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裝舞會
馬德里
一九五九年
毛利修.瓦士.艾切瓦利亞先生閣下
及
愛蓮娜.薩明德.德.馮塔瓦夫人
誠摯敬邀各位蒞臨
化裝舞會
地點:索莫斯雅瓜斯
梅瑟狄思別墅
時間: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廿四日傍晚七時起入場
祈請受邀者於十一月一日前向教育部禮賓服務處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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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獨處一下。」
毛利修.瓦士靜靜看著妻子愛蓮娜的身影。過去十年,全身癱瘓的她,最後連輪椅也坐不了,只好一直倒臥在這張牢獄般的病床上。這些年來,病魔摧殘了她的骨骼,愛蓮娜的身形逐漸扭曲,萎縮到僅剩難以辨認的肉團,體內擠著總是痛苦不堪的器官。床頭上方的牆面有個桃花心木十字架守護著她,但老天始終殘忍待她,一直不放行死神接她走。「都是我的錯……」瓦士暗揣。「老天爺這樣做是為了懲罰我。」
「她睡了嗎?」瓦士問道。
「我愛妳。」他低聲說道。
瓦士的笑容未曾稍減,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沒有鬆開那隻讓他心生悔恨和恐懼的手。這樣的場景天天上演。他會輕聲細語對她說上好幾分鐘的話,全程握著她的手,而她則一直怒視著他,直到嗎啡緩解了她的疼痛和憤怒,瓦士才得以離開這個四樓走道盡頭的房間,直到隔天晚上,他不會再現身此地。
他娓娓敘述這些日常瑣事,視線一直鎖定在床邊金屬小桌上那個托盤,盤子上鋪著紅色天鵝絨,上面擺著各種醫療用品和針筒。裝嗎啡的細頸玻璃瓶閃耀著寶石光芒。他說話的聲音停頓了,話語墜入空中迷hetubook.com.com茫的黑洞。愛蓮娜的目光原本一直依隨著他的視線,似此時,她直视著他,眼神中盡是哀求,滿面都是淚水。瓦士看著妻子,嘆了口氣,傾身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打從兩年多前開始,愛蓮娜的聲帶基本上已完全喪失功能,光是說出一個字就得耗盡力氣。儘管如此,為了回應他的問候,她還是戮力發出喉音,彷彿是從床單覆蓋下那個扭曲的軀體最深處掏出來的聲音。
護士恭敬從命,走出房間並隨手帶上門。瓦士來到病床邊,掀起薄紗床幔,在床邊坐下。他闔上雙眼,靜靜聽著她撕扯的m.hetubook.com.com鼻息,默默承受她的軀體散發的苦楚。他聽見她的指甲刮過床單的嘶聲。當瓦士轉過頭去,嘴上掛著微笑,面帶平靜關愛的神情,卻發現妻子狠狠盯著他,目光燃燒著熾烈的怒火。這個不治之症,即使是歐洲收費最高的頂尖醫師也找不出治療方式,甚至說不出病名,她的雙手早已因病而扭曲變形,粗糙的皮膚上長滿肉瘤,活脫就像爬蟲動物或禿鷹尖爪。
瓦士執起妻子的右手,直視她那充滿憤怒和痛苦的眼神。或許是源於仇恨吧!瓦士如此揣想。這個生命對他或對這個世界或許仍存有一丁點兒感情吧?他突然浮現了這樣hetubook.com.com一個殘酷的念頭。
「我聽說了,妳今天不太舒服……」他繼續說道。「藥效很快就會出現,然後妳就能好好休息。」
「大家都來了。梅瑟狄思穿了她的晚禮服,聽說還跟英國大使的兒子一起跳了舞。所有人都問起妳,還要我傳達他們的問候。」
瓦士聆聽她痛苦的呼吸聲,伴隨花園傳來交響樂隊演奏的旋律,以及逾千賓客的談笑。夜班護士從病床邊的椅子上起身,畢恭畢敬地走向瓦士。他一直不記得她的名字。照顧妻子的護士們任職從來不超過兩、三個月,即使是他高薪延聘而來。但他不怪她們。
「晚安,親愛的……」
護士搖搖頭。「還沒呢hetubook.com.com,部長先生。不過醫生已經幫她打了安眠針。她今天下午情緒一直很不穩定,現在好多了。」
聽了這句話,愛蓮娜別過頭去,闔上雙眼。瓦士輕撫她的臉頰,然後起身。他拉上紗簾,橫越了整個房間,邊走邊扣上西裝外套,並拿出手帕潔淨雙唇,在走出房門之前,隨手將手帕丟在地上。
這個房間耽溺在永無止盡的陰暗裡。經年累月密閉的窗簾,是為了遮蔽所有光線而特別縫製的。幽暗中僅有的微光來自牆上的銅製壁燈。死氣沉沉的赭紅色燈光映出一張床,床上頂著宮廷式透明薄紗床幔。簾幕內,依稀可見她的軀體,一動不動。「看起來真像一部靈車。」瓦士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