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伊索哈將軍聽說漢波就是胡西雍侯爵的兒子,卻道,「你說什麼?」他耳朶似乎不靈,必須在他身邊大聲覆述幾次才行。
這時,鏡片的碎裂聲似乎也正是伊索哈末日的惡兆。基督教軍隊的一支長矛刺穿了伊索哈。
「算了,」眼鏡保管員道,「就算他要在天堂看仙女,也用不著眼鏡。」語罷便離去了。
「告訴他,家父就是胡西雍侯爵;我來爲父報仇。」
口譯兵照辦。結果將軍舉起緊握的拳頭。
「口譯兵!」
漢波長久想著手刃伊索哈的念頭,所以他對戰場上的規矩並不留心,他甚至也不覺得有什麼戰場規矩可言。報仇後,他覺得一切事物原來都很新奇陌生,他終於認識什麼是高亢和懼怖的感覺。大地已經把死者都收攬在懷裡了。跌地的死屍仍然包在甲冑裡,在沙地中擺出拙笨的姿態,涇甲、關節、鐵甲配備堆成鐵冢,有些鐵掌鐵腿高舉半空中。
漢波的敵手一聽見那軍官的喊叫,便掀開面罩,似乎想要停戰。伊索哈回叫了一聲。
漢波和不知名的騎士並肩作戰。陌生騎士猶揮舞著長矛。敵兵之一想要打落不知名騎士手上的矛,但長春花騎士卻突然把矛收起,改而拔出長劍,對異教徒進攻。於是長春花騎士就和敵兵之一展開決鬥。漢波眼見這位不知名的勇士以嫻熟的手法舞弄寶劍,便在旁呆看,忘記自己的危難處境,但他也不得輕鬆——另一名敵兵馬上對他猛攻,兩人盾牌巨聲相撞。
漢波爲父報仇的熱望幾乎就要消竭了。軍官們查閱紙上繪製的隊形圖之後,便對漢波說:「號角吹響之後,你就舉起長矛,直直向前衝,這樣你就可以刺死異教徒的伊索哈將軍。反正伊索哈都留在定點作戰。只要你筆直向前,就一定會遇上他,除非整支軍隊的隊形改變,不過首次交鋒的時候軍隊從來不會改變隊形。當然,你的行進路線總難免有些偏差;但就算你沒有刺中伊索哈,你的鄰兵也會幹掉對方。」如果事情果眞可以這樣打發,漢波就不必操心了。
那穆爾人將軍一身綠袍,瞪向地平線。
「所以我眼前這傢伙也不是伊索哈囉!」
伊索哈終於打了哈欠,舉起他的劍。漢波和伊索哈的劍刃交錯,但此時漢波卻又有些動搖了。他不知道眼前的敵人是否眞的就是伊索哈,會不會又弄錯了呢?漢波的幹勁又鈍了些。他企圖讓自己陷入激憤之中,可是他越是和對方蠻鬥,他越是不確定對方是誰。
「大人,住手!」口譯兵匆忙喊道。「眞抱歉,我剛才翻譯錯誤!伊索哈將軍人在山丘的右手邊!你眼前這一位是阿勃杜將軍!」
年輕的女戰士踏入溪流,再次浸入水裡,有效率地洗了澡,微微顫抖身子。之後,她的粉紅色光腳又在溪岩之間輕跳。這時,她才發現漢波躲在蘆葦中偷窺。「畜牲!」她怒道,從腰際抽出匕首,然後往漢波擲去。她這時再也不是完美的兵器專家,而是激動的潑婦:不管她手上正好抓著什麼,盤子也好刷子也罷,她都會挟來鉔在男人頭上。
「他說,他非走不可,他有工作要辦,不然這場戰役就不能夠按照計畫進行……」
「呵呵呵,」他的同袍在營帳中轟然笑道。他們在胸口和胳膊上的淤靑處抹油膏。每次戰役之後,他們一脫下甲冑,濃厚的汗臭就充溢在空氣中。「所以你想和布拉妲夢相好,是不是啊,小子?她會要你嗎?布拉妲夢只挑大人物m•hetubook.com•com,你不會得到她啦,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兩名敵兵夾攻。漢波反擊,緊握劍柄,彷彿劍柄就長在他手上似的。他只要一鬆手,就將萬劫不復。就在緊要關頭,他又聽見另有馬蹄聲。兩名敵手一聽見逼近的馬蹄聲,就像耳聞戰鼓聲響似地,立刻退了幾步。他們舉盾驚退掩護。漢波轉身一看——他身邊多出一位基督教陣營的騎士,甲冑外披著長春花色的藍袍子。那騎士的頭盔上也有長春花色的長羽飾垂下。他輕巧的揮動長矛,就把兩名穆爾人制服得不敢妄動。
漢波不時對同伴喊出激勵的話,但對方卻保持緘默。漢波這才知道,戰鬥時一定要保持呼吸平穩,所以他也閉上嘴,雖然他好失望聽不見同伴的聲音。
他來到一座山谷,谷中除了死屍和嗜肉蒼蠅之外,舉目荒涼。停戰了吧?不然,戰火也延燒他處了。漢波騎馬行進,四下張望。傳來一陣馬蹄聲在山丘上,出現一名騎兵。是個穆爾人!穆爾人左右瞥視,便驅馬離去。而漢波策馬追上,也爬上山丘了。在平原上,漢波眼見穆爾人騎兵消失於核果樹林中。漢波的駿馬就如一支羽箭,似乎渴求競逐的機會;少年漢波也很開心。雖然人和馬都包在鐵皮下,但人還是人,馬畢竟是馬。穆爾人轉向右方。爲什麼呢?漢波決意跟上。未料,右方矮樹叢中迸跳出另一名穆爾人,擋住漢波的去路。於是,兩名異教徒聯手攻擊漢波。這是埋伏啊!漢波舉起佩劍,身體前傾,咬牙喊道,「畜牲!」
「我終於爲家父報仇雪恨了,你們知道嗎?我贏了!伊索哈垮了!我……」漢波的故事說得雜亂無章,過於急促;他心中眞正想說的話其實和報仇無關,他迫切希望自己跳至下一個話題……「我一個人單挑兩個異教徒,後來有一名騎士前來幫我。事後我才發現,那騎士不是一般士兵,而是個女人哪!好可愛喲,我不知道她的長相因爲她全身鐵甲,但我知道,她身穿長春花的藍袍子……」
厚重鐵甲顯露裂縫,裡頭的內臟由每一裂口迸流出來。這等駭人景觀,讓漢波驚恐不已。他或許忘記了,這些鐵甲之所以能夠移動、得以生氣蓬勃,都是因爲溫熱的血肉之軀在裡頭驅動啊。所有的甲胄都是如此,只有一個例外——白甲冑騎士不可捉摸的神力,能夠縱橫整個戰場嗎?
「口譯兵!」漢波喊道,「他說了些什麼?」
將軍的屍體懸垂在馬鞍上,兩腿勾在馬路裡。馬兒把屍首拖到漢波面前。
「你爸是誰?」
總之,她差之毫釐就要砸中漢波的前額了。漢波很羞慚,急於抽身。但,未久他又想要在對方面前露臉,以某種方式向她宣示自己的情感。他聽見一陣聲響,便衝出來看——馬兒不復存在,佳人已無踪影。太陽西斜,至此他才驚覺一整天的逝去。
「啊,你是眼鏡保管員!」漢波怒吼道。他不知該把對方這個冒牌貨的肚皮剖開,還是該衝向正牌的伊索哈。不過,就算戰勝一位視力模糊的敵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穆爾人的臉色像油灰一樣慘白。他吭聲了。
「老兄,謝了!」漢波打開面罩,對夥伴喊道。「你救了我一命!」漢波伸手示好,「我名叫漢波,還在見習,家父就是大名鼎鼎的胡西雍侯爵!」
他抵達河岸,腦袋藏在葉片之間。他看見那名騎士了:螃蟹一般的頭顱和臀甲早已卸下。騎士腰部以下的肉身是裸裸的。騎士光著腳丫在溪石間嬉遊。
可是他又該往哪裡去?他在路標不明的小徑上奔跑,身邊一條小溪在林和*圖*書中深幽潺流。極目四望,再也看不到搏鬥的任何痕跡。漢波繼續漫遊,很怨嘆自己把不知名的騎士給追丟了。他猶自想著,「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漢波腦中一片紊亂。他感謝不知名騎士的拔刀相助,懷念搏鬥時的同仇敵愾,惱怒對方莫名其妙的拒斥,好奇對方的眞面目爲何,一時爲勝利沖昏了頭,而他還要立即上路找尋其他目標。他驅馬追趕長春花騎士。「不論你是誰,你都要爲你的態度付出代價!」
漢波不住催促他的馬匹,馬兒卻動也不動,他扯了扯馬勒,馬嘴便鬆垮下來。他坐在馬鞍上晃動身子,結果馬兒就像木馬一樣搖頭。漢波只好下馬,掀起馬匹的鐵面具,發現馬兒已翻出白眼——牠死了。原來剛才穆爾人發劍時,劍鋒刺入鐵甲縫隙,穿透馬兒的心臟。其實這畜牲早就該摔倒在地了,不過全身鐵甲將牠的軀體保持僵直,彷彿在地裡生了根。這匹勇武的戰馬曾經忠誠服侍漢波,卻在搏鬥中送命;漢波不禁悲從中來,原先的怒氣也就少了一半。他剝除掛在馬脖子上的兵器,然後親吻已然冷卻的馬嘴,而馬兒仍然僵立一如雕塑。他振了振身子,擦乾眼淚,轉身跑開。
「蟲糞!」
當故事發生的時候,事物的狀態仍然混淆不清。有些名字、想法、形式和機制雖然存在於語言之中,但我們卻找不出現實生活中有哪些實存事物可以和這些抽象辭語對應得上;同時,世界上又充斥了許多沒有名字、缺乏特徵的物件、功能與人物。在那個時代,意志力和求生的意念尙不常見,留下生命紀錄的角色無多,對抗既存世界的範例鮮少;許多人不在乎地苟活著——可能因爲貧困,因爲無知,或只因爲他們覺得那般生活仍堪忍受——於是他們放開手,讓大半個世界墮入虛空。或許在此同時,稀釋的意志與自我意識也有凝結的一日,轉型爲沉澱物,一如本來不可識見的小水粒凝成大片雲朶;然後,這一沉澱物基於某種外來或内發的因素,竟然和某些名字或家族或軍階或職務或法規扣連上了,最後棲息於一具空甲冑裡。在那個時代,就連眞切存在的一般人都需要甲冑了,不存在的人自然更迫切依賴盔甲。於是,吉第文的阿吉洛夫才得以行動,為自己爭取榮譽。
正在敍說這個故事的人,是我。我是希奧朶拉修女,屬於聖哥倫巴教團。我待在修道院裡,書寫。我的書寫素材,來自出土的古老文件,在平時聚會聽到的閒談,或是某些稀罕的眞人眞事。我們修女很少有機會與士兵談話,所以我並不知道該如何去想像戰場的景觀。我該怎麼辦呢?我還不能充分掌握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我眞需要赦免啊。我們是鄉下女孩,出身就算再高貴,也都在荒僻的城堡修院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我們缺乏豐富的生活經驗,只曉得宗教儀式、園藝、收割、釀酒、鞭刑、奴役、亂|倫、火災、吊刑、侵略、掠奪、強|暴和瘟疫等等。可憐的修女,怎能懂得這個世界?所以,當我述說這個故事以示悔罪時,工作的進度十分勞苦。只有上帝才知道我該如何描寫戰爭;承蒙上帝垂愛,凡人的擾攘向來離我很遠。唯一的例外經驗是在童年時期,我們小孩待在城垛上,挨在滾燙的瀝靑鍋爐旁,眺看城堡下方平原的幾場鄉民糾紛。(留在田裡的死屍沒人埋葬,後來都腐爛了;次夏,我們到田裡嬉戲,結果在一群大黃蜂襲擊下撞見那些腐肉……)我說過,對戰事,我一無所知。
其實漢波也對戰爭無知,雖然他從小到大腦裡想像和_圖_書的事只有戰爭,而他就要面臨戰火的洗禮了。他騎在馬背上,排在行列中,等待發動攻擊的指示,但他並不開心。原來,他身上披掛了太多:鐵網外套掛懸在漢波的頸子上,胸甲附有喉甲和肩甲,鳥嘴形狀的頭盔蓋住漢波的視線,甲冑外披了袍子,一面盾牌比人還高,長矛不能亂揮,否則一不小心就敲中同僚的腦袋。漢波認不出他跨下的馬,因爲馬兒已被華麗的鐵皮包裹起來。
「卡爾.阿斯——素斯!」
一名異教徒撲到漢波身上那傢伙頭戴烏黑尖角的頭盔,看來像隻大黃蜂。少年漢波奮力抵禦,而他的馬兒卻驚退了幾步。先前的異教徒開始進逼,漢波雙手忙著持劍掌盾,無暇控馬,只好在馬背上夾緊自己的膝蓋以便驅策。他怒吼,「畜牲!」他的火氣貨眞價實,他的搏鬥如假包換,他同時對抗兩名敵兵所以他痛苦至極、精血耗盡。或許漢波應當就地戰死,因爲他終於了悟世界血淋淋地眞切存在,死亡是喜是悲還很難說。
「不行!」漢坡向眼鏡揮劍,砍成碎片。
「我是伊索哈將軍的眼鏡保管員。」漢波的敵手解釋道,「你們基督徒還不了解『眼鏡』是什麼;這是用來矯正視力的鏡片。伊索哈患有近視,所以他在作戰時也要戴眼鏡;因爲眼鏡是玻璃製品,所以經常碎裂。我的工作内容,就是補給新的眼鏡,以供伊索哈使用。所以,我在此要向你要求:我們停戰吧!要不然,沒有眼鏡的將軍就要吃大虧了!」
「他說了些什麼?」漢波問口譯兵。
兩軍繼續向前衝刺,朝向對方,然後再掉頭。他們試了又試,想要大幹一架,但這時原來的衝勁已經消散了。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要怎樣找出異教徒的頭目呢?漢波的盾牌撞上敵兵的盾,對方像魚乾一樣死硬。漢波和對方都無意讓路。他們以盾牌相互推擠,彼此馬匹的蹄子都陷到沙地裡。
漢波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爲,他眼前的這具裸體分明屬於女人所有啊:光滑而泛現金斑的肚皮,渾圓的粉紅臀部,又長又直的少女大腿。這半個女孩(螃蟹般的上半身在此刻顯得更加缺乏人性、沒有表情)轉身尋找合宜的落腳處,把兩隻腳丫各跨在水流的兩邊,稍微彎下膝蓋,腦袋前傾,屁股向後,接著她開始沉靜而驕傲地撒尿起來。她這名女子是和諧的月亮,溫柔的鳥羽,馴服的波浪。漢波對她一見鍾情,徹徹底底。
我方的鬥士對上敵方了,各自的盾牌對望著。決鬥開始。但,地上實在堆積太多腐肉和屍體,所以兵馬舉步艱難,打不到對方,於是只好改以罵髒話來取代眞正的殺伐。在此,髒話的層次和強度是很該在乎的:各種因應之道會隨著髒話的致命度(是否致人於死)和強度調整;如果罵出的髒話過猛,說不定還會禍延子孫。於是,了解彼此的髒話就成爲眼前要務:這檔事並不簡單,因爲穆爾人和基督徒之間本來就不易溝通了,兩方的語言歧異更難以克服。如果有人聽見一句自己無法理解的髒話,那該如何是好?難道只能把這句髒話吞到肚子裡,然後忍受一輩子的屈辱嗎?因此,口譯兵就派上用場了;口譯兵輕裝快馬,飛馳於敵我之間,接收某方的髒話,然後到另一方翻譯。
口譯兵對敵兵解說漢波的話。對方回應了。
一聽見作爲信號的咳嗽聲,就算開戰。漢波看見遠方有一股黃沙風塵襲來。沙地又掀起黃風一片,這是因爲基督教軍隊的戰馬開跑了。漢波開始咳嗽。整支皇家軍隊都咳嗽著,包在甲冑裡的戰士發抖著,他們抖抖顫顫衝向撲來的異教徒沙www.hetubook.com.com暴,聽見敵方的咳嗽聲越來越近,兩股黃沙交融,兩軍相接,平原上迴響咳嗽聲以及長矛互擊聲。首次交鋒的目的,與其刺死敵方(因爲自己的矛一撞上對方的盾就可能不慎折斷;更糟的是,對方可能因爲受驚而抛開盾牌,盾牌就會壓扁我方軍士的臉),不如把對方挑落下馬:趁對方轉身時,把長矛刺進敵兵的臀部和馬鞍之間,對方就會跌落。這樣的動作是很冒險的,因爲矛頭向下的長矛很容易勾到異物;再不濟,長矛會插入地裡,而手握長矛的士兵就會因爲矛柄的彈性而彈落下馬,彷彿被弩弓射出似地。難怪在兩軍首次交鋒時,空中遍是手抓長矛、飛過來彈過去的士兵。此時,並肩作戰尤其困難,因爲揮動長矛時很容易刺入鄰兵的胸口;鄰兵之間於是相隔甚遠,但如此一來若要進行溝通就十分不便。鬥士們繼續向前衝,在一片混戰中殺出一條生路。
這種不踏實的感覺,幾乎要了他的命。穆爾人越來越逼近,此時正有一大支軍隊在旁走過。有一位穆爾人軍官朝向正在激戰的伊索哈和漢波大叫一聲。
戰況愈加劇烈。長春花騎士把一名敵兵挑下馬背,敵兵跌地之後只好倉惶徒步逃入樹叢。另一名敵兵衝向漢波,卻喀嚓折斷自己的劍。他害怕自己淪爲階下囚,所以也轉身騎馬逃走。
「如果他告訴我伊索哈將軍人在哪裡,我就讓他過!」
敵我雙方之間存有默契,不會殺害這些口譯兵。再說,想對這些口譯兵動根寒毛也絕非易事。如果,想在混戰中砍殺行動不便的全副武裝戰士以及鐵皮裹身的駿馬都很不簡單了,想要對蚱蜢一樣輕快俐落的口譯兵下手就更不可能。不過俗話說得好,戰爭畢竟是戰爭,難免會有人遭殃。就算口譯兵懂得「狗養的」在各種語言中的咒罵方法,他們仍然要冒險。在戰場上,任何手腳俐落的人都可以佔上風,在時機合宜時尤其如此;一定要在步兵成群蜂擁過來之前把事情搞定,否則一定天下大亂。
穆爾人遙指一座小丘,呐喊道。然後,口譯兵解釋,「在那方高地的左手邊!」漢波聽了,轉身就走。
「在!」
漢波發覺,發生的一切事物實在異於他先前的想像。他持矛前衝,緊張期盼短兵相接。兩軍是對上了沒錯,但他們的隊形似乎都經過精密計算,所以每一位騎士行進時連敵方的一根寒毛都折損不了。
於是漢波繼續和長春花騎士聯手禦敵。敵兵每一次出招失敗,就只得後退。漢波和陌生騎士迅速交替對付敵兵,讓敵兵深感困惑,措手不及。能有同伴並肩作戰,實在比單打獨鬥好上許多:兩個人可以相互打氣,敵人和友件的存在交疊出相仿的暖意。
漢波啞口無言了。他走出營帳,眼見落日紅艷。就在一天之前,漢波曾在夕陽餘暉中捫心自問:「明天太陽西下時,我將身置何處?我會通過考驗嗎?別人會把我認定爲男子漢嗎?我能夠在世上留名嗎?」此時,他已經看見翌日的黃昏,第一回考驗早已結束。但,這時候已經沒什麼事可以讓他在乎了。他面臨新的試煉:新的考驗十分艱難,出乎意想,只能就地解決。思緒一片混沌的漢波好希望能對雪白甲胄的騎士傾吐,因爲只有那位騎士才懂得他。而漢波爲何這麼想,他自己也不知道。
漢波在戰場上行進,急於見到任何活人,無論是友也好,是敵也罷,都無妨。
「謝謝!你是一位正直的戰士!」漢波揮劍向阿勃杜行禮,隨即策馬趕向山丘的右手邊。
一名懶散的口譯兵跑來。「他說,你一定要讓路給他!」
「大人,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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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眼鏡管理員求道,「戰役的勝負與否,都有賴將軍的健康狀況。如果他什麼都看不見,就會慘敗啊!」說著他就揚起手中的眼鏡,向將軍喊道,「將軍,眼鏡在我這裡!」漢波眼見地面上的伊索哈屍體,心中五味雜陳。他覺得自己獲勝,因爲他父親的血讎總算報了;他卻也感到懷疑,因爲他只不過砍碎伊索哈的眼鏡而已,這樣就算解決夙怨了嗎?他更覺得困惑,因爲他頓時失去長久以來的努力目標。但這些複雜的心緒並沒有維持多久。他發現糾纏自己甚久的懸念終於得以在戰場上解脫,他領受某種輕快自由;他可以四處奔馳,眺看八方,闖蕩天下,彷彿他的腳底生出翅膀。
在激越的早晨之後,最折磨漢波的,就是嚴重的渴意了。他爬至溪面飲水,卻聽見枝葉動搖。堅果樹幹上繫了一條鬆垮的韁繩,繩索的另一端圈套住一頭啃食草皮的馬匹。馬匹身上原有的大片甲冑已經剝下,擱在近處。毫無疑問,這就是不知名騎士的馬匹啊,顯然那位騎士就在附近!漢波走入蘆葦叢,想要找出那神秘傢伙。
漢波徒步跋涉,疲倦不堪。發生了太多事,他覺得驚駭;他因爲太驚駭,所以他不快樂;但他同時又太快樂了,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心中已然生出更新更火熱的焦慮,先前爲父報仇的渴望相較之下反而不算一回事。漢波回到軍營。
「我爸是誰……不准你再侮辱我了!」漢波把劍抽出。將軍也亮劍應戰。他的劍術不錯。油灰臉的穆爾人拚命喘氣,不知在喊些什麼,撲向漢波;漢波早已全身緊繃了。
步兵都是由矮小的漢子組成,最擅長偷雞摸狗。不過高坐在馬鞍上的騎士們還是可以用劍嚇阻步兵,然後把步兵手上的戰利品佔為己有。戰利品並不是只從死者身上剝下得來的物品——搜刮死人實在太費工夫了——而是指一切可以撿了就跑的財物。因爲騎士們上戰場時,馬上都馱了備用的器具,所以首次交鋒之後就會有紛多什物鬆落跌地。如果騎士遇上這等事,還能夠專心應戰嗎?這時的當務之急,就是把摔落什物一一拾回。傍晚返回軍營時,士兵們便交易叫賣起戰利品了。大致上,軍營和軍營間、軍團與軍團間所流通的物品根本一直都是同一批!畢竟,所謂戰爭,就是在人人手中流傳財貨的行爲,只不過流通越久,物品上的凹痕就越多罷了。
長春花騎士卻沒有反應。他既不報出名號,也不和漢波握手,甚至不肯掀開面罩。少年臉紅了,「你爲何不回我話!」但沒想到,對方不但不願理他,反而轉身離開!「喂!騎士,雖然我欠你一條命,但你的表現實在是很要命的侮辱喔!」漢波喊道。可是長春花騎士已經走遠。
「他說,『是的,伊索哈將軍,我馬上把您的眼鏡送上!』」
「木斯力克!梭叟!謨叟!安克拉伐歐!馬朗諾!一號的不大!殺爸了幹!媚喝的!」
「哼,除非他把我的腦袋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