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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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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雖是說這樣的搖籃,現在已經太舊式了。」
「我今早接了父親一封信。」她說:「他已經替我答應亞力山大.柯柏爵士,在七月和八月到他威尼斯的『愛斯姆拉達』別墅去避暑的事。」
她說了回到樓上去換衣裳。
轉了個彎,他們在高原上向著史德門前進。從這路上看來,史德門是個龐大壯麗的新飯店,離路不遠的地方,金碧輝煌的柯寧斯貝飯店,在一種荒寂的情況之中站著。但是,細看起來,你便看得見左手邊,一排排精緻的「摩登」住宅,安排得像骨牌戲似的,一家家以花園互相隔離著;這是幾個妖怪的「主人們」,在這塊驚人的大地上所玩的一種奇異的骨牌戲。在這個住宅區過去,聳立著一些真正近代礦場的駭人的凌空建築,一些化學工廠和巨大的長廊,它們的形式是前些人類所夢想不到的。在這種龐大的設備中間,連礦場礦坑本身都不算,麼了。在這大建築的前面,那骨牌戲老是驚奇地擺在那兒,等待著主人們去玩它。
「我不曉得!夫人,他是一種不屈不撓的人;不與他人同流合污的。那是一種致命的固執;寧死而不願低頭的。他對什麼都是一付漠然。我認為那是礦坑的罪過,他原就不應該到礦坑裡去,但那是他還小的時候,他父親強迫他去的,這一來,直到過了二十歲時,想改行已經不容易了。」
「啊,夫人!起初我還不太明白呢!」我只能夠反覆地哭著說:
「是的,親愛的孩子,住在惠靈塢的馬沙爾向我問起這事是不是真的,這便是我聽到的風聲。自然,要是這是無稽之談,我決不向外多嘴的。」
雖然,梅樂士是這樣的一種人生的。也許不十分是,在人情上四十年是有變化的,有大大的變遷的。鐵與煤,把人類的肉體與靈魂,深深地吞食了。
康妮看見一些大的運貨車,裡面滿裝雪菲爾德鋼鐵廠的工人,一些具有人類模樣的、歪曲的妖怪小東西,正向著莫洛克去作野外旅行,她的心不禁酸楚起來;她想,唉!上帝啊,人類把人類弄成怎樣了?人類的領導者們,把他們的同胞弄得怎樣了?他們把他們的人性都消滅了,現在世上再也不能有友愛了!那只是一場惡夢!
一個英格蘭把其他一個英格蘭消滅了,鄉紳文達和勒格貝大廈的英格蘭是完了、死了;不過這種消滅工作還沒有做到盡頭罷了。
「我的意思是,」他說:「假如妳到威尼斯去,妳不要抱著一種希望,希望有個什麼轟轟烈烈的大情史之類的。」
「妳覺得在婚姻生活中,有些什麼永遠的東西吧,是不是?」
克利夫見她說得那麼真摯,便相信了,他相信那是為了他。他覺得心上的一塊石頭鬆了,馬上笑逐顏開起來。
「怎麼,佛蘿茜!」她溫柔地說:「你在這兒幹嗎?」
後來這王子當了國王,而這國王也已崩逝了,現在是一位另外的國王,他的主要職務,似乎是在主持慈善粥廠的開幕禮。
「真可惜用不著這個搖籃!」在旁邊幫忙著的波太太嘆著氣說:
在這舊物貯藏室中推積著的許多離奇古怪的東西中,有一口點漆的大箱子,做得非常的巧妙。這是六、七十年前的東西,裡面安置著各種物品。上面是一些梳粧用品:刷子、瓶子、鏡子、梳子、小盒子、甚至三個精緻的保險小剃刀、肥皂盒和一切刮臉用品。下面是寫字檯用品:吸水紙、筆、墨水瓶、紙、信封、記事簿,再下便是女紅用具、三把大小不同的剪刀、針、針箍、絲線、棉線、補綴用的木球,這一切都是精細的上品。此外還有個放藥品的格子,瓶子上標著各種藥品,「鴉片藥酒」「松香水」「丁香精」等,但都是空的。一切都是沒有用過的東西!整個箱子合起來的時候,像一個小而深的手提箱,裡面擺得象迷魂陣一樣的密集。密集到瓶子裡面的水都流不出來;因為一點空隙都沒有了。
以後將怎樣呢?康妮是不能想像的。她只能看見一些新的磚石的街道舖在田野上,新的建築物在礦場上蓋起,新的女工穿著她們的絲|襪,新的男工到跳舞場去。後代人是完全意識不著老英格蘭的。在意識的持續中有個缺口,差不多是美國式的;但其實是工業的破缺。
這便是歷史:一個英格蘭把另一個英格蘭消滅了。煤礦業曾使那些大廈致富。現在卻把那些大廈消滅了,如同把那些茅舍消滅了一樣。工業的英格蘭消滅了,一種意義把另一種意義消滅了。新英格蘭把舊英格蘭消滅了,事態的繼續並不是有機的,而是機械式的。
「神奇的事情是常有的。」維頓太太說。
康妮在希伯來停了一會兒。屋後的園門,是挨近礦場鐵道和大路的交叉點的;希伯來礦場本身就在那樹叢後邊。園門開著,因為礦工們是有權通過花園的,他們在園裡遊蕩著。
老頭兒實在感動了。
「二十三年了!」波太太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把樓斗菜一一分開。「自從他們把他帶回家到現在,已經有二十三年了。」
「我要自己去製造這種機器,並且用這種燃料。這樣產生出來的電力我可以拿出來賣。我確信這是可以做的。」
她奇異的藍眼睛望著他。
雖然,在他英格蘭人的心中和他軍人想法的秘密處,他相信他們怨恨這種「不同的地方」是有理由的。他覺得他享受這一切優越的權益,是有點不對的。但是他是代表一種制度的,所以他是不願被人排擠的。只有死才能排擠他。在康妮訪他不久以後,死神突然地把他攫去了。在他的遺囑裡,他並沒有忘記給克利夫很大的好處。
兩人靜默片刻。
曾經進過軍隊的「鄉紳」文達虧他還站得穩。但是他在晚飯之後,再也不想到花園裡去散步了。他差不多總是躲在家裡。一天晚上,他光著頭,穿著漆光鞋和紫色的絲褲子,陪著康妮到園邊去;以他「咳!咳!」不離口的上流社會的文雅的口氣和她談著。但是當他經過一群礦工面前時,他們只是望著他,頭也不點,康妮覺著這清瘦高雅的老先生在退縮著,好像一隻欄子裡的美麗羚羊,給庸俗的眼睛凝視著時退縮著般,礦工們,在私人方面,對他是沒有惡意的,一點也沒有的。但是他們的精神是無情的、反抗他的。他們的心底裡,深深地怨恨著他。在醜惡中生活著的他們,對於他華麗的、斯文的、高雅的生活,是懷有恨意的。
「那麼,」克利夫慢慢地,帶幾分憂鬱地說。「假如妳去了,還要回來的話,我想三個星期.我是可以忍受的。」
她發現了一個家傳的紅木老搖籃,謹慎地包著,https://m.hetubook.com.com以防塵埃和損壞。她把它拆開。這搖籃有著某種可人的地方,她審視了一番。
「啊!」康妮模仿彭萊小姐的喘息著的聲音說:「夫人喲,我那兒敢這麼冒昧高攀呢!」
康妮還是在整理著她的花。
一天下午,大家都叫他「鄉紳文達」的來斯里.文達來了,這個清瘦的、整潔的、七十歲的老先生,「從頭到腳都是貴紳」。正如波太太對白蒂絲太太說的一樣,的確!他說起話來那種「咳!咳!咳!」不絕口的古老樣子,好像比從前戴假髮的鄉紳還來得親切。飛奔的時光,把這些言雅的東西都給淘汰了。
做工和設計都非常精美,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巧妙手藝。但是這箱子卻有點太怪異了。購置這口箱子的查泰萊前輩,一定也有這種感覺;所以從沒有人拿來使用過。這是一口無靈魂的死箱子。但是,波太太卻喜歡極了。
但那是維多利亞王后在位的後半期金錢滿地的黃金時代。那時,礦工們都是些「老實的」工人。
「我的人喲,為什麼你要離開我?……」
女孩子們在上著音樂課,剛剛練習完了「拉米多拉」,正開始唱著一首兒童的短歌。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不像歌唱——自然的歌唱——的東西了。這只是一陣奇異的呼號,帶了點腔調的模樣罷了,那還趕不上野蠻人;野蠻人還有微妙的節奏。那還趕不上野獸,野獸呼號起來的時候還是有意義的。世上沒有像這樣可怖的東西,而這東西卻叫做唱歌!
在這舊物貯藏室裡,有些蘭德西爾的壞作品,有些韓特可憐的鳥巢,和其他一堆庸俗的皇家畫院院員的繪畫,都是足使一個皇家畫院院士的女兒嚇到的。她決意把這一切查閱一遍整理起來。那些粗重的老家具使她覺得有趣。
「但是那並不是他要離開妳的呢!」康妮說。
「妳要去多久?」
「我一個人去,你不介意吧?」她說:「你知道我早已經答應的了!」
屬於富裕階級的康妮,曾攀附著那殘餘的老英格蘭,經過好幾年之後,她才明白了。實際上,她的階級已經給這新英格蘭消滅了,而且這消滅工作將繼續著,直到消滅淨盡了為止。佛力治萊沒有了,菲齊萊第沒有了,文達先生所愛的希伯來也就要沒有了。
他們討論著煤礦問題,克利夫的意思,是以他的煤炭品質縱令不佳,但是可以做成一種集中燃料,這種燃料如果加以某種帶酸的濕空氣,好好地強壓起來,是能夠發出很大的熱力。很久以來,人們已注意過這種事實了,在一種強有力的濕風之中,煤坑邊燃燒出來的火是明亮的,差不多是沒煙的,剩下來的只是些灰粉,而不是粗紅色的煤渣。
大敎堂在左邊的黑樹叢中,汽車現在下坡了,經過「礦工之家」咖啡店。這汽車已經經過了「靈威敦」、「納爾遜」、「三桶」和「太陽」這些咖啡酒屋,現在打「礦工之家」門前經過了,然後再經過「機師堂」,又經過了新開的、夠華麗的「礦工之樂」,最後經過了幾個新的所謂的「別墅」,而到了上史德門去的黝黑的路,兩旁是灰暗的籬笆和暗青色的草原。
康妮正在整理一間貯藏室,勒格貝有好幾間這樣的貯藏室。這大廈真是個雜物的貯藏庫,而這家人卻永不把舊東西賣出去。佐佛來男爵的父親喜歡收藏書,佐佛來男爵的母親喜歡收藏十六世紀的義大利家具,佐佛來男爵自己喜歡收藏橡木雕刻的老箱子及教堂裡的聖衣箱。這樣一代一代地傳下來,克利夫收藏了一些不大值錢的近代畫。
那是過去,現在是在那下面。將來呢,只有上帝知道在那裡了。汽車已經轉著彎了,兩旁是些老而黑的礦工的小村舍,汽車正向著阿斯魏下去。在這陰濕的日子裡,阿斯魏正冒著一陣陣的烟和蒸汽,好像是天神焚香似的。阿斯魏在那山谷的下面,到雪菲爾德的所有的鐵道線都打這兒穿過,那些長煙囪裡冒著烟和閃光的煤礦場和鋼鐵廠,那敎堂上的螺鑽似的悽慘的小鐘樓,雖然就要倒塌了,但是依舊還矗立在烟霧中,這樣的阿斯魏,常常總使康妮覺得奇怪地感動的。這是個山谷中央的古老村鎮。有一個主要的旅舍名叫「查泰萊」,阿斯魏人都認為勒格貝是一個地方的總名,而不是一個屋名的。
「外面有這麼一個風聲麼?」克利夫問道。
(但是,天呀!)波太太心裡想。(妳準備給我們的,是不是梅樂士的孩子啊?天呀,天呀,那簡直是一個達哇斯的孩子在勒格貝大廈的搖籃裡了!不過那也可以無愧於這個搖籃的!)
「不必等到他好起來,照他現在的情況,他只是筋肉的癱瘓罷了——這對『他』是沒有妨礙的!」康妮自然得像呼吸似的撒個謊。
「對啦,夫人!和他肉體的接觸!直至今日,我還忘不了,而且永遠忘不了的。假如上面有天的話,他將在那兒,他將緊偎著我躺著,使我能入睡。」
「假如你做得到的話,那麼好極了,我的孩子。咳!好極了!要是我能夠幫忙什麼的話,我是很願意的。我恐怕我自己和我的煤礦場,都是不太合時宜了。但是誰又知道呢?當我死了以後,還可以有像你這樣的人,好極了!這一來所有的工人又有工作了,那時你不用再管煤炭銷不銷了。真是好主意,我希望這主意可以成功。要是我自己有個兒子的話,無疑地他們會替希伯來礦場出些新主意;無疑的!話又說回來了,我的親愛的孩子,外面傳的風聲,究竟真不真?我們是不是可以希望有個勒格貝的承繼人?」
康妮聽了這「帶回家」的可怖的結局,心裡不禁跳了一跳。
「不過,克利夫,你把『永遠』看得像頂帽子似的,或者看得像是條長長的鏈鎖似的,拖曳在一個人後邊,無論人走到多麼遠都得曳著。」
而梅樂士卻是從這一切中出來的!是的,但是他與這一切遠隔著,如她自己與這一切遠隔著一樣。不過,甚至他,也沒有甚麼友愛了。友愛是死了,那兒只有孤寂與失望。這便是英格蘭,英格蘭的大群眾;康妮很了解,因為她今天是從這樣的英格蘭的大群眾的中心經過的。
「你以為他是怎麼遭難的?」她問道:「妳們快樂嗎?」
彭萊小姐是個臉色帶黃的老處女,有個大大的鼻子和浪漫的氣質,她侍候人喝茶時候的殷勤熱烈,是好像在做聖典一樣的。
第二天早晨,當她到樓下去時,看見看守人的狗——佛蘿茜,正坐在克利夫臥室門前的走廊裡,輕輕叫著。
「妳一定難過極了!」康妮說。
https://www.hetubook.com.com天晚上,他對她說:
「我一定會回來的。」她簡明肯定的說。心裡確信自己一定會回來的。她心裡想著那個男子。
現在已經是五月了,六月間便要出發了,老是這麼一類的安排!一個人的生命老是安排定了。輪子轉著、轉著,把人驅使著、駕馭著,人實在是莫可奈何的!
「我不願到國外去旅行。」克利夫立刻說。
「換換空氣,妳定會覺得快樂吧?」
「我親愛的孩子,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不知道我聽了心裡多快活?知道你抱著得子的希望工作著;也許那一天達哇斯的工人都要重新受雇於你了!啊,我的孩子,能夠保持著名聲,和有著現成的工作給有意工作的任何人……」
「你相信她會來嗎?」
她重新走出門來,到這一層樓上的藍色梳妝室裡去。她坐在窗前,望著他那種奇異的、靜默的模樣,向那大路走去。他有著一種自然的、緘默的高貴,一種孤傲的品質,和某種斯文的氣息。一個傭工!一個克利夫的傭工!「親愛的布魯圖斯喲,不要埋怨我們的星辰不拱照,如果我們低人一等,那是我們自己的過錯啊!」
世界是這樣的錯雜,這樣的奇怪,這樣的醜惡!平凡的人是這樣多,而又這樣可怕!真的。她回家去時,心裡這樣想著,望著礦工們緩慢地離開礦坑,又灰又黑,一身歪曲,一片肩聳著,一片肩兒低垂著,響著他們沉重鑲鐵的長靴。臉色蒼白得像鬼似的,眼睛閃著白,頸項縮著,肩膊失了肩膊的模樣,這是人!這是人!唉!在某種說法,他們是些有忍耐心的好人,在其他一種說法,他們只是些鬼。他們的人類所應具有的某種東西,是被戮殺了。然而,他們卻是人。
他煩惱地望著她。
她憂愁地走開了。明年!明年他又將怎麼了?她自己實在並不想到威尼斯去;現在不,現在是有了那個男人了。但是她還是要去,為了要服從生活的變化紀律,而且要是她有了孩子的話,克利夫會相信她是在威尼斯有了個情人的緣故。
「啊,不!從來沒說過!他從不說自己恨什麼,只露出難看的臉色罷了。他不會保護自己,好像大戰時第一批狂歡赴戰,便立刻陣亡的青年們一樣。他們的頭腦不是不清醒,他就是什麼都漠然。我常對他說:『你對什麼都不關心!』但他還是有所關心的!當生第一胎孩子時我受了不少的苦痛,他那緊張靜默的表情,和孩子生過後,他望著我的那種不忍心的眼神,很令人感動!我安慰他說:『不要緊的,親愛的,不要緊的!』他望著我,怪異地微笑著,他從來不說什麼的。從此以後,他在夜裡和我再也沒有什麼真正的樂趣了;他再也不恣意放浪了。我常對他說:『啊,親愛的,讓你自己痛快一下吧!』……我有時會對他說這種害羞的話。他卻不說什麼。他總是不願讓他自己放浪形骸,也許他不願我再有孩子了。我常常怪他母親,她不該讓他進去產房。他不應到那裡去的,男人一旦熟思起來的時候,往往把一切事情都小題大作的!」
「唔!我們可以這樣希望吧!」克利夫帶著微笑的譏諷,同時又有著某種信心。他開始相信那很可能的,甚至相信孩子也許是他的了。
「女人們的崇拜往往太遲了。但是她有沒有說過要來呢?」
那醜惡化身的「人類」卻活生生的!這一切結果要怎樣呢?也許煤炭消滅之日,他們也會從這地面上消滅吧!他們是當煤炭號召他們之時,成千成萬從無中而來的。或者他們只是些煤層裡的怪異動物吧!他們是另一世界的生物,他們是煤的一種元素,好像鐵工是鐵的一種元素一樣。這是些非人的人,他們是煤、鐵與陶土的靈魂。炭素、鐵素、矽素的元素的動物。這些小元素,他們也許是非人的礦物的美;煤的光澤,鐵的藍色、重量與抵抗,和玻璃的透明一樣的美。礦物世界的、妖怪的、佝僂的、元素的生物!他們屬於煤、鐵與陶土,正如魚之屬於水,蟲之屬於腐木一樣,他們的礦物的分解的靈魂。
波太太手裡抱著那口大而黑的箱子,興奮得滿面春風地走下樓來。
彷彿一切的一切都給淒涼憂鬱的情緒浸透了。絲毫沒有自然的美,絲毫沒有生之樂趣,甚至一隻鳥一隻野獸所有的美的本能都全部消失了,人類的直覺官能都全部死了,這種情形是令人寒心的。
「也許三個星期。」
「啊,不!夫人。」
但是這是愛德華王花園佈置法的新時代,這是一種拿煤礦來點綴草地花園的佈置法。
「是的,夫人!那不過是我哭著說的傻話。我繼續地希望他會回來的。尤其是在夜裡。我眼不交睫地想著:為什麽他不在這床上?……彷彿我的感覺不容我相信他是死了似的。我只覺得他是定要回來的,回來緊偎著我,使我感覺和他在一起。唉!不知經過了多少次的失望,經過了多少的年歲,我才明白他不會回來了!」
這是婦人與婦人間的問題。波太太用她的手背,把垂在臉上的一撮頭髮拂了開去。
「啊,夫人,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能持久呢?孩子們長大了便要離開妳,但是男人,啊!但是連這種接觸的記憶,他們都想把妳掠奪了。甚至妳自己的孩子!或許他們最後還是會離去的。但是感情是不同的東西喲!也許最好是永遠不要愛上了誰。不過,當我看見那些從來不曾真正地受男子徹底溫暖過的婦人,我便覺得她們總是些可憐蟲,不論她們穿得多漂亮、多風韻猶存。不!我的看法是不會變的,我對於人世是沒有什麼尊敬的!」
「妳真這麼覺得麼?」康妮說。「那妳拿去吧!」
他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希望兩樣都不是,我希望那是一個預言。」
說著,她流了幾滴傷心淚,康妮哭得比她更厲害。那是一個溫暖的春日,空中浮蕩著大地與黃花的馨香;許多東西都在萌芽,陽光的精華充滿著肅靜的園裡。
康妮總覺得那兒並沒有明天,她想把頭藏匿在沙裡;或者,至少藏匿在一個活著的男人的懷裡。
「當時呀,我不得不在彭萊小姐的店裡喝杯茶的。」她說。
「唉!夫人,那便是使人覺得這麼痛苦的原因了。你覺得人們都是希望他死的,你覺得礦坑是存心害死他的,唉!我覺得假如世上沒有礦坑,並且沒有經營著煤礦的人的話,他是決不會離開和圖書我的,他們全都是想拆散一對對情投意合的男女的。」
「高攀!多麼可笑!我倒希望她不要真的來了。她的茶怎樣?」
「呀,早安,克利夫!」康妮說:「我不知道你們有事?」
「那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麼?」康妮驚愕地說。
那些「好工人」,現在卻正侵蝕著希伯來。大花園裡雨後春筍似的起了許多新的村落,「老鄉紳」的心裡,覺得這種民眾是異樣了。從前,他是心懷寬大地,覺得他是自己的產業和自己的礦工們的主子。現在呢,一種新的精神在微妙地侵浸著,他覺得被排擠了。他的產業好像再也不屬於他的了。那是不容人誤會的。礦業與工業,有著一個自我的意志,這意志是反對貴紳主子的,所有的礦工都是參與這意志的人;要想反抗這個意志是困難的。這意志使你失掉你的地位,或竟使你從生命中滾蛋!
「啊,立敦茶,濃得很的!但是,克利夫,你可知道你是彭萊小姐和許多這類老處女的白馬王子哩!」
達哇斯!那便是達哇斯!快樂的英格蘭!莎士比亞的英格蘭!唔,不,那便是今日的英格蘭,自從康妮在那兒居住以後,她明白了。英格蘭正生產著一種新的人類,迷醉於金錢,反社會政治生活,有自然的直覺的官能,而卻是死滅了的新人類。這是些半死的屍體,但是活著的一半,卻奇異地固執地生活著。這一切都是怪誕的、乖戾的。這是地下的世界,不可臆測的世界。我們怎麽能夠明白這些行屍的反應呢?
是不是低人一等呢?他是不是?他又怎樣看她呢?
「也是肉體相投的男女!」康妮說。
「難道一種接觸關係能夠延續到這麼久麼?」康妮突然地問道:「那使妳這麼久還能夠感覺著他麼?」
這便是戰後新興的史德門。但是事實上,康妮並不認識它,老史德門是在那「飯店」下邊半哩路之遙,那兒有一個老的小礦場;一些黑磚築的老住宅、一兩個小教堂、一兩間商舖和一兩間小酒店。
「妳拿去吧!否則它要在這兒擱到地球末日呢。假如妳不要,我便拿來和畫一起送給公爵夫人了,她是不配受用這許多東西的?真的,拿去吧!」
英格蘭喲!我的英格蘭!但是哪個是我的英格蘭?英格蘭的權貴者們的堂皇大廈,照起像來真的好看極了,而且我們和伊莉沙白時代的人們間,創造了一種幻象的聯繫。古色古香的老大廈,現在還存在,和在慈愛的安娜王后與湯姆瓊斯的時代一樣。但是烟灰把那褐黃色的粉漆都弄黑了,很久以來便再也沒有那金黃顏色了。而且一個一個地,像那些宮堡般,被人遺棄了。現在開始被人拆毀了。至於那些古英格蘭時代的茅舍呢,現在卻變成荒寂的鄉野中的一些襤褸的大磚屋了。
「但是你到那裡去找到適當的機器,去用你的燃料呢?」文達問道。
「可不是嗎?」康妮說。
那是陽光閃耀的一天,康妮在花園裡工作著,波太太幫著她。為了一種什麼緣故,這兩個婦人,給人類間存在的一種不可解的同情之潮所融合了。她們種著一些夏季的小植物。這種工作是她們兩人都喜歡的。康妮尤其覺得把小植物的嫩根,插入輕鬆的黑土裡,再把它們輕輕埋好,這是一種快樂的事。在這春日的早晨,她覺得子宮的深處在顫動著,彷彿陽光照著了它,而使它快活起來似的。
文達從房子的那邊踱了過來,把克利夫的手緊握著。
「這樣嘛!」他說:「我想是沒有問題的,是不是?」
「啊,是的;不過我不便向彭小姐推辭。」
「不,沒什麼重要的事。」
那是克利夫給她的主意。她說過的:「自然啦,我還可以生個孩子的,我並不是真的殘廢了。縱使腿部和腿部的筋肉癱瘓了,而生殖力是可以很容易恢復的,那時種子便可以傳遞了。」
「啊!夫人,我真不知道怎麼謝妳才好!」
「我不知道。」她說,「那是笑話嗎?還是有意中傷?」
但是這一切都不算什麼了。新工廠裡冒著濃烟和蒸氣的地方,才是現在的史德門了;那兒沒有敎堂,沒有小酒店,甚至沒有商舖。只有些大工廠,這是近代的奧林匹亞神國,裡面有著一切的神的殿堂;此外便是些模範住宅和飯店。所謂飯店,雖然看起來怪講究的,其實只是個礦工們的酒店罷了。
康妮覺得給恐怖籠罩住了,但是她卻安泰地繼續佈弄著她的花。
文達把這種話,向他的貴賓,那時還是威爾斯王子,以半歉疚的口吻說著。那王子用他帶喉音的英語回答說:
「和他肉體的接觸不會回來了。」康妮說。
「難道妳是說克利夫男爵可以好起來了?」波太太吃驚著說。
「她們把你在報章上所登的相片,都好像寶貝般地珍藏了起來,也許,她們每天晚上都還要為你祈禱呢!」
「她有問起我沒有?」克利夫說。
雖然是五月天,而且處處是嫩綠,但鄉間景色仍有些憂鬱。天氣是夠冷的,雨中雜著烟霧,空氣裡浮蕩著某種倦怠的感覺。一個人不得不在抵抗中生活,無怪乎這些人都是醜惡而粗鈍了。
但是波太太堅信,如果孩子真的出世了,那一定是克利夫男爵的孩子。
當汽車駛到了高原上面時,她看得見左手邊,在一個高臨鄉野的高地上,那深灰色、黯淡而雄壯的華梭勃古堡,下面是些帶紅色的半新的工人住宅,再下面,便是煤場的大工廠正在冒著一縷縷的灰暗的烟和白蒸氣,這工廠每年要把幾千萬金鎊放在公爵和其他股東的腰包裡的。這雄壯的老古堡已殘敗了;然而它還是高聳天際,俯視著下面濕空氣中的黑烟和白霧。
在那街角上,兩旁擠擁著所有舊而黑的礦工住宅。再過去,便是一排較新而稍大的房屋在那山谷的坡上;這是些較近代的礦工的住宅。再遠一些,在那宮堡大廈的曠野上,煙與蒸汽夾雜盪漾著,星羅棋佈著無數的紅磚建築,有的在低凹處,有的獰惡地在那斜坡上突入天際,這便是礦區。在這礦區的裡頭,轎式馬車和茅舍時代的老英格蘭,甚至羅賓漢.胡德時代的英格蘭還殘留著,在那兒,礦工們不做工的時候,他們受壓制的好動的本能,無聊起來,便東奔西竄地閒散浪蕩著。
第二天康妮正把一些黃色的鬱金香,安置在一個玻璃瓶裡。
「唉,但是想像一下我在巴黎北車站,加萊碼頭上的情形吧!」
「康妮!」克利夫說:「妳知道外邊傳說著妳就要給勒格貝生一個繼承人了嗎?」
汽車在高原上走著,她望著這整個的州府,一起一伏地開展過和圖書去。這個州,往昔是個驕傲的、威風赫赫的州府呢!在她面前,那矗立天際,像是海市蜃樓般的房屋,便是查維克大廈了。它的窗戶佔了牆壁的大部分,這是伊莉沙白時代的一個最出名的宮堡。它孤獨地、高貴地站在一個大花園的上頭。雖然是古舊了,過時了,但是人們還當作一個榮耀的遺物似地保存著。「瞧瞧我們的祖先是多麼顯貴!」
現在,人們把古堡拆毀了,喬治風的大廈也漸漸完了。那無美不備的喬治風的大廈——「菲齊萊第」,當康妮的汽車打那門前經過時,它正在被人拆毀著。這大廈還是很完整的,大戰以前,維特萊一家人還曾闊綽地住在裡面的。但是現在,人家覺得這大廈太大了,太花費了,並被四鄰視為仇敵了。貴族都到較為愉快的地方去住了,那兒,他們可以揮霍著金錢,而不必知道金錢的來源的。
克利夫搖了搖頭。「今年不去了,親愛的,我今年不去了!或者明年再看看吧!」
汽車艱辛地上著山坡,經過達哇斯的散漫齷齪的村落,一些黑色磚牆的屋宇,它們黑石板的屋頂尖銳的邊緣發著亮光,地上的泥土雜著煤屑,顏色是黑的,人行道是濕而黑的。
「啊,她的臉紅了起來,那片刻間,她變得亂美麗的,可憐的東西!為什麽男人們不跟著真正崇拜他們的女子結婚呢?」
承繼他財產的人,馬上叫人把希伯來拆毀了。因為保存這大廈太花錢了,誰也不願意住在那裡。於是這大廈便毀滅了。那美麗的水松樹的路,被砍伐了。園中的樹木也砍光了。整個產業也分成小塊了,這地方靠近阿斯魏的。在這新的「無人之城」的奇異荒原上,新起著一排排的舒適屋宇:於是便變成了希伯來新村了!
「他曾說過憎恨到礦坑裡去麼?」
已經是五月了,但是天氣又寒又冷而且多雨起來。俗語說的:寒冷多雨的五月,利於五穀和草秣,在我們今日是重要的東西了!康妮得上阿斯魏去走一趟,這是他們的小市鎮,那兒,查泰萊的姓氏依舊是威風赫赫的!她是一個人去的,菲爾德幫她開車去的。
「也許有一天用得著的,我也許要有個孩子呢!」康妮從容地說,仿佛說著她也許可以有一頂新帽子似的。
雜貨店一堆堆的肥皂,蔬菜店的大黃茶和檸檬,時裝舖的醜怪帽子,一幕一幕地在醜惡中過去,跟著是俗不可耐的電影戲院,廣告看板上標著「婦人之愛」和監理會新的大教堂,它的光滑的磚牆和窗上的帶青帶紅的大塊玻璃實在是夠原始的,再過去,是維斯萊派的小教堂,牆磚是黝黑的,直立在鐵欄和一些黑色的小樹後邊,自由派的小教堂,自以為高人一等,是用鄉村風味的沙石築成的,而且有個鐘樓,但並不是個很高的鐘樓。就在那後邊,有個新建的校舍,是用高價的紅磚築成的,前面有個沙地的運動場,用鐵柵環繞著,整個看起來是很堂皇的,又像敎堂又像監獄。
「但是那有什麼關係呢?我看過其他的在大戰中受了傷的人,用牀板抬著呢,何況我們是可以坐汽車去哩。」
一種奇異的嫉恨燃燒著這個婦人。
她在一種恐怖的波浪中,重新覺得這一切都是灰色的、令人寒心的失望。這些生物便是工人群眾;而上層階級的內容怎樣也是她所深知的,那是沒有希望的了,再也沒有什麼希望的了。可是,她卻希望著一個孩子,一個承繼人!一個勒格貝的承繼人!她不禁驚悸起來。
「在威尼斯有個偉大的愛情故事?不!放心吧,我在威尼斯,了不起只來個逢場作戲吧!」她的聲調裡,帶著一種奇特的、蔑視的意味。他皺著眉頭望著她。
「妳一但深愛了一個男人時,那是可怕的!」她說。
「他是誰啊!」他們所恨的是他與他們之間「不同的地方」。
她說這話是出於真心的,她很願意在這種小事情上使他快樂的。
「看!多美麗的箱子,這麼值錢的東西。甚至連那三把刮臉用的肥皂刷,也都精緻極了!啊!還有那些剪刀!那是用錢所能買到最上等的東西了。啊!真可愛!」
「七月和八月?」克利夫說。
她望著他。
在這種活潑的日子裡,他真的好像覺得他的性能就要恢復了。康妮恐慌地望著他。而她卻很機警地把他的暗示拿來當作自己的武器。因為要是她能生育的話,她定要有個孩子的。不過那絕不是克利夫的孩子。
「我很喜歡再看看威尼斯。」她說。「並且在那淺水湖過去的小島沙灘上去海水浴。但是你知道我是厭惡麗島的!我相信我不會喜歡亞力山大.柯柏爵士和爵士夫人的。但是有希爾達在那兒,並且假如我們會有一隻自己的遊艇,是的,那一定很有趣的。我實在希望你也能一起去呢。」
康妮懼怕這煤鐵混合的米德蘭,這種懼怕使她渾身不自在,與流行性感冒一樣。她高興地離開了這一切,而回到家裡把頭埋在沙裡。她甚至很高興地去和克利夫聊天。
「我想妳對她說了我身體很好吧?」
這樣的人所生的孩子!啊,我的天!
「『當然啦!請問夫人,克利夫男爵身體好嗎?』我相信她把你看得比嘉威爾小姐還高呢。」
不久之後,教區的牧師來對克利夫和藹地說:
「啊,用不著!我們帶菲爾德去便行了,那邊總會有個僕人的。」
礦工們黝黑的村舍,是併著人行道起的,狹小得像百多年高的礦工住宅一樣。這些村舍都是沿著道路建的,道路於是成了一條街了;當你走進這街裡面的時候,你便要立刻忘記了那開闊的、起伏的原野,這原野上還有著宮堡與大廈聳立著,看來像是鬼影一般。現在康妮來到了那光赤的鐵道網的上頭,那兒四面都蓋著高大的鍛冶金屬的工廠和其他的工廠,使人覺得四周只是些牆壁。鐵的聲音在囂響,龐大的載貨車震動著地皮,號笛在大叫著。
康妮到那裡去的一年以後,一切都竣工了。現在那裡是希伯來新村了,一座座紅磚的屋宇,在那些新闢的街道上。誰也不會想到十二個月以前,那裡還有一座壯麗的大廈。
他們卻能生孩子。人是可以由他們而出生的,好可怕的思想啊!他們是溫和的好人。但是他們只是一種半人,灰色的半人。直至現在,他們是「好」的;但是也不過是他們的一半是好的。啊!假如他們死了的部分甦醒過來。唔!去想像這個,真是太可怕了!康妮是深怕工人群眾的。她覺得他們是這樣和圖書的不可思議,他們的生命是沒有美感、沒有靈性的,老是在「礦坑裡的!」
「那就不要謝好了。」康妮笑著說。
那時,這王子也許把金錢之美和工業之福惠,說得過火一點吧。
不過文達是孤獨地生活著的,他深愛他的住宅。但是他的花園卻給他自己的三個煤礦場圍繞著。他的思想是很開明的。他的花園歡迎礦工們進來的。難道不是這些礦工們使他有錢的麼?所以,當他看見一群群襤褸的工人,到他水池邊閒逛時——自然不能進入他的私人花園裡面,這兒是有個界限的——他便要說:「礦工們也許沒有小鹿那樣的可以點綴園景,但是他們比小鹿有用多了。」
汽車經過了那點綴園景的水池旁邊——但礦工們卻把他們的報紙拋在這池裡——然後由一條特別的小路來到那大廈門前。這是個十八世紀中期的可愛粉漆建築。那兒有一條美麗的水松樹小徑,這小徑從前是通到一個老屋去的;大廈的正面安靜地開展著,它的喬治風的玻璃窗戶,好像是一些歡樂的眼睛似地閃爍著。屋後邊,便是一些令人羨慕的花園。
康妮驚懼地向她深思的、標緻的臉孔瞥了一瞥。又是一個達哇斯出來的熱情的人!和他肉體的接觸,因為愛之束縛,不易解開!
「我!為什麼要來看我?」
「是的!」她說。
「是的,那種生產的苦痛,他不以為是天然的。那把他在夫婦之愛中所應得的樂趣都糟蹋了。」我對他說:「是我自己願意的,為什麼你要介意?那是我的事情呢!」他只回答道:「那是不公平的!」
「我才不引以為榮呢。」
「我打擾了你們嗎,克利夫?真對不起。」
「是的!她聽了這話,好像聽了我對她說天堂的門為你而開一般的喜悅。我對她說,要是她來達哇斯時,她定要到這兒來看看你的。」
她選了三張六十年前的皇家畫院院士的畫,去送給薛蘭公爵夫人主辦的慈善販賣會。人家叫她做「販賣會公爵夫人」,她常常向所有的有爵位的人,徵求小物品給她販賣的。她得了三張裝了框,署名皇家畫院院士之名的畫,一定會得意極了。她也許還要親自來拜謝呢。克利夫是頂討厭她來造訪的。
「啊,是的,克利夫,你不能儘讓人家這樣崇拜你,而不稍稍報答人家的。在她的眼睛裡,嘉巴多西亞的聖喬治都絕對趕不上你呢!」
「唔,文達先生,」克利夫不安地說,但是兩隻眼睛發著異光。「希望是有一個的,希望是有一個的!」
「你丈夫過世好久了?」她一邊對波太太說,一邊拿起一根小植物放在泥穴裡。
在雨中,一輛煤車轟轟地駛下山坡,菲爾德添好了油,把車向山坡上開過,經過了那些大的、但是淒涼的裁縫店、布匹店和郵政局,來到了寂寞的市場上,那兒,森.布勒克正在他的所謂「太陽旅店」的酒屋裡,伺望著外邊的行人,並且向查泰萊男爵夫人的汽車行了一個鞠躬。
康妮覺得裡面的一切,都比勒格貝可愛得多了,光亮得多,並且更有生氣、華麗而雅致。房子的牆壁,都嵌著乳黃色的木板,天花板是漆著金色的。每樣東西都極美妙修潔,一切佈置都盡美盡善,處處都花費過大量金錢的。甚至那些走廊都佈置得寬大而可愛,幽雅地彎曲著,並且充滿著生氣。
波太太呆了一會兒。過後,她知道這只是欺騙的話罷了,不足採信的。不過今日的醫生們是能做這種事的,他們很能夠做接種這類的事情的。
然後她望著看守人,向他道了早安。他模稜地望著她,低聲地回答著。但僅僅是這樣,已使她感到有股熱情之浪,湧向她身上來了。
「對了!當妳認識男人的時候,妳就可了解他們在不該感動的地方,卻太容易感動。我相信,連他自己也不曉得他是痛恨礦坑的,恨之入骨的。他死後的容顏是那麼安詳,彷彿他是被解救了似的,他生前是很漂亮的小夥子!當我看見他那麼安泰、那麼純潔的樣子,彷彿是他自己願意死似的,我的心都碎了。唉!真的,那使我心碎了。但那是礦坑的罪過。」
「對了,夫人!這世上鐵石心腸的人太多了。每天早晨,當他起身去礦坑做工時,我總覺得那是不祥的,不祥的。但是他除了到礦坑裡做工以外還能怎樣呢?一個窮人能怎麼樣呢?」
「你說的很對,要是桑德林宮的花園下面藏有煤炭的話,我定要在那青青草地上開個礦場,並且要認為那是最上等的花園佈景。啊,我很情願用這價錢把牝鹿去換礦工,我還聽說你的工人都是些好人呢。」
「那麼,他也是個易受感動的人了。」康妮說。
「真的麼!但是文達家裡會請妳喝茶的。」
「那麼我們得帶兩個僕人去了。」
「啊!我不會留兩個月之久的,你真的不能一起去麼?」
當菲爾德去添汽油的時候,康妮坐在車裡覺得肉麻地聽著。這樣一種人民,直覺的官能已經死盡,只剩下怪異的機械的呼號和乖戾的氣力,這種人民會有什麼將來呢?
汽車正向著史德門上去。雨漸漸停住了,空氣中浮著一種奇異的透明,五月之鄉的光景一幕一幕地過去了,望南是畢克,望東是門司非德和諾丁漢,康妮正向著南方走去。
「啊,夫人,我只希望和祈禱著妳可以有個孩子。對於妳和大家,那是件多麼可喜的事!老實說,勒格貝大廈裡有個孩子,氣氛就大不相同了!」
女管家白蒂絲太太駛著車,把波太太和她的箱子,帶到村裡她家裡去。那得請幾位朋友來觀賞的;於是他請了藥劑師的女人、女教員、和一個掌櫃助手的女人、維頓太太等到家裡來。她們注視一番之後,開始低談著查泰萊男爵夫人要生小孩子的事。
然而當你沿著這路下去,而到了那曲折佝僂的市鎮中心時,在那教堂的後面,你便進到了一個兩世紀以前的世界裡了,「查泰萊」旅舍,和那老藥房,便在這彎曲的街上,這街從前是通到這些宮堡和權貴者們的遊樂別墅所在的曠野外去的大道。
「我們是不是可以希望一個勒格貝的承繼者呢?啊,要是這樣,那真是聖靈顯跡了!」
她靜靜地把克利夫的門打開了。克利夫正坐在床上,他的床棹和打字機堆在一邊。看守人站在床邊等著。佛蘿茜跑了進去。梅樂士的頭部和眼睛做了個輕輕的姿勢叫牠到門外去,牠才溜了出去。
她把花拿到窗前去。
這塊新地方,是康妮到勒格貝後才建築的;那些模範住宅裡,住著從四方八面來的一些流氓,這些人所幹的勾當之一,便是去偷捕克利夫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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