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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以為自己置身於廢棄多年的舞廳。滿地積塵的木質地板上，尚且留著倫巴舞步的足跡，兩盞高懸的水晶燈宛若結了霜的冰花。

「知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類的清單？」

那身影站了起來，出奇緩慢的步伐漸漸走近。陰影中慢慢浮現的身影，隨即嵌入大門入口的微光中，艾莉夏認出那女孩的面容，正是瓦士書房裡那些肖像照的影中人。

「您的父親也是這樣嗎？」

艾莉夏點點頭。

梅瑟狄思連忙從角落搬來兩張椅子，擺在入口光線灑進來的位置。艾莉夏小心翼翼地坐下，女孩立刻察覺她臉上痛苦的神情，隨即上前幫忙。艾莉夏一副額頭冷汗直冒的狼狽樣，只能微微苦笑。梅瑟狄思遲疑片刻，仍舊從口袋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汗。擦拭的時候，她可以感受到艾莉夏的肌膚是如此細緻，如此蒼白，讓她有一股衝動想用指尖輕撫那張臉龐。這念頭沉落在思緒的深淵裡，這時候，她驚覺自己羞紅了臉，卻不太清楚為何如此。

「我必須走了，梅瑟狄思，但是我會再回來的。而且，我們要找一天一起去馬德里逛街看電影，答應我，到時候妳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對。他看起來心情不好，也怪怪的。」

「父親曾經告訴我，不能跟任何人講這件事。」

泛白的鋪石小徑在她腳下往前延伸，石縫間竄出青綠茂密的苔癬，分明像是一條通往陵墓的小路，艾莉夏這樣暗想。小徑在柳樹林間延展。枝葉上懸著滿滿的雨滴，一路輕撫著她，彷彿意圖擋住她去路的一雙雙修長手臂。另一側隱約可見一幢建築，乍看似是溫室，但走近細看，更像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樓閣。院子裡一條袖珍版鐵道環繞屋子，還有個車站月台，恰好就建在大門正對面。艾莉夏跨過鐵道，踩著階梯往上走到房門半掩的大門口。臀部不時抽痛著，偶爾伴隨刺痛感，在她看來，這恐怕都是接合骨骼的鋼釘發出的警訊。她駐足半晌喘口氣，接著將門板往裡推；微弱的嘎吱聲伴奏之下，大門開和-圖-書了。

「那天晚上，父親告訴我，那婦人是個瘋子，警方已經多次逮捕她，因為她曾經試圖在馬德里好幾所學校綁架小孩。他告訴我，再也不會有任何人傷害我，要我不必擔心。他還告訴我，這天發生的事情，千萬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從此我不再上學，尹琳娜女士成了我的專任導師，所有課程都是在家自學……」

「妳父親提到『不管發生什麼事』，妳覺得他指的是什麼？」

「瑪麗亞娜說，妳父親離開那天早上，妳曾經告訴她，妳覺得父親從此一去不回……」

「我聽得有點迷糊了。可不可以告訴我，妳父親經常帶妳去部長辦公室嗎？」

「我父親認為，有人曾經在那裡出沒；在舞會上，還有他的書房。」

「我不知道。」

回音在大廳裡遊蕩了一圈，毫無回應。地上的腳印消失在幽暗中，暗處依稀可見一組深色木櫥櫃，隔成一個個小方格，好似墓穴盤據了整面牆。艾莉夏循著足跡往前挪了幾步，卻驚覺似乎有東西盯著她看，馬上停步。一雙玻璃眼眸在陰暗中浮現，象牙白的微笑臉龐露出邪惡又輕蔑的神情。這娃娃頂著一頭紅髮，一身黑色絲綢洋裝。艾莉夏再往前走了好幾公尺，才發現娃娃並不孤單。每個櫥櫃方格裡都有個精心裝扮的娃娃，眼前所見起碼有百來個，個個笑臉迎人，目光呆滯，身高有如幼童，即使在陰影下，細緻精美的作工仍清晰可見，無論是指甲的光澤，或是紅唇間微露的貝齒，甚至連瞳孔虹膜都栩栩如生。

艾莉夏點頭肯定，並輕撫她的臉頰。梅瑟狄思的母親纏綿病榻已十年，雙手枯瘦如魚鉤，自此再也沒有人像這樣撫觸她的雙頰。

梅瑟狄思淚眼婆娑望著她。艾莉夏緊緊握著女孩的手。

「為什麼這樣說？」

「他沒多說什麼。他說他愛我，還說不管發生什麼事，他會永遠愛我。」

「妳父親有禁書嗎？」

「這時候，維森走過來，朝著她頭部開了一槍。婦人在我腳邊倒下，整個人躺在血泊和_圖_書裡。我還記得，有個修女扶著我的手臂，幫我把鞋子脫了，因為鞋上沾滿了婦人的鮮血。她把我交給一位保鑣，接著陪我一起走去搭車，還有維森也在。維森發動引擎後，我們火速離開，但從轎車的後照鏡裡，我看見另外兩名保鑣拖著婦人的屍體……」

「您是誰？」

「我叫艾莉夏。艾莉夏．葛力思。抱歉，希望沒嚇著你了。」

「我在這裡，想要的東西都有了。」她說話的語氣稍嫌勉強。

艾莉夏挨近她，握著她的手。女孩全身顫抖著。

「隔著一扇門……聽不太清楚。」

「市區呢？」

「沒錯。」

「妳的娃娃收藏品很漂亮。」

「他的部長辦公室有個上鎖的書櫃。但是他並不知道我曉得這件事。」

「當然……」

梅瑟狄思嚥下口水。

「盡力而為。」

「妳已經幫了很大的忙，梅瑟狄思。」

「告訴我吧，梅瑟狄思。妳告訴我的事情，只有妳和我知道，不會有別人曉得。我們一言為定。」

「他們談到什麼清單之類的。他說某人手上有清單，但我不知道是誰。」

「我很遺憾。」

梅瑟狄思一臉詫異。「我記得就是黑色！我問他那是什麼書，他告訴我，那不是年輕女孩該看的書。我當時覺得他是刻意不讓我看到那本書。或許是一本禁書吧。」

「也許我們可以找天一起去市中心走走。逛逛街，或是看場電影。妳喜歡看電影嗎？」

梅瑟狄思再次露出含蓄傷感的笑容。

艾莉夏擁著女孩，讓她盡情地哭，同時不停輕撫著她的頭髮。當女孩終於平靜下來，艾莉夏隱約聽見班嘉實的車從遠處傳來喇叭聲，於是她連忙起身。

「然後呢？發生什麼事了？」

「妳一定是梅瑟狄思吧？」

「他跟妳說了為什麼嗎？」

「他當時看起來很慌張。跟我道過晚安之後，他就一直和維森交談。」

「父親如果知道我跟您講這個……」

「我也不知道……」

「妳還記不記得，那本書的封面是不是黑色？」

「為什麼？」

艾htｔps://wwｗ•hetｕbｏｏk•cｏｍ•com莉夏只是抿嘴微笑，梅瑟狄思也沒再追問。

「我記得走進書房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書。」

「真的嗎？」

梅瑟狄思以急切的眼神望著她。

「警方找不到他的。這件事，就拜託您了。」

「您是為了我父親的事情而來，對不對？」

聲音從客廳盡頭傳來。艾莉夏瞥見角落有個端坐椅子上的身影。

「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努力當個大家閨秀，妳看看我現在是什麼德行。」

梅瑟狄思咬著嘴唇。「我從來沒去過。可是我很想去看看，我是說，跟您一起去。」

「我發誓。我如果說謊就天打雷劈。」

「沒有。」

梅瑟狄思緘默不語，並凝望著她。

梅瑟狄思緊握著她的手，頻頻點頭。

「好一點了嗎？」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梅瑟狄思頻頻搖頭。「我只去過兩次。」

「舞會那天晚上，妳跟他聊過嗎？」

梅瑟狄思仔細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她突然覺得，這位訪客和她的娃娃收藏品似有共同之處，彷彿其中有個娃娃不再凝滯於象牙般的童顏，卻慢慢長成一個有血有肉、性格陰鬱的女子。艾莉夏面帶微笑朝她伸出手。

「您是警察嗎？」

「您怎麼了？」

「我和其他人不同。妳可以跟我說。」

「還有呢？」

「您會找到我父親嗎？」

艾莉夏輕輕拍了拍女孩的雙手，同時送上親切無比的笑容。

「我那時候大概才七、八歲，當時在馬德里的黑衣修女教會學校。下午放學，父親的保鑣會來接我。我們女孩子都在翠柏園等著，因為所有家長或僕人都從這裡進來接孩子。放學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那個婦人來過好多次，她總是站在校門外，始終盯著我看。有時她會朝著我微笑。我不知道她是誰。但她幾乎天天下午都在那裡。她招手要我過去，這讓我更加害怕。有天保鑣來晚了，聽說是在馬德里出了點事，在市中心。我還記得，其他女生都被家裡的轎車接走了，只剩我一個人還在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總之，一輛轎車hｔtps://ｗｗｗ.ｈｅｔｕbｏoｋ.ｃoｍ.ｃom開出校門的同時，婦人趁機鑽了進來。她走過來，在我面前跪下來，接著上前抱住我，嚎啕大哭起來。她開始親吻我。我嚇壞了，於是大聲尖叫。修女們急忙跑出來，保鑣也到了。我記得有兩人分別抓著她的手臂，硬是拖著她走，婦人又哭又叫。父親的一個保鑣朝她的臉狠狠揍了一拳，她掏出藏在口袋裡的東西，是一把手槍。保鑣們衝了過去，她卻朝著我跑過來。她滿臉鮮血地抱著我，還告訴我她是多麼愛我，而且永遠不會忘記我。」

「我不知道他是誰。」

「哈囉，有人在嗎？」她高聲問道。

「他說了是誰嗎？」

「請不要這樣說。」

艾莉夏做出肯定的表情。

梅瑟狄思點點頭，再度浮現戒慎拘謹的神情。

「妳聽見他們在談些什麼了嗎？」艾莉夏問。

「意外造成的嗎？」

「他的保鑣維森．賈莫拿？」

艾莉夏點頭。「不必用『您』稱呼我。我也沒比妳大幾歲。」

「沒有。我父親一向只說他認為我想聽的話。」

女孩的眼神裡充滿不安。「關於我父親的事嗎？」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介不介意我問妳幾個問題？」

梅瑟狄思還是低著頭。「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父親前一天晚上跟妳說了些什麼，才會讓妳有這樣的想法？」

「我不想談這個。」

「不清楚。跟數字有關吧。很抱歉，我也很想盡量幫您，但我聽到的就是這些了……」

「算是吧。」

「您會找到他嗎？」

「梅瑟狄思？」

梅瑟狄思琢磨著話中含意。「我想也是。」

「對，馬德里市區。」

「多年舊傷。小時候的事了。有時候下了雨，濕氣重，就開始痛了。」

「一個完美無缺的男人。」

艾莉夏噗哧一笑。「天下的父親都做同樣的事。」

「我們可以坐下來嗎？」艾莉夏問。

瓦士的女兒頓時眼神落寞。「因為……我總覺得他不希望警方找到他。」

「妳為何這麼想？」

「可以這麼說。」

「以前聽過他這樣說嗎？」

「因為他不存在。」

「那天晚上妳和圖書父親還說了些什麼？記得嗎？」

「我們一起去看卡萊葛倫的電影。」

「一定會的。」

「您是說馬德里嗎？」

「他不會知道。」

梅瑟狄思露出一抹倩笑，拘謹隱約可見。艾莉夏心想，這女孩平日難得燦然一笑，與外界接觸時也是一貫的壓抑，彷彿是個小女孩躲在中年婦人身體裡，或像個滄桑棄婦，終日活在童僕如林的幻想中，擁有的卻是滿布蜘蛛網的洋娃娃。

「我上樓去他的書房找他。舞會一整晚他都沒下來過。當時他跟維森在一起。」

「我一向認為，像這樣躲在門外聽到的談話內容，反而更豐富。」艾莉夏緊追不捨。

「任何人看起來都不像自己。」

「他還說了什麼？有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事？」

艾莉夏在女孩的額上輕輕一吻，隨即一拐一拐地往門外走。梅瑟狄思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深陷幽暗的娃娃國裡，一個從此永遠破碎的世界。

「談什麼？」

「您發誓？」

「我就喜歡這一點。」艾莉夏說。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

「根本沒有人喜歡。我父親說看起來像吸血鬼，大部分人看了會害怕。」

梅瑟狄思正找尋著艾莉夏的目光時，她已被擁入懷中。

女孩點頭回應，並握了她的手。女子冰冷深沉的眼神裡，隱含著某種讓她平靜和信任的奇妙元素。她大概還不到三十歲，但就跟那些娃娃一樣，越是近距離注視她，越難臆測她的年紀。她身材清瘦，衣著品味是梅瑟狄思私心偏愛的風格，但她不確定父親和尹琳娜女士會不會允許她這樣穿。女子全身散發著難以捉摸的氣息，瓦士的愛女一眼便看出來，所有男人都會被她迷得暈陶陶，在她面前，他們的言行舉止或如孩童，或如耆老，全都忙著討好她。女孩方才看到有個警察陪她前來，然後一起進了屋子。警政高層某位有力人士可能認定這名女子是找出她父親下落的理想人選，在她看來，這個選擇難以理解，卻又希望無窮。

梅瑟狄思忍不住會心一笑。

梅瑟狄思聳聳肩。「我受的教育，就是要用『您』尊稱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