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在瘋堂斜巷找機會在岔巷停車！」他向洪桐命令。

在賭城，凡是有過案的扒手，尤其像張大狗這種犯案纍纍，視警署如「娘家」的小偷，警署的老幹探誰都會認識他們的面貌。在這種意外事件的場合裏，凡是有人發覺被竊，警探就會出動，大肆逮捕嫌疑犯，只要面貌熟悉的，不管有無贓證，一律得帶到警署裏。（因扒手的贓物絕不會藏在身上，多半轉由副手老早傳遞出去。）

「有一個婦人自縊死了，遺下孤女兩人，無親無戚，孤苦可憐，所以我想請兩位去幫忙料理後事。」仇奕森說。「同時，我得特別聲明的，迫這婦人自殺的惡賊，也就是你們的仇家……」

仇奕森早看出張大狗的煙匣來路不正，所以迅速給他收藏下，因為在警署中假如被失主認出贓物時，任憑怎樣也得判處徒刑。

「你受傷了麼？」

趙老大怔怔呆望著兩人的背影離去，扣上大門，才忽然想起，那個司機正就是「利為旅」酒店的保鑣打手，也就是老仇的死黨。「糟糕了，證人是硬裏子，仇奕森做事確夠辣手，龍坤山不低頭也得低頭了！」他暗自忖度。

漢子摸著自己被竊得空空如也的口袋，眼睜睜凝望著仇奕森手中的煙匣錢鈔，張惶失措。

也許這就是張大狗幼失怙恃，流落為掱手的原因。

「飛刀黨殺人與共產黨有什麼關係呢？」仇奕森問。

「共產黨殺人向來不露面，全是利用飛刀黨，飛刀黨早給他們整個買去啦！」路人說。「你可以看到的，每次政治謀殺，全是飛刀黨……」

「難道黃牛黨真的去械鬥了嗎？」仇奕森自問，找著了熊振東黃牛幫的通訊據點「鴻運茶居」，大步行了過去，但是裏面空空如也，只有條子板凳與方木桌相對寂寥，連賬房先生與茶房也看不見。

「仇老弟，你怎麼會在這裏？」趙老大失聲驚呼。

「哼！」趙老大又開始冷笑。「你別心高氣傲，過份得意凌人，章寡婦亡母的墳墓被挖，而找不出其他理由，警署方面絕對會指定你是主犯！」

剛好警察已經上來趨趕圍著熱鬧的路人，路人亂哄哄的左右四散，正在這時，驀的一個冒失鬼衝了上來，和仇奕森撞個滿懷。

仇奕森目送張大狗被揪上囚車，心中起了一陣蔑視的笑意，那些低能的警探們，在一個兇殺案發生後，能捕著的，僅僅是幾個扒手竊兒。

「你是誰？」仇奕森突如其來被認做叔叔，感到訝異。

看上去，朱劍雄的年歲還比仇奕森大上一把，他那敢承擔這個頭，慌忙把朱劍雄緊緊拉著說：

「現在下午兩點了，」仇奕森說。「恐怕事情已經有變化了，妳什麼時候出來的？」

「不，水旱兩路的弟兄又出了麻煩，全是意氣用事，我正在排解，假如排解不下，恐怕就要出亂子了……還是你來一次吧，也許借用你的名氣還可以鎮壓一下！」熊振東說完，就匆匆把電話掛上。

「但是熊大哥面前我們怎樣交待？」

「你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就走！」

房屋非常簡單，一廳兩房，梅母的臥房是在左面，大門鎖上了，自己臥室的門卻是開著的，後首是一條深窄的走道，直通後院天井。

是時，驀的在人群當中有一位老先生，發覺失竊，高聲跺腳亂嚷亂跳。「扒手呀……扒手呀……」

室內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反應，沒有絲毫聲響。仇奕森不得不走上前，將梅嘉慧拖開說：

「是一個獨眼龍的光頭和尚和一個瘦黑的鴉片烟鬼來把他們叫回去的！」剛好六歲的小丫頭，好像懂得很多，指手劃腳，活龍活現向她的姐姐解說。「他們把許多債據還給了母親，還說自己認輸了呢！」

幹掱手的反而被扒，那豈不是笑話麼？

「仇大哥……」為首是一名滿臉麻皮的大漢，向仇奕森吞吞吐吐說。「……我們是熊大哥派我來的……我叫潘三麻子。」

剛過中央酒店露地大街，就聽得一陣警笛瘋狂鳴呼，路上行人紛紛趨避，凌亂不可開交。兩聲槍響過後，前面交通已經阻塞，各路的警察已趕來封鎖了路口，開始搜查行人。

「趕盡殺絕是你個人的事，可是你不應該借刀殺人，讓我們去替你做兇手……」趙老大忿然說。

「說！」洪桐以槍桿在一名大漢的胸脯上撞了一下。「否則，就是你們自己來找冤家，你們以為仇大哥好惹嗎？」

仇奕森主要查看的是那柄擲刀，果然不出所料，擲刀的製造與行刺過自己的完全一模一樣。

張大狗無奈只有把頭亂點。「是別的弟兄傳過來的！」

趙老大霎時臉色大變，臉上那痕刀疤露出紅光，他摸出手槍使勁兒向雲石桌上一拍，憤然叫囂說：

「這樣說來，幹包打聽出身的熊大哥是束手無策了！」仇奕森取笑。

「怎麼啦？你已查出是他幹的？」熊振東感到驚詫。

「梅嘉慧的母親自縊死了，我不希望事情張揚出去，馬上得找醫生證明『因病身故』。同時，向警署打交道，從速埋葬。你的地頭熟，不得不找你出面……」

「是那一個瞎了眼睛的狗賊，敢刷老子的門檻，還不快替我滾出來！」

「怎麼啦？」熊振東問。「葉小菁又犯到你的頭上不成？」

「朋友！一支鋼筆一個記事簿，換來一疊鈔票一個煙匣，是我便宜了！」仇奕森語帶刻薄，以命令方式招他回來說：「我完全是在體恤你，我們交換吧……」

仇奕森和梅嘉慧行出酒店，洪桐早把汽車停在門前，拉開車門，讓仇奕森、梅嘉慧兩人進入車廂，梅嘉慧的家是住在鏡湖馬路中段，向洪桐報過地址後，汽車啟動，行了不久，洪桐就在望後鏡上發現有一架汽車一直盯在後面追蹤。

仇奕森一連搖了幾個電話，全是熊振東所統系的黃牛黨連絡地點，賭城的天地雖小，突然之間，想要找到熊振東，確實也是夠困難的。

「對不？」仇奕森心高氣傲洋洋自滿地說。「我早說他們要收回成命啦！」

朱劍雄怎樣也要下拜，仇奕森怎樣也不依，兩人拉拉扯扯，扭做一團，最後還是朱士英替他們解圍說：

仇奕森正光著身子，以毛巾裹身，一個妙齡的按摩女郎正在為他鬆筋骨。熊振東在旁坐著和他聊天。報紙遞進來正好落在他的身上，熊振東大字不認識一個，順手就把報紙拋給了仇奕森。

「多著呢，還有中央酒店門前的一柄飛刀……」

福隆新街十六號，叫做「路不通行」，只要是在賭城下層社會裏混過的，都知道這個名字的典故。

「梅小姐，妳怎麼又來啦？」

梅嘉慧在她母親的臥室門前，拼命敲門，放聲大哭，還不斷地高聲呼叫：

「誰？」仇奕森問。

仇奕森有點躊躇，也來不及理會他們姊妹倆，撿起地上翻倒的凳子，站到凳子上，將梅嘉慧母親的身子抱著，輕輕將頸脖由繩索圈子中套出來。這位洗手的江洋大盜，殺人放火的經驗是豐富的，救人的慣例也只是拳來腳去，仗刀槍，講流血，使用武力，面臨解救懸樑自盡的人，還是生平頭一次，不過對搶救自縊者不能割斷繩子，他倒是做到了。

「我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從臥室的窗戶爬出街巷，一直就跑到你這兒來了……」

汽車揚長而去。

潘三麻子知道仇奕森向來剛愎自用，說一不二，無奈只有怏怏回到汽車裏。

「不！」仇奕森搖頭，伸手指一指他的左眼。

「你怎麼還會認識我呢？」仇奕森問。

仇奕森咬牙切齒，狠狠搥了一拳，好狡獪的狐狸精，她突然把訂婚典禮提早了，這一來，很能使人誤會，挖墳案的主事者是為情場失敗，因妒而報復，挖章曼莉的ｗww•heｔubｏoｋ•ｃoｍ•ｃｏｍ母墳洩恨，以混淆社會人士眼目。

「好狡獪的狐狸精！」他唾罵了一口，又咀咒說。「葉小菁不知死活，也別說我姓仇的心黑手辣了！」

「好朋友，又碰見你啦，這種場合總有你的份，乖乖的跟我回『娘家』去吧！」

「不過，這件事情牽連過大，最好還是不要張揚出去！」仇奕森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慢慢再作打算！現在，時候已經差不多了，兩個小女孩恐怕沒有主張，兩位還是早一步去吧！我還得找人給各方面疏通！」

「陳烱作惡多端，罪有應得，況且殺人滅口的兇手是獨眼龍龍坤山！」仇奕森理直氣壯，撅嘴一笑，繼續說：「我今天來不是和你找岔子的！實在是有事情拜託！」

倏然，仇奕森怒目圓睜，「這筆血債，應該歸算在獨眼龍身上。『賭錢不賭騙』是賭徒應有的道義戒條，趕盡殺絕，是江湖人共認為卑劣的行為，我得代她向龍坤山索還這筆血債……」

「這裏四萬元，勞駕轉交龍坤山，算是我投資他的偽鈔印刷公司！」

仇奕森不希望梅母自殺的事情張揚出去，必須要購買一張「醫生證明書」。證明因病死亡，及向衛生署疏通，熊振東地頭熟，所以必須要馬上找到熊振東。

果然不出所料，仇奕森話未說完，一個便衣警探就出現在張大狗的背後，重重在他肩頭上一拍，揪住了衣領說：

一個白衣僕歐自「利為旅」酒店竄出來，向報童買了一份晚報，復入酒店，匆匆趕上二樓，彎過通道，來到末端仇奕森的房間門前，遞了進去。

梅嘉慧跑出後院，只見他的小妹妹嘉玲，正孤零零站在天井前暗自垂淚。

「路見不平，就得拔刀相助……」

「噯，」趙老大揚眉瞪眼說。「梅嘉慧的母親欠下獨眼龍的全是借債、賭債，你只能說是購買，怎能說是投資呢？情理上說不過去，豈非叫我做難，趙老大向不做傻事，我不幹！」

「唉，」熊振東在他自己的禿頭上拍了一記。「說也慚愧，芝麻大的一個賭城，任何角落都尋遍了，就無法找得到她們母子兩人的音息。同時，她的家鄉石崎方面，我也派出黃牛黨去打聽過，根本就沒有蹤影，她的鄉親說，她自從嫁給姓仇的以後，上二十年來，從來就沒有回家鄉去過一次。」

但扒手在那裏？他根本無法指認，在什麼時候被扒的也無從知道。便衣警探已衝上前去查詢辦案。

「仇大哥，好像有汽車在向我們追蹤呢！」他說。

朱士英看見仇奕森回來，喜出望外，忙告訴他的父親說：「這位就是救我們性命的仇先生。」急忙站起來替他們介紹。

「怎麼回事？」仇奕森問。

仇奕森尚恐有詐，緊握衣袋中手槍，扣上槍機，準備萬一有異動就先發制人。靜待汽車去遠後，才搖首嘆了口氣說：

「自然！」仇奕森閑散地答。「你們替我盡了義務，本應該大排筵席給各位壓驚致謝意，無奈又怕各位不賞臉，所以只替各位僱了一輛汽車，幫各位提早脫離警探網，免得絞脖子，算是我給你們做了一點小事情吧！」

朱劍雄也是直心腸講信義的人，說一不二，答應了人家的事情，恨不得馬上就做到，所以也就告辭了，臨行仇奕森又說：

「好哇，原來投機靠攏，吃政治流氓飯的劉進步，也向章寡婦歸到一邊了！」仇奕森心中暗自忖度，兩眼瞇成小縫，陰森地起了一線殺機。他生平最忿恨這種見風擺舵，附勢趨炎，多面稱臣的政治走狗。劉進步被他捏著了把柄，可就著了霉運了。

「哦……」梅嘉慧毛髮悚然，有點迷惘。

仇奕森毫不動容，看了看腕錶，計算過時間後，他問：「大概什麼時候到妳家的？」

「妳不要過份激動，別把小孩子嚇壞了！」她將小嘉玲交給梅嘉慧抱著。隨著，用他結實堅如銅鑄鋼鍊似的肩膊，橫著身子，死勁向門上衝撞，門栓扣得非常牢固，一次，兩次，三次……

張大英是仇奕森的把兄弟歃血為盟，共患難，同生死，十年前為章寡婦出賣，雙雙入獄，張大英的身體不夠康健，熬不住牢獄裏的黑暗折磨，未及一年，就一命嗚呼，死在牢獄裏。

「哼，這隻老鬼，專門打落水狗。」朱劍雄憤憤不平，緊捏拳頭說：「葡斯幫辦不過勒索兩萬元，他妄自『戴帽子』加了三萬，我和他無冤無仇，竟想害我性命，這種無恥之徒，總有一天會碰在我的手裏……」

警察已開始在馬路兩端檢查行人，趁著這時，仇奕森擠到人叢中查看究竟。地上倒伏著一個穿米色凡立丁西裝的老年人，一柄鋒利的擲刀自他的後心插入，不偏不斜，正中要害，可見得兇手是老練到家的職業殺人者。鮮血塗地，慘不忍睹，而且據圍擠著看熱鬧的路人說：「兇手的態度非常鎮靜，行兇後還查看被刺者是否斃死，方纔從容逃去。」

汽車又在街道上疾駛，只一刻工夫，就來到鏡湖馬路中段，梅嘉慧招呼汽車在她家門前停下。

「啊，啊，對不起，對不起……」是一個闊嘴大臉的瘦個子，他道歉後就匆匆轉身離去。

這時，桂枝姐在廚房裏聽得有人說話聲音，趕忙跑了出來，趙老大因為這種事情不便給女人參與，旁生枝節，便打發她回廚房裏去做早餐。

「別忙！」仇奕森伸手將鈔票按住。「不過我有條件，限兩天之內，請他把梅嘉慧母親所有的欠據、借據，全部退還。恢復她們母女兩人的自由，以後不許纏擾，否則我請葡斯幫辦給我做見證！」

「定時閃光彈是我親手埋放的，還不夠時間讓你們逃走嗎？」

賭城的慣例，一到晌午時間，晚報就已經上市了。

「大狗！」掱手指著自己的酒糟鼻子說。「你忘記了我嗎？我是張大英的兒子阿狗……」

小嘉玲從昏倒的姊姊身體下爬了出來，恐怖與傷痛使她哭聲沙啞，左顧右望，床上的是母親，地上的是姊姊，俱是如死人般睡著。

朱劍雄年約五十餘歲，身材高大，體格魁梧，穿一身廣東香雲紗短衫褲，禿頭圓臉，濃眉大眼，唇上兩撇八字鬍，眉宇間滿含一股英雄氣概。看見仇奕森就雙手抱拳，叫了一聲：「老大哥」。他說：「小弟朱劍雄這次因為多管閒事，惹了一場是非，身陷冤獄，承蒙老大哥仗義救助，方免於難，無以圖報，請上坐，受小弟一拜！」他的言語舉動，完全是戲臺上武生的作風，說著，就要屈膝下去磕頭。

「他媽的，水路幫昨夜被緝私艇剿了一陣，今天硬改走旱路搶碼頭，我怎麼也排解不下，所以大家都拚了……」

仇奕森兩眼四下掃射，牆門附近的茶樓蓬寮，都已絕了人跡，連路上的行人也甚為蕭條。

「一位是恩人，一位是父親，兩位都是我的長輩，就讓晚輩來替父親磕一個頭算了吧！」說著立即跪倒在地，卜卜卜磕了三個響頭。

「嗯，真沒想到，我今天竟得到個現成的兒子……」他摸著唇上的短鬚喃喃自語。「自己親生的骨肉反而不知去向……」

「……找一個職業做，或者找一個好好的人家下嫁……」

「不，早來也沒有用，水路幫近來得到中共匪徒的支持，走了幾票軍火、軍需品、棉紗、醫藥，組織漸漸龐大，就開始橫蠻無理……」熊振東氣憤填胸說。「我們一再讓步，他們就得寸進尺，這簡直是有意不給我們弟兄活路。今天劉進步也來了，暗中操縱一切，意欲把我們陸路的碼頭完全壓垮，然後就由他們控制組織……」

「我早看見了，」仇奕森答。「你把速度加快，先在大馬路上兜上兩個圈子，然後找有橫巷的地方停下，我會對付他們的！」

「時間不對了！」仇奕森忽然警告趙老大說。「相信警探不久就要來福隆新街掃蕩檢查，你身上的衣衫鞋襪儘黏染了黑沙環墳場的泥土，還是及早更換吧，近來我也自覺年老無用，熬上一個通宵就疲倦不堪，我得回酒店去睡覺了。」他舉步未及出房，又停下腳步回頭說：「梅嘉慧母親的借據，可全賴趙大哥你的力量了，我兩天以後來拿！」

「當然，圖樣是我畫的，還能不知道嗎？」仇奕森答。「不過，我的原意是想請刨墳老鼠去刨的。現在你們義務替我效了勞，等於替我省下了不少的金錢。」

室內，一個女人高高地懸掛著，披頭散髮，僵硬畢直，大概懸樑自盡的時間已經過久，無可挽救了。

「喲，你不就是仇奕森叔叔嗎？」掱手忽然驚訝地說。

「他媽的，還不是共產黨的花樣，殺死的又是一個落難政客。」另一個路人自動上來答腔。

「用不著解決，今天已經散了，明天再談判！」

趙老大忽然哈哈大笑。「你棋高一著，我姓趙的在賭城混了大半生，算是栽在你手裏了！」他愧恨交加，一肚子冤氣無法發洩，回復常態後又恨聲說：「趕盡殺絕是你個人的事，但不應該玩弄我們在掌握之中……」

兩人從樓閣下來，街上的軍警仍在流動著搜捕械鬥的肇事份子，熊振東的手紮著紗布，只好一直插在口袋裏，好在有一位高貴的紳士伴著同行，軍警也不會上來盤問，汽車還停在路口間，仇奕森拉開車門，兩人進入車內。

「嗯！」仇奕森說：「你假如說話不當話，下次給我碰見，扭斷你的胳膊，你的父親和我是換帖弟兄，我有這個權利！」

仇奕森正要回步，只見熊振東在小樓閣的欄杆中探出頭來。

「共產黨最是辣手，假如給他們成事，豈不是把所有真正的難民完全困在鐵幕，別想偷偷溜出來！」仇奕森說。「假如他們想增添搗亂的武力，想進多少陰謀份子，就進多少，那這個賭城，更不成世界了！」

仇奕森匆匆趕上二樓，只見朱士英父子兩人，呆坐在小會客廳上。

「打聽葉綺雲母子的下落嗎？」

仇奕森無法制止熊振東的說話，只有打發按摩女郎離去，爬起來整理筋骨，又穿上他的紳士晚服，對鏡目賞，確是夠灑脫而英偉的一個紳士呢！從他的儀表，誰敢說他是個手段惡劣的流氓呢？

「銀煙匣是不是摸來的？」仇奕森問張大狗說。

「這是聰明手法，有頭緒通知我！」仇奕森說。

仇奕森沒有回答，眉宇緊皺，儘情運用他腦海裏的智慧去覓尋毒計，似乎要取葉小菁的性命而後才甘心。

「媽媽在房裏睡覺。」小嘉玲的口齒非常伶俐。看見她的大姐回來，慌忙拭乾眼淚，瞇著小眼，嬉笑顏開。

「被打聽的人，不願意得罪章寡婦！」

「這一點，我還沒有弄清楚，賭城的天地有限，遲早有分曉！誰買我這個交情，我也不會平白消受。」

四個大漢惶然不知所措，吶吶說不出話來。

他抱起了已哭得死去活來的小嘉玲，用冷水將梅嘉慧淋醒，這孤女兩人，知道母親已經死去，跪倒在床前，撫著屍首，涕泗滂沱，哀痛欲絕。

洪桐按照仇奕森的吩咐，加快速度在西環馬路上疾馳如飛，果然後面的那架銀色出租汽車窮追不捨。車上匪徒的人數可能是四人，仇奕森的臉色不變，態度自如，拔出手槍檢驗是否實彈，一面又吩咐梅嘉慧鎮靜處之，聽洪桐的調度，不得輕舉妄動。

「放心！」仇奕森說。「昨夜我在葡斯幫辦的公館裏打通宵『撲克』，陪同的還有稅務司赫屈爾、卜內門洋行司理彼得勞力士等幾個洋大亨，他們都可以替我作證明！」

「四位朋友是那一路人馬？咱們河水井水不相犯，為什麼要追蹤？」洪桐高吼問。

「你不必為葉小菁擔憂。」仇奕森再加以安慰說。「你還是去辦理我委託你的事情吧！」

他倆剛行到樓梯口，下面匆匆跑上來一個蓬頭散髮，臉色蒼白的女郎，形跡非常慌張。

「為什麼自殺？」

「是怎麼回事？」

「你放下屠刀，多求菩薩吧！」熊振東說。

趙老大「呢」字還未說完，大門自動推開，一條大漢匆匆闖了進來，向仇奕森說：「仇大哥，汽車到啦！」

黃牛黨的系統非常複雜，有旱路黃牛、水路黃牛，又有專事包庇走私漏稅的黃牛。熊振東在圈子內已經算吃得開的人物，水旱兩路全有關鍵，不管那一路的人馬全得多少買他的賬。

趙老大醋勁甚大，假如給他發現桂枝和誰走私，那準該誰人倒霉，無窮盡的麻煩。

汽車進入東望洋新街，忽然一個急轉彎兜入橫巷，洪桐的駕駛技術，相當高明，他轉彎後就輕巧地把汽車在一條狹窄的巷口貼牆停下。仇奕森敏捷推開車門，發足向巷內飛奔。等到洪桐拉回車門扣上時，跟蹤的汽車亦以急轉彎追到尾後，駕駛者發現前車已經停下，急忙緊急剎車，因為手腳遲慢，兩車幾乎頭尾相撞。車門啟開，四個大漢自車中匆匆出來，但仇奕森早已自橫巷兜了一個圈子，兜到他們的背後。

「假如幫會有什麼難處，可以找我說話！」

「沒關係，只手腕上擦了一刀！」

梅母的身體已經有點僵木，仇奕森輕輕把她安置在床上，是時已管不了男女授受不親，撫探她的胸脯，呼吸早已窒塞，心臟也停頓了，脈膊也沒有了跳動，一切都歇息了，早已魂歸天外。

蚊帳內起了一陣窸嗦聲響，只聽裏面的人吃吃而笑。

「他們硬迫著我母親還債，限定今天晚上十二點以前把全部欠債還清，否則要把母親送官究辦……」

「可不是嗎？」熊振東怒目圓睜說。「我姓熊的向來做事，行得穩，坐得正；生活是生活，正義是正義，分得清清楚楚，頭可斷，血可流，從不害怕什麼惡勢力的，在賭城耍了四十餘年，什麼世面都看過了。日本鬼子橫行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採用卑劣和高壓手段，唉……獵狗終歸山上喪，我姓熊的年紀也差不多了，也許就得要到家啦！」

「獨眼龍，龍坤山……？」朱士英帶著忿怒呼叫。

「還不是獨眼龍的那筆爛債！」

仇奕森也漸覺得小嘉玲說的話有點不對，驀然梅嘉慧驚駭呼叫一聲，慌忙轉身向屋子內跑去。

這大清晨，因為偵緝隊正在緊密搜索挖墳案兇手，不便回黑沙環磨房，冒著晨霧，來到福隆新街他的「行宮」，鑰匙是自備的，這是謹防走私突擊檢查的好方法，扭開門鎖，廳堂上靜悄悄的，穿進廂房，情形可就不對了。一陣陣男子的鼾聲，出自那蚊帳低垂的古老紅木大床上。

張大狗向仇奕森扮了個鬼臉，悶聲不響，像小雞兒被老鷹抓著了般，沒有一點掙扎就走了。

趙老大有苦說不出，猜測得一點也不錯，果然就中了仇奕森「借刀殺人」的毒計。現在只有自認晦氣，假如事情傳聞出去，既得罪了章寡婦，而且還給江湖圈子留下笑柄。不由得臉上那痕刀疤又現出紅光。

仇奕森雖是鐵石心腸，也無法再多逗留下去，他招呼洪桐進來，幫著再將梅嘉慧救醒，安慰她說：

「我有點小事，我們暫且分手！」

「媽媽……媽媽……妳不能這樣……妳不能這樣……我和小嘉玲將來怎辦呢？」

「仇叔叔不要見怪，我明天開始，就賣大餅、油條……。」

「仇先生……」

仇奕森豁然大笑，他想起來了，張大英的兒子阿狗，十年前他還是拖著青鼻涕，光著屁股玩泥沙的小仔兒，現今可長成人了。但長成m.hetubook.com.com人可不成器，不務正業，幹三隻手的下流玩意，簡直是在替張大英丟臉。

仇奕森聳了聳肩膀，彈去烟灰，慢吞吞自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約近四萬元數字，往桌上一擲。

「嗯，這話說來很有點道理！我早聽說共黨要收購整個賭城的職業兇手啦……」熊振東說。「不過投字警告的又是誰呢？」

「嗯，假如飛刀黨真給共產黨收買的話，可能是章寡婦委託劉進步行刺我！」他說。

「你投資了？……」趙老大驚詫。

「不，不會的，幫會只聽見仇叔叔的大名，自然就會放我離幫！」張大狗打躬作揖地說。

「後來，她關上房門，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痛哭，我在外面叫門，她怎樣也不肯開……所以我也哭了……」她揉著小手拭去眼淚。

床前的茶几上，有一堆燒毀的債據灰燼，旁邊還置有一封遺書，字跡潦草，書不成句，上面滿是淚痕，寫著：

「那些壞人呢？」

「你現在上那兒去？」熊振東追出走廊問。

「朋友，轉回來，否則你得不償失啦！」他高舉著手中的一疊鈔票，及一個銀色烟匣，向前面的漢子幌了兩幌。

仇奕森身上藏有一管「黑牌」手槍，不願多惹麻煩，匆匆取出槍，以擦車之紗條包纏，收藏到坐墊下面，跳出車廂，抓著一個路人就問：

「我到遲了！」仇奕森說。「全是為生活，何苦自相殘殺用血肉而拚？」

「飛刀黨殺人！」路人答。

「熊振東？」仇奕森疑惑不解。

「姓趙的命中註定替人跑腿，只要不是傷天害理耍弄朋友的事情你儘管說。」

「後來怎樣解決了呢？」

仇奕森哈哈大笑。「熊大哥，過慮了，姓仇的做事向有分寸，善惡分明，你不必為姓葉的小子多講人情，走著瞧就是啦！」他伸手拍了拍熊振東的肩膀，給以安慰，然後啟門外出。

仇奕森匆匆跑出露臺，遠看朱劍雄父子的背影，仍緩緩行走在海岸的大馬路上，朱士英高大，闊步昂藏，好俊秀的一個青年。

「我沒請你們去，是你們自願效勞的！」

仇奕森為便於行動，自己包雇下一架出租汽車，司機也就是「利為旅」酒店的保鏢洪桐。

「出了什麼事？」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仇奕森呆住了，假如不是利用梅嘉慧做了「媒介」人，借龍坤山做挖墳墓的兇手，她的母親還不致於就會自盡。這一著的牽連，誰也不能料想得到會演變得這樣迅速，一向會利用時間計算他人的老狐狸，這次無異嚐受到從未有過的失敗。

「妳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裏偷偷的哭哪？」梅嘉慧疑惑地問。

「出了什麼事情？妳說吧！」仇奕森請梅嘉慧在小會客室內落坐，請她說話。

「為什麼？」

警探已經在檢查他的汽車，仇奕森昂昂然行了過來，由他那身高貴的服飾，警察們自然沒有嚕囌的，於是，他匆匆跳上汽車，脫離了戒嚴網，疾駛往關閘而去。

張大狗那敢怠慢，忙偷偷地乘人不覺把煙匣子遞了過去，仇奕森取出自己的煙匣，那是一隻英國廠商出品的「郎勝」煙匣，外面還有絨布袋裝著。仇奕森對張大狗竊來的銀匣裝到絨布袋裏藏起，他說：

「龍坤山是我的死冤家活對頭！你硬要和他們紮把子，稱弟兄，這能怪誰？」仇奕森仍然心平氣和地說。「但是到今天為止，我仍把你趙大哥當做自己的親手足！不過，現在江湖上對配製蒙藥的歹徒，視為公敵，請你以後還要多小心為要！」

「說是購買，未免有損獨眼龍的身份。梅嘉慧母親的全部家當全送在他手裏，所有的欠債、賭債，也全是用賭騙來，怎能購買，我姓仇的不能在江湖圈子裏坍台，就當為投資吧！」

仇奕森生平最恨女人落淚，這時也忍不住灑下兩行英雄熱淚。

「哼，說得動聽！」熊振東冷笑說。「你全為自己著想，假如和挖墳案無干，你才不會這樣費力呢！」他一語道破老狐狸的心事。

朱劍雄哈哈大笑，豪氣勃露。他說：「也好！士英這三頭，一算是謝恩，二算是放肆請罪，三算是拜乾爹吧！」說著拍拍仇奕森的肩膀，又說：「我朱劍雄高攀了……」

「呵呵……」仇奕森也豁然大笑。「那麼以後，我們就是乾親家了！」他伸手將朱士英攙起，請他們進房內坐下。

仇奕森噗嗤失聲而笑。「熊大哥多慮了，我不需要保護，你們回去吧！」

倏然，他想起梅嘉慧母親的遺言。

仇奕森將遺書遞給了嘉慧，她已哭得肝腸俱裂，顫顫地接過遺書，揩去淚珠，開始唸讀母親的遺言，一字一淚，讀不成聲，未及一半，又昏倒在地上。

「關你什麼閒事？」

「嗯，我知道你有種，但是我希望你把劉進步留著給我收拾！」

「怎麼回事？……」仇奕森知道情形不對，就向熊振東說：「你快去辦你的事情，我們晚上見！」他不希望熊振東參與這件事情，意欲打發他離去。

熊振東不管，依老賣老說：「只要在賭城圈子裏混過，知你和章寡婦一段瓜葛的，誰個不會懷疑你是主犯？」

「晚報，晚報……好消息晚報……黑沙環出現了挖墳賊，富孀章曼莉的母墳被挖……好消息晚報……」賣報童子以驚人的吶喊以招徠生意。

「嘉玲，媽媽呢？」梅嘉慧焦灼地問。

「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們彼此都是愛管閒事的人，算是平輩，那受得起這樣重的禮？……來，握個手，算是自己的弟兄……」

「仇老弟，上來！」他招呼說。

趙老大眼睛靈俐，一眼就認出這條大漢就是昨夜攔路載他們回來的司機，頓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把煙匣給我！」仇奕森攤開了手掌命令著。

仇奕森沒有回答，只瞪眼向熊振東示意，眼珠兜回來向後一瞟，表示按摩女郎站在背後，不適宜談論這種問題。

因為這件事情牽連過大，由梅母的自縊，可以牽連出龍坤山的賭騙勒索，牽連出趙老大三人挖墳，最後歸根結底，還是他的偽造圖樣。

「你指的是什麼東西順手？」趙老大惶然裝著不懂。

「假如龍坤山不買賬呢？……」

仇奕森霍然大笑。「算你看準了我的心眼，不過未免把我估計得不值一文臭銅錢了，走吧！」

它的主人窯姐桂枝，是賭城過去煊赫一時的名花，如今已是美人遲暮，人老珠黃，趙老大也就撈了一票剩水，強將桂枝包下，作為禁臠。桂枝也是將就紅顏已老，和趙老大鬼混，否則怎樣也不會看上這個「半斤骨頭八兩肉」的老烟蟲。

「……他命令我們暗中保護你……」潘三麻子說。

在賭城，因為天地過小，政府對傳染病的控制非常重視，所以人口死亡必須經過醫生的簽字，衛生署允許，才能下葬。

「仇叔叔的威名，在賭城誰個不知，不認識的還能混嗎？」張大狗慌忙四下找尋他的副手過來，將鋼筆與記事簿一併交還給仇奕森。

「十年前章寡婦的母親病故，我花了七萬餘元的鉅款給她厚葬，現在給她挖出來，是天經地義、至情至理的ｈttps://www•hｅtｕｂｏｏｋ.coｍ.cｏｍ事。」仇奕森燃著烟捲，悠然自得說：「由我一手建成，由我摧毀，誰能說不合理嗎？」

「哦，對了，我還有一個司機留在梅小姐家裏，幫忙料理事情，是個粗人，說話沒有分寸，兩位不要見怪，只要說是我請兩位來幫忙的就行了。」他送兩人落下樓梯後，回到房間內，朱士英那聰敏、俏俊、誠實的像貌，灑脫、溫柔的風度，老在他的腦海裏盤旋，似乎還有一樁未能解答的心事。

「奇怪！」仇奕森兩眼瞪得大大的。「小小的天地，同名同姓的人竟有七個之多，希望在這七個人之中，能有我的妻子……」

真想不到這位儀容斯文的紳士，竟是一個高等的行家，雖然贓物早已轉遞傳給了副手，但是被他盯住了，可休想逃得出去。而且仇奕森仍和顏悅色地揚著手中的鈔票煙匣，在向他招呼。

「他們全走啦。」

她的哭聲緊扣住了仇奕森的心弦，加重了他對自己的一雙血手的懺悔，這兩個可憐的孤女無依無靠，將怎樣生存在這黑幕重重，萬惡的社會裏？

「那麼向警署告密的也是你了！」

「嫌疑犯需要證據！」

「葡斯幫辦嗎？……」朱士英驚詫問。

「假如出了事情，就說錢是我送給你改行做生意的，再不然，可以找我保你……。我住在『利為旅』酒店。」

熊振東也霍然大笑。「仇老弟，你在說教了，我姓熊的假如沒種，今天也不會以一擋十，以血肉和他們拚了！」他揚著包紮的傷手，驕傲地說。

「哼，你出賣我們不要緊，陳烱可送在你手裏啦！」趙老大見仇奕森並無怒意，反而進逼。

「姓朱的，一老一少，像是父子倆。」

「您昨夜畫給我的地圖是假的……」

「上午九點。」梅嘉慧諱莫如深答。

但是那五千元巨款，仇奕森為什麼不索還呢？他卻是另有用心，五千元是個大數目，在一個犯案纍纍的扒手身上發現，警署發現會查根究源，仇奕森就可以出面保釋，證明張大狗已被勸導洗手為良，可以吊銷以前的記錄，以後再有竊案發生時，不會牽連到他的身上。

「挖墳，挖章寡婦亡母的墓！」

「幾乎誤友為敵，」仇奕森回答。「我常自作聰明，也就常為聰明誤事。」

「這倒是一句話！」熊振東撅嘴一笑說。「是否要討還碎石子的一筆債？」

「軍警聞訊開來大隊人馬，大家還不是一哄而散！」

「你……你……你怎麼全知道了？……」他問。

仇奕森並不說話，慢吞吞取出一疊約近五千元的鈔票，交到張大狗手裏，以長輩的資格穆然說：「把這些錢拿去，好好改行做一點生意，給你的父親爭一點面子！」

「我就不贊成你趕盡殺絕的行為！」熊振東說。雖然他不能閱讀新聞的內容，但賣報童子的喊叫聲響早已傳遍了整個都市，還有誰個不知道章寡婦的母墳被挖呢！

他招呼洪桐重新進入車廂，梅嘉慧尚不知就裏，惶惶不安說：

「但是我父親死了，你為什麼不死？」張大狗在心中暗頂一句嘴，但嘴巴中卻溜出一句話：「大狗就算長了三個腦袋，也不敢不聽仇叔叔的話！」

恰巧桂枝姐替他把早餐弄好端了出來，但趙老大來不及用早餐，換過衣裳，就匆匆外出找尋劉進步，預備磋商一個辦法使龍坤山就範。

「奇怪，你們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裏？」仇奕森感到詫異。

大漢們同時回頭，驚詫這個被追蹤的老狐狸出現在他們的背後，這一回頭間，洪桐也趁機跳出車廂，手槍也同時向他們瞄準。這一來，苦苦追蹤的四名大漢反而被困在核心。

「是誰主使你們來？」仇奕森問。

「在賭城裏跑跑的，誰不知道，這裏是你趙大哥的『行宮』。」仇奕森雙腳一抬，站起身來，「昨夜的情形怎樣？一切還順手吧？」

「我能以人頭保證！」熊振東仍繼續纏著說：「葉小菁絕對不清楚你和章寡婦的一段瓜葛……」

仇奕森瞟了司機一眼，回答趙老大說：「不要緊！相信你和劉進步兩人的力量，足可以使獨眼龍就範，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梅嘉慧母女三人將永世不忘你的恩德；同時，請不要擔憂我的嫌疑犯問題，嫌疑犯是不會絞脖子的！再見了，趙大哥！祝你們的印刷公司開張大發，鴻程萬里！」仇奕森說完，和司機兩人含笑鞠躬而退。

「做警探的不會打聽也是庸才！」仇奕森有一意孤行的決心。

「莫非那些流氓把母親和妹妹全都架走了嗎？」

「仇大哥瞧得起，你關照一聲，就算赴湯蹈火，我們父子兩人絕不推辭。」朱劍雄豪壯地說。

洪桐是個老粗，對仇奕森是忠心耿耿的，只要有所遣使，就算赴湯蹈火也不會卻辭。實際上，仇奕森在賭城煊赫稱雄時，他還是在戲院裏看閘的毛頭小伙子。不過，粗人多半愛崇拜英雄偶像，酒店裏的伙計們全對仇奕森愛戴擁護。這種影響，無怪使洪桐對仇奕森死心塌地賣命，認為能替仇奕森服務是無上光榮的了。

仇奕森已經聲明洗手歸正，本擬不參與這種江湖糾紛，但在用人之際，熊振東有所冀求，假如不露面，可顯得過份不夠朋友。猶豫了一會，跳上汽車，就預備趕往關閘而去。

「別過份悲傷，一切有我替妳作主……」他再關照洪桐，好好照顧梅嘉慧姊妹倆。同時，千萬別把事情張揚出去。

「因為他的腳被斧頭劈傷行走不動。」

在茶館正廳的背後，有個粗木板圍成的小廂房，是茶館老闆的寢室兼做賬房之用，在廂房背後，通廚房甬道之中，斜靠有木梯子一具，透上天花板挖開的方形洞口，就是上小樓閣的門道。這是茶館的特有設備，以防茶館中發生械鬥時，店員全可以躲上樓閣裏，免遭意外波及，必要時，還可以將梯子抽起，械鬥者自然就不會衝上去。

「仇大哥，有兩位朋友來找你，已經等了好久啦！」

仇奕森匆匆出門，跳上汽車，駕車疾駛如飛，回到了「利為旅」酒店，預備搬人馬為梅嘉慧料理後事。剛進門迫面一個僕歐就攔著他說：

「龍坤山要對付妳麼？」

「好的！」熊振東會意。「不過我不希望你多生枝節，同時今晚上章寡婦的訂婚宴會也不希望你參加，這是我的最後忠告。」說完，他匆匆落到樓下，但沒有即時就走，撥了個電話給他的爪牙，命令派出人跟蹤仇奕森，暗中加以保護。

仇奕森撅著嘴唇冷冷地笑了片刻，忽然高聲說：

趙老大是亡命之徒，又兼上奸狡詭詐，手段陰險毒辣，誰也惹他不起，對他的這塊禁臠，更是不敢沾染，趨避不遑。所以有人就將福隆新街十六號起了個綽號，叫做「路不通行」下句就是「請走後門」，因為趙老大到底是個窮措大，能給桂枝的也不過是足敷日常生活費用，桂枝是個歡場女人，慣於揮霍，怎耐得住這種清苦生活，所以不得不走後門，另尋補貼。

仇奕森無奈，只得採取緘默政策對付。他對挖墳案的一段新聞不感到興趣，因為撰稿的記者全替章寡婦說話，雖然沒有明確指明挖墳的主事者是誰，但言語中已暗示出是章寡婦的仇家，還加以批評指責，認為對方的手段過份卑劣毒辣，而且章寡婦在答覆記者的訪問時，曾再三聲明，決心重建亡母之墳墓，比以前更為宏偉，以表現她的孝心，使挖墳的賊子無可奈何。

這是一座古舊的紅磚房子，在賭城說來，算是中下階層的住宅。由這住宅就可證明梅嘉慧的家庭境況不大好。大門洞開著，梅嘉慧首先跑進屋內，裏面冷清清的，全無人跡，那幾個流氓與她的母親妹妹全不見了，情形好像有點異樣，梅嘉慧頓時芳心砰砰亂跳。

「有什麼目的嗎？」

她的這種意外舉動，可嚇壞了逗人憐愛的小嘉玲，頓時嚎啕大哭起來。仇奕森將她抱起，追在梅嘉慧的後面跑進屋內。

「媽媽不讓我和她在一起睡覺，她要我一個人站在天井裏玩，還抱著我，摸我的頭髮，親我的臉，還叫我『m.hetubook.com.com好孩子』呢，……她說『媽媽對妳不住』。……」小嘉玲的眼眶又有點紅潤，又掉下了眼淚。

在新聞下端的廣告欄中，有著一塊巨幅的「訂婚啟事」與挖墳的新聞正成對照。上面是：「葉小菁、章曼莉訂婚啟事。我倆徵得雙方家長同意，謹詹於×月×日，在賭城西望洋別墅舉行訂婚典禮……」

「趙大哥，不必吃醋！你的桂枝替你款待客人呢！」事情出乎意料之外，蚊帳掀開，那隻刁鑽的老狐狸仇奕森探出頭來說：「她在廚房裏睡覺，把床鋪讓給我休息了！」

最後，仇奕森通電話找到了岐關閘區的一間茶樓，終於算是把熊振東找到了。

「仇先生……你害苦我們一家了！……」她喘著氣息說。

「好的，大丈夫恩怨分明！」熊振東翹起了大姆指說。「你急著找我，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於是，仇奕森啟開抽屜，取出兩萬葡幣，又寫下梅嘉慧的住址，一併交給朱劍維。

「好哇，你的手段確夠高明，居然這幾個洋顯貴也給你攀上了朋友，」趙老大說。「不過『嫌疑犯』三個字，你總逃不了！」

熊振東又說：「葉小菁與你無怨無仇，何苦廣結仇家，況且他是個有見識、有學問的人，深得社會一般人愛戴，你假如惹出意外枝節，給社會留下惡劣印象，就是不智之甚了。」

「熊大哥，有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你能馬上回來嗎？」仇奕森說。

「唉，在賭城混了半輩子，就只有熊振東一個人夠得上朋友……」

張大狗慚愧交加，吶吶不能作言，這是他自幹賊子以來，所遇到最狼狽的一次，平時假如失手，了不起被警探抓住，吃一頓排頭，關上七日牢獄，最嚴重的也不過遞解出境，帶路偷渡的黃牛全是熟朋友，出境後不超過十二小時，又可以重返賭城，重操舊業。

「你們太客氣了，使我不好意思。」仇奕森回心一想，梅嘉慧的事情不便驚動「利為旅」酒店的一批黨徒，朱劍雄父子兩人來得正好，大可以利用一下，於是便說：「現在，我們是一家人了，那我就老實不客氣，有事情要請你們幫忙了。」

「我早告訴你，我洗手為良，不投資作那種害人的事。」

「不！」熊振東不肯認輸。「還有最後一著，我已經請人在華民署的戶口名冊上查看有沒有葉綺雲的名字？今天晚上就可以有答覆了！」

「怎麼？陳烱被捕抓？」仇奕森問。「沒關係，警探抓警探，自家人總有話好講……」

仇奕森雖然說得很平和，但趙老大的臉色倏得蒼白，烟癮也趁機而發，冷汗、眼淚、鼻水、涎沫同下。

「剛纔華民署的友人打電話來，他說整個賭城有七個葉綺雲，名單晚間可以送給我！」

「……」趙老大被說得啞口無言，臉孔漲得通紅，自怨自艾地解釋說：「我假如不是為了印刷所短欠了本錢，才不會和龍坤山、劉進步合伙幹這勞什子！」

「假如你對葉小菁有什麼特別行動，可得要關照我這個無用的大哥一聲，多少要有個商量，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我們採取一致行動……」

「今天早上家中來了幾個流氓，到現在還不肯走……」梅嘉慧珠淚簌簌而下。

漢子聞得叫聲，回過頭時，不禁臉色大變，原來這小子竟是個小掱手呢！這種意外事件的場合，正是適宜於他們施展身手的時候，當他和仇奕森相撞的一剎那間，他已光顧到仇奕森襯衣內的口袋，所得的並不多，一個記事簿子，一支鋼筆，功夫已經算是到家了，但是他可瞎了眼睛，找錯了門道，碰上比他更辣手的行家。仇奕森對下九流江湖道的把戲全學過，早看穿他的底牌，手法更比他棋高一著，趁他抓去記事簿、鋼筆的當兒，早把他衣袋中的錢鈔煙匣完全摸出。

「假如我猜測不錯的話，龍坤山可能已經收回成命啦！」仇奕森笑著說。「不過，我可以陪妳去看看！」

「閃光彈……」趙老大頓時有所領悟。「那麼汽車也自然是你替我們僱來的了！」

「好了，朋友們，有什麼過不去的大家有話好說。」仇奕森高聲招呼。他的手插在衣袋裏，一件硬繃繃的東西翹起頭來向四名大漢瞄準。

「這是一點小意思，作為乾親家的見面禮，請不要見笑。」朱劍雄還買來一些洋酒、罐頭、火腿等食品，給仇奕森送上。

仇奕森唇角飄出一絲微笑，燃著烟捲，忖度說：「我何不玉成這件親事呢？」

仇奕森忽然吃吃而笑，說：「想不到熊大哥竟說出喪氣的話，我仇奕森又何嘗不是在共黨暴政高壓下掙扎出來的。攻打海南島時，我因為是監獄裏的死囚，他們把我提出參軍，槍桿刺在背後，逼我做最前陣的敢死衝鋒隊。海南島打下，又要調到越南充胡志明部的志願軍。我向來做事恩怨分明，得你的恩惠，就替你賣上一段命，義務盡夠了，就得還我自由。我逃走不及一個星期，就被他們抓住了，敲了三十六天碎石子，稱為『勞動反省』。嚇！我又不是木頭，有機會就得掙扎，終於還不是給我逃到賭城了麼？」他燃著烟捲悠然自得，繼續說：「好在，賭城還算是自由世界的天地，他們莫奈我何！自由陣線一天不垮，有正義感的人們自然會付出他的一份力量，和他們周旋到底！熊大哥，不要認為你的年事已老，力量一天天軟弱，你肯勇往向前，把握著你的道路，盡你的能力抗爭到底，自然那些懦弱不前的人，會為你的精神召喚而群起支持，勝利永遠是屬於有正義的一面的！」

「陳烱平白地犧牲在你的手裏，而且死後腦袋被砸得血肉模糊，連個全屍也沒有，將來傳聞出去，你失盡江湖道義……」趙老大支開言語說。

梅嘉慧驚惶恐怖，悽厲地呼叫著，向她的母親撲去。「媽……」叫聲未完，軟綿綿地癱跌在地，她昏眩了，可憐手中抱著的小嘉玲，反而被壓在身體下面。

這幾句話給仇奕森以意外警覺，驀然想起那夜自中央酒店出來，醉漢投帖警告，刺客擲刀行刺的事件。

熊振東指明了道路，仇奕森爬上梯子，鑽上洞口，樓閣上是黝黑的一片，什麼設備也沒有，地上全舖了蓆子，牆壁上釘有雙層木架，擺滿了棉被、枕頭等寢具，大概是店員晚間以此做公共的寢室。正當中有兩尺高的方木桌一張，熊振東正坐在桌上，他的右手已紮上紗布繃帶，血痕斑斑，顯然械鬥已經發生過，這位黃牛幫的阿哥頭已帶上花了。

「有頭緒嗎？」

「當然！」仇奕森不否認。「我的用意是叫葉小菁這小子親眼看看章寡婦的母墳被挖，給他一個教訓，使他多懂得一點善惡報應的真理，少和惡人接近，免得得到同樣的報應！」

這時，有汽車在門前停下，響了兩聲喇叭。

轟然一聲巨響，整塊門時被他撞坍下來。

「飛刀黨已被共黨全盤收買，想拿我性命的只有章寡婦這淫|婦，和她最接近的匪黨兇手，也只有劉進步一個人，不是他你想還有誰？」

「你就說是我打發回去，以後什麼事我負責！」

這種當面申斥的台從未坍過，無異把他從「掱」字的幫會裏蹴了出去，再怎樣硬得起嘴巴稱英雄充好漢？但是，老長輩當前所說的話又不能不聽，況且仇奕森在賭城的威名。誰個不懼他三分，張大狗只好唯唯喏喏，含糊接過鈔票說：

歧關的關閘，巍然高起的一座牆門，與從前沒有兩樣，只是柵閘緊扣，把鐵幕和自由隔斷成為兩個世界，牆門上下，軍警林立，崗哨密佈，柵閘外一行難民排成長龍，正等待著檢查，投向自由。

「不，死了，被龍坤山亂刀戳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