|女大班是不肯浪費妳淘金的時間的!」
實際上田野並非真的病倒,他和周沖分手後,喝了過量的酒,對周沖的無理逼壓,實感到痛苦萬分,他曾到茂昌公司去找過霍天行兩次,希望能借此機會,藉口周沖的故意尋釁留難,要求霍天行准許他離開組織,但兩次霍天行都不在。
田野用過晚飯,很早便趕過海去,金殿舞廳晚舞開場的時間是八點半,田野到得過早,場子裏面靜得可以拍蒼蠅,侍役們才開始在那裏鋪檯布呢。
「妳要轉檯子了是嗎?」田野問。
「沒有……」田野懦懦不安地,依然不敢露出他的雙手。
田野便知霍天行的確趕到青山灣去處理懶蛇的屍首,心中又比較安逸一點。退出茂昌公司,更好像沒有去處,無聊地四處閒蕩,吃過午飯,為排解寂寞,到「皇后」戲院看了一場電影,又在咖啡館中消磨了一段時光,這種生活照說很寫意。但是田野的心中卻像打了什麼結,心理總是蹙憂的。
忽然,盥洗室的門推開,竟走進了桑南施,田野非常驚恐地將雙手慌慌忙忙收縮到背後,像生怕被桑南施看見他的手上有血跡。
「不,他逃亡墜岩死的……後患還是在他的把兄弟譚玉琴身上!」
「這件事情……恐怕要惹起周沖誤會……」霍天行矜持著,兩眼灼灼地不斷思索。
「譚玉琴的事情霍天行正在嚴密注意中,這個地痞流氓當然不能讓他逍遙法外。」金麗娃忽然插嘴說:「不過這姓譚的,自從那天起便藏匿起來躲避風頭!霍天行說過,只要他不逃出香港,就無論如何,必定要把他找到!」
時事新聞,沉悶、無味。社會新聞,全是姦淫邪盜,老套無聊。
桑南施一直守候在「聖蒙慈善會」裏,約到三四點鐘時,田野方才有電話打回來說,因為身體不適,希望桑南施替他請假半日,桑南施也覺得田野確實有點病態,便馬上替他把手續辦過,心中仍懸念著田野是否和路上相遇的那個男子發生衝突,想去田野家中看看,但一時又擺脫不下大小姐的尊嚴,便遣司機江標給田野送去了一束鮮花,算是致意慰問了。
「死了?……那霍天行處罰得又太重一點,恐怕周沖會生誤會呢……」余飛也顫悚說。
這時田野看清了三姑娘了,她的確打扮得非常樸素,淡淡的,如大家閨秀,舉止文雅,落落大方,就憑她的風度,在這庸俗的環境當中就應該竄紅。這些舞客也不知是生張熟魏,只見她談笑風生,在坐的約有舞客四人,每人各有舞伴,而三姑娘獨能出俗。
「天亮了之後,三姑娘應該要回來了吧?」他心中想。
「我認為對周沖倒可以解釋,懶蛇的屍首仍擱置在沙灘上,身上沒有彈孔,分明是摔死的……我擔憂還是你和錢庚祥的問題,你和周沖的問題,我想批評你,不知道你願意接受否?」他鼓足了勇氣說。
「他是這裏的主持人。」桑南施說。
「我看妳有點醉了。還是快回家去!」田野婉然說。
晚間回返公寓,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信,那是長長的潔白的洋式信封,信封上印有太古洋行的彩色圖案,兩行細細的英文打字,註明地址及田野先生收等字樣。
「我對你認為比黃金更為重要!」
田野有些迷茫,匆匆奔走,溜進了盥洗間。他需要冷靜一下,扭開了自來水,取水敷洗腦門、臉孔,自來水都被墨水染紅了,慢慢才被沖淡散去。但是墨水在手上卻是不褪色的,用肥皂也無法洗去,田野焦急地拼命擦著肥皂,血斑仍然留著。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暗暗奇怪自己的神智為什麼會如此失常。
田野確實不大願意去,假如這個職業是由桑南施用情感而挑選,無異等於一種施捨,況且桑南施知道他的底蘊,在她的父親手底下做事,精神上總有點尷尬。
「假如我拒絕這件差事呢?」田野見周沖不可理喻,便改變了強硬的態度說話。
田野是驚喜的雙重感覺,她為什麼會忽然會在這裏出現,同時,田野又忽然下意識地起了一陣顫悚。因為桑南施清楚他的底蘊,知道他曾經做過小偷,這會不會影響他的求職呢?
田野經不起人家低頭說好話,原想和尊尼宋衝撞一下的,看他那末低聲下氣的,也就不和他計較了,便向三姑娘說:「時間也不早了,我還得趕過海去預備明天上班,妳轉檯子去吧,以後我常來看妳……只希望妳以後能早點回家!」
「是的,你不是替她做事嗎?」
找到座位之後,「吧女郎」過來,金麗娃要了一瓶「威士忌」,這時候,田野覺得金麗娃的態度不大正常,可能是受到了刺|激所致。她滿滿地斟了兩杯酒,舉杯一飲而盡,那種放蕩的情形,把她往日的貴婦風度完全喪失,田野非常看不慣,不由漸生厭惡。
地點是在彌敦道中段,田野由尖沙咀碼頭上岸,因為道路並不遠,況且他又不是跳跳舞而去的,所以順步慢慢蹓躂,九龍地區的道路比香港的幽靜得多,正合田野心情,他慢慢走著,一面欣賞九龍的夜景,終於來到金殿舞廳門前,早聽見裏面的音樂輕輕飄飄地播出來,沉醉的,夾著澀啞的歌聲,歌女學著「桃樂絲黛」的嗓子唱歌,門前豎著一塊用彩膠砌成的廣告牌子,寫著:「平克樂隊,低音歌王李旺領導」,小廝已經替他啟開了玻璃門,田野大步跨進去,那是一條深長的走廊,兩旁懸掛了許多有精緻相框約廿寸大小的舞|女照片,前面就是衣帽間,左邊轉彎,就是進舞廳的門口了,在門口的懸空中,有著一幅巨大閃著霞彩的霓虹燈,竟寫著「蕭玲瓏」三個字,田野愕然他想到三姑娘是姓蕭的,莫非她已「下海」,一躍而變成紅舞|女了,怪不得她深夜不歸,輪這塊牌子掛在正門口間,那地位就是頭牌舞|女了。田野再在那走廊上的照片找尋,果然的就看三姑娘也有一張巨型的照片掛在其中,注明「蕭玲瓏」三個字,打扮得很樸素的,短短的頭髮,黑紗旗袍,圍著一串珠鍊,確稱得上嬌小玲瓏,儼如大家閨秀。到這時,田野才欣賞出三姑娘的美,她不妖艷,白白的,蛋臉純靜脈脈含情,沒有矯揉做作,和其他的舞|女不同,相信這就是所以她能夠紅起來的地方。
閻婆娘說:「這是一個汽車司機送上來的,說裏面寫著有姓名,你只要一看,就可以知道了!」
「屍首也不留……?」田野大為驚詫。
余飛的禿頭上還纏著了染有紅藥水的紗布,精神疲憊,他還不知道懶蛇已經喪命,以為田野是來慰問的,便把當夜懶蛇如何叛變的情形詳細述了一遍。他所說的,和懶蛇所說的大同小異,並無故意捏造,不過余飛鄭重聲明說:「本來我們『正義』公司的規則一往如此,像軍事行動,在行事之先,一切事情嚴守秘密,等到展開行動之際才宣佈任務……一旦遇上這種事情發生,是在所難免,親弟兄不互相戮殺,人同此心,我非常同情懶蛇,但當時,他發現了那將要被殺者就是他的把兄弟時,並沒有和我商量,即馬上向對方呼喊,警告叫他從速逃亡,我不知內裏,還以為懶蛇發酒瘋,自然馬上攔阻,但懶蛇就向我襲擊…」
「你的意思是她轉不過來了?」田野的語氣中好像要問罪。
田野開始有點懷疑,覺得事情並非那樣簡單,假如是警署方面的人,既已找到了電船,更又知道了懶蛇墜岩,不管是否兇殺,就大可以拘人了,何需向吳全福調查呢?
自從三姑娘做了舞|女以後,晚出早歸,但是早晨這樣遲還不歸家的事情還沒有發生過。
「哦?又是他?……」三姑娘皺起眉宇,像有隱衷。
「我不是賣身的!」
「朋友,要找一個妞作伴嗎?」舞|女大班又趨上來搭訕。
還不到七點鐘,他就打扮得整整潔潔,為避免和寓所中的住客接觸,提早外出。
這是田野自逃難到香港以後,從未有過這樣快樂的一天,他和桑南施別後,帶著幾分酒意,沿路哼歌,沒有調,沒有詞,逍遙自在地,四處蹈蕩,因為他已經找到了職業,自以為可以得到新生的路途。心中有著痛苦,不能向人申訴,是最痛苦不過的,心中有著愉快的事也找不到人吐露,也同樣不能暢快。
三姑娘又說:「那一天,我也不記得是星期幾了,是我的生日……我說要你回家吃晚飯,你答應了。我燒了很多的菜,還買了一瓶洋酒,我希望能和你暢談……然後痛痛快快玩上一天,但我很失望,你竟然失約了,連家也沒有回,我獨自酌酒,喝得醺醺大醉,後來,有姊妹來找我,她已經轉行做舞|女了,收入很豐,她約我上舞廳去,我們很快樂地玩了一夜。然後,她替我介紹舞|女大班,勸我也下海,當時,我拒絕了,在沒有得到你同意之先,我不肯決定……但是一連好幾天,你迴避我,……我實在感到寂寞,空虛……舞|女大班連續來和我擾纏,說一定要把我捧成紅舞|女……我在失去寄望之餘,便毅然下海了……。」
三姑娘雖有餘忿,但礙在自己的職業是如此,也無可如何。她問:「是誰吵得這麼兇?」
「好了,我知道你是聰明人!我就說出這些,相信你已經能懂得我的意思了!」桑同白說完走開了。
「我早知道你打翻了墨水缸!」桑南施說。
三姑娘忽然吃吃而笑,雙手執住了田野的手,不住撫摸,親切地說:「我早就知道你的牛脾氣不大好惹。但是看見你又恨又氣,必得要氣氣你不可!」她一面笑著!露出痛恨的樣子:「現在恨完了,氣也消了,讓我們去跳個舞吧!」
「是灣仔區的地膽譚玉琴,這個地痞流氓可說是無惡不為,收規、勒索、敲詐……凡是在灣仔地區下階層謀生的人,都吃過他的苦頭,幹這件案子也是那些小販們聯合起來委託『正義』公司幹的……」
「先生!不是我在講『半吊子』的話,實際上到舞場裏來跑跑,找紅舞|女最『洋盤』,坐上個十來分鐘,跳上一兩個舞就飛檯子,花了錢,肚子裏惹了氣!要跳舞,還是找新上市的上算……」舞|女大班又在擺噱頭,花言巧語,賣弄他的生意經手腕。「嗨!有了,我替你介紹一個新角色,和你是老鄉,北方人,臉孔長得『帥』,白白的,全身好像豆腐一樣,還是個女學生呢,白天上學,晚上出來伴舞,這年頭找生活不容易,女孩子肯犧牲色相為了生活求學,那真是……」這又是推銷「湯團」舞|女的手法。
以後,喝了幾杯酒,霍天行便大放厥詞,如同瘋人狂語,他說將來他的正義公司要擴到大陸上去,舉凡中國的各大都市,都一律要成立分公司……。因為世界上正需要正義!正義公司就是社會的真理。
田野沒想到三姑娘會說出這樣的話,到底做了紅舞|女,連談吐都不同了,便啞然失笑,頓時怒氣也略為消減,說:「妳好像有意為他袒護?是否因為唇齒相關,妳作搖錢樹?他作牽線人?要互相衛護?」
「懶蛇已經死了……」田野露出懊喪的神色說。
「你這是為什麼呢?」三姑娘指著桌子上的鈔票說。
一曲舞終,舞|女大班向大腹賈鞠躬道歉,算是把三姑娘請出來了。他連伴送三姑娘到田野的座位也失去了勇氣,指點了地方之後,嘰嘰咕咕交待了一番話,就讓一個紅舞|女單身行動來到田野的檯子。田野原是乘興而來的,到現在雅興全消。臉上怒容未減,看見三姑娘過來,勉強站起來給她移出坐位。
「那契約是一式兩份的,一份由錢庚祥自己保管,他在脫離了『茂昌』洋行之後,自行在德輔道中段租了一個寫字間,作為他的『正氣』公司籌備處。那寫字間本有著一個工役住在那裏看門的,我們用盡了千方百計,送了兩張『京戲』戲票,給那工役陪他的女朋友看京戲去,那間寫字間、便成了真空,錢庚祥的保鑣打手,又全追蹤盯在你的身上,錢庚祥逼在眉睫之急,更沒有考慮到我們預先佈置下的陰謀,獨自駕著汽車到他的寫字間去了,但周沖和余飛卻預早埋伏在內……」
「你為什麼不接上來和我跳一隻……?」她喘著氣說。
「今天並非週末呢,霍太太!」
「田先生,你是知道的,誰都在搶著蕭小姐坐檯子,順得了張三順不了李四,……田先生是自己人,相信不會見外,讓蕭小姐轉個檯子,回頭再送回來,由小弟負責如何?」
田野又起了懷疑,他剛才眼看著霍天行開那保險箱,那方式和平常的沒有兩樣,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而霍天行卻說保險箱內有特別裝置,是否在賣弄玄虛呢?
「大萬公司」幾個字,田野的印象很深,一時又無從想起,他的眼睛便向剛才舞|女大班和人吵鬧的地方找尋。倏而,他看見了一個人,方方的臉孔,臉無滴血,年紀不大,像很氣惱地坐在那裏。
「慈善乃和平之本」這篇文章需在一星期內寫好,而催逼溫克泉夫人的欠款也是在一星期之內。說不定還要演出流血事件呢。一面高唱慈善論調,一面進行勒索殺人,這種生活過於矛盾。
「但還是忌諱一點比較好!」田野瞄了瞄她挽著他膊胳的手一眼:「因為我不願意捲進這個旋渦。」
「他很清楚你和我同到青山去追尋懶蛇的經過——我雖然矢口否認,但他有逼人的語氣,一口咬定我和你的確到過青山,而且還指出我們所乘的電船,船名,號碼,都相對無訛,使我有口難辯。……他就追問你追上山岩去,懶蛇怎樣墜岩的情形……」
田野有苦說不出,緘默地聽著,這時要提出脫離「正義」公司的勇氣也告消失。
自從田野進了聖蒙慈善會以後,他們兩人的習慣,經常是在加路連山道拐角地方的一家「西廂館」餐廳吃午飯,這是就近了下午上班的原因。
「當然要去上班的!」田野說。
「她選中你了!」陳經理笑口盈盈地向田野說。
姜少芬也取了一疊吸墨紙,趕過來,一面卻開玩笑說:「假如別人不知道,走了進來,準以為我們『聖蒙慈善會』出了謀殺案啦!」
老人把田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斷地微笑點頭,表示他對田野的儀表感到滿意。
在馬路彳亍慢步而行想到將來得到職業之後,按步脫離「正義」公司的計劃,心廣情怡,走在幽靜的道路上,聽著住戶人家收音機傳出來的音樂,另有一番情趣。
「不管,現在我給你命令,相信你還記得,在不久以前,我們在海水浴場幹了一件殺案,溺死蘇玉瑛,委託人是溫克泉夫人,在事先雙方訂明是五萬元代價,先付三萬,事成後繳付全數,但是溫克泉夫人在事後竟食言了,尾數兩萬元拖欠至今尚未繳付,霍天行曾說過和-圖-書,我們的規則不能給任何人破壞,否則就威信全無了,他把催款的責任交給我辦,但是現在我又付與你,限在一個星期之內把欠款取來,不然的話,就把這言而無信的女人幹掉,現在你已經是『正義』公司的硬角色了,就看懶蛇之死,你的謀殺功夫可以做得狠辣而絲毫不露痕跡,這一次我希望你能夠有最好的表現。要不然,我姓周的也有一兩手,功夫不會低於你這大學生之下。我同樣可以把懶蛇當作你的榜樣,到時候,霍天行也不能夠說我手黑心辣了!」
「我不和妳找冤家!但是我也不是為跳舞而來的——我告訴妳,我已經找到新職業了!在『聖蒙慈善會』,明天就開始上班!……」
「嗯!你現在已經是霍天行的寵人,在金麗娃面前,又代替了我的地位,將來我真的垮了,除了霍天行,就是你啦!」周沖逞著意氣說:「但是在我還沒有垮之前,我還有權力支配你做事情……」
「我請你喝杯酒如何?」金麗娃嫣然一笑:「我看你的精神萎靡!」
「……就是懶蛇所說的話,你赤手空拳到達香港,為了想建立『正義』公司,不惜以儘量利用錢庚祥,投資、合股……等到羽毛長成後,便將他一腳踢出門外,霸佔了他的產業,而且還用盡種種惡劣的方法將他謀殺滅口……這種手段未免太惡劣了……」
「這是紅舞|女的迷湯嗎?」
「不用多解釋了!霍天行已經向我解釋得很清楚——懶蛇墜岩,屍首竟告失蹤,霍天行說他在出事地點找了兩三個小時以上,沒有痕跡發現,屍首可能是被潮水捲走了,用可能兩個字便把整個事情交待過去,嚇,這真是巧極了,懶蛇墮岩,是意外,屍首被潮水捲去,也是意外,整個事情都是意外發生,沒有一點預謀,我不為懶蛇之喪命痛心,我為我們之間的『道義』痛心……」
「你認為這個人不該殺嗎?」
「舞|女大班是瞧不起我沒有錢嗎?」田野勃然大怒,自他的衣袋中掏出所有的現款,那數字約有千元左右,是他屢次工作的酬勞。及霍天行交給他找尋懶蛇用剩的路費。「妳去關照那王八羔子,兔崽子過來,我有話和他說!」他忿然說。
田野無奈,只有勉強替他們介紹了一番,桑南施對周沖輕浮的態度不滿,心中的不樂已呈於臉色。
「噢……」田野有點驚惶:「恐怕我寫不好,脫離學校已久,長遠沒有寫文章……」
「你反過來要氣我不成?」
出了太古洋行大樓,田野想婉轉向桑南施推辭,不想接受這份職業,但吶吶不能出口,桑南施的臉孔永遠是那末甜媚的,不過高的身材,正值發育年齡,這一切都把田野迷惑了。田野怎忍拂她的意思呢?
「哈,你看田先生像血人一般啦……」女同事姜少芬說。
舞|女大班的話仍在腦際:「……下次你早點來,舞場裏的客人少,蕭玲瓏的檯子不多,我一定把蕭玲瓏首先送到你的檯子來……」
「我知道你是在怕周沖!」她開始用軟的攻勢:「實際上周沖的事情可以由霍天行來解決。」
倏而在經理室側旁的打字間裏,卻探出一個小女郎的頭來,那正是田野思慕已久的桑南施小姐。
「你以前做過事嗎?」他問。
舞|女大班偶而經過了田野的坐位。田野拖著他說:「大班!蕭玲瓏還有多少時候才能夠輪到我?」
「在這種地方說話最好,鬧哄哄的,誰都顧著鬧,顧著瘋,為找尋刺|激而來,誰也不會注意的,讓我們儘情放懷談話吧,心裏有什麼就說什麼?……」金麗娃放蕩不羈地又把她的杯子灑得滿滿的,看見田野兀坐不動時,又說:「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既然到酒吧裏來就要適合環境,不要像木頭人一樣的對任何人仇視,要知道進酒吧的並不一定都是壞女人,也不一定是淘金而來,常常有許多大家閨秀、千金小姐,到這裏來找尋暫時的刺|激呢……」
「我不要轉檯子,我要和你跳舞!」三姑娘說。
「你先別問,去了自然知道了,工作會比太古洋行輕鬆,待遇也比太古洋行高……」
田野歛起怒容,淡淡地笑了一笑。招呼三姑娘坐下後。冷然說:「現在想見妳一面,可不大容易,真是身價百倍了!……」
「我聽說周沖的父親曾經是你的恩人!」田野說。
「所以你先把他殺了……」田野有興師問罪之意。
田野對「正義」公司的內情更覺得複雜,尤其周沖和霍天行誰是誰非更是無從批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只把田野弄糊塗了。他到達鴻發倉庫,果然的就找到了余飛。
「不!契約讓它留在桌子上,便可以證明錢庚祥是因為內心慚愧而自殺的,而且喝醉了酒,又可能是酒後神經錯亂,加上天良發現所致——這筆帳,只有錢庚祥的太太肚子裏明白,但是找不出毛病,她也無可奈何……」
「不要奇怪,這位陳經理是我的舅父。」桑南施指著那位禿頭的經理說:「我父親委拖他代為招請職員……」
吳全福回家就早睡了,也沒有人來打擾他。田野躺在床上不能入眠,也說不出是興奮還是感憂。
「是什麼身份?叫什麼姓名,都沒有說麼?」
田野桑南施臂挽著臂說說笑笑,剛才的病態已完全袪除。他倆走著走著,在老遠的一株樹下,卻有一個人站在那裏,瘦長的身子,灰鴨巴甸西裝,棗紅大翻領襯衫,悠閑地燃著烟捲。靜靜的如守株待兔。
田野驚喜交集,他沒想到這樣容易就得到職業:「我……我能做些什麼呢?」顯出有過度的興奮。
田野猜想,可能是桑南施送來的,因為他曾經打電話到「聖蒙慈善會」去請病假,在整個孤島天地之中,對他這樣體貼關切,除了三姑娘、桑南施以外,還有什麼人呢?
「我不是跳舞來的,蕭玲瓏是我的老朋友,我是看老朋友的,假如她忙,我可以等著,不過麻煩你去告訴她一聲,我姓田,就行了!」
田野的話,句句帶刺,使金麗娃非常難堪,礙在辦事處尚有職員留在,金麗娃不得不以最大的能耐忍受。她反而自動挽著田野的膊胳。裝做若無其事地行出了辦事處。走到了麼地大街之後,田野又冷冷地說:「霍太太,難道說,妳不覺得流言可怕嗎?關於妳和周沖,和范恩泉……」
桑南施忙偷偷地踢了他一腳,制止他多說話,她說:「爸爸叫你明天上班,你就明天上班,還要多說個什麼?」
「懶蛇仗著周沖給他撐腰,平日在『正義』公司裏就是橫蠻不可理喻的,這次的事情我一定要求霍天行給我好好辦理……」余飛又說。
原來是懶蛇的屍首失蹤了,所以周沖的誤會更深,田野追想當時懶蛇墮岩後的情形,正值潮漲,懶蛇的屍首不就已經隨著湧上沙灘的浪潮蕩漾嗎?屍首被潮水捲去,是很可能的事實,但這時候他該怎樣向周沖解說呢?
這樣,他便匆匆將地址記下來了。當他剛抄好地址,金麗娃一面高聲怪叫「吃不消」一面顛顛歪歪地走了回來,水兵們都同時「噢!」長了聲音表示失望。
「哼!『蛇無頭不行』。錢庚祥的一批全是烏合之眾,把他們的蛇頭砍掉了,其他的還不是一哄即散,況且錢太太還有不名譽的把柄落在我們的手裏呢……」金麗娃說至此間,竟忽然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英國水兵,歪歪倒倒地衝了過來,一把揪起了金麗娃,便要和她跳舞。
「相信你肚子裏也明白,我找你是要討論懶蛇的問題!」他第一句話說。
侍役招待週到,馬上迎上來給田野找到了座位,田野要了清茶,東張西望,沒找到三姑娘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在坐檯子,還是在伴舞?舞|女大班看見單身的客人,多半是要上來搭訕的。
「我們不做姦淫邱道的勾當,有朋友在場又何妨?」周沖說時就和桑南施搭了訕:「小姐你認為對嗎?——奇怪了田野,你呆著站在那裏,為什麼不替我介紹哇?」
田野辭出「茂昌」洋行的時候,巧好碰著丁炳榮,他需要找禿頭大漢余飛調查懶蛇當時放生他的把兄弟情形。丁炳榮告訴他余飛是留在石板街「鴻發」倉庫養病。
「現在,我請你離開了酒吧,你走你的路,我有我的去處,我們分走吧,再見……」她說完就怒氣沖沖地加快了腳步,意欲擺脫田野。
終於,磨到了九點鐘,他懷著興奮的心情趕往「太古洋行」大樓而去。
「下午你還要到慈善會嗎?」她問。
田野甚為驚惶,聽周沖的語氣,似乎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之勢,連忙說:「周兄的誤會太深,我追蹤到了青山,苦勸懶蛇回頭,已盡了最大力量,他喝醉酒失足跌下山岩……」
周沖請他喝了一杯酒,在這家餐廳內還有廂房設備的,周沖招侍役來換一間廂房的坐間,拉上門簾,臉孔馬上就扳了下來,目光灼灼,露現惡煞兇相。
「啊,我累死了……」她癱軟在椅子上,臉上還有得意的回味。
「福興樓酒家全是廂房,周沖喝醉酒是假的,他原是這間酒家的熟客,佔據了一個廂房飲酒,喝醉了,自然沒有人去理了,於是他由窗子間溜出去,……余飛卻輸光了鈔票,回家去拿錢……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們幹了一件神不知鬼不覺驚天動地的案子!案子完成後,周沖又在喝酒,余飛又在賭博!」
田野搖首否認,正巧侍女過來,他拿菜單點過菜,說:「我是光棍一個,還有什麼心事嗎?」
田野逐漸接近時,忽然臉色大變,驚惶地停下腳步,因為他已經認出這人就是善妒嗜殺的周沖。
這時,他再不擔憂三姑娘是否整天整夜沒有回過家?霍天行找到了懶蛇的屍首以後怎樣處理?周沖會不會向他尋仇?吳全福對他和懶蛇的問題怎樣解決?……種種煩變都不再擺在心上。
這一吵,逼得音樂臺上的音樂也停了。
那烟幕中的氣氛是昏沉沉的,音樂是浪漫的爵士樂,洋水兵跳舞的姿態是夠粗陋的,也不知道他們是熱情,還是下流,好像一輩子沒見過女人似地,像鬧女人荒似地死命將舞伴摟得緊緊的,臉孔一定要貼著,屁股翹得高高的,粗壯如牛的身體不斷搖幌,慢慢地搖擺,慢慢地旋轉。
「是個什麼人呢?」
「妳上那兒去?」田野在人情上追著問。
音樂還是一曲一曲的接著,電唱機不停地播送,金麗娃也不停地跳舞,洋水兵也一個一個接上去……她簡直像專差慰勞洋水兵而來的。
三姑娘兩隻歌唱完了,起了一陣爆炸性的掌聲,還有人高呼再來一個,但物以稀為貴,舞|女大班已不再讓他的搖錢樹再唱了。但他也沒有守諾言把三姑娘首先送到他的檯子,竟把三姑娘帶領到一個大腹賈的檯子上去。這一來,田野大為震怒。
「這傢伙叫什麼名字?」田野問。
「那末很好,現在你代替我寫一篇文章,題目是『慈善乃和平之本』。這是一家海外的雜誌向我索取的,他替我們『聖蒙慈善會』鼓吹向華僑募捐,所以要先把這篇文章刊載出來……」
田野不能答覆便說:「那末誰向錢庚祥下手的呢?」
噓噓——舞|女大班隔著兩張檯子向三姑娘吹嘴,又指手劃腳示意她該轉檯子了。三姑娘只點了點頭,表示她已經知道了。
「為什麼老懸念著三姑娘呢?」田野自己也無法解答。
田野愕然,滿臉怒容地站起來要向水兵辦交涉。
田野已漸明白舞|女大班瞧不上眼,他的年紀輕,一套窮西裝,不足以做淘金的對象。
那些鈔票是誘惑人的,田野的臉色卻是怕人的,舞|女惶然而退。
出了「聖蒙慈善會」,田野的頭腦清醒過來,也許是一種虛榮心的驅使,他忽然想起,他的那間破爛簡陋的小房間,實在不適宜招待桑南施這種高貴女賓,更不適宜讓這位千金小姐知道自己的生活是這般的寒酸。於是便改變了意思說:「現在應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我們何不去吃午飯呢?」
「原來是有『字頭』,怪不得可以任意欺侮人了!」田野冷笑,他憧憬出對付小流氓劉文傑的一幕,那時為了三姑娘,幾乎喪失生命,沒想到現在三姑娘竟又和小流氓勾結,成了一家人,這個世界的環境真容易變遷,常常會使人出乎意料之外。
「去聽聽音樂也好——」田野這樣想著,便改道由統一碼頭乘輪渡過海,往金殿舞廳而去。
「我要和你吃午飯,不過是給你留著面子啦!」他沉聲說:「早點把桑小姐打發開,我要和你好好解決一下!」
「不!你聽我說下去!錢庚祥慫恿范恩泉脫離我的組織,他們要自成一間叫什麼『正氣』的公司,但是他們要組織公司,又顧忌到我會和他們為難,所以便先要設法壓制我,而且還有意先把我的正義公司弄垮!錢庚祥出了毒計,他知道我有關正義公司的機密文件全放在這個保險箱內……」霍天行說時,隨手指著他坐位背後的一隻保險箱,又繼續說:「他便用了甜言蜜語哄騙范恩泉,要委他為總經理,范恩泉為利慾所惑,居然死心塌地為他做泯沒天良的事情,在深夜偷開我的保險箱了……」他歇了口氣。臉上露出驕傲陰森的笑意:「但是,田野,不瞞你說,我從事殺人的職業十餘年以來,對人類的心理有透澈的了解,處理任何事情,小心翼翼,尤其在組織方面更是設計周詳,絲毫不漏,我這隻保險箱,不是平常的保險箱,裏面有機關裝設,那可憐的范恩泉,泯沒良心做事,不幸竟觸電而死了……」說到這裏,霍天行臉上露出懊喪,深深嘆了口氣,又似恐嚇地說:「……說老實話,范恩泉的確是個好人才呢,年輕、英俊、大學生,和你差不多——田野!」
飯後,田野偷偷向桑南施說:「妳現在要上那兒去?」
桑南施忙瞪他一眼。像撒嬌,又像蠻狠的。復向田野說:「我父親年紀大了,事事怕麻煩。趁在我舅父這裏招考職員,他順便找一個……」
「我說的話是出自至誠的!」田野懇摯說。
「我不是計較待遇問題!」
「年紀中旬,穿西裝的,面龐消瘦,有著兩撮小鬍子……」
他抽著烟捲,唯一的希望,是這夜三姑娘能早一點回來,十二點過後,樓梯上起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可能是吳全福回來了,不斷地打著噎,像喝醉了酒,田野慌忙假裝睡熟了。但吳全福卻推門進來,強把他推醒。田野根本就是醒著,即算想假裝也裝不下去。張開眼,只見吳全福臉孔脹得像豬肝般赤紅,確是喝了過量的酒,眉宇之間充滿了憂鬱,他輕聲說:「田野,你醒和圖書來,我有話和你說……」
金麗娃忽然出現在他們的房門前,她可能是奉霍天行的命令而來的。
桑南施的蛋臉上起了一陣緋紅,嫣然而笑,眼眸含情地飄了他一眼。
照例,音樂要奏一段過門,三姑娘站在麥克風前,特別一盞紅燈射到她的臉上,映得她的蛋臉透出火樣的紅霞,充滿了熱情,汪汪水眼,四下飄射,自作多情的闊客們,準以為她在給他們拋媚眼了。
「瘋狂完了,交情也就完了!」她站起來,那位洋水兵要攔阻,但金麗娃忿然而去。
侍役有應付這種臉色不正的客人的經驗,「避之則吉」,唯唯諾諾馬上溜開找舞|女大班去了。
霍天行又說:「也許金麗娃也曾告訴過你,我有一個很好的助手,名叫范恩泉,外間傳說,他因為叛變逃亡被我殺死了,實際上這事情很冤枉,罪魁禍首應該是錢庚祥,他不擇手段向我的手底下人同事間,挑撥離間,把我們的團結性逐步瓦解,中了他的毒的人,意志動搖,竟甘心做錢庚祥走狗……」
周沖沉默半晌,兩眼灼灼地不斷觀察田野的臉色,忽然竟格格大笑。笑聲停止後,陰陰地說:「就憑這句話,我可以置你於死地!」
田野很難解釋,只含糊說:「放心,不過是生意上的問題……我和他曾合伙做過買賣。」
一天,桑南施的父親召田野進辦公室去,先讚揚他一番,說他辦事努力。然後把薪水單給他填上,上面注明月薪兩百二十元,津貼六十元,這種薪給,在香港一般公務員及薪水階級說起來,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平平而已,在人浮於事,人情冷落的孤島之中,冀圖獲得一份這種職業的人,何止千萬。但是這每天六個半小時的工作,坐演一個月辦公廳的報酬,還不及田野做職業殺人的幫兇者,幹上一件案子的報酬十分之一。田野為謀取上進,新生自己的生命使然,欣然地在薪水單上簽上了字。表示非常樂意接受這份菲薄待遇的職業。
「我直推說,我們根本沒有到過青山……」吳全福垂下了頭,似乎為他自己的撒謊而感到羞恥。
但田野不再為她擔憂,他縈繞腦際的是明天在太古洋行見人時應該說些什麼話?應該怎樣說才能婉轉,能打得動別人的心弦,博得別人的同情,取得這份職業?
「我們就走吧!」
「我向把你當作自己弟兄看待,而且因為你是大學生,我從來以禮貌相向,沒想到你的出手會這樣的狠辣!」周沖氣忿填胸,咬牙切齒說:「照說,你能夠進入『正義』公司,全仗懶蛇的介紹,我的提攜,你才會有今日……想不到你以為攀上了霍天行、金麗娃,就可以把我們這些道義弟兄完全置之不顧了……」
田野興奮得幾乎發狂,這是洋規矩,求職信去了,只要有機會面談,就有得到職業的希望了。
「我從不奪他人之好,況且和國際人士保持和平的交誼!」田野語帶挖苦地說。
顯然,桑南施意識到他和周沖兩人要發生什麼衝突,要等候在慈善會裏聽取他們談話的下文。田野是無法拒絕她的等候的,送出大門口,和桑南施分手後,復又來到周沖面前。這時,他的態度已不像原先的懦弱了。「怎麼樣?我們有話談就該談了!」他說。
在香港的酒家茶樓,都有早市生意、為早起的人們作晨間「茶」的享受,田野在一間酒家裏享受了一頓豐富的早餐,他的胃口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又購一份晨報慢慢閱讀,藉以消磨時間,但時間卻像在開玩笑似地,蝸牛比它爬得快;一分一秒,慢慢地,慢慢地溜過去,好容易才挨到八點鐘,田野又把太古洋行的那封回信取出來閱讀了一遍,又重新盤算見面時候所應該說的話。
「周兄,你聽我說,我和你無冤無仇,和懶蛇無怨無恨,我之所以參加『正義』公司,純為環境驅使,並非想求什麼榮辱,我之所以肯負責去找尋懶蛇,也是因為我自恃和懶蛇有私人的情誼,向他勸說,甚至於還肯用性命擔保他的安全……我毫無目的,何苦要取他的生命呢……?」
音樂是奏著悠慢的「抒情曲」,三姑娘投到田野懷裏,她如癡似醉,像得到了暫時的欣慰,腳步隨著輕輕的樂聲節奏移動,她的舞步已經比田野高明得多。過了一會兒,她竟索性和田野貼上臉孔,陣陣脂粉香氣撲鼻。這位紅舞|女自從「下海候教」以來,多少王孫富紳冀圖一親芳澤,舞|女大班也曾嚴厲叮囑過,千萬別隨便貶值身份,和客人過份親諾,要做到「甜姐兒」「冷若冰霜」就是最好的搖錢手法。
「你就是田先生吧!」
田野便不敢多說話了,老人將上班的時間告訴田野,上午九時至十二點,下午兩點至五點半,於是,他們退出了辦公室。以後,桑南施便替田野介紹其他的兩個職員,男的名叫張子宜,女的叫姜少芬,她們都表示非常歡迎田野光臨。
「周兄,你言之過甚了,我有什麼能耐?能取代你的地位!」田野儘情使出他的涵養。「實在我不知道你和霍天行之間到底有些什麼芥蒂,更不忍心看見自己的團體裏面明爭暗鬥,為表明心跡起見,我想脫離『正義』公司組織,你能幫忙嗎?」
於是,田野開始動筆了,桑同白的話雖縈繞腦際,但他無從著手,執起筆時,手也有點抖索,因為他到底曾幹過殺人的職業,似乎不大適合寫這一類的道德文章。
「嗯,」老人點著頭:「那末你由大學裏出來,這次算是頭一次做事了!那末明天開始就上班吧!」
「所以你便下決心,要把他解決了!」田野插嘴說。
「不是這個意思……」
一陣胡思亂想之後便睡熟了,第二天醒來,已是日上三竿,他首先走出鄰室房門觀看,奇怪的是門仍鎖著,三姑娘並沒有回來。
「妳的父親開的是什麼公司呢?……或者在什麼機關?」田野忽問。
「是投稿嗎?」
「我何不把我的景況詳細告訴三姑娘,也許由此可以鼓勵三姑娘努力爭取自己的新生!」
這是舞場捧紅舞|女的手法,舞|女越是忙,越是覺得她高貴,愛花錢的舞客們也是這種心理,越是攀摸不到的,越是急欲攀求,但田野不是這種揮金如土的闊少,不懂得個中奧妙,反而心中起一種莫明的欣慰,以為三姑娘由娼妓一躍而成為紅舞|女,畢竟地位已經是提高了,眼看著這多衣冠楚楚的紳士荷花大少趨之如驚鴻,向她追遂,假如能勸導她改除過往糜爛放蕩的生活,將來在這些人群中,找到一個較為殷實的男子下嫁,那末也可以得到美滿的歸宿……
「你別管!不關你的事!」她竟放開了腳在奔跑了。
「喃,對了,我早有脫離的意思,現在,更不想沾惹是非,所以我決意要脫離了,只希望你能幫我最大的忙,這樣你就不會再猜疑我要爭寵,又不會再猜疑我有佔金麗娃的企圖了!」
「興之所在,累一點又何妨?妳不是要找尋刺|激嗎?何不再刺|激下去?」
心事重重,既睡不著,他無法安排自己,忽然想起桑同白命他寫的那篇文章,「假如把精力集中在寫作上面,便可以排除心中的紊煩了!」他想著,便取出筆墨,移好了房中唯一的一盞電燈,坐下來,燃著烟捲,竭力安靜,先把凌亂的思潮排除,數年來沒有提起筆好好的寫上一篇文章了,忽然動起筆墨,是相當吃力的,而且心中又不是簡單的煩惱,那能輕易排除呢?
「妳不是說周沖喝醉了酒,余飛在麻將館賭博嗎?」
金麗娃纏著,田野是無法拒絕,她倆走進一間洋水兵聚集的「金貓酒吧」,那地方除了黃毛藍眼的國際人士外,就是些打扮妖形怪狀的「鹹水妹」。說話的聲浪雜在播唱的音樂裏,是怪腔怪調的。烟幕沉沉,顯得有點時烟瘴氣,田野對這種場合不大習慣,但金麗娃卻無所謂,她連陌生的洋水兵都打招呼。
「她上那兒去了呢?」田野懷疑自問。「總不至於陪客人睡覺吧?假如做舞|女又兼賣身體,那又和做娼妓有什麼分別呢?而且,看她在舞廳中的情形,大家都把她捧得很高,氣派也擺得很大,斷然不會這樣下賤吧?但晚上不回家,究竟是什麼道理呢?」
她找著舞|女大班說話了,一陣交頭接耳之後,舞|女大班也有張惶之色,不時偷偷瞄過來看田野。田野只是冷笑,燃著烟捲,儘情壓制心中的怒火,對這狗眼看人低的舞|女大班,他決定要給他施行教訓。
「噢!我請問你,你是否真的和蕭玲瓏是老朋友?」舞|女大班很能見風擺舵。一屁股在田野身旁坐下,繼著低聲說:「假如是老朋友的話,那末可要包涵一點,要知道,一個女人出來混,當紅沒有一兩年,能夠多撈一點鈔票,就撈了鈔票收山,否則到了人老珠黃,那時候就什麼也不值錢了,別說找個朋友捧捧場面的坐檯子,真個做『湯團』舞|女也沒有人過問了!你既然是老朋友,就何必爭這點意氣,明天早點來,那時候爭檯子的客人少,我第一把蕭玲瓏送到你這兒來,你看如何?」
「還不是大萬公司的那位總經理!」尊尼宋說。
田野喚醒了吳全福的妻子,把他接到房間裏去,田野躺在床上老瞌不上眼,他希望三姑娘這夜能早點回家,可以有個人吐吐心事,但非常失望的已經過了午夜,三姑娘仍沒有回來的跡象。
再看下去,竟連廣告,經濟行情,飛機輪船班期,聲明啟事,人求事,事求人……都一一閱讀。
三姑娘儘情陶醉自己,她在田野懷抱裏,雖是短短的片刻,像已如願已償。一曲接一曲,連續跳了兩三個舞。舞|女大班站在舞池的邊緣向她揮手,還打手勢請她轉檯子,但三姑娘卻沒有看見。她低聲說:「實際上我並不希望做舞|女……我自己知道這種生活於我的性格不適合……且看看燈紅酒綠,我早厭倦了……我倒確實願意試試做一個家庭主婦……。」
「今天你找到新職業,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還是愁眉苦臉的?難道說還有什麼心事不成嗎?」
他爬起身來,看看手錶,那時間又不對了,假如趕過海去,舞廳早已打烊了,只得把意念打消。
「照你這樣說,蕭玲瓏今天晚上還不一定可以轉過來囉?打烊的時候快到了!對嗎?」
「令尊在這裏麼?……」田野離開汽車時問。
於是,舞|女大班知道多說也無用,肚子裏罵了一句「二百五」就走開了,當然,他的心目中以為田野是那種「寒酸」舞客,利用「老朋友」三個字追紅舞|女,花小錢,一親芳澤,在光怪陸離的歡場當中,這種怪現象自然是很多的。舞|女大班果然走向了三姑娘的在處,但並沒有替田野傳遞了話,把她從客人中請出來,又把她轉送到另一個檯子上面,好像貨品出租一樣,到處坐坐就是鈔票。
田野執起桌上紙片,茫然若失。
這頓午飯,是吃得非常不愉快的,三個人俱不發一語,周沖是酒徒,要了一瓶洋酒,自斟自飲。態度放浪駭形,使田野尷尬難堪。
田野是老實人,並不覺得舞|女大班的話有什麼不對,再靜坐了一會兒,喝完那杯咖啡,付過檯帳就靜悄悄地走了。剛好能趕到一點鐘最後一班的輪渡過海,回到永樂東街的公寓,倒在床上,三姑娘的影子一直縈繞腦際,他覺得三姑娘已經得到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假如能痛改前非,便可以得到新生。
田野徬徨無策,焦灼不安。找霍天行找不到,鬱悶積壓在心頭,又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借酒消愁不是辦法,酒入愁腸,更是愁上加愁,他沒可說話的人,又沒有去處,喝了酒之後昏沉沉的,唯一可排遣時間的便是咖啡館。但到入夜時,準備看電影、上舞廳、逛賭場的人們,咖啡館就成了他們的聚集地。田野在心情紊亂時,就要避免囂鬧,他自覺無處是安身之地,無聊地只好走回了公寓。
「開始的時候,我們利用你和沈雁兩人,在錢宅門前惹事尋釁,把錢庚祥的保鑣打手,全吸引開。霍天行和魏崇道兩人卻在錢宅內借賭牌為名,和錢庚祥談判,霍天行壓迫錢庚祥將『茂昌』、『鴻發』兩公司的售賣契約上的條文更改,即將委錢庚祥為該兩公司經理的條件刪去,否則便要當在眾賓客之前,宣佈他當年自殺被霍天行從水中救起,及收買他兩間公司,替他償還債務,任用他做經理的情形……全部向賓客公開,條件就是刪去條文——」
連金麗娃也走了,身上沒有任務,永樂街那間幽黯的公寓不想回去,田野更是無所適從。獨自在一家餐館吃過晚飯,想起太古洋行招聘職員的事情,便向餐廳借了一些信箋,起好求職信草稿,恰好這間餐廳的會計處有一架打字機擺著,他便順便借用打字機將信函打好,付過飯帳,找到一家攝影快相的店舖,拍了一份「立等可取」的快相,將信函寄出之後,便好像了卻一樁心事了。
「不,案情的經過他沒有說。因為他留在錢庚祥公館中鬥牌,我才是指揮行動的主持人,所以必需要由我解說……」
「他不肯吐露身份,依我的猜想,可能是警察的便衣警探……」
舞|女大班氣急敗壞地跑上來,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和田野說話。
霍天行說得頭頭是道,田野提不出反證,只有半信半疑地躊躇著。
田野的良知上有著一陣無形慚愧,因為這個朋友,是真正的患難知己,任勞任怨,出自至誠關切他的朋友,但他為什麼老愛迴避著他呢?田野的嗓音也哽咽了,幾乎想號啕痛哭,但他有最堅毅的能耐忍耐著,輕輕執起了吳全福的手,勉強露出了笑容。
「錢庚祥已經是社會上有財有勢,有體面的人了,他的性格是孤高自賞,自認為了不起的人,怎能當在賓客之前,坍下這個台,而且條件並不苛刻,只不過是剔除他聘任為經理的條文。他本就要脫離這兩間公司,以為把條文刪去,等到宴會之後,再和霍天行論理……於是他便中計了!」
於是爆炸性的掌聲驟起,還有人趁機會吹口哨,高聲怪叫。蕭玲瓏滿臉春風,笑盈盈地,姍姍出場了。來的時候,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西裝裙子,現在卻換上一套中式薄紗的緊身晚服,腰圈紮得細細,風吹可折,把肌肉都擠上了胸圍,看上去,曲線玲瓏,確能逗引狂蜂浪蝶。田野沒想到三姑娘做了紅舞|女還加上有「甜姐兒」的雅號。他從未聽說過三姑娘會唱歌,這會兒倒要聆耳恭聽了。
「你的那位霍夫人呢?」桑南施突而其來地向田野問,語氣中還好像有點妒忌。
「啊,到這裏來玩的,那個和她不熟呢?」舞|女大班奸狡地說:「不瞞你說,蕭玲瓏還有五六個檯子等著要轉,你假如一定要她坐檯子,那恐怕要排在第七個以後呢!」
漸漸舞廳中的客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多了起來。
「唉,你這人就是任性,我早告訴過你,懶蛇和職業殺人團有密切關係,假如這人不屬於警署方面,便會是那方面的人……你要小心才是呀……」
聽見音樂,他忽然又下意識地想起另一樁事,那就是三姑娘,金麗娃曾神秘地說過,叫田野至九龍金殿舞廳去,就可以知道三姑娘最近的生活了。本來,一個自趨墜落的女人是無足以關懷的,但她已經有數夜沒有回家去,田野對她的恩情未忘,趁在這一夜空閒無事,何不去金殿舞廳一探究竟呢?
田野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如投下一塊大石,他已經知道這人,必定是周沖,絕非是警署的什麼警探,但在吳全福面前,仍得隱瞞著,不吐露他已經知道了這調查者是誰。便說:「你放心好了,沒什麼大礙,假如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自己會應付的……」
「吃午飯——」田野說。
田野的臉孔脹得緋紅,更難以把推辭的話說出口。桑南施帶田野行向停車場,她有自備汽車停著。司機已經替她把汽車駛了出來,在身旁停下。
「難道說,你的意思是要我來看你找尋刺|激嗎?」田野冷然說。
田野如夢初醒,驚惶地手足無措。張子宜忙著揩抹,不免手上也染上了墨水。
到這時,田野實感到無話可說:「不過,我認為……」
「我?……」田野毛髮悚然,這是案發的象徵,忙說:「是什麼人呢?」
「懶蛇的問題……難道說霍天行沒有和你說清楚嗎?」田野預感兇多吉少,果然就證實了。
田野決定了要去找三姑娘,和她詳細的談談,至少,互相可以作一番鼓勵,把過往的誤會澄清,重新做一對精神上的好朋友,大家同走上新生的道路。
「我正如妳所說,行得穩,立得正,任誰也不怕!」
「現在,我有朋友……」田野說。
他想棄下金麗娃不顧而去,但一時又做不出來。獨坐無聊,又不忍繼續眼瞪瞪地看著金麗娃和那些形狀下流的水兵瘋癲。他偏過頭,獨自飲了兩盃悶酒,偶然間,發覺身旁有一個書報架子上面疊有一份「英文虎報」,在無聊下隨手撿起報紙翻閱。論他的英文程度,讀報紙還不成問題,不過脫離這種習慣已久,一時讀起來,生字太多,相當費力,但用它來消磨時間,倒是很適宜的,最低限度,兩隻眼睛總可以避免和那些烏烟瘴氣不堪入目的現象接觸了。
「不,現在好了,看見了你,病馬上就好……」他順口說,說後又自覺失言。
由花園進去,看那環境像是住宅人家,佈置雅潔,進門是一間漂亮的客廳,擺置有許多銀杯、銀盾,牆上懸遍了歌功頌德的錦旗,這些,就是他們做慈善工作的酬勞,辦公室在大廳裏面,職員不多,一男一女,他們向桑南施微笑,清靜的氣氛也充滿了慈善的感覺,但走進去的卻是一個職業兇手。
「但計劃的還是霍天行,不是嗎?」
「當然逃脫,因為這次的行動是特別『狙擊』,把握著時機用槍射擊,在千鈞一髮時,他突然這樣驚動對方,怎會不逃脫呢……」
田野報以微笑,不置可否。
舞|女大班在解勸:「朋友,不必急,不必急,馬上就來了……」
「我知道你是說周沖的問題,」霍天行搶著說:「假如我像你所說的那樣嗜殺成性,我大可以早就幹掉周沖,何需要還把他留到今天?」
「他問些什麼呢?」田野已驚惶不安。
「你要幹什麼?」田野有點心虛,強作鎮靜而問。
「那末他的把兄弟逃脫了嗎?」
女同事姜少芬告訴田野說:「從前,桑南施是很少到慈善會來的,現在卻常常藉故而來,這是你的光榮啦……」
「始終沒說……而且對我的多問,似乎感到不滿!」
「……這也許是一種……」默了半晌:「……一種自卑感……」
田野無奈,又出到外面去兜了兩個圈子,差不多到了八點三刻,才回到舞廳裏,他還是最早的一個客人,洋琴鬼隨他而後到,先在音樂臺上佈置了一番,慢慢調節樂器,那情景確是冷清清的帶著一種悲涼的氣氛。這紙醉金迷,一擲千金的場所,只有在盛旺的時間才能看得出它的迷人,盛會散去,回復原形,同樣的會感觸人的愁緒的。其次後到的,便是那些「湯團」舞|女,及一些趕早到的舞迷舞|女大班也到了,他取了許多寫上「訂座」的木牌子在靠近舞池的座位上,替一些有地位有來頭的闊客們安排上。經過田野的坐位時,田野熱絡地和他打了個招呼,但是舞|女大班也不知道是搭架子還是健忘,半句話也沒有,略和田野披唇一點頭,便匆匆走開了。
桑南施是好朋友,但終歸是有著富貴貧賤的界限相隔,有許多知心話是無法傾訴的,還是三姑娘是患難之交,大家都知道了底蘊,可以隨意吐露,這會兒田野的心中又有了憂悒,正如桑南施所說:「心中積壓了鬱悶,不能暢快吐露出來,會引起心理變態的!」田野唯一可說知心話的人就只有三姑娘。他真想立即能飛到三姑姑娘的身旁,好好的和她盤桓一下。
當走進「西廂館」餐廳時,周沖故意慢了一步,把田野拖住停留在門口,讓桑南施獨個兒走了進去。
「我等你半天了!」桑南施說,她的蛋臉永遠是甜甜蜜蜜的。「還認識我嗎?」
差不多接近十點鐘,紅舞|女到,架子搭得很大,在音樂臺旁,原是有著一席舞|女坐位的,但是蕭玲瓏首先走進了化妝室,過了不久,音樂停頓了,起了一陣急促的鼓聲,如進軍衝鋒陷陣似地,「鏘!」鑼鏘一響,全場肅然,樂隊領班在「麥克風」前報告。「有好消息報告!現在,請甜姐兒蕭玲瓏小姐替我們客串兩隻歌。『人生何處不相逢』『郎呀,我懷念著你!』請大家鼓掌!」
事情完全出田野意料之外,空緊張了半天,他莫明其妙的為什麼桑南施會對他的印象會這樣的好?他們的相識,不過是一個奇遇罷了,回想當夜被追捕逃亡的情形,田野的心中猶有無上的羞愧,這是他和桑南施之間畢生也洗不淨的瑕疵。
「好辣手!」田野吁了口氣。
田野不願再拂她的意思,便起立和三姑娘同下舞池。
「她會讓你走嗎?」
為著當前職業,田野必需要把這篇文章完成,桌子上有紅藍兩色的墨水缸,他用鋼筆沾墨水時,竟常常會沾錯了顏色。紅色的墨水滴下來時,如同鮮血,寫在紙上,狀如血書,他一次一次地將稿紙撕去,又用吸墨紙將筆尖擦乾淨,為避免再沾錯墨水,他想把紅墨水的瓶蓋蓋上,不小心竟把墨水缸打翻,那鮮紅色的血水如泉傾瀉,田野急忙趨避,但來不及了,雙手已染上了血污,潔白的襯衫也血痕斑斑。
「我編校刊……」
「你能明瞭更好,只要明瞭了之後,便無需要守秘密了!」他復又將田野的杯子斟滿:「懶蛇的事情你不用擔憂,你只要把地形畫下來,我明天就去收他的屍首,周沖方面,由我去解說,實際上這次追尋懶蛇,我本可以派任何人去,但是我要試用你的才幹,看看你的本性忠厚與否?經過這次考驗以後,我要多給你機會發展你的才能呢……」
忽而有什麼「風吹草動」老鼠跳樑,他便神色一怔,以為是三姑娘回來了,等到回復了神智,他才知道了自己神經過敏,港九的輪渡早停航了,三姑娘那還會回來呢?
他展開短柬,果然就是桑南施送來的,上面寫著:「田野:看你近來心緒不安,似乎有著什麼心事,研究心理學的人說,假如心中積壓著什麼心事不吐露出來,是會引起心理變態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安靜下來,你把心中壓著的事情吐露給我聽。請假不要只請半天,多休息兩天也沒有關係,父親說,他請你寫的文章,也不是急著要的,能在一星期內寫好就行了,祝你快樂,南施,即日」。言詞懇摯,那簡單而潦草的字跡充分表露了她的情感是沒有絲毫捏造的。田野的腦海中又映現出一個甜笑的臉蛋。
夜深了,已經溜過了港九間最後一班輪渡,三姑娘還是沒回來的跡象,田野自己也感到奇怪,他已經決意不為她的私生活煩惱,為什麼又老排不開呢?終於,以氈毯蒙著腦袋,算是睡著了,但是常常驚醒,每次醒來就急忙看手錶,生怕睡過了時間,誤了大事,心情沒辦法安靜下來。
「那末,我可以叨光陪一個末座嗎?」
「是誰下手逼他自殺的呢?」田野再問。
「是怎樣形狀的一個人呢?」他問。
田野開始了他的坐辦公廳生活,同事之間對他都很和睦,每天六個半小時的工作,雖是單調一點,但卻非常輕鬆,尤其桑南施常常到辦公室裏來找他,或是吃飯或是看電影。
「先生,要找個伴嗎?」那舞|女大班,正就是那天和三姑娘坐在蕾夢娜咖啡館油頭粉臉的小伙子。
田野想起了三姑娘,雖然她不循走正途,但也就唯一可以說知心話的朋友了。
「我知道,為了怕我們膽怯,要我們做一隻盲目兇惡的猛獸!」田野啞然失笑:「這些,便是你們夫妻倆人的處事哲學。」他將酒一飲而盡。
他希望能不碰見吳全福才好,看時間,吳全福也該是到了上夜班的時候了,他在鋪子剛開張的時候,不論日夜,都守在鋪子裏面。田野上到三樓,二房東閻婆娘就遞給他一束鮮花。鮮花上面,還有一張短柬。上面寫著:「田野先生收」。
霍天行仍然保持他的安靜常態。「你且說,我是最樂意接受批評的——。」
「啊,原來是你……」三姑娘看清楚了這位發脾氣的客人是田野時,心中又驚又喜。
「你會寫文章嗎?」桑同白忽然說。
現在,田野正需要找一個人暢談,但是他能夠去找誰呢?在香港舉目無親,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吳全福,但這個朋友談起話來就婆婆媽媽的喋喋不休,和他聊天,無異等於去接受教訓。能夠投契的還是金麗娃,但現在找尋了新出路,就要把她們所有的人全視作敵人。
田野只好向那位水兵披唇一笑,表示歉意。出了「金貓酒吧」,田野追上了金麗娃,她正垂著頭,鬱悶地急促行走,眼睛是紅潤的,有點醉態,也說不定是借酒裝瘋。
「那末我可以告訴你,他姓宋,大家都喊他尊尼宋,也是九龍油麻地地區有名有姓的『小字頭』,人家為吃飯幹這一行,偶然得罪了你,你又何必逞意氣去惹他,出來處世,還是少找冤家的較好!你這大學生認為對嗎?」
「脫離?」周沖楞了一楞。
「我的霍夫人……」田野感到奇特。
「爭取生存並非是屠殺……只有慈善才能建立和平……」這種論調,和霍天行金麗娃的完全相反。
霍天行一楞,但很快地回復冷靜,隨手掩上經理室的玻璃門,復掏出鑰匙把他自己的辦公室門打開,招呼田野進內。田野雖然也曾進過這辦公室一次,初時並沒有發覺這間辦公室有什麼特別,但在這會兒細察看四周一切設計都特別俱有用心。四周密不透氣,壁牆都裝有隔音板,牆腰以上,全是磨砂玻璃,室外的光線強,室內的光線弱,任何人在外面走過都可以清晰看見,假如誰想在室外偷聽室內說話,馬上就可以發現。霍天行說:「你應該冷靜一點,把經過情形詳細說一遍!」
「既然不舒服,就應該回家去休息一會!」桑南施挽著他的膊胳說:「反正現在已經快要下班了,我送你回家去吧!汽車在外面!」
「我是妳邀請來的,當然要得到妳的允許才走!」
「你比霍天行解釋得更圓滑,」田野說:「假如錢庚祥要先下手為強的話,便先拿我開刀,於正義公司無損!」
「我只請問他的姓名,於你做不做舞|女無關!」
桑南施天真、活潑,一股子大家閨秀所少有的模樣她都有,可能是她的家庭把她嬌生慣養,使她有著嬌蠻的縱態,她和舅舅賭了氣,臨行時,竟連招呼也不打一個。還是田野禮貌地向陳經理道別。
「一個人只要行得穩,立得正,就什麼也不怕,流言只是流言而已,你的行為正直,於心無愧,流言就會流過去。」
「噢,我辭職了,另謀出路——」他信口開河。
看看副張上的漫畫,倒還可以引起會心的一笑。
「這卑鄙下流,靠女人吃飯的兔崽子總得要教訓他一頓才行……」田野逞意氣說。因為做職業兇手的人可以有權取掉任何人的性命的。
「田老弟,那兒去呀?」周沖笑口盈盈地,眼中露出凶險。
「……你不過向社會施以報復罷了……」最後田野借著酒意說。
的確,田野自從上「聖蒙慈善會」辦公以後,就從沒有去看過三姑娘,他想脫離「職業兇手」的組織,就似乎想把三姑娘也一起忘去。
舞|女大班看見田野不響,就很得意點離開了,實際上田野無異上了舞|女大班的當,他的滿口仁義道德,骨子裏卻等於教訓,譏諷了田野一頓,這原因自然是他瞧田野不上眼,以為田野花不起錢,而用「老朋友」三個字想吃天鵝肉,所以圓圓滑滑給田野吃了一頓排頭,又圓圓滑滑地離去。
「嗯!」舞|女大班瞄瞄手錶:「嗯,對了,傷腦筋就在這上面,客人們都喜歡找紅舞|女。看樣子今天晚上又要得罪朋友啦。」
「把舞|女大班請過來!」他忽然揪著一個侍役吩咐說。
「但是錢庚祥有黑社會勢力,這個禍患怕不會就此而了吧?」
「那是你和霍天行的手續,我只是命令而已!」周沖冷冷地說著,一面掏出一張紙片擲在桌上,「這是溫克泉的住址!有什麼巧妙,你自己瞧著去辦吧!」
金麗娃滿額大汗,一面用手帕拂著涼氣,剛才喝了幾杯烈酒,經過癲狂後,都變成熱汗冒出來,背上胸脯全沾濕了。
按照侍役的指示,他向著田野的坐位匆匆走來。距離還有五六步,他一眼看見田野,便惶然止步,大概是「做賊心虛」,不敢接近上來,慌忙說:「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便又匆匆轉身走開。
但金麗娃卻跟在他的背後,追上來說:「田野……也許你對我還有什麼誤會……」她回頭看了背後的余飛,自然,說這些低聲下氣的話,她是不希望給手底下的人聽見的。於是她替余飛將房門掩上。是時,田野對走出走廊,金麗娃復又追上來說:「關於錢庚祥的案子,我希望能和你詳細解釋一番!」
幸而田野佔的坐座還不錯,可以眼看到大門的入口處,三姑娘到來,自然可以看得到。
「霍天行已經解說得非常清楚了……」
「那我和田先生準是兇手了!」張子宜笑著答。
「噢,她忙得不可開交!」舞|女大班答。
田野心中紊繁,不願意和金麗娃多說話,再安慰了余飛一番之後,便告辭退出宿舍。
離開了「聖蒙慈善會」以後,桑m.hetubook.com.com南施要請田野吃午飯:「我應該和你喝杯酒,慶祝你的謀事成功!」
這地方,田野為了追蹤錢庚祥也曾到過一次,在這時候,觸景生情,心中無形又起了疙瘩。坐進餐桌的時候,桑南施又說:
田野恭立一旁,這位老人他曾經在稅務司彼得.霍士的宴會裏見過一次,但他從沒想到他是一位慈善家。
桑同白說得頭頭是道,把田野聽得呆住了,他從未知道「慈善」兩字之中,還有這許多哲學。
田野呆了一會想說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我來的目的,只是告訴你我已獲得新生……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所以我希望妳同樣得到新生的道路……」
田野提起筆,一寫再寫,算算已磨去了幾個鐘點,紙上還不滿兩百餘字,自己唸唸,竟不成文章,文句澀劣,詞不達意,更加重了他的痛苦。
「嚇,還早著呢!朋友!你看看,請蕭玲瓏轉檯子的客人,一個,兩個,三個……」他說時,一面用手東指西指,反正他高興指誰就是誰,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看你假如坐得寂寞,還是先找一個陪伴著再說……」他又在推銷生意。
第一曲舞曲奏起了,那是輕快的音樂,由於舞客少,在這段時間內多半是些「湯團」舞|女和「湯團」舞|女自己表演,她們以最輕快的動作,最性感的貼臉,嘻嘻哈哈,同性的打情罵俏,或是在單身舞客面前扭屁股,以招徠生意。田野對這些全不感覺興趣,而且還感到有些噁心,他專心專意靜候三姑娘的來臨。但這些紅舞|女搭架要搭到什麼時候才到呢?
「沒有什麼……有點不大舒服就是了!」他吶吶說。
「我們的佈置如此周密,時間算得如此準確,還會露破綻嗎?」金麗娃說時,略露出驕傲。「錢庚祥在他的辦公室中,取出他的契約後,便高高懸吊在天花板上,誰說他不是自殺嗎?」
這句話才把金麗娃激惱了,馬上臉上的笑容也歛失,怒目向田野凝視。「……你既然看不慣何必還留在這裏……?」
金麗娃好像無所謂,也許這就是她的所謂找尋刺|激。不時,那水兵向她說話了,她便笑笑,在田野的感覺中,那水兵說的自然是下流的話,其他環站在吧檯旁的水兵,吧女郎,便排列在那裏,合著節奏地拍手掌。一會兒又另有水兵接上去,把正在和金麗娃跳舞的水兵擠下來,音樂是不會停歇的,一曲接上一曲,……水兵又一個接上一個。這種情景實使田野不堪入目,他沒想到金麗娃的生活會如此糜爛,以前對她的良好印象便完全抹煞了。
「不,我要告訴你,我們除去錢庚祥的經過!」酒吧中的音樂非常吵耳,她將椅子移近了田野。
「你有話和這個朋友談,是嗎?」她會心說:「他是什麼人?」
「噢,糟糕……洗不乾淨啦!」男同事張子宜說,急忙趕上來幫著用吸墨紙揩抹。
這真是鮮血,腥臭撲鼻,田野驚惶地失聲。憧憬出無算的冤魂,劉文傑,游泳場上的女郎蘇玉瑛,懶蛇,錢庚祥,小雪雪的母親……一個個的重複在腦海裏出現了。
汽車在一座別墅式的洋房前停下,那洋房的門側,有著一塊洋式招牌,英文排在上面,中文排在下面,是「聖蒙慈善會」幾個字,這間慈善會,是港九地區著名的慈善機構,由港九的社會名流組成,任何慈善工作都做,田野常在報端看到它的名字,但從沒有想到它的機構就在加路連山道。
「舅舅,你討厭——我不來了!」桑南施要發急了,抬起了纖手,作要打陳經理的狀態,樣子非常天真的。
「這是我們的佈局——那天晚上,霍天行和我們『正義』公司的法律顧問魏崇道律師一起參加錢庚祥的宴會,周沖在福興樓喝酒,余飛至麻將館賭博……凡『正義』公司的人全在公共場所裏有人替他們證明留在的時間,我們的這種做法,是否愛護員工?是否有出賣員工的企圖呢?」
不一會,他派來一個中年,打扮入時的舞|女,大概是舞|女大班的副手,向田野說:「先生,你獨個兒坐著,不是太寂寞了嗎?要找蕭玲瓏?你知道她是挺忙的,我替你介紹一個妞如何?」
跨進大門,心情是懦怯的,因為成敗未卜,向把守大門的紅頭阿三問明貿易部所在處,便挺起胸脯壯著膽子走進去,這種求職的滋味已經好久沒嘗試了。
「你怎樣說呢?」
「噢,說什麼話?」她呶起小嘴表示生氣了:「你在侮辱我的為人了!下次再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就不睬你了!」
田野苦笑,吶吶說:「我不好意思……」
桑南施推進門進內,裏面坐著一個白髮慈祥的老人,圓圓的臉,充滿了忠厚、和藹,桑南施很調皮地趨上前去吻他的臉,逗得老人哈哈大笑,這自然就是桑南施的父親了。
「慈善乃和平之本」論這種道德文章,只要擺出一副道貌岸然地大聲疾呼,就可以博取同情喝采。
金殿舞廳是九龍唯一最高尚華麗的舞廳,樂隊是一流的,舞|女也是一流的,價錢也是自然是一流的了。
「不錯,我知恩圖報,所以收容了周沖,雖然他有種種對不住我的地方,我始終還是看在他先父的臉上,原諒了他!可見我的為人是恩怨分明,不忘本的,誰待我有好處,我不會把他的恩典忘去,誰與我結仇,我也寢食不忘……」這話是帶著恐嚇性的,他瞄了田野一眼。「同時,任何謠言對我沒有損害,動搖不了我的意志,我對金麗娃的情愛始終如一,我明瞭她的個性,相信她的人格,試想我不到六歲就和她生長在一起,她的個性、為人,我還會不清楚嗎?」
舞|女大班又隔得遠遠的在那裏揮手,意思要三姑娘轉檯子。
「別忘了我們的戒條,脫離就是叛逆,你想給我加上個罪名,是我逼你脫離的嗎?聰明的人,你想得太週到了,但我姓周的也不是傻瓜,不會上你的當!」
貿易部正在忙碌,打字機聲浪不絕於耳,田野找著一個職員,取出信函,禮貌說明原委,要求見陳經理,職員便把他領進經理室。那陳經理是個禿頭的中年人,臉貌和悅,看見田野,便馬上在他的辦事桌的皮圈椅站立起來,笑臉相迎,田野屢次求職,從未見過這樣和藹的場面。
「我要找三……不!我要找蕭玲瓏!」田野說。
「那豈非是打擾妳淘金的時間?」
田野忽然起了驚恐,這個人很清楚三姑娘的底細,他忽然的來了是否會馬上把三姑娘的身份拆穿呢?他原是想離去的,舞|女大班非但替他把舞票免去,而且連茶帳也免去了。但這會兒,田野又不想離去了。
他謝過二房東後,用洗口缸裝水將鮮花養起,躺在床上,將桑南施的短柬反覆唸了幾篇,腦海中紊亂得也不知在想什麼,順手將短柬塞到枕頭底下去,豈料枕頭底下竟另外還有一張紙片,抽出來看,竟是三姑娘寫的:「田野:我真奇怪,每次我早回家,你就不在,也許我們的緣份是如此,好幾天沒有看見你了,聽說你又交了個富家小姐,假如能抽得出時間,希望常到舞廳裏來看我,祝你快樂,蕭。即晨」那字跡和桑南施的比較起來,當然是醜劣得多了,但意味深長,充滿了情誼。似乎對田野的情感始終如一。
「後來,他再三相逼,我堅決不肯吐露,他很氣忿便離去了……」吳全福說。
這當兒,舞|女大班正向大腹賈打恭作揖,諛諂奉承,那諂媚的醜態畢露無遺,侍役走過去和他說話,他點著頭應付,一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一面拖開椅子安排三姑娘坐下後,向大腹賈鞠躬而退。
「當然!」金麗娃又啜了一口「威士忌」說:「記得第一次在勞力士稅務司的晚會裏,的確是利用你做餌以分散錢庚祥對我們的注意力,要知道,錢庚祥在黑社會裏有相當的潛勢力,而且『正義』公司所有的員工,他全瞭如指掌,所有一切的老人,別想有一個能夠和他接近,只有發現生臉孔才使他莫測高深,當時,他誤會霍天行借用『正義』公司以外的『職業劊子手』向他進行暗算,所以引起戒心,馬上去展開對你進行調查,搜索你身上有沒有兇器……第二次在『沙利文』餐室,錢庚祥招集他的弟兄商討籌備『正氣』公司的事情,我們又利用了你,那時候錢庚祥已調查過你是新入夥的人,因為新夥的人沒受過他的謠言蠱惑,隨時會盲目衝動行事,所以他向你提出警告……實際上,當時霍天行並沒有決意要把他除去,只希望恐嚇他一番,以打消他組織『正氣』公司的念頭,但這人已利慾薰心,在霍天行處學會了些許職業殺人的皮毛,便想自行一家,發洋財,橫行天下,等到霍天行發現他至死不悟時,便下決意要把他除去了!」
田野想想,舞|女大班的話也並不無道理,反正他找三姑娘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留著在公寓裏見面也是一樣,既不需要花檯子錢,三姑娘也不需要受舞場的剝削,現在三姑娘正當紅,讓她多撈兩個錢,生活也可以舒適一點。
「有你在這裏,我就任何檯子不轉!」
「他許我的觀念錯誤!」霍天行又說:「但是縱然有錯誤,我也至死不會後悔的,在我的生命裏面是從沒有『後悔』兩字的,這就是我的人生觀——」他把話題漸漸轉移了方向,一面在保險箱旁的酒櫃裏取出一瓶「威士忌」給田野斟滿了一隻高腳玻璃杯。「我明白你對我不諒解的原因。任何案件在未成事之前,我都不肯告訴你,這原因我已經請金麗娃轉向你說過……」
在辦事間與倉庫的中間,由走廊的夾縫甬道通過去,又有著許多間隔的房間,多半為一些單身的「職業劊子手」居住,也就是「正義」公司的宿舍,田野就在這裏找到了余飛。
「小宋真是……」她有點埋怨:「實在說,他是忙不過來了!……」
看周沖的形色,可能是來意不善,田野心情忐忑,礙在桑南施面時,他不願意暴露過往不名譽違法的職業,只有屈服在周沖威脅之下。
田野馬上同意,於是,桑南施命令她的司機江標載送他倆到了「沙利文」。
田野便把在青山如何找著了懶蛇,懶蛇怎樣逃亡,他怎樣追趕勸告,詳詳細細說了出來。
「你認為做舞|女不是好的道路嗎?」
田野搖頭,嘆氣說:「你的猜疑未免過份了……」
「紅舞|女請舞客跳舞,這豈不是奇蹟嗎?」田野也笑著回答。
「啊,你不是不舒服嗎?」桑南施體貼說:「為什麼不回家去好好在床上躺下?下午可以請假,我向爸爸說一聲就是了……」
只見尊尼宋把三姑娘帶領到彭健昌的檯子上去,很意外的,彭健昌並沒有什麼不禮貌的舉動,那一股凌人的氣焰也隨之消失了,非常客氣地招呼三姑娘坐下,一面召侍役替三姑娘叫飲品,有點惟恐招待不週之勢。彭健昌和三姑娘起舞,田野一直注意著,只見他笑口盈盈,說個不停,看來似乎沒有什麼惡意。大約過了有兩三個舞,田野見彭健昌態度如常,便大為放心離去。心中還暗自責怪自己的過於疑忌了。
「最近千萬小心,」吳全福慎重說:「昨天曾有兩個人到書報社裏來,他查問你和懶蛇的事情……」
「這手法相當的辣呢!」田野嘆氣說。
辦公室進去另有一間隔開的房間,玻璃門上寫著洋文,就是主持人辦公室了。
田野的心中猶有餘愧,他也是對待三姑娘冷酷者之一,這會兒,良知對他譴責,實在無法解釋出一句話,更說不出安慰她言語。「別再多說了!已經有客人等著妳轉檯子啦!」他忽然執住了她的手吐出一句話,算是表示了歉意,也算是給以安慰。
「哦——」他馬上改變語氣說。「你是找蕭玲瓏的,好的好的!她一來我馬上先送到你的檯子上來!」他立即匆匆走開了。
「做過家庭教師。」田野答。
「對不?我說她選中你了!」陳經理年紀雖大,倒像非常風趣,喜歡恢諧的人,不管和田野是怎樣的陌生,就老抓著桑南施開玩笑。「她一看見你的照片,說是老朋友,就不徵求爸爸的同意,一定指定要你,今天早上八點半鐘就來了,直等到現在……」
「咦?你的臉色不對!」桑南施關切地說。
「因為妳不喜歡,所以我儘量把它忘記!」田野說。
「陳經理的工作很忙,應考的求職者接踵而來。」桑南施向田野說。
三姑娘的歌喉展開,並不太高明,尖尖的,有點生硬,這是沒有經過訓練的關係,不她能配合著音樂的拍子沒有「慌腔走板」已經算是不錯了。有時,她還會賣弄一兩下嗲勁,逗得那些色情狂的舞迷得到機會吹口哨歡呼喝彩。唱完一節,三姑娘瑩瑩而笑,媚眼亂飛。在這段時間內,有許多舞客故意舞到她面前停留,也許是意圖欣賞她的丰姿。有些還特意搭訕和她說兩句話,引以為光榮呢!
這時,天已經快亮了,香烟也全部抽光,稿紙上還只是寥寥的幾個字,他把稿紙撕去,復又重新再寫,無奈怎樣也寫不出來。漸覺精神疲憊便有點支持不住,便忿然擲下筆桿,倒到床上蒙被而睡。
「你是否不滿意我做舞|女呢?」三姑娘冷漠而問,像對田野譏諷。
「實際上,我又何常想當舞|女?記得你曾經勸過我,女人的責任是應該留在家庭裏,回到廚房裏去,……不必在外面拋頭露面……我曾經想這樣改變一下,我會洗衣裳,會燒很好的小菜,也會弄很好的早點,燒咖啡……但是我的小菜弄好了,沒有人吃,有時由白天擺到晚上,菜涼了,把它弄弄熱,再涼了,再對著鏡子罷,關在一個簡陋的小房間內,爛床被,破桌椅,我空虛寂寞地生活著,實在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麼……」說至此間,三姑娘已是熱淚盈眶,但堅強地忍耐著,還強裝著笑容笑了一陣。繼續說:「我確實不願意和外界接觸,因為我對這個勢利的社會早已厭倦了,什麼人都是勢利的,階級界限很嚴厲,要講名譽,要講地位,金錢作祟,我就是為了掙扎自己的生活,用身體換過米飯,地位就消失了,名譽更不能提及,根本沒有人瞧得起我,我伴著一間破爛的屋子之餘,洗衣裳,燒飯,還有什麼可做呢,初時,我到打字學校去,想學一點技能,每天消磨幾個鐘點,精神上也可以有點寄托,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事情並不如理想那麼簡單,失去名譽失去地位的人,是什麼人也會唾棄的,學校裏的女同學漸漸少去,男同學對我說話都是粗劣不堪,肆無顧忌。調笑,侮辱,有時那些惡作劇都不是人類所能開的……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一天學校教務主任把我召去,他無www•hetubook.com•com情地飭令我退學,這原因很簡單,在那些男同學當中,曾經有一個人叫過我的條子,知道了我的身世,傳揚開去,女同學都不恥與我為伍,初時迴避開我,後來竟轉到其他的學校去了,教務主任說:『請為我們的學校名譽著想,學生一天少似一天……』我已沒有勇氣和他爭吵,雖然我繳學費沒有犯過,就有權利在學校裏留下去,但我悄然地離開了,我深體味到世情的冷酷,人情的冷暖,常常有許多人做錯了事,需要覺悟回頭,但無情的社會卻要把她逼走極端,沒法回頭,沒有自新的機會,錯了同樣得往前走,直走到毀滅為止……」三姑娘的淚已潛下,掏出手帕偷偷揩拭。
「我知道了——」田野一面攙扶著吳全福起來,送他出房門去:「以後我們在外面少說話就行了,你喝了過量的酒,應該好好回房間去睡覺!」
「霍天行已經解釋過了,」田野繼續行出辦事處:「我現在非常能懂得我們的行事計劃,我不過被利用作餌物而已。假如事成,那是『正義』公司的大患除去;假如事敗,了不起霍天行花幾個錢,幫助我逃亡海外,更不幸逃亡不遂,也不過犧牲一個人,坐個三五年監獄。現在,我覺得為『正義』公司犧牲是屬於正義的,有價值,犧牲是值得的,所以無需要多作解釋了!」
田野會心一笑,做舞|女當然要比做娼妓高明得多,但是拆穿了底牌也就不值錢了。他跨進了舞廳,只見座無虛席,只有這種地方才表現了香港是真正的天堂;醉生夢死者的享樂窩。
這對田野是一種諷刺,因為他聽信了謠言,懷疑了金麗娃的本質,但處在當事人的霍天行,那對他的妻子始終敬愛如一。
「也許這間屋子的空氣太過肅穆,與我的生活環境不適合……」他心中想。
「為什麼呢?」桑南施瞪大了眼。
「我以後不許你說這樣的話……」
明天上午十點鐘,這時間的距離尚遠,田野要斷然決心爭取這份職業,他不能以憔悴形穢見人,又匆匆趕出屋外,到理髮店理髮,澡堂洗澡,又到洋服公司買了兩套像樣的西裝,打扮得整整潔潔,晚飯時更放懷暢快地喝了很多的酒。晚上返回公寓已是深夜一點,三姑娘仍是沒有回來,那已經是兩天一夜了,再把這夜過去,那就是兩天兩夜沒回家了!她到底的是什麼職業?做了紅舞|女難道說就和家庭脫了節嗎?
蕭玲瓏和舞客貼臉孔,這在舞廳裏還是頭一次出現,田野的身材高大,臉孔俊俏,舞|女和小白臉演出親熱,這是「搖錢」的最大忌諱。許多舞客側目,舞|女大班在旁跳腳。
「嗯,霍天行和我說得很清楚!而且說得頭頭是道,天衣無縫,但是,你當可知道,聽霍天行說話,等於接受魔術家的催眠術,天花亂墜把你迷住了,等到催眠醒了回復了理智之後,我再不相信這套鬼話了!懶蛇是唯一我的心腹人,霍天行早有預謀要把他除去,現在機會來了,找到岔子,居然把他殺害了之後,連屍首也不留?」
「錢庚祥最惡劣的地方,就是亂造謠言,他曾經製造謠言,說我的妻子金麗娃和周沖有染,在後范恩泉死了,他又製造謠言說金麗娃和范恩泉通姦,我因妒嫉而把范恩泉殺死……」霍天行漸露出憤懣。「像錢庚祥那種人,我置他於死地,並無罪惡,好像你要處死劉文傑是一樣的!田野,你認為對嗎?」
「何苦?」三姑娘勸息說:「相信你也記得被人罵過靠女人吃飯——就是各人的生活方式不同,為適合環境,爭取生存,何必責人太苛?馬馬虎虎算了!而且他又的的確確要應付許多種不同樣的客人……他並不認識你呀!……田野……」
「嗯……」田野心中起了疙疸。懶蛇為救譚玉琴而犧牲了性命,譚玉琴既是個無惡不為的流氓,他既逃生,自然要為懶蛇復仇。將來的麻煩也是難免的了。
「準備那兒去?」周沖恬顏而問。
漸漸,更不像話了,他們跳起「吉他巴」牛仔舞,轉過來,扭過去……約翰牛有時還把金麗娃高高舉起,從背上翻過來……跨下拉出來,金麗娃高聲怪叫,但那叫聲是喜悅的,圍觀的洋水兵在鼓掌,吧女郎瞪目吐舌,他們算遇到了好手,都一一顯露了原存性的瘋狂。
「他媽的,老子花的不是錢嗎?他媽的搭的是什麼臭架子?」驀地一個粗暴的聲浪,出自舞廳的一隅,把三姑娘的傾訴打斷了,接著,還有摔杯子的聲音。
對這近乎心理變態的女人,田野更是捉摸不透,她的心中倒底有著些什麼隱憂。
「不,我們並沒有犧牲你的意思,要不然,也不會用那麼多的人給你掩護了!」金麗娃正色說:「錢庚祥做壽的那天,便是我們決定了他的死期,佈置已經完善了,我的同學龔夫人開晚會,你知道,我約你參加這個晚會,就是要晚會中所有的賓客證明你並非殺人兇手,錢庚祥自殺的時候。你正好在晚會裏……」
桑南施默了半晌,忽然又很天真地說:「你剛才為什麼對我父親說只做過家庭教師呢?你不是在霍夫人處也做過事嗎?」
「那很好!」周沖冷笑:「在一個星期內,我可以叫你和懶蛇一樣得到同樣歸宿!」說完掀開門簾怒沖沖而去。
香港是廣東人的天地,但玩舞廳的還是上海人較多,這又是內地舞|女較吃香的原因。
「他媽的,瞧不起人嗎?一請再請,三四請,還不來,算是他媽的什麼玩意,就算紅舞|女紅得透天,也不應該這樣搭架子……」
田野知道周沖在故意給他難題了!便說:「何苦故意為難我?讓我脫離『正義』公司,豈不是就可以排除你對我的歧見嗎?」
在一星期內向一個陌生的女人追索殺人贓款,假如贓款追索不到,就需要取人性命,田野單人匹馬,這件任務確屬不容易做到,並且他還曾經痛下決心,要洗心革面,放下屠刀,脫離職業殺人的罪惡圈子,到現在,他怎能為周沖一人的逼壓,又破壞了自己的誓言?
金麗娃說:「那末我們走罷!」她隨手揭開手提包付帳,氣派很大,鈔票也不點,一疊擲在桌上。
「是的,陳經理,我接到你們的覆信……」
「我在學校裏的時候常寫……」田野感覺問得有點意外。
「後來呢?」田野問。
金麗娃無話可說,氣忿之餘,連斟了兩杯烈酒,一飲而盡,那首先請金麗娃跳舞的洋水兵又嬉皮笑臉地走過來了,他拉開一張椅子就自動坐下,還和田野打了個招呼,田野板著臉孔沒有理睬。
「哈,我就想到你已經把我忘記了!」田野冷冷地說。
「好吧?你討厭我,那末就快帶田先生去見你爸爸!」陳經理向她扮了個鬼臉。
田野臉有難色,瞟了桑南施一眼,徵求她的意思,桑南施沒有表示,無可無不可的。
「妳的洋朋友要請妳跳舞呢……」田野仍不放鬆加以譏諷。
現在,田野改變了意思不需要回家,於是他們又走向了「西廂館」。
田野看呆了,聽聽音樂,看看四周打情罵俏的景象,並不覺得寂寞,一會兒,三姑娘又轉檯子了,田野曾計算過三姑娘總共只陪人家跳了兩個舞,這位紅舞|女的派頭真可謂大得驚人。
停車場處有她的汽車停在。桑南施把田野請進車內,司機也不問話,駕車駛出英皇道,過銅鑼灣,直抵加路連山道。
田野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大萬公司的經理彭健昌,記得三姑娘曾介紹他到彭健昌處謀職而受了一頓無謂的凌|辱。這是他畢生也不會忘記的一頁帳。
「不要緊,可以試試看!」桑同白說:「我告訴你整篇文章的寓意就是說,近世紀來,世界上戰禍連綿,把人類原有善良的天性,逐漸磨滅,改變——這要引經據典,如各種宗教,目的都是相同的,教導人類愛護和平、慈善,尤其同類不互相殘殺,佛教更連牲畜也不宰殺,這些都是慈善之源,所以各種宗教,教義雖異,都能得到廣大的教徒,可以證明人類的天性是慈善的……,也就是和平的真理——在這裏,你還可以攻擊共產黨一番,他們的殘暴,屠殺,已使世界上的人民對他們失去了信心,使他們的主義政治走上了末途。人類需要生存即需要爭取慈善——因為海外華僑差不多都是反共痛恨共產黨的,我們要先得到他們的同情才能募捐。主題就在慈善乃和平之本,世界上有許多政治家都以為用槍砲可以建立和平,但我認為這是錯誤!槍砲不過是用來保護自己的疆土,建立和平還得用慈善為本,我們用更多的同情去濟人,飢餓的人,我們施與他們糧食,寒冷的人,我們給他們衣著,患病的人,我們給他們醫藥,不分國界,不分種族,用慈善把人類的情感繫連起來,世界上就自然沒有戰爭了……」
田野手顫索,這是太古洋行的回信了,他充滿了熱望,匆匆拆開信封,那只是簡短的幾行洋文:明日上午十時,請至敝公司面談。以下便是陳經理的簽字。
原來那間「鴻發」倉庫,除了那座寬敞的貯貨倉以外,由那條狹窄的走廊進去,前面好像另有天地似的,有著一間非常像樣的辦事間,通出去,就是麼地大街,門面相當的大,看上去,誰都會以為那是規規矩矩做生意買賣的店舖,誰會猜想得到,它竟是「職業兇手」的總機構呢。
桑南施已看出他兩人的形狀不正常,心中納悶,不斷地疑慮,為什麼田野會交上這種朋友。
「我們不喝狂歡的酒就是了!」
桑南施竟挽上他的胳膊,笑著說:「哼!你又『黃牛』了,說來找我,又沒有來!」
洗漱完畢,發現書桌上吳全福留下一張條子,請他中午到他的書報社去吃飯,有事相談。田野猜想吳全福又是找他討論如何善後懶蛇的問題,這是最叫他頭痛的事,而且吳全福向來就是喋喋不休,婆婆媽媽的一套空理論,根本不著實際,實在不願意和他見面。想起霍天行曾說過,懶蛇的問題交由他負責處理,不知道進行得如何了?田野便趕往德輔道中茂昌洋行。豈料霍天行這天並沒有到辦公室,金麗娃也沒有在,一個小職員告訴田野說:「霍經理和他的太太到青山灣去收帳去了!」
「你問他的名字,是要報復他嗎?」三姑娘似乎不滿田野的氣量。
丁炳榮似乎已明白了田野的心事,臨別時他向田野說:「……我雖然是周沖介紹入組織的,算是周沖系內的人,但是我仍然同情霍天行,他是正人君子……」
「假如契約失去了,豈不是就露出破綻了嗎?」
「我和她是熟朋友……」田野說。
「那末我先到慈善會去等你!」桑南施說。
「我們好久不見,想和你詳細談談!」他說時,飄了桑南施一眼。
霍天行豁然大笑:「你豈可以聽片面之詞,而武斷我的人格行為?我在芝加哥幹『職業兇手』十餘年,回到香港,會是赤手空拳嗎?——你知道我和錢庚祥是怎樣認識的嗎?老實告訴你,他因為事業失敗,投海自盡,我從水中把他救起來的,不錯,他有兩家虧債累累的公司,茂昌洋行、鴻發公司,我把它收買下來……」霍天行說時,打開了他的保險庫,取出兩份售賣契約,遞給田野觀看,果然的,是售賣過戶的,但條件之一,為仍聘錢庚祥為該兩公司的經理。霍天行為總經理。「我投資下去,替錢庚祥還債,援救了他的厄運,替他逐步把事業重新建立起來,但我的興趣,當然不會做一個生意買賣人,我要在我的本行上謀發展!所以附設開辦了『正義』公司。這自然與『茂昌』『鴻發』都不發|生|關|系,非但不發|生|關|系,而且對錢庚祥還保守秘密,但是紙終歸包不住火,我和錢庚祥朝夕相見,接觸頻頻,終於被他窺出蹊蹺,但我把他當作親兄弟一樣的看待,把整個秘密原原本本告訴了他,邀他合作,利用他在黑社會的地頭上有點勢力。可以對事業有幫助,豈料錢庚祥竟以怨報恩,自此便和我拆夥,要我將『茂昌』『鴻發』兩公司無條件歸還於他;而且『正義』公司也有條件的分給他百分之十五的利潤——這種人,可謂狼心狗肺,比畜生還不如,你且看他由自殺而到今天,汽車、洋房、保鑣、大小老婆全有了,他的錢由那兒來呢?還不是在我霍天行的頭上敲詐勒索嗎?初時我還願意忍受,因為飲水思源,『正義』公司是利用他而組織成功的,但是錢庚祥貪得無厭,得寸進尺,除了向我勒索以外,還不斷地在我的手底下人中挑撥離間,冀圖搗毀我的組織,到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用心,原來他看見『正義』公司有利可圖,想另樹門戶,將我們『正義』公司的人全網羅去,讓他當老闆……」
他的坐位不好,躲在一個幽暗的角落裏,三姑娘也曾溜過他的面前,但紅舞|女是目不斜視的,也不輕易和任何人打招呼,這也是歡場上避免客人與客人之間爭風的規矩之一,和誰跳舞,誰就是她當前的主人,舞|女的腳步不就是隨著她的主人拖著走嗎?要等到舞跳完,付過舞票之後,才能恢復自身的自由。
「您看他如何?」桑南施指著田野向她的父親請示。眼兒霎霎地閃露著要求。
這些情景看在田野的心中,也不知是喜悅是辛酸,還是嫉妒,起了一種莫明的感覺,在原先的時候,他滿覺到這間金殿舞廳是異常高貴的,但到現在為止,那些客人並不如他理想中那末高貴了。
當他們那邊狂歡地鬧得不可交開的時候,田野卻有意外的收穫,原來事求人的廣告欄上發現一段徵聘職員的廣告:「需要大專學校畢業,內地人,年齡二十二歲至卅歲,身體健康,能吃苦耐勞,無不良嗜好……」這些條件,田野都能適合,上面還有一行字「先寄半身照片乙張履歷表一份,至太古洋行貿易部陳轉,合則函約」這種求職方式是非常渺茫的,香港已成了難民匯集之地,人才濟濟,失業者何止千萬,在人浮於事的今日,凡有公開招請職員的廣告刊出,將不知有多少人去應徵呢?想到這點,田野又有點自慚,但他又意覺到,太古洋行是輪船公司,凡內部的職員都隨時會派出差到海外去,他假如在裏面能謀得一差半職,將來可以要求調到海外去服務,這樣他便可以脫離了「職業兇手」的圈子了……不管求事是如何的渺茫,但只要有上一線希望,就不妨試試看。
時間還早著呢,六點鐘還不到,田野便決意不再睡了,起床抽了根香烟,行出屋後的涼臺,呼吸了一陣新鮮空氣,晨間略有點霧,霧中的景色的慘淡的,並沒絲毫清新與光明的景象。
「你怎麼說錢庚祥自殺呢?」田野有點迷惑。
但金麗娃卻制止他說,「不要發惱,在酒吧中這是很平常的事!」她非但沒有責怪洋水兵的無禮,而且還露出笑容,欣然和洋兵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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