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
我尤其想請讀者注意故事意象和情節所提供的道德課題。《分成兩半的子爵》討論了缺憾、偏頗、人性的匱乏;《樹上的男爵》的題旨則包括孤立、疏遠、人際關係的困頓;《不存在的騎士》探索空洞的形體以及具體的生命實質,自我建塑命運以及入世的意識,還有出世的全然撤離。除了以上這些基本要點之外,我不想再提供其他解釋:因爲讀者必須以自己的意願去解讀這些故事或許讀者也根本不必費力解析故事,只要讀了愉快就好——這樣的讀者反應,就讓身爲作者的我心滿意足了。所以,不論這些故事被當成存在主義還是結構主義的作品,被馬克思主義還是新康德主義的讀法詮釋,或者進入佛洛伊德還是榮格的方法分析,我都開心接受。畢竟,我想欣然指出:據我所知,光憑單單一支鑰匙就想打開一切的鎖,是不可能的事。《分成兩半的子爵》寫於一九五一年,《樹上的子爵》寫於一九五七年,《不存在的騎士》寫於一九五九年。在這些故事中,也可以嗅見我寫作當下的文化界氛圍。
我想要說明的是,透過上述這些文學形式的濾鏡,我可能比較有能力來表現我的意念;如果我直接從自己的經驗動手,反而不見得能夠呈現夠好的成果。躲藏在屏幕後面,我的書寫可以更自在。至於要寫什麼呢?我當然書寫自己必須說出來的唯一一回事:該如何面對我的時代、我的生命裡的難題。
我私淑的另一典範,是「哲學故事」(conte philosophique),尤其是伏爾泰的《贛第德》(Candide)。《贛第德》深得我心,因爲它準確、輕盈、音韻宜人;再說,我對十八世紀向來偏愛。此外,我也欣賞某些日耳曼浪漫主義作者的部分作品:比如沙彌索(Chamisso),霍夫曼(Hoffmann),阿爾寧(Arnim),以及艾興多夫(Eichendorff)。www.hetubook.com•com
當然,我的文學啓蒙並非只限於以上作品。有一位十九世紀的義大利小說家,名叫伊波利托.尼耶佛(Ippolito Nievo,一八三一~一八六一),英年早逝,可惜他在義大利以外的國度沒有夠高的名聲。他的作品就影響了我的《樹上的男爵》。以中古時期查爾曼大帝宮廷武士爲題的騎士羅曼史不少,《不存在的騎士》即僞裝爲其中一種版本。這些文學傳統雖然未必在其他國家發揮持久的魅力,然而長年以來卻一直在義大利文壇和大衆之間廣受歡迎;甚至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可以在西西里的傀儡戲中看見中古文學的蹤跡。
我一直以為,此三部曲可以為當代人類描畫出一幅家譜。所以,我把這三本書合併重印為一冊,稱為《我們的祖先》:如此,可以讓我的讀者瀏覽一場肖像畫展,從畫像中或許可以辨識出自己的特徵,奇癖,以及執迷。
書中的三個故事有其共同之處。故事的起點都是非常簡單、非常鮮明的意象或情境:劈成兩半的男子,兩片人體各自和_圖_書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爬到樹上的男孩不願意下來,一輩子在樹上度過;一具中空的甲胄自認爲是一名男子,不斷貫徹它自己的意志力。這些故事由意象滋長出來,而不是來自我想要闡述的理念;意象在故事之中的發展,也全憑故事的內在邏輯。這些故事的意義——準確地說,這些故事以意象爲基礎而衍生的意義網絡——總是有點不確定的;我們無法堅持一種毫無疑義的、強制認可的詮釋。
書中的三個故事透露了我的個人經驗。先談地理景觀罷。雖然這些故事設定於想像中的國度(《不存在的騎士》發生於騎士詩歌中的不特定場景),故事之中卻都洋溢著地中海氣息:這也正是我這一輩子一直都在呼吸的空氣。許多義大利文學都具有地域的根源。我向來迴避地方色彩,因爲地方色彩的認祖歸宗特質並不合我意;可是,我的個人歷史也的確是從一個特定的地域展開。我的家鄉在聖雷莫(San Remo),位於里維拉(Riviera)海濱;在上個世紀,英國人闖進里維拉之後就愛上這塊樂土,這裡的戰後建設已經全面改變原來的風貌。我的嬰兒期、童年、青春期,都在聖雷莫度過,一直到我二十五歲爲止,都沒有離開這裡的高山大海,我父親的家族更在此地居住了幾世紀之久——所以,當我想要述說發生在想像國度的想像故事時,我自然會以我的生長地——里維拉來形塑故事裡的場景。也因此,雖然里古利亞的(Ligurian)海濱樹林早已滅跡多時,我卻在《樹上的男爵》中將該地風光描寫成綠意盎然的聖地。
我在一九四六年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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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自己的第一本小說以及第一批短篇作品,内容都是義大利戰時的浪徒歷險以及戰後的社會騷動。我一直努力生產寫實主義的小說,想要反映義大利的社會問題——可是,我覺得夠了。(那時,我被稱爲「具有政治使命感的作家」。)而在一九五一年的時候,我正值二十八歲、一點也不確知自己是不是會繼續寫作,我開始自然而然去做我想要做的事——也就是,追索自童年起記憶裡頭最摯愛的人事物。讀者希望我發表某種小說,要求我寫下我「應該」寫出來的書——而我偏要避開這種約束;我寧可去想像一本我自己樂於享受的書:這種書可能出自不知名的作家,或許來自異國時空,說不定在閣樓角落積塵多年之後才爲人發現。《分成兩半的子爵》表露對於冷戰分裂的嫌惡:其他國家的割碎,也牽連國土並未分化的我們;《樹上的子爵》探討了知識份子在理想幻滅的時候,該如何在政治洪流中知所進退;《不存在的騎士》面對「機構人」提出批判。老實說,雖然在這三個故事中,《不存在的騎士》的時空乍看之下和現世的距離最為遙遠,可是我卻認為這個故事也最深切觸及我們當前的處境。
novel(小說)和romance(羅曼史)在英文裡是不同的兩個詞語,在義大利文裡只有romanzo這個字。雖說義大利文只運用romanzo這一個詞,可是我們仍然懂得區分「小說」和「羅曼史」。依我看,收在這本書裡的三個故事,就該被視爲英文中的羅曼史。不過,在一九五〇年代,人們要求義大利文壇(尤其要求我)提供小說,而不要羅曼史——也因此,當書中的三個故事在義大利面世的時候,讀者就皺眉頭了。從我開始發表著作以來,人們就一直把我認定爲「寫實主義」的作家;說得更眞切一點,我算是「新寫實主義」派——「新寫實主義」這個當時通用的詞,擷自電影圈。讀者的失望也讓我錯愕,因爲我本來只把《分成兩半的子爵》看成遊戲之作,想偷偷發表,並不打算引起讀者注意。結果,讀者居然抗議我的戲作、認爲我背棄了文學使命——這些大驚小怪的反應,我始料未及。www.hetubook.com.com
和圖書
我一讀再讀某些作家的小說,也不知不覺將他們視爲榜樣——R.L.史蒂文生就是其中一位。我重視史蒂文生,因爲他寫下他自己愛看的書;此外,也因爲史蒂文生身爲一位精雕細琢的藝術家,懂得仿寫古老的歷險故事,以他自己的生命讓這些舊作復活。對史蒂文生而言,寫作就意味著翻譯一份看不見的文本——所有的歷險情節,奧秘故事,千百作家著作裡意志與激|情的衝突,都將精華匯集在這看不見的文本之中。史蒂文生運用他那準確而幾無瑕玼的文體,以及他那舞步一般既激越又節制的韻律,將這看不見的文本其中精華加以翻譯。(在世界文壇,仰慕史蒂文生的人少而精。仰慕者裡頭最顯要的一位是波赫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