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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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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你知道,爸爸,他是克利夫的看守人;但是他從前是駐印度的軍官。不過他是像佛羅倫斯上校似的,他願意回到從前的階級裡去的。」
大家都靜默了。
「我想我們可以到我房子裡去吧。」他說。「雖然這又是一件令人誹謗的事情。」她看見他又把世界忘懷了,他的臉孔現著溫柔的、熱情的、柔媚而純潔的光彩。
「我有孩子了。」
「我願意和你同住。」她簡單地說。
「當然不會是克利夫的孩子吧?」
「榮幸,老天爺!」麥爾肯爵士響亮地笑著說,這是蘇格蘭人猥褻的笑。「榮幸!唆,事情怎麼樣?是不是,妙極了?」
「告訴我,你高興有這孩子吧。」她重複地說:「吻吻他吧!吻吻這孩子所在的地方,說你高興他在那兒吧。」
「你老是這樣說!」
「我卻得到了不少的樂趣。」他說。
她決不知道他是多麼痛恨受人侮辱!
「啊,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她細聲呼喊起來,這種呼喊是像她的性|欲亢奮時的呼喊一樣,盲目的、模糊不清的。他溫柔地進到她的裡面,覺得熱情的波濤,洶湧地從他自己的心腸流到她的心腸裡,兩個相憐相愛的心腸在他們之間燃燒著。
「告訴我,你是快樂的吧!」她握著他的手懇求道。她看見某種得勝的狂喜,從他的心裡流溢出來。但是這喜悅卻被一種她所不明白的東西網著的。
「我想這不干上帝的事。自然,康妮的錢儘夠你們兩人的生活;但這種情形真叫人受不了。」
「但是她一定愛過你的。」
「我毫不介意充當康妮的孩子的父親。但是有個條件,康妮得來作我的模特兒。這是我多年的心願,這是她一向所拒絕的。」他說這話是抱著黑暗的決心,好像一個宣佈火刑的裁判官似的。
「我想克利夫一定會接受孩子的。」康妮說。「前回你跟他談話後,他對我說過,假如我有個孩子的話,他決不會介意的,只要我審慎處理。」
「不,唔,有時也許的。她是受我吸引的,我想這一點也是她所憎恨的。她有時愛我,但轉瞬間,她便要開始刻薄我。她最大的慾望便是刻薄我,那是沒有辦法使她改變的。在一開始的時候,她的意志就是反抗我的。」
「我們要看看如果鄧肯能出面的話,那麼我們便要向克利夫提出離婚;你在另一方面進行你自己的離婚。你們倆得分離一段日子,直至你們都自由的時候。」
「啊,我現在實在也不介意了!他不會摸觸我的。如果那因此可以完成你我的共同生活,我什麼也不介意了。」
「在我看來,這像是個掘金礦的人。」他說:「而妳顯然是個——很容易開採的金礦。」
「錢是妳的,社會地位也是妳的,一切都將由妳主決。總之我只是太太的肉|欲滿足者罷了。」
「鄧肯.霍布斯!」他立即說道,因為康妮對他說過鄧肯的。「但是妳們要怎麼叫他擔負起這個呢?」
「是的!」他最後自言自語地說:「他是會要的。」
梅樂士的臉上顯著苦笑。
「是的!有的!卻是飄忽不定,和我自己一樣。」
「我想是的。」他說。
「是的!一樣!……但是我得把她擺脫了,否則她將向我重新逼迫的。我早就想告訴妳,祇要有可能,我必須離婚。所以我們得小心,妳和我,不要讓別人看見我們在一起。假如她撞到妳我頭上來時,我是絕對忍受不了的。」
麥爾肯爵士的臉孔上露著半性感的微笑。
「那是因為妳的金錢和妳的地位。那是妳所有的世界。」
她是這樣的美麗,這樣的溫暖,這樣的熱切,他的內心為她騷動起來了。
她看見他的臉色溫和了下來,那反抗的神色漸漸減少了。
但是那是沒用的,非議還是一樣要爆發的。康妮如果要跟那個人去,那麼最好是能嫁他。這是希爾達的意見。麥爾肯爵士猶豫著。他想也許事情還可以補救吧。
「也許是愚蠢的東西被殺了,多情的、愚蠢的東西全被殺光了。」藝術家譏誚著說。
他的臉上又是苦笑。
「是你給了她一個孩子呢!」
「我真的有了一個,麻煩就在這兒,這種人現在不多了。」她說。
麥爾肯爵士所難堪的,便是怕人知道了他的女兒跟一個看守人私通。這種私通他是不反對的;他只怕各方的非議罷了。
「上帝把果實結得有點太早了。」他說。
「我知道!這是令人作嘔的。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妳將去做他的模特兒麼?」
他戰慄著,因為那是對的。對他溫柔些吧,這便是他的將來了。吻吻吧!這時,他對她的愛情是無以言喻的。他吻著她的小腹和她的美妙之丘,他偎近著她的子宮和子宮裡面的胎兒吻著。
「我的可人兒!」他說:「世人要在妳的屁股上加鹽了。」
梅樂士站著,又高又瘦,態度疲憊、心不在焉地搖曳不定,彷彿飛舞的飛蛾,凝視著那些圖書。
「不!我是說永不回勒格貝去。」
她不安地望著他,他瘦了,他的顴骨顯露出來。但是他的眼睛向她微笑著;而她覺得與他毫無隔閡。突然的,她的故作鎮靜的力量瓦解了。一種肉體上的什麼東西,從他的身體洋溢出來,那使她的內心覺得安詳、快樂且無拘束。她追求幸福的敏銳的女子本能,立即告訴她:只有他在時,我才是快樂的!威尼斯的所有陽光,並沒有給過她這種內在的煥發與溫暖。
這回聚會就這樣沉悶下去,鄧肯故意不理梅樂士,他只跟兩位太太談話,而且很簡短的談話,彷彿那些字句是從他的不可思議的憂鬱的深處拔了出來似的。
m.hetubook.com.com「那有點像純粹的謀殺。」梅樂士終於說;這種話是鄧肯所預想不到會從一個看守人口中說出來的。
「妳來了!妳的氣色不錯啊!」
「你既不敢,那麼便沒有問題了。」
「真的,真的麼?咳,如果這樣,他真是個怪物!難道你和他甚至從來沒有發生過關係麼?」
但是他猶豫著。
她也遲疑地思索著。
她微笑著。
「難道你不快樂麼?」她堅持著說。
「什麼是你的生存意義呢?」
「你這話說得好像你不能信賴我似的。」她說。
「我的上帝,多麼古怪的一個人!」
他們快樂地分手;梅樂士過後在心裡整整笑了一天。
「三十九。」
他們沿著偏僻的街道走到高堡廣場。他的房子在最高的一層,是個屋頂樓房,整潔而大方。他有個煤氣爐,自己燒煮食物。
「不!你從來沒有見過他。」
「沒有!但是他實在也不想。他祇愛親近我,但是不想做|愛。」
「或者,假如我被關在動物園中的一個籠裡就更好了!」
「我還不一定要回勒格貝去呢。」她驟然的說。一雙藍色的大眼睛望著她的父親。她藍色的大眼睛,顯出一個良心有內疚的人驚愕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說,在進行離婚訴訟的時候。」
「你是要我回到克利夫那裡去,而給勒格貝生個小男爵麼?」她問道。
「是的,我覺得難過,而難過的日子還長著呢。我知道我這種難過是愚蠢的。」
「妙極了!」
「沒法子跟克利夫商量解決麼?」
「算了,爸爸,你年輕的時候,不也使用過不少的詭計麼?」
「我想,」希爾達說:「最好是她指出另一個人為情夫,而你完全置身事外。」
「可憐的傢伙,但是這種沒有骨氣的人,看來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
「他是我們在蘇格蘭從小就認識的朋友,一位藝術家。」
他臉上及全身的表情,全僵住了。他兩隻陰鬱的眼睛望著她,這種注視是使她莫名其妙的:用這樣一種黑火燄的靈魂在望著她。
但是麥爾肯爵士,對於這著名的佛羅倫斯的輕薄的神秘主義,是沒有好感的。他覺得在那許多的謙遜的後面,宣傳的作用太濃厚了。這種自傲的行為——故意自仰的自傲行為,是這老爵士所最討厭的。
「那麼我們不能在一起嗎?」她說。
老爵士把身子朝座位上一靠,又露出微笑。康妮沒回答。
「我想我們可以到餐室裡去了。」他說。
「啊!當然啦!我親愛的朋友,在那些衰老婦人的眼中,你不是猴子是什麼?」
她覺得有點快意,使他捉摸不住地焦急起來。
「這樣看來,克利夫倒有過一次不錯的本能了。」
「我一定會!我殺他們比殺一隻鼬鼠還要覺得泰然。鼬鼠還有它孤寂的美。但是這種人太多了。啊,假如我可以的話,我定要把他們殺盡。」
「犯罪,我想。」
「不過他喜歡他的名字和我的凑在一起!」
「但是,別人相信不相信你和我的事情?」她問道。
「克利夫呢?」
「我不知道。她的意志好像是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反抗我。唉!她那可惡的女性的意志,她那自由狂!這種自由狂的結局是最殘暴的暴虐!啊,她老是拿她的自由來反對我,好像她把硫酸抛在我臉上一樣。」
他楞楞地望著康妮。
「這倒是挺方便的呢!這位英雄是誰?」
「妳不必告訴他誰是父親吧?」
「你根本不必煩惱要負什麼責任的。克利夫將接受這個孩子如同己出,他一定會高興的。」
康妮現在想的事情多著了。無疑地他是絕對想把白黛.古蒂絲擺脫掉的;她覺得這是對的;她覺得他是對的。最後的鬥爭是太可怕了。那便是說,她將孤獨地生活到春天。也許她可以和克利夫離婚。但是怎樣?假如梅樂士的名字一被提起,那麼他那方面的離婚便離不成了。多麼討厭!一個人難道不能一直走到地球的盡頭,擺脫一切麼?
「那件事使你覺得害怕了吧?」當他們在一張桌子相對而坐後,她問道。
「世界就是這樣,如果你們想要安然同居,你們便得結婚。要結婚,你們兩個都得先離婚,那你們將怎樣安排呢?」
「但是我想,我是不願意的。」她說。
「是的,在某種說法,我是知道的。」他靜思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道:「人家一向說我較陰沈。但是這話是不正確的。因為我喜歡弄錢,不喜歡上進。我在軍隊裡要上進,本來是很容易,但是我卻不喜歡軍隊。雖然我可以駕馭兵士們;他們也喜歡我,而當我發起脾氣來的時候,他們卻是敬鬼神而遠之了。咳!軍隊之所以是個死東西,絕對地呆笨的死東西,就是那愚昧的、機械的、上級的權威所造成的。我喜歡兵士,兵士也喜歡我。但是我忍受不了那班經營這世界的人們的無病呻|吟,和擺臭架子的無恥。這便是我不能上進的緣故。我恨金錢的無恥行為,我恨階級的無恥行為。在這世界裡,我還有什麼可以獻給一個女人的東西?」
「妳怎麼知道的?」她的父親問道。
「啊!」梅樂士說:「一定要在這條件之下,你才肯做麼?」
麥爾肯爵士決意和康妮一路回去,鄧肯將陪希爾達回去,這老藝術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他買了兩張「東方快車」的臥舖,雖然康妮並不喜歡奢侈的臥車,和這種車裡的庸俗腐敗的氣氛。然而坐這種車到巴黎要快得多了。
他望著她,此刻對他說這種話,是太殘忍了,因為他的自尊心曾受過很大的苦楚。
「但是你不曾真正愛過她吧,是不hetubook.com.com是?這就是你給她的苦頭。」
「我怎麼知道?」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呢?如果你的名字給提起了,你和你女人的離婚也離不成了;你的女人似乎是怪難對付的人呢。」
「妳的意思是說要在巴黎逗留幾天麼?」
「人言總是可怕的。」他說。他真的太瘦了;她現在看出來了。她看見他的手,和從前一般,像個入睡了的獸類似的,迷失在一種奇異的遺忘中,放在桌上。她真想拿來親吻。但是她沒有這個膽量。
「啊!你得讓我說說,因為你曾經喜歡過她;而且曾經和她親密過,正如你現在和我一樣。所以你得告訴我,在你們之間有過這種親密以後,而恨她到這步田地,這不是有點可怕麼?這是什麼緣故?」
說正經話吧,他們都毫無芥蒂,他倆之間只成立了一個男性的親密結合。
康妮把心事告訴她的父親。
「謝謝!」藝術家說:「華爾根的尊容不合我的胃口。」
頹喪的靜默,重新把三人籠罩起來。
「那我要為將來著想了。」他說。
第二天,他在一個僻靜的地方,和康妮、希爾達午餐。
他停了很久才答道:「也許。」
「告訴妳,那是無形的。我不相信世界,我不相信金錢,我不相信進步,我不相信我們的文明的將來。假如人類是有個將來的話,那便得有個大大的轉變。」
「我很高興,妳能遠離這事件的一切。」
「另外一個人的?是誰?」
「你有的東西比大多數的男子更多。算了吧,你自己是知道的。」她說。
「那是你自己熱情的勇氣,當你的手放在我的臀上,說我有個美麗的臀部的時候,便是那個東西。」
「為何我們不可以乾脆地隱遁了,個別跑到英屬哥倫比亞去,那便沒有非議了?」康妮說。
「我不怪妳這種疑問。無疑地那是看不見的。可是,我對於自己,也不妄自菲薄。我明白我自己生存的意義,雖然我也了解旁人是不明白的。」
「但是我敢打賭!哈,哈!我的女兒的確是麥某人的女兒!我自己也一樣,我是從不懊惱絕妙的性|交的。雖然她的母親……啊,老天爺!」他的眼睛向天望著。「但是你使她熱起來了,啊,我看得見的,是你使她熱起來的。哈,哈!我的血在她血管裡流著呢!而你卻知道怎樣放火燒她呀!哈,哈哈,哈!我真高興,我可以告訴你。她需要那個。啊,她是個好女子,她是個好女子,我早就知道,只要有個知道怎樣放火燒她的男子漢,她就成事了。哈,哈,哈!一個看守人,噯,我的孩子!你是個拿手的獵人!我告訴你!哈,哈!但是現在說正經話吧!我們怎樣安排這事呢?說正經話吧,你知道的。」
「更甚到什麼?」
「不!不!」她連忙說:「他只是個老朋友,毫無感情的。」
忍耐吧!忍耐吧!這個世界是個廣大而可怕的機器網,若要不身陷其中,一個人得好好地小心行事。
我不到你的旅館來,可是七點鐘在亞當街的金雞酒館外面等妳。
「你不喜歡他;但是他並不是那麼壞的。他實在是個好人呢。」當他們回去時,康妮解釋著。
他們靜默了許久。
他靜默了很久。

他陰鬱地、心不在焉地望著她。
「妳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該再打擾妳的。」他說。
「假如你是她那階級的人就好了!」
「別說這話!」她說:「疼愛我吧!疼愛我,說你不會丟棄我吧!說你不會丟棄我吧!說你永久不會讓我回到世界上去,或回到任何人那裡去吧!」
「咳!就是不能,而且妳很快便會厭恨這種生活的。」
「妳是說一個男子?」
她的心裡覺著一種奇異的、複雜的憤怒,她所有的感應都好像麻木了。她甚至對希爾達也不願意說出心事;希爾達呢,對她的這種固執的緘默不大高興,很親切地跟一個荷蘭女子交好起來。康妮覺得女子與女子間這種有點悶抑的親切是可憎的;而希爾達卻趨之唯恐不及。
「你不願意我回克利夫那兒去,是不是?」她問他。
「是的!」他說:「妳說得對。就是那個,全是那個。在我和男人們的關係中,我不得不用身體和他們接觸,而且不能退縮。我得帶領他們,提醒他們,而且對他們表示一點溫情,甚至當我使他們苦痛折磨的時候。這便是佛所謂的意識問題。男人之所以剛強勇敢,而不是一些猿猴,也就是因為有那種東西。是的,那是溫情,的確;也是性的醒悟。性|愛實在只是一種接觸,一切接觸中最密切的接觸。而我們所懼怕的便是接觸。我們只醒悟了一半,生活了一半。我們得完全地生活和醒悟。尤其是我們英國人得用點溫情與殷勤,互相接觸起來,這是我們急迫需要的。」
這種談話佔去了全餐的時間。直至咖啡來了,侍僕走了,麥爾肯爵士才燃了一枝雪茄,誠懇地說道:
「告訴我吧!」他答道。
他屈辱地、憤怒地、厭煩地、憂苦地望著康妮。
靜默了很久後,他說:
「妳打算怎麼樣呢?」
他苦笑著。
她看見他聽了這句話後,蒼白而退縮起來。
現在她是完全決定了;他和她是不可分離的了。不過到底要用什麼方法呢?那是仍待解決的。
「但是他只會在畫布上作賤妳的。」
「但是妳並不需忍耐多久的!」他說。
「是我!一個人所有的惻憫心腸都被殺了。」
「我知道!」康妮說。「閒話是可怕的;尤其是在上流www.hetubook•com.com社會裡。而他呢,他是渴望著他的離婚能夠成功。我想我們也許可以說孩子是另一個人的,完全不提梅樂士的名字。」
「我們可以乾脆一走了之。」
麥爾肯爵士喝了不少的威士忌,梅樂士也喝著。他們滔滔地談著印度,這是那年輕人所熟悉的話題。
「也許!」他說。
這是不可能的!現在世界的盡頭,從倫敦的查理十字街起不過五分鐘的距離罷了。祇要有無線電,地球是沒有遠近的。非洲、達荷美的王和西藏的喇嘛,都能聽到倫敦和紐約之聲呢!
「難道你和我同居後,你生存的意義便要減少了麼?」
「咳,年輕人,我的女兒的事怎麼樣了?」
康妮沉思著。
「不!我決不以為他們相信的。」
「啊,這個麼!可憐的鄧肯,他將得到什麼好處呢?」
「這種情況,怎麼看怎麼不妙,真是太可惜了。」希爾達說。
「不,假如我們不屈服的話。」她說。
「你難道不信任這熱情在你和我之間存在麼?」她焦慮地疑視著他問道。
這句話引起了藝術家的深恨。他聽出那人的聲調裡帶著厭惡與輕蔑。而他自己是討厭人提起什麼惻憫心腸的。那是令人厭惡的情感!
兩個人都靜默著。
他們靜默著。他們中間好像有個廣大的深淵似的。
他聽了這話,彷彿覺得剎那間有一些小火燄在他的小腹上奔馳而過,他把頭垂下。然後用他那陰鬱的眼睛再望著她。
另一種的疾憤湧上心來,那藝術家的臉都黃了。但是,他靜默地、高傲地,把圖書向著牆壁翻了過去。
「你想念我嗎?」她問道。
「我就要有個孩子了。」
「那麼真正的將來是怎樣的呢?」
「別對我提起她!」
「但是我難道沒有熱情麼?」她熱切地問道。
因此他很高興,對他女兒呵護備至,彷彿她懷的孩子就是他的。
他老人家自己的小煩惱已經夠受了,他衷心希望不要再擔負她的煩惱。
「上帝才知道!我覺得我的心裡有一種什麼東西和滿懷的憤怒混合著。但是那確切地是什麼,我卻不知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也許!但是,在世人的眼中,你們才是瘋人,也許更甚呢。」
「我真高興你這麼想。人們總說我是一隻猴子呢!」
「這世界像是個瘋人院。」
「對!對!一個真正的大丈夫便會尊重別人。」
「我想他也不。他把事情擱在一旁不去想它。但是那當然使他永久不願再見到我的面了。」
「不,不!她所以沒有放棄我,是因為她有一種狂恨,她只想傷害我罷了。」
「你覺得麼?我覺得所有這些管條和起伏的顫動,比什麼都愚蠢,而且夠多情了。我覺得他們表示著不少的自憐自嘆的意味,和太多的神經質的自尊自傲了。」
她發現梅樂士有封信給她。
「但是她現在還沒有脫離你呢。她還愛不愛你?」
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認識那個人麼?」麥爾肯爵士問道。
「唉,這一切!」他沉鬱地說。
「妳將替我們怎樣安排呢?」他說。
說正經話吧!他們都摸不著什麼頭腦。梅樂士雖然有點醉了,但是這兩人中他是較清醒的一個。他盡力使談話不至太糊塗起來。
「被殺的是誰呢?」希爾達有點冷酷嘲諷地問道。
他果然站在那兒,身材瘦長,穿了一身很正式的暗色薄料子衣服。他有一種天生的非凡氣概,而沒有她那階級的人的典型儀態。可是,她一看就知道他無論那兒都能去的。他有天生的風度,比那階級的典型儀態實在要自然適宜得多。
「妳終於擁有了一個真正的男人。」過了一會兒,他對她說,在性方面他是很機警地。
「我覺得那未免小題大作起來了。」他說。
「啊,你是個看守者!啊,你是很對的!這種偷獵是值得費心的!可不是麼!一個女子的試金石,就是當你在她屁股上捏她一把的時候,只要摸摸她的臀兒,便知道她合適。哈哈!我羨慕你,我的好孩子。你多大年紀了?」
「我以為在你們倆尚未有結婚生子的自由以前,是應該避免有小孩的。」
「你是不是覺得像一隻尾巴縛了個洋鐵罐的狗?克利夫說你有那樣的神氣呢。」
他驚異地凝視著她。康妮不敢對他提起借重鄧肯的計劃。
「也許那是因為她覺得你並不真正愛她,而她想使你愛她的緣故呢。」
他望著她,又蒼白又疏遠。那陰沉的微微的苦笑掛在他的臉上。
「大約在六個月內是不能的。但是我相信離婚案在九個月中便可完成。那麼得等到明年三月。」
「不!是另一個人的。」
「真的,我的天!」他想了想。「現在真的不容易找到了,寶貝女兒,看看妳,我就知道他是個幸運的人,他不會給妳什麼麻煩吧?」
「有些男子是很豪俠的,不斤斤計較於得到什麼女人的好處的。」希爾達說。
「當然!」
「那麼為什麼他願肩負這擔子?如果他毫無所得的話?」
麥爾肯爵士回家見太太時,心中總是侷促不安的,這是她的第一位太太在世時傳下來的習慣了。但是家裡因將舉行一個松鷄的遊獵會,他必須及時趕到,陽光晒赤了的美麗的康妮,卻默默地坐著,對沿途的景色全都視而不見。
「用溫情對待他們?但是對他們最溫情的事,也許就是給他們一個死!他們是不懂生活的!祇知破壞生命。他們體內的靈魂是令人生厭的。死之於他們應該是最甘甜的了。人們應該https://m.hetubook.com.com准我去把他們殺盡才是!」
「她還有另一個!?……」
「妳認為値得嗎?」他說。「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何以見得?」康妮直望著她父親的眼睛說。她父親的眼睛是有點像她自己的,又藍又大,但是籠罩著某種不安的神色,有時像個不安幼童的眼睛,有時又帶著乖辟自私的樣子,平常是樂觀而小心翼翼的。
藝術家沒有回答,他覺得回答起來未免太降格了。
她望著他。
「我們有位朋友,他大概可以答應在這離婚案中,扮演一個被告的名字,這一來你的名字就可以不被提起了。」希爾達說。
希爾達到了,聽到了這種情形,她也狂怒著。她也一樣,想起人人都知道她的妹妹和一個看守人發|生|關|系,她簡直無法忍受。那是太大的屈辱了。
「啊!」她說:「即使我告訴他,他也要接受這個孩子的——」
「你要我告訴你什麼?」她望著他的臉說。「你要我告訴你,你有的是什麼東西麼?那是他人所沒有的,而且是創造將來的東西。你要我告訴你麼?」
「但我是當事人呀!」
「但是你決不會這樣做吧。」她說。
「對了!」他說。
這位有爵銜的藝術家更加憤怒起來了。
探詢鄧肯的意思時,他堅持著要見這罪人看守者。他約定四人在他家裡晚餐。鄧肯是哈姆雷特(Homlet)之流,有點矮而胖、膚色暗黑、寡言笑、頭髮黑而不鬈,他有一種色爾特人的古怪虛榮心。他的作品是一些管條、螺形線和奇異的顏色混合物;極其近代風,可是也有某種氣魄,甚至某種純粹的形式與格調。不過梅樂士覺得這種藝術是殘酷的、令人厭惡的,他不敢說出來,因為鄧肯對他的藝術的主見差不多是病態的;藝術之於他,是個人的一種崇拜、一種宗教。
這句話是她第一次對人說的;她的生命好像也隨著這句話而裂成兩半了。
「你恨不恨白黛.古蒂絲?」她問他道。
「好吧!」他最後說:「我同意這一切。這世界是個暴戾的白痴,誰也消滅不了它;但是我將盡我的力。妳是對的。我們得盡力營救我們自己。」
「不,不,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生活便是前進。我的生命不願步上適當的軌道,而且還是脫軌的。所以我是有點像廢物似的。我沒有權力讓一個女人和我的生命相混,除非我的生命有所作為,有所成就——至少是在精神上,能使我們倆常覺新鮮、奮發。男人應該把一個有意義的生命獻給女人,假如這個生命將是個孤立的生命,假如這個女人是個端莊的女人!我更不能只做個吃軟飯的傢伙。」
「這是我的榮幸!」梅樂士苦笑著說。
「那個人怎樣,我倒不管,他顯然地是知道怎樣迷惑妳!但是,天喲!想想人家的閒話吧!想想你的繼母聽見時的樣子吧!」
「而男子們呢,當他們給固執的意志佔據著了的時候,不也應該把他們殺掉麼?」
「是的!可是你卻不見得好。」
「老天!那是什麼想法?」
「康妮卻走不了,」希爾達說。「克利夫太出名了。」
「這是怎麼說呢,這麼突然?」他問道。
「妳可以給克利夫一個查泰萊的傳宗接代的人,而且在勒格貝安置另一個小男爵。」
「唔,先生,她的事怎樣?」
「那麼我將留著妳。」他說。「要是妳願意,我將留著妳。」
「甚至他的容貌像管條一樣,而且修飾得像新郎一樣,也不合尊胃麼?」
「為什麼不呢?」她說。
他望著她很久才答道。
「在這種情境下,這是他唯一有理智的話。那麼我想事情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你知道,我的孩子,我有什麼地方可以幫忙你的話,你儘管信賴我。看守人!老天!那真新鮮!我高興極了!啊,我高興極了!那足見我女兒有骨氣。可不是麼?而且你知道,她有她個人的入息,並不多,但是也夠吃夠穿了。我將把我所有都給她繼承。這是她應得的,因為她在這充滿著衰老的婦人的世界裡,顯示了她的骨氣。七十年來,我掙扎著想把自己從衰老婦人的裙帶下解放出來,至今還沒成功。但是你這人是可以成功的。我看得出來。」
她再也不能猶豫了!她決定於星期六也就是他離開勒格貝的那天,離開威尼斯。她將於下星期一到倫敦,那時她便可以會見他了。她給他寫一封信到他的倫敦的地址去,要他回信到哈蘭飯店,並且星期一晚上七點到那兒去會她。
「管他!他只畫他對我的感情,那我是不反對的。我當然決不願他摸觸我。但是如果他以他那藝術家的夜梟之眼瞧我,對我是有益的話,那麼讓他去瞧吧!他只管把我畫成許多空管子和陰陽怪氣。那是他的不幸。他所以恨你,是因為你說他的管子藝術是多情的、自大的。但是,當然啦,你是對的。」
他開車送她到哈蘭飯店,把她安置在房間裡,才到他的俱樂部去。他本來要陪她吃飯的,她拒絕了。
「也許。」
「妳的看守人是打那裡迸出來的?」麥爾肯爵士憤憤地問道。
「但是孩子要在二月末出世呢!」她說。
「他們得共同住在什麼旅館裡,或者她甚至得到他家裡去。」
「那麼你為什麼懼怕我呢?」她說。
「我願所有像克利夫和白黛之流的人都死盡了!」他說。
然後他靜默地想著。
「好,我希望我還能多用幾回我的匕首。」他冷笑道。說完,他默默地憤怒著。
她偎近他,緊貼他纖細而強壯的裸體——這是她所知道的唯一的棲身處。
「他是m•hetubook•com•com達哇斯礦工的兒子。但是他是個絕對不會貽笑大方的人。」
「真的;他今天真是不可愛。」
「有這麼多了?好,看你這神氣,你應該是前途無量的。啊,是看守人也罷,不是也罷,你是隻好雄雞。這個我只用一隻眼睛便看得出來,不像那討厭的克利夫;一個沒有點兒興頭的可憐蟲。我喜歡你,我的孩子。我敢打賭你是一條鯊魚;啊,你是隻小雄雞,一隻善鬥的小雄雞,我看得出來!看守人!哈哈,我決不讓你看守我的獵場呢!但是,說正經話吧,我們怎樣安排這事呢?世界是充滿著衰老的婦人的。」
「老天呀!康妮,這一切都是詭計!」
「或者鄧肯.霍布斯。他從小就是我們的朋友。他又是個出名的藝術家。而且他喜歡我。」
老爵士很高興。康妮是他寵愛的女兒。他一向喜歡她有女人味兒。不像希爾達那樣像母親,他也一直不喜歡克利夫。
「你很難過嗎?」她說。

當他進入她的裡面去時,他明白了這是他應該做的事情。和她做熱情的接觸,而保存著他的驕傲、尊嚴,和一個男人的完整。總之,雖則她有錢,而他則兩袖清風,但是他的驕傲心與正義心,卻不容他因此而撤回他對她的熱情。他心裡想著:我擁護人與人之間的肉體的醒悟的接觸和溫情的接觸,她是我的伴侶,她將援助我和金錢、機械,以及世人的獸|性的呆鈍的理想作戰。多謝上帝,我得了個女人!我得了個又溫柔又了解我的女人和我相聚!多謝上帝,她並不是個兇暴的蠢婦。多謝上帝,她是個溫柔而理性的婦人。當他的精|液在她裡面播射的時候,在這種創造的行為中——那是遠甚於生殖行為的——他的靈魂也向她播射著。
咖啡過後,鄧肯說:
「但是你已經把他放在我的裡面了。對他溫柔些,這便是他的將來了。吻他吧!」
他們重新沉默著。
「我很懼怕這孩子生到這種世上來;我很替他的將來擔心。」
「我不知道,問題也就是在這兒。」
「對了!非有這條件我便不做。」鄧肯的話裡,故意帶著對梅樂士的最大的藐視;只是有點太誇張了。
「最好是同時也把我當作你的模特兒。」梅樂士說。「最好是把我畫在一起;把維納斯和華爾根放在藝術的網下。我在做看守人以前,是一個鐵匠呢。」
她把自己的衣裳脫了,叫他也把他的脫了。初期妊娠中的溫軟鮮麗的她是動人的。
她對於反抗世界的情緒,比他是淡泊多了。
可憐的麥爾肯爵士!他是毫不願意地。可憐的梅樂士!他更不願意。雖然,見面終於成了事實。那是在俱樂部的一個廂房裡的午餐,祇有他們兩個人在那兒,兩對眼睛互相打量著對方。
「此外你還是什麼呢?」
「我要你把我抱在你懷裡。」她說:「我要你對我說,你高興我們將有個孩子了。」
「我有什麼法子呢?我開始想去愛她;但是她總給我釘子碰,不,不,不要談論這個了吧。那是個劫數;而她是個禍水。最近這些日子裡,假如人家准許我的話,我一定把她這具有婦人形的狂暴東西,像一條野獸似的殺掉了。假如我可以把她殺了的話,這一切不幸便沒有了!人們真應該准許這種去除惡暴的行為。當一個女子絕對地給她固執的意志佔據著的時候,當她固執的意志在反抗著一切的時候,那就可怕了,那就非把她殺掉不可了。」
「他最喜歡我的地方,就是做他的模特兒。不過我從未允許過。」
「我是很不信任將來的!」
他們在一種沉鬱的靜默中離開了畫室。
「你對待他們並沒有多大的溫情呢。」她說。
他思索了片刻。
「對,一點兒也不!他完全由我自己作主。」
麥爾肯爵士皺著眉頭。
他緊緊地環抱著她。
「一個詭計過了,又是一個詭計!我想我活得太久了。」
他們在圖書室裡看著圖書,鄧肯的褐色的小眼睛,總不離開梅樂士。他想知道這看守人的意見是怎樣的。對康妮和希爾達的意見,他早已知道了。
「回勒格貝去,妳覺得有點煩悶麼?」她的父親看見了她的鬱鬱不快的情形說。
「你想不想見他,爸爸?」
「他是一個患狂犬病的小黑狗。」梅樂士說。
他靜默了。
「我不知道!但是那也許可以給他某種的愉快吧!」
「不,爸爸,你錯了。要是你見過他,你便知道了。他是個真正的大丈夫,克利夫所以厭惡他,就是因為他是個毫不屈服的人。」
「但是我告訴妳,那是不同的。」
「但是為什麼要獻什麼東西呢?那又不是一個交易,我們不過是互相鍾愛罷了。」她說。
「為什麼不?難道妳牽掛著那另一個人麼?唉!我的孩子,讓我告訴妳一點真話吧!世界是要持續下去的。勒格貝存在著,它將繼續存在。世界多少是固定的,我們表面上不得不去適應它。我個人的意見是我們喜歡怎麼樣便怎麼樣。情感卻是會變的,妳今年可以喜歡這人,明年喜歡另一個;但是勒格貝卻繼續存在著。只要勒格貝忠於妳,妳便要忠於勒格貝,此外,妳什麼都可以隨意。但是如果妳把事情破壞了。妳要是喜歡破壞的話,妳儘可破壞。妳有妳個人的收入,只有這個永遠不會使妳失望。可是它也不會令妳得到太多好處的。把個小爵士放在勒格貝吧,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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