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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氳之城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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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爾納索斯王子

帕爾納索斯王子

「因為她的單純。因為她的善良。因為她的純潔。」
柯瑞理聳了聳肩。
「或許是因為她長得美?難不成美麗使她更顯高貴?」
「飢餓是多麼顯而易見啊!」里歐涅羅不禁嘆了口氣。
塞萬提斯乖乖照辦。這位主編的雙眼似已改變。兩個黑色的大瞳孔在他的目光中漸漸擴張。他從未感受過如此強烈的恐懼感。他倒退一步,卻正好撞上書牆。
「優厚得很,足夠讓我馬上退休,並且把業務轉讓給薩巴斯提安.德.柯爾梅雅斯的兒子們,然後好好地印一本好書。」
學者們對於塞萬提斯抵達巴塞隆納之前的狀況所知甚少。開始探討這個議題的人士提及,在此之前的塞萬提斯經歷了諸多苦難與艱辛,更多的是在對抗判決不公和監禁的戰鬥中承受的磨難,甚至後來還在爭戰中痛失一隻手,歷經這一切之後,總算在生命遲暮之年享受了短短幾年的平靜時光。遑論他此後的命運將何等錯綜複雜,根據睿智的桑丘推測,一場巨大的風暴和更大的威脅正尾隨其後。
正因為芙蘭綺思嘉讓大師留下了如此特別的印象,於是,他打定主意堅決不讓她有機會逃脫,絕不容許她為其他藝術家擔任模特兒,這個自然界的奇蹟唯他獨有,任何人都不得分享。唯有如此,他的創作才能凌駕卑劣的李奧納多之上,並贏得眾人青睞。唯有如此,他的聲望和名氣才能超越死去的李奧納多,這麼一來,他也無須費力公然誹謗這個名字,因為當他登峰造極之時,他大可允許自己忽視這個名字,並假裝他的作品從未存在過,頂多只是無知的鄉巴佬盲目吹捧的精神食糧。吉歐達諾當下提出的價錢,遠超過這對自稱是芙蘭綺思嘉父母的卑劣夫妻夢想的金額。婚禮將在吉歐達諾王宮的教堂舉行,兩人一週內完婚。交易過程中,芙蘭綺思嘉始終不發一語。
翌日,他在沙灘上,把《地獄詩人》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點火燒毀了,同樣也在這裡,將來的某一天,參孫.卡拉斯科學士將在此擊潰機智的鄉紳阿隆索.吉哈諾。接著,塞萬提斯離開這座城市,遠走他方,這一次,他的靈魂中將帶著芙蘭綺思嘉的回憶和光采。
——節錄自《詛咒之城之神祕紀事》,伊格納迪斯.B.薩森/著,
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出版社,巴塞隆納,一九二四年
桑丘點頭回應,同時緊握雙手,藉此掩飾內心的驚恐。森貝雷抬頭向柯瑞理拋出了一個詢問的眼神。這位主編走近棺木旁,接著,在眾人的訝異和驚慌之下,他冷不防地打開了棺木。
「事情是這樣的……我認識一位先生,我跟他之間……這麼説吧……有個約定。當我碰到一個潛力十足又有前途的年輕人時,例如像您這樣,我就會把這個人介紹給他,當然,他也會向我道謝。以他自己的方式。」
「您現在還有機會放棄寫作改投入宗教聖職,塞萬提斯老弟。薪水優厚多了,還提供住所,更別提餐餐有熱騰騰的食物。成為詩人,必須要有很強的信念。遠超過您目前堅守的理念。」
這樣的地方從未存在過,但他註定此生天天都要憶起這個名字,事情就從那個「聖若翰節」前夕開始,一位年輕的文人劍士鄉紳騎著一匹飢餓的馱獸前來,歷經數日的長途奔波,那個老傢伙幾乎已經站不住腳。坐在上面的是當時一窮二白的米格爾.德.塞萬提斯.薩維德拉,不知來自何方,卻已行腳八方,另外還有一位年輕女子,她那花容月貌,據說彷彿是從藝術大師的畫作裡偷來的。而且,人們後來得知,女孩芳名芙蘭綺思嘉.狄帕瑪,才剛在「永恆之城」羅馬度過了生命中的第十九個春天。
「一個必須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的男人。」
「您先聽聽我的提議吧!」
「據說,所謂的好朋友就是同時懂得回憶和遺忘的人。」騎士說道。「看來,您並沒有忘記這個約定啊!森貝雷。」
「那又有什麼不一樣呢?大師,請原諒我愚不可及,我對優雅的抒情詩實在一竅不通啊!」
塞萬提斯亟欲帶著年輕女孩離開,但她卻依然緊盯著那個囚禁她的男子,一個看似已近生命終點的老人。吉歐達諾又啜了一口紅酒,接著把酒杯遞給她。

「您把書賣給他了嗎?」
「老友里歐涅羅告訴我,您是個才華洋溢的人,可惜時運不濟。」
「或許我的記憶力真的退步了,因為我已經忘記我們曾是朋友的時刻……」
時值一六一六年,帶著火藥味的薄霧在充斥著石塊和煙塵的巴塞隆納屋宇間蜿蜒流竄。製書人的視線轉回這座城市,接著,他的目光迷失在塔樓、宮殿和巷弄的海市蜃樓間,它們在永遠陰暗的瘴氣中顫動著,就連城牆下的火炬和車隊都無法退散這股晦暗。
抵達巴塞隆納之後的篇章,以類似但不是這麼華麗的詞藻提及塞萬提斯先生和他心愛的芙蘭綺思嘉的後續發展,他們拜訪了著名的製書人安東尼.德.森貝雷緊鄰聖塔安娜門的工坊和住家,居中引薦的是一位名叫桑丘.費爾明.德.托雷的年輕人,此人外表謙遜,鼻子飽滿,活潑機敏,得知兩位初來乍到的訪客所需,便自告奮勇指點兩人去兌換了幾枚錢幣。於是,這對愛侶在簡陋如木樁的破舊莊園裡覓得食宿。接著,由於桑丘穿針引線以及命運使然,製書人結識了年輕的塞萬提斯,從此建立了深厚友誼,直到生命的終點。
「請求您寬恕我?」
柯瑞理面露微笑,並伸出手來,打算扶他從地上站起來。塞萬提斯略有遲疑,但最後還是接受了他的協助。
「選擇權始終都在您手上啊!朋友,這一點,您自己也知道。」
「我根本就別無選擇。是您騙了我!」
「很抱歉耽誤了先生的寶貴時間……」
柯瑞理嘆了口氣。
「您認為他對我的作品會有興趣嗎?」
兩人越過了庇里牛斯山後,繼續朝著伊比利半島的方向前進,過了地中海沿岸的一個隘道之後,兩人繼續前往巴塞隆納城。此時,塞萬提斯已經累積了一百頁手稿,那是他每晚看著她被噩夢糾纏而寫下的文字。他總覺得他的文字、眼前的景象以及他的文稿散發的墨香,已是維持她活下去的唯一途徑。每天夜裡,當芙蘭綺思嘉在他的懷裡沉沉睡去之後,塞萬提斯會狂熱地透過無數虛構情節試圖去重塑她的靈魂。數日後,他那匹黑馬在巴塞隆納城牆附近突然倒地暴斃,這時候,他的劇作已經完成,芙蘭綺思嘉似乎也已恢復了元氣,眼神也重現光采。旅途中,他的腦中曾浮現夢想,希望能在那座沿海城市找到棲身之處和希望,期望能遇上熱心人士能幫他找到印刷手稿的出版商,唯有當人們閱讀他的故事並沉浸在他創作的文字世界裡,他以紙墨塑造的芙蘭綺思嘉和每晚在他懷裡溫存銷魂的女孩才能合而為一,並重返文字力量足以克服詛咒和苦難的世界,而上帝,無論祂藏在哪裡,將會允許她在他身旁繼續活下去。
「阿們!」他說。
「您真的認為自己能在這麼多人鎩羽而歸的地方凱旋歸去嗎?」
柯瑞理一臉不懷好意的訕笑,並伸出食指對準他。
一六一五年,《唐吉訶德》第二部問世。隔年,米格爾.德.塞萬提斯在馬德里辭世。多年來,人們一直認為,他被安葬在「赤足三位一體修道院」(Convento de las Trinitarias Descalzas)。
「謝謝您的慷慨指教。」
「自欺欺人的勇者聖賢啊!」吉歐達諾大聲説道。
塞萬提斯試圖迴避柯瑞理的目光。
「或許閣下讀了太多彌撒書之後神智錯亂而瘋癲了,您開始以為自己正在穿越世間這座黑暗深谷,打算解救所有被救世主遺棄在迷航大船上的芸芸眾生。」
「別這麼著急!」里歐涅羅打斷了他的話。「我是說老調重彈,但是那並不表示……這麼説吧,不表示那是垃圾。您確實有點才華,但欠缺職業敏銳度。您缺乏的是……您缺的是品味,而且也沒有時代感。」
這個故事只是簡單的消遣之作,涉及的是這位偉大作家一生中較不為人熟知且少人研究的元素,具體而言,即是他在青年時期的義大利之旅,以及他在巴塞隆納城停留的歲月,也是他唯一反覆在作品中提及之事。
「飢餓和西班牙人截然不同,既沒有優越感,又有無比的決心。」塞萬提斯主動接腔。
里歐涅羅面露詭異的笑容。
「願上帝以無限的榮耀賜福給這位偉大的人物和一生良友。如果,在這樣場合之下,上帝必須將任務委派給備受爭議的階級,那麼,對於有幸陪伴他的朋友們來說,這是何等榮幸和鼓舞,可以陪著他走完前往天堂的最後一程,但願他的不朽靈魂不會因為一位暗黑天使的詭計而誤入硫磺和火焰充斥的迷途中,但願他一直在天堂活著,如此一來,我將親自備妥盔甲和長矛,並擬好許多計畫和策略,我將前去拯救他免於陰界守靈者對他施加的任何邪惡手段。」
森貝雷並未答腔,倒是轉身走向工坊角落,然後跪了下來,接著,他掀開地上的其中一塊木板,拿出了一個以布巾包裹的東西,並放在塞萬提斯面前的桌上。
「地獄詩人……」劇場大亨囁嚅著。「老調重彈。這樣的故事,在您之前已經有人寫過,而且寫得更好。這麼説吧……我要找的是創新、勇氣、遠見。」
「我從來不會忘記自己印過的內容。」
那個最後一夜,在巴塞隆納的星空下,老森貝雷和安瑞亞斯.柯瑞理隨著喪葬隊伍走過城中狹窄的街巷,一行人將前往森貝雷家族墓地。許多年前,有三位好友曾在此祕密安葬了芙蘭綺思嘉.狄帕瑪的遺體。篷車在火炬的光芒映照下悄然前進,人們則伴隨在側。他們走過了錯綜複雜的巷弄和廣場之後,來到了鋒利長矛式欄杆圍起的一小片墓地。篷車在墓園門口停了下來。護送篷車的兩名騎兵跳下馬來,並在車夫的協助之下,卸下了棺木,而這口棺木上並無任何銘刻或記號。森貝雷打開了墓園大門,隨即讓他們進入。月光下,他們將棺木抬到一處挖好的墓穴旁,然後把它安放在地上。在柯瑞理示意之下,隨從們紛紛退到墓園大門口守候,留下森貝雷和柯瑞理兩人獨處。這時候,欄杆外傳來腳步聲,森貝雷回頭一望,隨即認出了老桑丘的身影,他特地前來向老友告別。柯瑞理和_圖_書點頭應允,於是隨從們讓他進入。三人站在棺木前,此時,桑丘突然跪倒在地,並親吻了棺木蓋子。
「我不會阻止您的,年輕人。」
「此地躺著芙蘭綺思嘉.狄帕瑪,一個純潔的靈魂,以及米格爾.德.塞萬提斯,詩人間的一道明光,凡人中的落魄乞丐和來自帕爾納索斯山的王子。他們將在書籍和文字相伴下永眠於此,不受世間凡夫的驚擾,而且無人知悉此地。但願,此地永遠是個祕密,一個沒有人知道起源和終結的謎團。但願,這位從未踏上世界土地的偉大敘述者的靈魂在此永遠生生不息。」
「油墨的味道洩露了您的蹤跡啊!森貝雷。您最近印了什麼書?有沒有可以推薦給我的好書啊?」
這位小說家仔細打量了這包東西好幾秒鐘,接著,他看到森貝雷點頭示意,隨即打開布巾,此時,眼前出現的是世上僅存的一本《地獄詩人》。
悠悠數日已過,那次短暫的相遇卻未曾從他的記憶中抹去。塞萬提斯試著坐在書桌前工作,期望自己能像洛佩那樣,不費吹灰之力即能寫出讓大眾滿意又能攫獲其想像力的劇作,然而,他的腦海中浮現的卻只是芙蘭綺思嘉的容貌深植在他心中的失落感。於是,他根據已構思的劇作架構,筆尖如行雲流水般寫下了一頁頁晦暗的浪漫故事,透過詩句,他試圖重塑女孩失落的人生經歷。在他的故事當中,芙蘭綺思嘉沒有記憶,人生只是一頁空白;他的角色,一個唯有他才能在筆下創造的命運,一種純粹的承諾,或能讓他再次相信,在這個充滿謊言和欺騙、卑鄙和責難的世界,依然存在著純淨和無邪的事物。他夜夜未眠,努力鞭策想像力,用力拉緊才智的鋼索,直到筋疲力竭,即使如此,每到破曉時分,他重讀自己寫下的文字之後,總將這些作品丟進火爐裡燒了,因為他知道,庸俗塵世不值得分享這個啟發其靈感的女孩,因為她將在吉歐達諾的監獄裡慢慢被摧殘殆盡,他雖然沒見過這個人,但他深信,此人必定已在深宮裡為她築好了一座監牢。
兩人沉默良久。
塞萬提斯伸手推開了大門。強風和豪雨噴灑在他臉上。跨出門外前,他遲疑了半晌,這時候,柯瑞理的聲音在黑暗中竄到他耳畔低語著。
於是他開始細說從頭,畢竟他的血液裡有敘事之酒奔竄著,而上天也讓他習慣了自己先咀嚼世事,然後再佐以文學的韻律和光采向世人敘述,因為他總覺得,生命若非一場夢,至少應該是一齣啞劇,故事中所有的殘酷荒誕,總在布幕之後流淌著,為了在萬物的無意義中找尋真義,天地之間,沒有比雕塑文字的美和機智更有效的反擊了。
兩天後,在熾熱的晴空下,他們埋葬了芙蘭綺思嘉.狄帕瑪,此時風平浪停靠在港口碼頭邊的船隻正揚起風帆。夜裡,女孩在塞萬提斯懷裡香消玉殞,就在位於安洽街上那幢老舊建築頂樓的房間裡。當她最後一次睜開眼,並面帶微笑低語著:「讓我走吧!」當時,印刷商森貝雷和桑丘一直陪在他身旁。
「您別怕,朋友,不管是什麼樣的事,桑丘和我一定會替您保守祕密。」
她芳齡不及十九,卻已完全失去了對生命的期望。她是一個破落窮困人家的么女,一家人住在千年古城羅馬台伯河畔的大宅邸,卻只能貧困度日。她那些哥哥們全是遊手好閒的流氓無賴,成天犯下數不清的偷竊罪和小案子,一家人連餬口都有問題。她的父母是兩個早衰的老人,他們對外宣稱,那年秋天老來得女,其實是裝腔作勢的大騙子,事實上,當年在聖天使城堡古橋拱門下,他們發現小嬰兒芙蘭綺思嘉在親生母親大腿間哭號,而這位無名的年輕母親早在分娩時因難產過世。
「我的朋友,我把這本書還給您,您創作的最偉大寓言作品中,這是非凡卓越的完結作,也是您為這位謙卑的讀者而寫的第三部,而他也知道,人類永遠配不上如此崇高的文學之美。因此,我們將它與您一起同葬,讓您帶著它去見多年來一直等待著您的那個人,無論您自知與否,您始終期望與她一起歸返。如今,您最大的渴望、您的命運和您最終的回報都實現了。」
與那裡相距不遠處,油燈映照下的塞萬提斯,夜不成眠,看著面前的紙墨,打算寫下當天的見聞。當他試圖描述自己在科爾索大街與少女芙蘭綺思嘉四目相接的印象時,雙手和文思卻無力為之。他自以為擁有文筆和才氣,卻在筆尖化為烏有,整張紙上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於是,他告訴自己,倘若他的文學能夠捕捉那位絕美少女十分之一的魅力,便足以讓他的名字和聲望躋身史上最偉大詩人之列,並讓他成為敘事之王,他將變身帕爾納索斯王子,他的燦爛光芒將照亮失落的文學天堂,同時也抹滅背信忘義的劇作家洛佩.德.維加在世間的惡名,此人坐擁財富和榮耀,少年得志且功成名就,而他卻只能勉強寫出不讓自己文筆蒙羞的詩句。片刻之後,他驚覺自己的陰暗渴望,深為啃噬著他的虛榮和瘋狂忌妒感到羞恥,並告訴自己,他沒比吉歐達諾好多少,此時此刻,這個老頭兒大概正以他滿口謊言的雙唇舔食著禁忌的糖蜜,並以惡名昭彰的顫抖雙手探索著被掠奪的私密。他已感受到,無比殘酷的上帝已將芙蘭綺思嘉的美麗遺棄在男人手中,以此提醒他們靈魂的醜陋、努力的可悲以及慾望的可憎。
「褻瀆只會冒犯那些勇於把這件事說出口而遭他人嘲諷的人。」
「我接受。」他出聲回應。
「既然這樣,您可以幫幫我嗎?里歐涅羅先生,我什麼都願意做,而且學得很快。」
製書人眉眼低垂,不禁喟然長嘆。這時候,他知道自己並未落單,甚至無須回頭便能確知,那位騎士就在他身旁。他已經感受到那股冰涼的空氣,以及他身上慣有的枯萎花香。
塞萬提斯默默點頭回應。
「祂就在那裡,為了清除全人類的罪惡而被釘在十字架上,而您卻無法原諒我這個可憐的魔鬼……」
「塞萬提斯老友!」告別時刻,他這樣說道。「歡迎光臨遺忘書之墓!」
「總有一天,您會寫出傳世鉅作,塞萬提斯。」柯瑞理終於開口。「不過,這一本還不是。」
「您的建議,我會牢記在心。那麼……閣下認為,我的作品有機會受到您的青睞嗎?」
「不,他並不可悲。他就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當然!」
塞萬提斯從經驗中得知,那些口口聲聲説要在藝術當中找尋高尚美德的人,往往無法辨識這些美德,不過,他也知道,飢腸轆轆和阮囊羞澀削減了議論和爭辯的籌碼。他的本能告訴他,一副老狐狸模樣的里歐涅羅,壓根兒就不喜歡他帶來的劇作風格。

「那麼,那個不幸的吉歐達諾究竟犯了什麼罪?他只是偏愛繪畫田園風光的山羊、處女和牧童,以此取悅商人和主教,他還畫了身型豐|滿的聖母,好讓教區居民禱告時能心懷喜悅。您説,他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
「在下願聞其詳。」
「相信我!桑丘。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愛情是一個人經常踢到的唯一那顆石頭。」他在一旁附和。「您等著瞧瞧那個女孩吧!森貝雷。」他邊說邊忍住打嗝。「會讓人身心振奮的那一種喔!」
「祝您好運囉!塞萬提斯。」
「詩歌真偉大啊!」他低聲讚嘆。
「我問您,塞萬提斯先生,您對芙蘭綺思嘉.狄帕瑪了解多少?拜託,千萬別讓我看什麼不幸少女和悲慘童年那種詩歌。您的戲劇功力,我已經見識過了……」
里歐涅羅開懷大笑。
當他再度睜開眼時,柯瑞理的身影出現在火爐前。這位主編佇立在燒得正旺的爐火前,背對著他,手上拿著他的手稿。他略感暈眩,喉嚨裡仍留著甜膩的紅酒餘味,不禁納悶,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我發誓!在此有天父和上帝見證。」
「總有一天,這些城牆將會倒下,蒼穹下的巴塞隆納將向外擴展,就像一滴墨落在聖水上。」
「芙蘭綺思嘉在哪裡?」塞萬提斯問他。
「這是好幾天的工作量呢……」
「這本來就是您的書。」森貝雷應道。「因為您是作者,也作為支付印刷款項的收據。」
「安塞莫.吉歐達諾是個可悲的傢伙!」
「您打算去赴約嗎?」
「什麼事情都可以,先生。拜託……」
「可說是類似。他是個編輯。」
巴塞隆納,一六一六年
一輪灼傷的腥紅色太陽已沉入地平線,此時,人稱「製書人」的騎士安東尼.德.森貝雷登上圍城的高牆上,眼看著一群隊伍正逐漸逼近。
「您不需要感激我。您去找他,告訴他是我介紹您去的。事不宜遲,趕緊去吧!據我所知,他在城裡只停留幾天。」
盧米埃出版社
「您都已經燒掉了我花了好幾個月才完成的作品……」
沒多久,羅馬各地的藝術家們紛紛向那對只想剝削她的養父母提出高價,就為了想讓她擔任人體模特兒。見過她的人都確信,任何一個有天分的專業藝術家,只要能將她十分之一的美貌留在畫布或大理石上,必定能被後世傳誦為史上最偉大的藝術家。競價請她合作的邀約未曾停歇,過去窮酸度日的一家叫化子,如今過起了吃香喝辣的豪奢生活,總是一身鮮豔服裝招搖過市,醒目的程度更勝於紅衣主教,他們以全身亮彩絲綢掩飾了令人不齒的行徑和內心的無知。
多年後,臨終前的老森貝雷非得重申事實,那一刻,他確實看見了安瑞亞斯.柯瑞理眼角泛淚,當淚水滴在塞萬提斯墳墓上時,頓時凝結成一顆石頭。當時,他已有所悟解,在那顆石頭上將會建造起一座殿堂,一座收藏了思想、創新、文字和奇蹟的墳墓,這座墳墓將在帕爾納索斯王子的骨灰上方逐漸茁壯,總有一天,這裡會容納大量書籍,所有遭受人類無知和惡意迫害或蔑視的作品,終將在此等待,直到再次受到讀者青睞。
「塞萬提斯老弟,像我這樣的可憐鄉巴佬當然沒資格對您閣下說這些,以這樣的絕世美貌,任何一個會呼吸的男人都抵擋不住的,不過,除了我的腸胃之外,鼻子可是我最敏銳的器官啊!我這鼻子讓我認真思考了一番,無論您是從哪兒偷來這麼一個大美人兒,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您的,世上也沒有夠安全的地方可以藏起這個誘人的維納斯。」桑丘兀自斷言。

地獄詩人

「抱歉啊!先生。」桑丘說道。「要怪就怪這燒酒,老是搶著替我發言。這和-圖-書位女士的美德情操和純潔無瑕當然是無庸置疑,如果我有一絲非分之想,我祈求上帝,乾脆劈了我這腦袋算了。」
那是個傳奇時代,當時,歷史最大的本領是回憶從未發生過的事件,而生命只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夢幻。那時候,詩人的弟子們腰間繫鐵,馳騁終日,無所謂良心或宿命,一心只夢想著犀利如沾毒帶刃的詩句。當時的巴塞隆納是一座莊園和堡壘,坐落在群山環繞的圓形劇場上,山林間匪類橫行,劇場後方則是陽光和海盜交織的酒紅色海洋。這座劇場的門戶由竊賊和惡棍把持著,以此逼退人們對他方事物的貪婪,而搖搖欲墜的城牆内,來自各階層的商人、智者、朝臣和鄉紳,搶著在這座充斥著密謀、金錢和煉金術的迷宮中卡位,此地盛名海外皆知,也是整個世界夢想的渴望。據說,這裡曾淌流著許多國王和聖人和鮮血,文字和智慧在此找到了庇護,只要一手拿著錢幣,口中說著謊言,任何一個浪人都能在這裡坐擁榮華富貴,與死亡交手之後,接著在瞭望塔和教堂間的美好清晨醒來,從此名利雙收。
「與您相談非常愉快,親愛的大天使,不過,與其身處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寧可選擇閃電打雷,並享受暴風雨中的平靜。」
「有件事情,說不定您會有興趣。不過,我先説……這件事情有它的風險。」
「我不是來跟您吵架的,大師。如果您不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只好自己去找她了。」
他決定返回旅店,一路上迎面而來的人群,正打算去知名藝術大師的王宮婚禮湊熱鬧,他的內心卻湧上一股悲傷愁緒,幾乎就像那不知名女孩眼神中的哀愁那樣強烈。當天晚上,吉歐達諾大師褪去芙蘭綺思嘉身上的絲綢華服,並滿懷驚異和色|欲地輕撫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就在這時候,大膽建在台伯河岸危險地段的女孩娘家屋舍,因為承受不了家中堆積的大批金銀珠寶和假手飾,突然坍塌落入冰涼的河水中,屋內的一家人,從此不見蹤影。
「我沒聽見您說的話。」
森貝雷投以溫厚的笑容。塞萬提斯隨即嘆了一口氣。
在他們腳下,喪葬隊伍已經穿越聖安東尼奧城門。騎士比了個手勢,並要印刷商帶頭先行。
製書人的視線和騎士的目光短暫相接,霎時,他驚覺騎士一臉哀愁,甚至更勝於自己因他而承受的愁苦。
塞萬提斯驀然抬頭,一臉愕然。
「我可沒這麼說。不如這樣……我認識這麼一個人,說不定他會有興趣。」
這句話讓老森貝雷頓時陷入回憶裡——
「您不需要因為這件事而感到羞恥。千萬不要覺得這樣的慾望會讓您變得和吉歐達諾一樣……」
「我帶著關於它的回憶,我是它美麗街道的囚徒,它陰暗靈魂的債務人,我向它承諾,再回來時,我會獻出我的靈魂,並讓自己投身在它最甜蜜的遺忘中。」
塞萬提斯神色嚴厲看著他。
「故事已經結束了,那位鄉紳已經入土安葬,我已經沒什麼好說了。」
塞萬提斯隨即遞上手稿,並瞥見柯瑞理看到標題時逕自露出了微笑。
「既然這樣,我就讓閣下您一個人在這裡笑個夠吧!」
「對於您高貴不凡的文字品味而言,我印的書恐怕是太卑微了。況且,大家都說先生您的藏書已經多到熬夜都讀不完了。」
「我的天啊!大師……您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出這麼珍貴的東西啊!這裡全都是流氓和屠夫之類的,要是讓他們聞到這些金幣的味道,您和我們倆的脖子都可能被割斷的。」
「所以,您認為沒有人會對我的作品感興趣……」
「您總是嘲笑所有的人。」
森貝雷再為他斟了一杯酒,並開始詳細閱讀詩人的手稿内容。這部作品包含了三幕悲劇和一篇書信體詩文,根據作者本人透露,書名是《地獄詩人》,敘述的是佛羅倫斯一位年輕藝術家的作品,他經由但丁的幽靈深入地獄深淵,只為了解救他心愛女子的靈魂,這位女孩出身殘酷且腐敗的貴族之家,她被家人賣給黑暗王子,藉此交換俗世的名聲、財富和榮耀。最後一幕發生在大教堂內,就在那裡,我們的英雄必須從烈火天使的爪牙間奪走他心愛女子已無生氣的遺體。
這時候,已經三、四杯美酒下肚的塞萬提斯,隨即點頭應允。顯然,他也很想解脫背負已久的祕密。
「感激不盡。」
但若我們決定相信傳奇,並接受奇幻和夢想的神奇硬幣,我們可以確信的是,在那段日子裡,塞萬提斯在港口城牆對面有間小小的書房,敞開的窗子充盈著地中海的陽光,地點就在芙蘭綺思嘉.狄帕瑪在他懷裡斷氣的房間附近,他每天坐在那裡寫作,這些文字將讓他享有盛名,尤其是在他祖國疆界之外。他暫住的莊園是老友桑丘的房產,這位好友現在成了富有的商人,生了六個孩子,為人和藹敦厚,任何恥辱都跟他沾不上邊。
騎士走近他身旁,那張蒼白的臉龐與製書人相距不及巴掌寬,森貝雷甚至能看見自己就映在他那雙黑色的眼瞳裡,瞳孔變色變窄,就像惡狼見到了鲜血一樣。騎士絲毫未曾變老,身上穿的還是同樣的行頭。森貝雷不禁打了個寒顫,恨不得當下拔腿就跑,但他只能恭敬地點頭回應。
「你應該在這裡離我而去。」她對他説道。「忘了我,繼續走你未來的路。」
塞萬提斯站了起來,行禮致意之後,打算就此離去。
他們一度考慮要把嬰兒扔進河裡,並取走年輕母親頸間的銅牌,不過,這對無恥夫妻卻發現了小嬰兒的驚人美貌,於是決定留下她,他們深信,日後必定能靠她在宮廷富裕權貴間撈到不少財富。
桑丘高舉酒杯,並為如此高貴的情操乾杯。
「我要您替我寫文章,朋友。不趕時間。就算您需要好幾年,那也沒關係。您需要的時間會超乎預期的。這剛好與您的野心和慾望相吻合。」
「您趕緊跟森貝雷先生聊聊您那齣喜劇吧!」桑丘在一旁敲邊鼓。
雖然琢磨了好一段時間,但塞萬提斯還是低頭默認了。
桑丘頻頻點頭。
塞萬提斯頓時一臉蒼白。他幾個月前遠離馬德里的莊園,就是為了躲避因為參與一次決鬥而遭下令拘捕,這件事,這位主編怎麼會知道?
「這點我倒是一點都不懷疑……」
「我給您一個機會,塞萬提斯。這是個讓您做自己的機會,也讓您不必在不屬於您的人生道路上繼續徘徊。這就跟所有上門的機會一樣,最後決定權在您手上。您願意接受我的提議嗎?」
相較於詩句和天文,桑丘私底下更信任美食帶來的享受,以及和身形豐|滿笑聲爽朗的年輕丫頭在麥稈堆裡相擁翻滾,即便如此,他還是相信了大師說的話,並著手安排這場會面。他們把芙蘭綺思嘉留在客棧裡,讓她好好沉醉在美麗的夢鄉裡,黃昏時刻,兩人離開了客棧。他們和森貝雷相約在漁民聚集的大教堂,亦即海上聖母教堂旁的一家小酒館,到了那裡,就在油燈映照下的角落裡,三人分享了一罈好酒,還有一大塊麵包,並配上鹹豬肉。此間的食客大多是漁民、海盜、殺人犯和極端分子。笑鬧聲、爭吵聲和濃濃的煙霧瀰漫在酒館的金色微光中。
「先生趕快離開這裡吧!趁現在還來得及……」她低聲說道。
「我的目的可不是要嘲諷您啊!塞萬提斯老弟。」
「我猜……您大概一本都沒留下吧!」
不消說,好心的桑丘模仿了這位謙遜自信的詩人,刻意以類似的措辭和詩韻大放厥詞,不過,他的判斷和智慧倒是不容質疑。
當塞萬提斯來到大廳門前時,這扇門卻突然在他面前用力關上,甚至把他撞倒在地。他用盡全力卻幾乎難以起身,這時候,他驚覺柯瑞理正傾身挨近他,稜角分明、高約兩米的身軀彷彿要撲向他,並打算將他撕裂成碎片。
「就和所有新秀詩人一樣啊!塞萬提斯,您這個人就跟一本攤開的書本一樣,很容易理解。您的《地獄詩人》讓我覺得就像是小孩玩的簡單遊戲,也像是人人都會得的麻疹,因此,我打算向您提出一項很實際的交易。這份交易是,您要寫出一部作品,而這部作品必須同時符合您的和我的層次。」
塞萬提斯有意反駁,嘴巴卻說不出半個字。柯瑞理又是一臉得意的微笑。
「他綁架了那個可憐的女孩,將她囚禁在那座王宮裡,就為了滿足自己的貪婪和卑劣。他是為了掩飾自己已經江郎才盡,也為了抹滅自己的羞恥。」
「四十六年前,您也對米格爾先生說過類似的話。」
「朋友,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會創作這部作品?」森貝雷繼續追問。
俗語說得好,人生在世,雙腿尚存,勤於步行;聲音仍在,踴躍發言若心存純真,則勇於做夢。因為,遲早有那麼一天,我們恐怕站不起來了,或氣息已盡,再也無心做夢,漫漫長夜僅剩無盡的遺忘。行囊中裝著這段文字,為了尋找自己安身立命之處,卻在慌亂陰暗的處境下深陷決鬥局面,年輕氣盛的塞萬提斯在一五六九年的某一天遠離了馬德里莊園,打算前往義大利幾座傳奇城市,意圖追尋奇蹟、美學和科學,凡熟悉這些城市者皆言,放王國境內,這些城市比其他地方具備了更高層次的優雅。在這些城市中上演了許多冒險和不幸,而其中大部分又和一個名叫芙蘭綺思嘉的絕代佳人有所交集,她的雙唇,是天堂也是地獄,她的渴望,決定了她此生的命運。
「我一直很想念您啊!塞萬提斯。我的提議很簡單:重拾您抛棄已久的筆,再次攤開您早該填滿文字的紙張。讓您的不朽鉅作復活吧!請讓唐吉訶德和他那位忠心耿耿的隨從結束冒險行程,好讓您眼前這位可憐的讀者從中得到樂趣和慰藉,因為您已經讓他變成了被才智和創新遺棄的孤兒。」
「朋友,桑丘說得沒錯……」森貝雷隨即附議,並細心掃視了周遭動靜。
「我的提議是這樣的:您將會寫出一部傳世傑作,不過,為了寫出這部作品,您必須失去所愛的一切。您的作品將接受世世代代的推崇、羨慕和模仿,但是,在您的心中,空虛會比您的才華帶來的榮耀和虛榮大上千倍,因為,唯有如此,您才能認清自己真實的七情六慾,到時候您才會知道,您是否就像自己以為的那樣,真的比吉歐達諾或所有像他那樣的人更好。那些人接受了這項自我挑戰,最後還是在面對自我反思時敗陣求饒……怎麼樣,您接受這個提議嗎?」
「詩人是唯一年紀漸長後視力卻越來越好的動物。」他說道。
「我的故事根本就是一場詛咒啊!」塞萬提斯做了這樣的開場白,似乎仍有疑慮。
「您這次要耍什麼花招?」
那個週日午夜,塞萬提斯藏身在吉歐達諾王宮周圍的樹林裡伺機而動。午夜鐘響過後,果然如柯瑞理所言,一扇小小的邊門打開了,緊接著出現大師僕人佝僂的身影行走在小巷中。塞萬提斯一等到老僕人的影子隱沒在暗夜裡,隨即溜到邊門前。他伸手握著門把,然後用力一推。正如柯瑞理的預告,門確實是開著的。塞萬提斯往屋外再三張望,確定自己沒被人發現,然後進了屋裡。關上門之後,他轉身才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漆黑當中,於是他責備自己實在太缺乏常識,竟然未隨身帶著照明用的蠟燭或油燈hetubook.com.com。他扶牆而行,又溼又滑的牆壁,彷彿是一頭猛獸的臟器,他緩步摸黑前進,直到他踢到第一層台階,看來,往上似乎是一座螺旋梯。他緩緩拾級而上,不久即瞥見一抹微光,映出一座石砌拱門,門後延伸出一條長廊。長廊地板由大片黑色和白色大理石砌成,就像西洋棋盤一樣。塞萬提斯像個棋賽中偷偷前進的小兵棋子,漸漸進入偌大的王宮內部。他在那條長廊尚未走到盡頭,卻已發現,一路都有畫框和畫布堆積在牆邊,散放一地,看來是整座王宮的廢棄品。接著,他越過了房間和廳堂的門檻,裡面的所有架子、桌子和椅子上都堆放著未完成的肖像。一座通往樓上的大理石階梯上,滿地散落著損壞的畫布,有些甚至殘留著作者撕毀時的怨怒。到了中庭內院,塞萬提斯發現自己置身在一片朦朧月光下,月色從王宮圓頂滲入,一群鴿子在圓頂外盤旋飛舞,振翅飛翔的回音傳遍屋内的走道和破落的房間。他在其中一處廢棄物前跪了下來,隨即認出畫布上那張幾近面目全非的臉,一如所有未完成的肖像,那是芙蘭綺思嘉.狄帕瑪。
沒有任何資料顯示塞萬提斯曾寫下他這部超凡巨作的第三部。
里歐涅羅在紙上寫了個名字,然後遞給他。
「看到沒?您現在開始有點上道啦!您懂得見風轉舵,而且是……把平淡的句子扭轉成戲劇化的答覆。這雖然只是初學者的程度,但至少不是只會拿著作品傻呼呼地站在那裡的鄉巴佬,連如何給自己找退路都不知道……」
「您曾經痛失最愛或是您認定的最愛,以此換來創造傑作的可能性。」
命運所做的安排是,這匹骨瘦如柴的老驢子,完成了牠的英勇長跑之後,翹嘴口吐白沫,就在與巴塞隆納城門口僅有數步之遙時,居然不支倒地,而這對戀人,由於正處於祕戀狀態,只好在星光滿天的盛夏夜空下,徒步穿越沙灘,直到城牆盡頭,接著,他們看見天際升起數以千計的熊熊篝火,把黑夜暈染成浮動的鉛灰色,於是,兩人決定在那個看似建在名畫「火神的鍛造廠」上的一座黑暗宮殿裡找尋棲身的客棧。
「希望您不會介意……我要是從您口中聽到『提議』這種字眼,熱情會立刻削減。」
那天下午,森貝雷完成了第二版的《地獄詩人》印刷工作,這是米格爾.德.塞萬提斯.薩維德拉先生創作的三幕愛情故事,他隨身帶了一本樣本給作者看,但這位作者卻連封面上的名字都懶得看一眼。這位印刷商家族在古老的聖母城門附近有一小塊地,緊鄰特倫塔克勞斯街,他提供此地一處簡單的墓穴用來埋葬逝去的女孩,宗教法庭風聲鶴唳的艱困年代,森貝雷家族曾將書籍藏在石棺裡,並以葬禮儀式將之埋進墓園和書籍聖地裡,以此逃過了焚書的噩運。塞萬提斯對此感激不盡,隨即接受了他的好意。
吉歐達諾從多位詩人和畫家口中聽説了少女芙蘭綺思嘉的傳奇之後,隨即派遣僕人提著一袋金幣前往拜訪,要求與她會面。造訪位在曼圖亞的王宮拜會時,少女的父母刻意精心打扮,像極了馬戲團裡的花猴子,兩人陪同一身寒酸的少女出現在吉歐達諾家中。當藝術家第一眼瞥見她時,內心撼動不已。他聽説的一切描述皆屬事實,甚至更驚人。世間從未存在過這樣的國色天香,他知道,而這是唯有藝術家才能洞悉之處,她的魅力不只是眾人以為的皮相之美和婀娜嬌軀,且是源於內在的力量和光采,並從她的內心、悲傷無奈的眼神以及被命運封緘的雙唇散發而出。
「您喝吧!別客氣,塞萬提斯。人不能只靠文字過日子。」
「您目前在寫什麼呀?大師……」桑丘每天見他出門時總要問上一句。「我家太座一直在期待我們這位來自拉曼卻的親愛鄉紳最新的英勇冒險呢……」

有一天晚上,已經到了工廠該關門的時刻,森貝雷先差遣兒子回家,然後關上了工廠大門。這位印刷商看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塞萬提斯心裡有數,這位老友這幾天一直在為某件事傷神不已。
「大門是開著的。您高興什麼時候出去都可以。」
安瑞亞斯.柯瑞理
塞萬提斯總是微笑以對,但從未回覆過這個問題。有時候,夕陽西下時,他會走到老森貝雷和兒子們經營的印刷工廠,就在聖塔安娜街上,緊鄰教堂邊。塞萬提斯喜歡在書堆和書頁間消磨時間,同時和印刷商老友閒聊,但總是刻意避談兩人鮮明記憶中的那些往事。
「所有的詩人都是這樣啊!」森貝雷接腔。「您繼續說吧!」
安塞莫.吉歐達諾從未寬恕李奧納多,因為一個人最難以原諒的就是來自他人的忠言。經過五十年之後,他的仇恨以及親睹這位欺世大師名譽掃地的慾望更甚以往。
「我知道。尤其不是靠我說的這些話。」
「您現在該不會想告訴我,褻瀆神靈也冒犯了您?」
「每逢週日,午夜時分,吉歐達諾的老僕人托馬索會打開小巷旁那扇門,那條巷子隱匿在王宮東側的樹林裡,接著,他會出門去拿一瓶以香料和玫瑰水調製的滋補藥水,那是江湖醫生阿維亞諾特別為他調配的,據説是回春神藥。一週當中,大師的僕人和隨從只有這一天晚上能放假,而且接班的新團隊要等到清晨才會來。老僕人出門的半個鐘頭期間,大門會一直開著,而且王宮裡不會有守衛。」
「跟我來吧!森貝雷。讓我們一起歡迎我們的好友米格爾先生來到他熱愛的巴塞隆納。」
逐漸接近城牆的馬蹄聲把他從幻想中解救了出來。製書人再度朝著東方遠眺,他瞥見行進中的隊伍正朝著聖安東尼奧城門前進。一輛黑色靈車,玻璃車廂周圍綴以浮雕和雕像,並垂掛著天鵝絨窗簾。這輛靈車由兩位騎士護送前來。四匹駿馬依循喪葬禮儀綴以羽飾,拉著靈車前進,車輪後方揚起了一片飛塵,懸凝在琥珀般的暮色裡。馬背上坐著蒙面車夫的身影,在他身後的馬車,打點得像是船頭雕飾,上方佇立著一座銀色天使塑像。
「別不好意思,朋友。沒斟上醇酒的酒杯,簡直就是對生命的一種侮辱。」
「這次不耍花招。這一次,為了換取您的創作之美,我將為您送上您最渴望的東西。」
「我只知道……她不應該在監牢裡過日子。」
「前幾天,有位先生到這裡來,並且問起了您……」森貝雷先開了口。「滿頭白髮,個子非常高,那雙眼睛……」
柯瑞理伸出手來,接著,塞萬提斯和他握了手。這位主編的手指緊握他的手,彷彿一隻蜘蛛似的,同時,他還感受到柯瑞理冰涼的氣息迎面而來,聞起來盡是爛泥和枯花的味道。
「您真的這樣想嗎?千萬別告訴我,您打算去找他決鬥。」
數日後,塞萬提斯一如往常,早晨出門到城裡散步,雖然桑丘已先提醒他,根據漁民們的說法,海上暴風雨將至。到了中午,果然開始颳起了狂風暴雨,漫天烏雲密布,偶有閃電橫掃天際,隆隆雷聲彷彿快要震碎城牆,整座城市正籠罩在被風暴摧毀的威脅之下。為了躲避暴風雨,塞萬提斯躲進了大教堂。教堂內空無一人,於是這位小說家挑了旁邊小教堂前的長椅坐了下來,藉此沉浸在數百支陰暗中燃燒的蠟燭散發的熱氣裡。當他發現身旁坐著安瑞亞斯.柯瑞理時,並未顯露驚愕神情,而柯瑞理則兩眼直盯著懸掛在祭壇上方的耶穌像。
塞萬提斯在大教堂門口,望著這場席捲全城的恐怖暴風雨。
那一陣子,森貝雷的工坊業績清淡,聽著年輕詩人這一番言論,倒是頗感興趣。塞萬提斯從文件夾裡拿出一疊手稿,然後交給製書人。這位印刷書商仔細查看了一番,並快速瀏覽了作品中的一些轉折段落和詞句。
里歐涅羅打量著他,面有疑慮。
柯瑞理嘴角上揚,雙唇仍緊抿著。

一連奔波了數日之後,塞萬提斯發現芙蘭綺思嘉口中散發著杏仁氣味,雙眼周圍也開始出現了黑眼圈。每到夜晚,當女孩獻上赤|裸的胴體時,塞萬提斯知道,她的軀體正在他的雙手間慢慢消失,吉歐達諾那杯毒酒,解放了她,也讓他自己從詛咒中解脫,卻在她的血管中熾烈燃燒,且逐漸吞噬了她。旅途中,他們投宿最好的旅店,請來的醫生賢達為她做了檢查,但並未發現她罹患任何疾病。白日的芙蘭綺思嘉精神不濟,幾乎無法開口或張眼,但夜裡卻精神振奮,在暗夜裡的床上,她總是魅惑著詩人的感官,並指引著他的雙手。行路天涯兩週後,他發現她冒雨走在湖邊,湖水已漫淹到他們投宿過夜的旅店旁。雨水沖刷著她的軀體,而她卻張開雙臂,仰頭望天,彷彿期待身上珍珠般的雨滴能滌淨她被詛咒的靈魂。
「在我必須經歷的悲慘俗世裡,美和知識是唯一能照亮周遭的光芒。他的殞落是我最大的遺憾。」
吉歐達諾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後頻頻點頭。
「多麼動人的一幕啊!午夜的一對愛侶,正在通往天堂的階梯口。」
「有時候,一個作家必須燒掉上千頁手稿,然後才會寫出代表作。您才剛起步呢!您的作品在成熟的門檻前還有得等。」
一六一〇年左右,塞萬提斯總算成了世人公認的知名作家,只是身家依舊寒酸,因為金錢總是在他生命中擦身而過,而且似乎不打算在他的晚年有所改變。暫且不提命運的嘲諷,學者們咸信,一六一〇年塞萬提斯在巴塞隆納短暫停留的三個月期間,度過了一段愉快時光,雖然也有人質疑,他可能從未真正踏上這座城市的土地,挑起這段爭議的人暗示,如此不起眼且不足為信的浪漫故事,在任何地方的任何時刻都可能發生,或許只是一個渴望成名的抄寫員頹廢的想像罷了。
「我一直以為,對您來說,那應該是勝利之日啊!柯瑞理先生。」製書人說道。
「現在已經不是了。」柯瑞理接腔,同時翻閱著手稿。
「四十七年前!我這個人不會亂說話的。」
桑丘頻點頭,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隨即咬了一大口鹹豬肉。

「我已經等您很久了。」背後有人出聲。
吉歐達諾在角落看著這一幕,連忙鼓掌叫好。
「我當然知道吉歐達諾和他的繆思這段故事。」柯瑞理沒等他提問,逕自提出解釋。「我知道這件事,因為我從很多年前就認識這位年邁的大師,那時候您大概還沒出生呢!」
塞萬提斯從腰間掏出錢包,然後往桌上一放。錢包裡滑出了一大把錢幣。錢幣在燭光下閃閃發亮,桑丘見狀,一臉焦慮,趕緊蓋住錢幣。
柯瑞理在胸前劃和圖書了十字,微笑時露出了他那兩排犬齒般的尖牙。
塞萬提斯定睛注視著這位主編神色冷靜地讀著他的作品,時而面露微笑,時而驚訝挑眉。擺在兩張椅子間的桌子上,一只酒杯和一瓶色澤濃厚的醇酒似已喧賓奪主。
塞萬提斯翻開書頁,視線落在前幾行。
「我有什麼好介意的呢?」
歷時四十載之後,米格爾.德.塞萬提斯重返這座他埋葬了純真的城市。在他的生命中,人生故事裡的印記不外乎一連串的不幸、挫敗和悲傷。廣受認同如糖蜜般可口,卻直到他已進入風燭殘年之際,才以極其悲慘和吝嗇的姿態向他展露笑容。相較於他那位備受推崇的同輩,劇作家兼冒險家洛佩.德.維加,年紀輕輕便名利雙收且地位崇高,塞萬提斯享受桂冠榮耀的時刻顯然來得太遲,因為,唯有在正義時刻到來,掌聲才有其價值。一朵遲來的花朵卻已枯萎,無非就是恥辱和冒犯。
芙蘭綺思嘉凝望著老畫家,對於這個囚禁了她半年的男人,她的眼神裡盡是溫柔,絲毫不見任何責難。吉歐達諾對她甜甜一笑,一如熱戀中的青少年。
塞萬提斯的遺體躺在棺木裡,身上穿的是方濟會的服裝,臉部並無任何遮蓋。他睜著雙眼,雙手放在胸前。柯瑞理抬起塞萬提斯的一隻手,並將隨身帶來的一本書放置在他手掌下面。
「我會走的,但是,除非您跟我一起走。」
「這只是初稿。」塞萬提斯說道。
「您說吧!」柯瑞理隨口應允。
「我永遠都不可能做出他那些行為。」
柯瑞理噗哧一笑:
「您……您期望我做什麼?」塞萬提斯結結巴巴地問道。
「柯瑞理向您提出什麼樣的買書條件?」
巴塞隆納,一五六九年
芙蘭綺思嘉掙脫了塞萬提斯的擁抱,然後走近吉歐達諾,並在他身旁跪了下來。她伸出手,並輕撫著他那張皺紋滿布的臉龐。老畫家緊閉雙眼,完全沉浸在她輕柔的撫觸當中。離去前,芙蘭綺思嘉接下了酒杯,並喝下了杯中的紅酒。她緩緩啜著醇酒,閉著眼睛,雙手捧著酒杯。接著,酒杯從她手中滑落,玻璃碎片散布在她腳邊。塞萬提斯上前攙扶她,她隨即癱倒在他懷裡。塞萬提斯並未回眸再看老畫家最後一眼,逕自擁著女孩往大門走。跨出門外時,他發現大批隨從和僕人正在等著。但沒有任何人上前阻擋他。其中一位全副武裝的隨從將自己的黑色駿馬讓給他。塞萬提斯躊躇了一會兒,但還是接受了馬匹。當他決定接受駿馬時,大批隨從立刻為他讓出一條路,並在一旁默默觀望著他。他騎上馬背,懷裡擁著芙蘭綺思嘉。駿馬朝著北方奔馳而去,就在此時,吉歐達諾的王宮圓頂竄出火舌,羅馬的天空頓時暈染成一片深紅和煙灰。兩人馳騁終日,入夜後即在旅店過夜,仰賴的是塞萬提斯在馬匹鞍囊中找到的金幣,讓他們在逃亡路上免於餐風露宿的磨難。
他的父親,一個耐心十足的人,如同所有銀行家,他對人性知之甚詳,甚至更勝於睿智過人的紅衣主教,這時候,他上前擁抱兒子,並告訴他無須恐懼,他這一生什麼都不缺,衣食無虞,也不乏欣賞和讚譽其作品的擁護者。辭世之前,銀行家也證實了一切如其所願。
「傍晚時刻,您會在博爾蓋斯客棧碰見他。」
「我如果沒弄錯的話……您帶了一本劇作要讓我看看,是嗎?」
製書人盯著騎士捧在手上的那本書。
「我不懂您的意思……」
就這樣,老作家不再多言,逕自迎著風雨走向他的命運之路。
「您怎麼説都行。這位先生在巴黎、羅馬和倫敦都有辦事處,到處尋找有特殊天分的人——就像您這種。」
他遙想著多年前的那一天,就在離這裡不遠處,他認識了一個名喚米格爾.德.塞萬提斯.薩維德拉的年輕人,此人的命運和回憶將與他結合,而兩人的名字亦將一同留在歲月的暗夜裡……
「唉!朋友,且聽我慢慢道來⋯⋯」惶惶不安的塞萬提斯幽幽長嘆。
「我也謝謝您的挖苦,塞萬提斯。你們西班牙人的毛病就出在優越感太強,偏偏又不夠堅定。不能這麼快就棄械投降啊!您要向您的同胞洛佩.德.維加多學學。如同你們西班牙人說的,他是個天才,簡直不像是真實的人物。」
「您確定?」
「我有別的選擇嗎?」
「歲月並沒有在閣下身上留下痕跡啊!」塞萬提斯說道。
《拉曼卻的唐吉訶德》(Don Quijote de la Mancha)第一部在一六〇五年問世,堪稱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作品,也是現代小說的先驅,這部作品出版後迎來一段相對平靜並普受認同的時期,讓他得以在一六一三年出版《訓誡小說集》(Novelas ejemplares),並在隔年出版《帕爾納索斯山之旅》(Viaje del Parnaso)。
「說完了嗎?」柯瑞理問道。
老畫家悠然望著他,一邊啜著美酒,同時面露譏諷的神情。
柯瑞理舔了舔雙唇。
「……像狼眼。」塞萬提斯接腔。
火焰在爐子裡閃爍著,未幾,爐火熄了,黑暗延伸到書房牆壁上,彷彿一大片潑墨,淹沒了柯瑞理。當塞萬提斯打算回應時,現場只剩他一人。
有別於他那位受人敬愛的同輩文豪洛佩.德.維加,年紀輕輕即已功成名就,塞萬提斯成名甚晚,而且得到的報酬和認同少得可憐。米格爾.德.塞萬提斯.薩維德拉生命中的最後幾年,意外卻成了文學生涯中最豐盛的時期。
「風險無法嚇唬我的。至少,不會比悲慘更糟。」
「我可以帶走嗎?」
吉歐達諾抬頭望著微光中通往圓頂的樓梯。塞萬提斯定睛細看陰暗處隨即瞥見了她。芙蘭綺思嘉的身影是陰暗中的一道明光,緩緩往樓下移動,只見她一|絲|不|掛,赤足下樓。塞萬提斯趕緊脫下身上的斗篷為她蔽體,並將她擁入懷裡。她眼神中無盡的悲傷對他是一記重擊。
塞萬提斯緩緩走向出口。前方的大教堂大門正逐漸關上。
塞萬提斯猛吞口水。
「喜劇教導我們,不需要把人生看得太嚴肅,而悲劇則讓我們知道,當我們忽視了喜劇教導我們的道理時,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塞萬提斯做了這樣的解釋。
「我這樣做是為了您好啊!您如果真的覺得我説得沒道理,那就真心告訴我實話。」

桑丘心想,這樣的劇情聽起來就像錯綜複雜的浪漫木偶戲,不過,他沒出聲,因為他總覺得,文人臉皮薄,根本不擅長跟人議論。
「我想跟他說幾句話。」他低聲咕噥著。
「您的聰明機智也未曾稍減呢!親愛的朋友。」
「把門打開!」
「您到這裡來是打算把她帶走,對吧?」他問道。塞萬提斯不知如何回應。老畫家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然後舉杯敬酒。「這座王宮是我父親為我建造的,您知道嗎?他說,這裡可以保護我不被世間傷害。但是,誰能保護我們不被自己傷害呢?」
塞萬提斯聳聳肩。
塞萬提斯在杯裡斟了酒,隨即送進唇邊。一股甜美且令人陶醉的香氣充斥著他的舌尖味蕾。他連喝了三口,並覺得有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要繼續喝。
「人就是這樣,只要一逮到機會,總是火速批判那些和自己行徑相似的同類……」
塞萬提斯站了起來,並作勢要往門口走去。

「難不成豬崽會飛嗎?老實説吧……沒有人想看那種令人絕望的戲劇,塞萬提斯,更別提那齣戲敘述的還是男人心如爛泥,而且地獄就是自己和他人。人們到劇場去,只想大笑或大哭一場,並提醒自己看戲是如此美好和高貴。您依然保有純真,而且,看來……您認為自己必須闡述事實。過幾年,您慢慢就會釋然的,至少我希望是這樣,因為我不想看見您將來活活被燒死,或成了地牢裡的一具腐爛死屍。」
「甚至更好啊。」
「年輕人……」李奧納多對他說道。「您不要因為我這番話而感到難過,而是要當成祝福,以您父親的財力和地位,一定能讓您一生過著不愁吃穿的優渥生活,不需要為了餬口而辛苦作畫。您將來會是個幸運的人,您會受到眾人的愛戴和尊敬,但是,就算您坐擁全世界所有的黃金,您也不可能是個天才。平庸的藝術家終其一生都忙著忌妒和詛咒競爭對手,世間少有比這個更悲慘的命運了。您不需要把生命浪費在這樣的噩運。藝術和美的創作,就放手讓給那些別無選擇的人吧!日後您會懂得寬恕我的真誠,今天聽來或許會讓您難受,但到了明天,如果您能夠心甘情願接受這個事實,就能把自己從地獄中解救出來。」
巴塞隆納,一五六九年
「這就是我擔心的問題……其實呢,我們提到的這位先生,此時此刻正路過本城。」
塞萬提斯對他抛出了責備的眼神。
偉大的李奧納多已經逝世五十年,但安塞莫.吉歐達諾卻始終難以忘懷,也無法原諒。年少時期的那一天,他曾參加大師的工作坊,希望能成為他的學徒。李奧納多仔細檢視了他帶來的幾張草圖,並對他勉勵有加。少年安塞莫的父親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銀行家,而且,李奧納多曾經欠他一兩份人情,因此,少年非常篤定,大師工作坊學徒這個空缺非他莫屬。豈知,後續出乎意料之外,面色凝重的李奧納多卻對他説,他的畫作確實顯現了些許天分,但在一千零一個像他這樣滿懷抱負的畫家當中,他的天分還不足以讓自己出類拔萃,而這樣的人恐怕連庸才都沾不上邊。大師還對他說道,即使他有點野心,但和那些無法為了配合真正靈感而做出必要犧牲的人相比,他並無明顯區隔。最後,大師開導他,或許他可以靠作畫找到差事,但絕對不值得為此奉獻一生,畢竟這是個只有天才吃苦受累的職業。
「您是怎麼找到我的?」他問道。
塞萬提斯隨即轉身。眼前是一位憔悴的老人,一頭披散的凌亂長髮,身上的衣物髒汙不堪,雙眼紅腫,眼神空洞,面帶微笑在客廳角落觀望著他。他坐在地上,陪伴他的只有一只酒杯和一瓶紅酒。這是大師吉歐達諾,當代最著名的藝術家之一,卻在自己家裡變成了一個瘋狂叫化子。
「您沒有權利做這樣的事情……」
「您剛剛已經說過了。但是,您別擔心,讀者就喜歡這樣的故事。」森貝雷安撫他。
塞萬提斯敘述了七天前為了逃離危險風暴而抵達巴塞隆納,以及他和這位芳名芙蘭綺思嘉.狄帕瑪的天生尤物相識的緣起。應塞萬提斯要求,桑丘讓他和森貝雷取得了聯繫,看來,這位年輕詩人已經完成一部劇作,一部咒語、魔法和激|情交織的作品,他希望能看見自己的作品在紙上具體成形。
「還有,如果我說的不對,您可以糾正我……其實,您一直滿懷希望可以創作一部能超越對手的傑作,最好能讓那個名叫洛佩的多產天才從此黯淡無光。」
製書人轉頭看著那個隊伍,此時已經來到城牆入口處。他驚覺騎士正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嚇得咬緊牙根,卻強忍著不和圖書敢發抖。
「這種把戲,我已經見識過了。」
生活日復一日,歲月在年月遞嬗間流逝,夫妻倆的貪婪亦與日俱增,看著小女孩一天天出落得更標緻,他們心目中算計的價錢也無可避免地往上提升。就在她年滿十歲那年,一位佛羅倫斯詩人路經羅馬時,偶然瞥見她正走近河邊取水,地點就在她出生並痛失親生母親的地方不遠處,詩人驚於她的絕世美貌,當場為她創作了詩句,並為她取名芙蘭綺思嘉,因為收養她的家庭一直沒幫她取名字。芙蘭綺思嘉慢慢長大,花容月貌有如幽雅清香,眾人驚豔無言,歲月從此停滯。當時,她的眼神中卻只是無盡的哀愁,或多或少遮蔽了她那難以言喻的懾人美貌。
「您敢不敢試試看?」
語畢,柯瑞理蓋上棺木。
「您就為我而寫吧!作為回報,我會把您的最愛還給您。」
語畢,這位主編隨手就把手稿丟進火爐裡。塞萬提斯馬上撲向爐火前,可惜轟隆烈火讓他卻步了。他看著自己的心血結晶就這樣被燒掉了,一行行墨跡被藍色火焰吞噬,白煙如涓涓細流般流竄在扉頁間,彷彿一條條煙塵蛇蠍。他絕望至極,隨即跪倒在地,接著,他轉過頭來望著柯瑞理,卻瞥見這位主編面帶悲憫神情看著他。
塞萬提斯面露微笑。
柯瑞理正在門檻的陰暗處等著他,整個人深陷在陰影中。唯一可見的只有那雙眼睛,在燭光映照下炯炯發亮。
「站起來!」他下達命令。
「最後一口美酒,就當是告別吧!心愛的。」
「我的作品要在下次月圓前完成印刷,這一點至關重要!桑丘。此事攸關我和芙蘭綺思嘉的性命。」
「您也沒忘記債務啊!先生。」
夜幕漸低垂,塞萬提斯換上僅有的乾淨襯衫,隨後前往博爾蓋斯客棧,那是個花園和水道環繞四周的別墅,就在吉歐達諾王宮附近。一位神情嚴肅的僕人突然出現在階梯口,並宣稱正在等候他的到來,安瑞亞斯.柯瑞理隨後會在其中一間大廳接待他。塞萬提斯暗自臆想,或許,里歐涅羅的本性比他的言行表現得更善良一些,已經早一步先向這位編輯好友美言推薦了他。僕人帶領塞萬提斯來到一間昏暗的橢圓形書房,爐火散發的熱氣竄流滿室,琥珀色的爐火燒得熾旺,火光在無盡的書牆間閃爍跳動著。火爐前放著兩張碩大的手扶椅,塞萬提斯遲疑了半晌之後,終究挑了其中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催眠似的火花規律舞動著,暖呼呼的熱氣包覆了他的身體。約莫過了數分鐘之後,他發現自己並非單獨在此。另一張手扶椅上坐著一個身形高大、稜角分明的身影。此人一身黑衣,身上同樣配戴著他那天下午在里歐涅羅衣領上看到的銀色天使。塞萬提斯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雙手,那是一雙前所未見的大手,膚色蒼白,手指又長又尖。其次是他的雙眼。那兩面明鏡裡映照著爐火和塞萬提斯的面容,那雙眼睛,始終未曾眨動,瞳孔輪廓似乎因此而有所改變,臉上的肌肉也不曾有過一絲牽動。
大師李奧納多以這番話告別了少年安塞莫,接著,這位受挫的少年滿懷憤怒地在羅馬城街頭遊晃了數小時。當他返回父親的宅邸時,他宣稱,從此再也不和李奧納多共事,在他看來,此人只是做作的偽君子,粗俗的作品只能愚弄那些不懂得欣賞真正藝術的無知大眾。
芙蘭綺思嘉成年後,父母擔心她恐怕會漸漸失去創造財富的優厚本錢,於是決定把她嫁出去。他們不但違背了當時娘家應提供嫁妝的傳統,甚至要求提親者必須提供大筆聘金然後再把女兒嫁給出價最高的人。此時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高價聘金,勝出者是當時羅馬城名聞遐邇的藝術家,安塞莫.吉歐達諾先生。吉歐達諾當時已是遲暮之年,身心皆已飽受摧殘,内心則充滿了貪婪和忌妒,儘管他的作品普受讚賞和肯定,並因此賺進大筆財富,但他心中藏著一個秘密夢想,那就是讓自己的名號和聲望超越李奧納多.達文西。
巴塞隆納,一六一〇年
「您又知道我的慾望是什麼了?」
製書人自顧自地面露微笑,因為他想起了好友六年前離開巴塞隆納前說過的這段話。
騎士難掩愉悅,呵呵笑了幾聲,露出了一排又尖又白的牙齒。
柯瑞理一臉陰冷的神情望著他。桑丘其實心驚膽跳,但還是勇敢直視他的目光。
「一個人的性命怎麼可能由一大篇詩句和月圓來裁決呢?大師……」
「這是一個男人墜入情海的故事。」
「這位先生和閣下您一樣也是劇場經營者嗎?」
然而,塞萬提斯見過了女孩在白天的沮喪萎靡,他向她承諾,絕不會棄她於不顧,只要她一息尚存,一定會竭盡所能讓她活下去。讓她活出自己的生命。
直至今日,世人仍無從確知他真正的安葬之處。
「我嘲笑的人只有你,塞萬提斯。」
「您保證一定做到?」
塞萬提斯把錢收好,又是一陣哀嘆。
沒多久,塞萬提斯漸漸已數不清自己喝了幾杯。他感受到一股輕盈愉快的睡意,低垂的眼皮之間,他瞥見柯瑞理仍繼續讀著他的手稿。遠處傳來午夜的鐘聲。過了半晌,深沉的夢鄉簾幕垂落下來,接著,塞萬提斯陷入了寂靜中。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週過了又一週,婚禮已過了半年,但在整個羅馬城裡,從此沒有任何人再見過安塞莫.吉歐達諾和芙蘭綺思嘉.狄帕瑪。據悉,城裡最好的商家們陸續運送食品到王宮大門口,負責接收的是大師的私人僕從托馬索。人們還説,安東尼歐.梅爾康堤的工坊每週為大師準備所需的畫布和顏料。然而,沒有任何人親眼見過藝術家本人或他的年輕妻子。大師婚禮滿半年那天,塞萬提斯正在一位知名劇場大亨的宅邸,此人經營了城裡數家大型劇場,求才若渴,到處找尋才華洋溢、三餐不繼且願意為錢工作的新秀作家。經由幾位同業的推薦,塞萬提斯才得以和里歐涅羅先生會面,這位舉止浮誇、衣著貴氣的紳士在書桌上收集了許多玻璃瓶,據說,瓶內裝的都是他收集的各大名妓私密分泌物,而他的衣領上則別著一個小小的天使別針。里歐涅羅閱讀劇作標題的同時,讓他一直杵在一旁等著,且邊讀邊露出無聊和不屑的神情。
「您別被我的長相嚇著了,塞萬提斯先生。外表不見得總是會騙人,不過幾乎都會讓人滿腦混沌。」
「原諒我,親愛的,我沒能讓妳過上妳應該過的好日子。」
這時候,三人不約而同抬頭看著酒館的天花板,看來,造物者目前已經下班了,眼前也沒什麼棘手的倒楣事,於是,三人相視而笑,並舉杯慶祝這次愉快的聚會。美酒就是如此,總是讓人在無需輸誠時更顯真摯,應該膽怯懦弱時卻愚勇躁進,就這樣,酒精催促塞萬提斯敘述了故事中的故事,那是殺人犯和瘋子口中所謂的事實。
桑丘這個人,像極了溫馨愛情故事和神聖諷喻短劇裡的人物,道德感異常強烈,他極力推測,認定這位名叫芙蘭綺思嘉且魅力非凡的年輕美女,必定是這個陰謀核心的支點和響鈴。她的冰肌玉膚散發著明亮光采,她的聲音是讓人心跳加速的輕嘆,而她的雙眸和雙唇則是愉悅的承諾。這些形容都是出自可憐的桑丘,對他而言,所謂的魅力,就是絲質蕾絲薄衫下令人血脈賁張的胴體曲線。桑丘因此斷言,這位喝下了可口毒藥的年輕詩人,極有可能已經無藥可救,畢竟,只要能在這位絕世美女的懷抱裡溫存片刻,全天下凡夫莫不心甘情願為此出賣自己的靈魂、肉體和生命。
「您別害怕啊!我親愛的安東尼.德.森貝雷,您的靈魂光臨我經營的簡樸旅舍之前,阿維亞聶達恐怕得先在那裡遭遇垂死掙扎,還有,您的好友薩巴斯提安.德.柯爾梅雅斯幫一群人印書流傳後世,那群可憐蟲和忌妒鬼,也會比您先造訪我的旅社。所以,您對我不需要這樣提心吊膽!」
七天後,青年塞萬提斯正在城裡閒逛尋找靈感時,一個金色大馬車領軍的隊伍在人群中開道前進。當隊伍穿越科爾索大街時,曾暫停片刻,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她。芙蘭綺思嘉,身穿佛羅倫斯工匠裁製的精緻絲綢華服,此時的她,正從馬車車窗靜靜凝視著他。他在她的眼神中讀出了深沉的哀傷,也看到了被囚禁的靈魂散發的強大力量,此時的塞萬提斯感受到一股寒顫竄流全身,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深信自己已在陌生的面容裡找到了真正的命運依歸。眼看著隊伍逐漸遠去,塞萬提斯趕緊向旁人追問女孩的身分,於是人們向他敘述了芙蘭綺思嘉的故事。聆聽路人的敘述之後,他想起了早已聽説過關於她的流言蜚語,只是他當時沒當真,逕自把這個故事看成了在地劇作家編造的市井傳說。沒想到,傳奇確有其事。一個單純、樸素的女孩,卻擁有超凡的美貌,可以預見的是,紅顏多命舛,人們在言語中已確定她勢必遭遇不幸和屈辱。青年塞萬提斯亟欲跟隨隊伍到吉歐達諾王宮,卻已力不從心。在他看來,這場狂歡盛宴只是一首哀歌,眼前所見,無非是純潔和完美慘遭貪婪、悲慘和無知的毒手摧殘的一場悲劇。
「那麼……您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柯瑞理先生……」
「其實是一齣悲劇。」塞萬提斯提出更正。
塞萬提斯環顧四周,看到數以百計和那幅肖像一樣的畫作,皆遭毀損,全被丟棄。此時他才恍然悟解,為何眾人長期不見大師吉歐達諾的蹤影。這位藝術家,傾全力重拾已逝的靈感,極力要捕捉芙蘭綺思嘉的動人光采,卻在每一次下筆時逐漸失去了理智。他的瘋狂留下了一連串未完成的畫作,彷彿蛇皮似的遍布整座王宮。
「問題是……您期望自己做什麼?這位先生,這是您想過的人生嗎?你真的想成為你現在這樣的男人嗎?」
塞萬提斯突然覺得心跳加速。
「寬恕不是靠言語請求而來的。」
「就像您說的那樣。他告訴我,他是您的老朋友,如果您正好在城裡的話,他很想跟您見上一面……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是,他才剛走,我心裡突然湧上一股極大的焦慮感,接著,我開始胡思亂想,他會不會就是那天晚上在海上聖母教堂邊的酒館裡,您跟桑丘和我談起的那個人……當然,他的衣領上也別著一個小小的天使雕像。」
「我並沒有什麼凱旋歸去的打算,大師。我只是來解救一個女孩,她不應該在這裡過這樣的生活。」
「我還以為您老早就忘了我那天說的事情了,森貝雷。」
「我將成為一個純正的藝術家,我只為那些能夠理解我深厚功力的人而畫。」
森貝雷點頭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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