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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不是。」

「我們也有送貨到府的服務喔。」

「所有您喜歡的書這裡都有，如果書店裡沒有，幾個鐘頭或幾天內我們就能幫您找到。」

艾莉夏似乎沒聽見，逕自凝視滿滿的書架，高舉著手，彷彿輕撫著一排排書籍，實則並未觸及。站在她背後的碧雅，趁機再把她仔細端詳了一遍。

艾莉夏聽著她的腳步聲繞過櫃檯，起身時，正好與她正面相遇。碧雅翠詩。近身細看她，果真如謠傳所言，確實是傾城美貌，她能讓人拿來當茶餘飯後話題的主要也只有這點。她有種天生麗質的婉約，加上不到二十歲就當了母親，眼神不經意透露出雙倍年齡的老成，深沉且多疑。能夠讀懂女人心思的莫過於另一個女人了。就在兩人的手輕微碰觸的瞬間，當艾莉夏將小胡立安的玩具交還給她時，兩人四目交接，竟不約而同覺得在對方身上看到另一個自己。

「我不知道該不該同意這種說法，」碧雅打趣說道。「您結婚了嗎？」

「拜託，請不要打折。我不希望把錢花在買書的樂趣就這樣縮水了。」

碧雅又被逗笑了，但只當是玩笑話罷了，她轉頭看了看兒子，這孩子顯然巴不得馬上把鑰匙交給這位陌生女子。

「我們隨時在此為您服務，請多指教了。」

「我們書店有優惠，打折之後的價錢是……」

艾莉夏再次伸出手來。碧雅隨即握上。「只要您有需要，隨時歡迎再度光臨……」

她緩緩走近那片書海，彷彿重拾失落的回憶。轉瞬之間，內心有個聲音告訴她，若非殘酷的戰爭奪去她的一切，若非她被炸傷後必須遠離傷心地，此處也可能是她的命運歸屬。戰爭終結，她成了自知永無脫身之日的傀儡。她知道，四壁填滿書籍的森貝雷父子書店是一座海市蜃樓，這是她已被剝奪的生命。

碧雅點頭。「算是吧！他自稱是森貝雷父子書店的文ｍ•ｈetｕbｏｏk.cｏm•ｃom學顧問兼書籍偵探。」

「不是。其實，我小時候常跟父母一起來。我母親在這裡買了她人生第一本書……不過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內戰之前的往事。我對這裡保有非常美好的回憶，因此，我告訴自己，就在這裡重新把空了的書架填滿吧！」

訪客搖頭。

「孩子不懂事，請見諒。」碧雅連忙道歉。「這孩子覺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喜歡鱷魚。其他孩子喜歡的小狗或小熊，他偏不要，實在是……」

「是的。」

她伸出手，碧雅隨即上前握住。胡立安也沒閒著，在一旁高舉著水手湊熱鬧。艾莉夏馬上也握了他的手。碧雅不禁呵呵笑了起來。

達尼走進書店，迎上的是碧雅冷漠逼視的目光。

「我還沒去過……都是從書裡看來的。不過，我們打算明年的結婚紀念日在巴黎慶祝。」

「我叫碧雅。這家書店的老闆是我公公，不過，我們全家都在這裡工作……」

「對。不過我在外地住了好幾年。」

碧雅暗想，自言自語的她，已經沉溺在書裡的世界，八成把他們母子都忘了。她刻意不去打擾，就讓客人在書店裡無拘無束地閱讀吧。艾莉夏挑了一本又一本，然後把選好的書全放在櫃檯上。短短一刻鐘之內，書本漸漸堆成了一座塔。

「別介意，碧雅。我叫艾莉夏。」

「我希望這只是一長串書單的第一份而已。」

「這簡直就像和-圖-書是看著五線譜在讀譜一樣。」艾莉夏咕噥著。

「我們的系列書籍有特價優待……」

話才剛出口，她立刻懊惱地暗想：碧雅，拜託閉上嘴巴。

艾莉夏看出了她的心意，對她眨眨眼。

「很抱歉，這推薦卡是費爾明最新的把戲。我試著找出所有卡片，趁著顧客還沒看見之前先處理掉了，可惜還是有漏網之魚……」

「還沒。」

「您去過巴黎嗎？」艾莉夏問道。

「胡立安，我的老天爺！你實在太調皮了……」

女子穿了一身精緻的衣服，就連她都看得出來，全是昂貴的行頭。至於衣服的款式，就像她偶爾會駐足高級精品店櫥窗前看到的一樣，只能空想過個乾癮。女子身材纖瘦，五官略顯誇張。那雙紅唇，是她從來不敢在大庭廣眾下展現的明亮豔紅，頂多只有幾次私下為達尼塗抹過這樣的顏色，當時，他用葡萄甜酒灌得她暈頭轉向，並慫恿她一起出去逛大街。

「這表示他有品味。」艾莉夏答道。「其他孩子都太俗氣了，對不對？」

「八成是把他們都吃掉了吧。」碧雅腦中突然浮現邪惡的臆想。胡立安依舊癡癡望著她。

「非常確定。」

「史坦貝克……」她聽見女子喃喃低語。

「您確定嗎？」

「太好了。您是老闆娘嗎？」

「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當初搬走的時候，不得不把書都送人了，回到巴塞隆納之後，我發現自己像個難民，什麼都沒有。」

攤販是個瞎子，但他聽見艾麗娜逐步走近，便開口問她要不要買副面具。他向她解釋，那輛大篷車上的所有面具，皆以葬在墓園內那些死者的悲慘靈魂製成，可以用來嘲弄天命，或許，還可以讓自己多活一天。艾麗娜向他坦承，她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所悉，她以為自己只是在紅衣王子脅迫下墜入巴塞隆納陰間而迷了路。面具攤販面露笑容，答覆她：

「您是本地人？」

接著，碧雅開始檢視每本書上的定價，和圖書逐一記在帳簿上。艾莉夏發現她毫不吝嗇地給了極優惠的折扣，怪不得這家書店的進帳少得可憐。

「您和先生一起工作？好幸運。」

「我可以住在這裡嗎？」艾莉夏突然問道。

碧雅苦笑因應，一臉尷尬。難以啟齒的話，眼神卻幫她說明白了。

「第一次來我們書店嗎？」碧雅隨口一問，急著轉移話題。

天鵝絨般的暖陽賦予街道純真平和的樣貌。艾莉夏隨著市中心的人潮隨意漫步，腦中卻浮現她在《艾麗娜與紅衣王子》最後幾頁讀過的景象。書中，艾麗娜在墓園大門入口遇見一位販賣面具和乾燥花的流動攤販，那是位於南方的大墳場。一輛無人駕駛、無人乘坐的幽靈電車將她載往該處，大門上貼著大大的告示牌：

碧雅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並趕緊把封面上的卡片撕下來。

「噢，他還不知道這件事。」

「想找哪一本書？」

艾莉夏對小胡立安送了個飛吻，孩子驚得愣住了。母子倆看著她戴上手套，手勢靈巧如貓，接著，那雙高跟鞋堅定地踏向店門口。艾莉夏正要跨出店門之際，達尼恰巧回來了。碧雅眼看著丈夫一臉癡儍地拉住店門，那副媚笑蠢樣，恨不得賞他一耳光。碧雅瞪了他一眼，只能無奈嘆氣。一旁的胡立安興奮地驚叫連連，通常這是他喜歡的事物出現時才會有的舉動，例如聽費爾明伯伯瞎編故事，或是洗個熱水澡。

「這裡有一套新的作品全集，收錄了他的好幾本小說。我們才剛收到的……」

碧雅猛嚥口水。又說錯話了。居然對一個可望成為重要客戶的人提出了兩個涉及個人隱私的問題，太失態了。艾莉夏面帶微笑，已從她的眼神中看穿了她的心思。

「您嫁了個好丈夫。」

小男孩興奮地點頭，彷彿總算碰見世上唯一的知音。碧雅忍不住蹙眉。這個女子應付孩子的手段，讓她聯想起胡立安鍾愛的童話故事裡外表美豔卻心狠手辣的巫婆。孩子大概和她有和*圖*書同樣的聯想，因為他伸長雙臂，似乎正在向女子討抱。

「聽起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喜歡您的鞋子。」碧雅說道。

艾莉夏抽出其中一本，翻開書本隨意瀏覽。

「您沒有孩子嗎？」她問。

「您對小孩真有一套，不生孩子太可惜了。」

「千萬別誤會了，不是這樣的。對不對？胡立安，費爾明伯伯根本就是個怪人……」

「我是看了您的衣著品味才這麼說的，還有您的氣質。有一種巴黎女子的風情。」

艾莉夏和小胡立安互看一眼，這孩子始終緊盯著她，此時正頻頻點頭，彷彿出身巴黎這個想法並非始於媽媽，而是出自於他。

艾莉夏觀望眼前這名女子，並告訴自己，若有來生，她多麼希望也能變成這樣一個天使般的嫻靜小婦人，一個會讓左鄰右舍暗戀和驚嘆的美人，一個宛如從時尚廣告走出來的完美嬌妻。而純潔無瑕的碧雅翠詩，卻在這陌生女子身上看見自己陰暗的一面，那是她做不到也不敢去做的自己。

「父子倆都是一個德行。」她喃喃自語。

艾莉夏當場付了錢，接著，碧雅開始裝捆書籍，方便下午取書。

孩子卻頻頻擊掌。

艾莉夏笑了。她有個清冷的笑容，宛若水晶。「這個費爾明是書店的員工？」

這段文字，艾莉夏已經倒背如流。沒有什麼比已知的事實更驚人、更駭人了。那天正午，當她的手碰觸歷史悠久的森貝雷父子書店大門時，一時感觸良深，卻也捫心自問，這一刻是否來得太晚？

「您買了許多珍貴的好書。」碧雅說。

「唉！半斤八兩……」碧雅說道。「這兩個人感情可好了……」

有個孩子的目光把她從胡思亂想中拉回現實。他頂多兩、三歲，正在書店櫃檯旁以白色積木建造一座小公園。小男孩頂著濃密金髮，細髮如絲，閃亮如金，他扶著櫃檯站起來，緊盯著她不放，神情認真地打量她，彷彿她是熱帶地區來的稀有動物。艾莉夏不自覺露wｗｗ.ｈｅｔuboｏｋ•com•coｍ出難得一見的真誠笑容。小男孩似乎正在斟酌這表情的含意，兀自玩弄著一隻橡皮鱷魚。接著，他突然展現優秀的飛行雜技，竟將鱷魚以拋物線拋擲到她腳邊，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她的聲音。

「嗯……那個人是誰？」他好奇問道。

「他叫做胡立安？」

踏入店門，迎接她的是門上的鈴鐺，以及滿室書香。數以千計的書頁默默等待機會，眼前一片朦朧亮光，把書店妝點成夢幻之境。一切仍舊如她記憶中的景象：彷彿無邊無際的木製書架，陽光下漂浮的粉塵穿梭在展示的群書中。一切如舊，唯她已變。

「還是先別說的好。有些事情至關重要，還是讓男人去做決定吧。」

「巴黎嗎？」

「別費心了，碧雅。我會找個人下午過來取書。不過，我自己先帶走這一本。上面附加的卡片『費爾明特別推薦』，我覺得非常有意思：《憤怒的葡萄》，一個叫做約翰．史坦貝克的無賴寫的，一場文字的交響樂，足以讓人擺脫根深柢固的愚蠢，並有助預防政府愚民主義大砲轟炸造成的腦膜阻塞。」

「看來您已經征服了這孩子的心。」碧雅在一旁說道。「胡立安可是很挑人的……」艾莉夏凝視著眼前的小男孩。她這一生從未抱過嬰幼兒。這種事情，她根本毫無概念。碧雅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因為她已經先把兒子抱在懷裡。

艾莉夏走到孩子身邊，微微欠身，好讓自己的視線維持和孩子同樣高度。胡立安興高采烈，一直笑呵呵。碧雅沒想到孩子反應如此熱情，只好讓他伸長了手，甚至摸了女子的臉龐。胡立安摸了摸她的臉頰和嘴唇。碧雅在一旁發現，孩子的輕撫竟讓女顧客熱淚盈眶，或許那只是正午豔陽在她眼中折射的光芒。女子火速退到一旁，並轉過頭去。

女子再度回眸，滿臉笑意，露出一排貝齒。胡立安的小手掌不斷進逼，擺明了他什麼都喜歡，無論是價值不菲的鞋子，或是那雙天鵝絨般的眼眸、宛若蛇蠍似的魅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