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我,莎庫兒
「那麼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裝作要透露一個祕密:「可是你不要告訴別人,好不好?」我朝他的耳朵悄悄說:「我愛你比誰都要多,你知道嗎?」
「摘下你的面紗。」他用同樣的語調說:「妳的丈夫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要。」
「我說馬上!」
夢境總被利用做為達成別種目標的方法。在葡萄牙,以斯帖祖母出生的地方,夢境似乎被當作異端與魔鬼相遇交媾的藉口。譬如,儘管以斯帖的祖先為了否認他們是猶太人,公開宣布:「我們已經變成和你們一樣的天主教徒。」葡萄牙教會的耶穌會拷問者仍不相信,他們折磨這些人,逼迫他們描述夢裡的邪靈和惡魔,同時灌輸一些他們從沒作過的夢。接著他們會強迫猶太人坦夢,讓他們最後可以把猶太人送上火刑台燒死。這麼一來,夢境可以被篡改,證明人們與媾,以控告並處決猶太人。
「你願意做嗎?」
「瘀青了,」我說,輕觸那一點:「會不會痛?我們的席夫克真是粗魯。聽我的話,你很聰明又敏感,我想請你做一件事。如果你照我的話做,我會告訴你一個沒有跟席夫克或任何人說過的祕密。」
「那麼好吧,看你去不去,我漂亮聰明的奧罕。」我說:「如果你不去,小心,我會很生氣……如果你哭的話,我會更生氣。」
接下來的寂靜中,我感覺到屋子裡還有別人。我僵直不動,免得他聽見我的腳步聲。外頭街上有行人經過,傳來陌生人的交談。我想到哈莉葉與孩子們,向真主祈禱別讓他們著涼。接著又是一陣寂靜,我開始感到後悔。布拉克不會來。我犯了一個大錯,我應該在自尊心還沒完全受損前趕快回家。我驚惶失措,想像哈珊正注視著我。忽然,我聽見花園裡有動靜。門開了。
「你告訴弟弟布拉克是殺死你們父親的人?」我說:「我不准你們在屋子裡再講這種事,你們兩個應該要尊敬和愛戴布拉克。我們彼此都明白了嗎?我不允許你們一輩子沒有父親。」
廚房裡,哈莉葉讓以斯帖坐在角落,遞給她一杯玫瑰香蛋奶,並投給我一個罪惡的眼神。我發覺由於哈莉葉已成為我父親的情婦,她可能會向他報告看到的一切。我擔心事實可能正是如此。
「婚姻與母職使妳變得更為美麗。妳的臉孔與我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
我猛然移動位置。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這麼做,但當我站到窗戶的左方時,一道微弱的光線從花園滲入。我明白布拉克將能看見我,身處於「神祕的陰影中」——借用父親的用詞。我拉下面紗遮住臉,等待,聆聽他的腳步聲。
我望進她的眼睛。我心想我不喜歡她。我不再說話,讓她明白我不打算給她回信,甚至希望她最好離開。以斯帖走後,我退回屋內自己的角落,讓自己——該怎麼形容——感受靈魂裡的寂靜。
莎庫兒,我欲|火焚身,但我知道妳一點也不在乎。在我的夢裡,我看見自己追逐妳穿過荒涼的山頂。每一次妳收到我的信而不回覆——我知道妳讀了——我的心就被一根三支羽毛的利箭射穿。我今天寫信,希望妳這次會回覆。話已經傳出來了,大家都在談論這個消息,甚至妳的孩子也在講:妳夢見妳的丈夫已經死了,如今妳宣稱自己是自由的。我不能說那是真是假。我所知道的是妳仍然是我哥哥的妻子,束縛於這個家庭。現在既然我父親認為我有理,我們兩人要去找法官,命令妳回到這裡來。我們會集結一群人去找妳,所以事先警告妳父親。收拾好妳的東西,妳將要回到這間屋子。馬上派以斯帖送來妳的回覆。
「你作過夢嗎?」我問席夫克。
「甚至比奧罕還多?」
我抽出被我藏在餐櫥室角落的蘆稈筆,拿一張紙放在麵包砧板上。正當準備開始寫信給布拉克時,我僵住了。
奧罕在我父親錯愕的瞪視下走回來,我跑去迎接他,把他抱上我的腿,不停地親吻他。我帶他下樓到廚房,拿他最愛的葡萄乾塞滿他的嘴巴。
「你們跑去哪兒了?」孩子們回來後,我對他們說。
「你滿身大汗。」我說:「這裡是怎麼一回事?」
然而我哭得比他還難過。
「我懂。」
所有細密畫家中,我最喜歡布拉克。他比其他人都喜歡我,而且我了解他的靈魂。我拿出筆和紙,坐下來,不假思索一口氣寫出下面的話:
「先把紙條拿給他。」我說。我再次親吻他的脖子,聞起來香噴噴的。既然提到香味,上一次哈莉葉帶男孩們去公共澡堂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自從席夫克的傢伙開始會當著那些女人的面舉起來後,他們就沒再去過。「我等一下再告訴你祕密。」我親吻他,「你好聰明、好漂亮。席夫克是個討厭鬼。他和-圖-書甚至有膽反抗他的母親。」
我生氣地咬緊下唇,就像每次要打他們之前的動作。看見我確實是認真的,他們嚇得逃跑。我希望他們趕緊回來,免得著涼。
這使我怒火中燒,打了他一巴掌。劍從他的手裡跌落。
感謝真主讓我經歷過夠多的人生,知道此種幸福從來不會長久。布拉克溫柔地伸手握住我的碩大|乳|房。感覺真好,而且昏亂中,我渴望他吸吮我的乳|頭。不過他有點笨手笨腳,因為他不是很確定自己在做什麼;雖然如此,他的不確定並沒有阻止他渴求更多。我們擁抱得愈久,恐懼和尷尬便逐漸在我們之間升起。接著他抓住我的大腿把我拉近,將堅硬脹大的陽|具壓上我的肚子,一開始我很喜歡,感到很好奇。我並不覺得難堪。我告訴自己,我們這種擁抱自然而然會導致另一種,像這個。儘管偏過頭去,我還是忍不住睜大眼睛盯著它的巨大。
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有時候你說出一句深信不疑的話,可是一旦話出口後,會問自己:「儘管我自己徹頭徹尾地相信,卻為什麼說得這麼不肯定?」當我說出下面的話時,就是這種感覺:
街上沒有半個人,連隻貓也沒有。雪花在空中飛舞。我打了個寒顫,走進終年不見陽光的荒廢花園。空氣中瀰漫著腐葉、潮濕和死亡的氣味。不過,當我踏進吊死猶太人的屋子,卻感覺彷彿在自己家裡。人們說夜裡邪靈在此聚集,點燃爐火,嬉笑作樂。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踩在空蕩的屋子裡,嚇了我一跳。我等著,一動也不動。我聽見花園裡有個聲響,但很快被寂靜吞噬。我聽見不遠處有隻狗在吠叫。我能分辨鄰居每隻狗的叫聲,但認不出這一隻。
再過一會兒,他突然試圖強迫我做那個齷齪的動作,就連在公共澡堂講閒話的欽察女人和妓|女都不願意做的那種事。這時我驚愕而遲疑地僵住了。
如果有一天我的悲劇故事被記載到書本上,容我向你們形容,赫拉特的細密畫師們可能會以何種畫面描繪我們的擁抱。父親曾經給我看過許多驚人的插畫,上面書法激昂的流動配合著樹葉的搖擺,牆壁的紋飾呼應著頁緣鑲金的圖案,燕子歡樂的翅膀刺穿插畫的邊框,暗示著戀人的狂喜。戀人們從遙遠的地方交換眼神,用模稜兩可的詞句互相折磨。他們被畫得很小、很遠,一時間看起來會以為故事與他們毫無關係,而是在敘述繁星點點的夜晚、幽暗的樹林、他們相遇的華美宮殿、宮內的庭院與精巧的花園,其中每一片樹葉都細膩精緻地描繪。然而,如果非常仔細地觀察色彩的祕密對稱,以及籠罩整幅圖畫的神祕光線,這些只有深諳技巧的細密畫家才有能力傳達的細節,那麼,細心的觀者將能立刻明白這些插畫背後的祕密;也就是,它們是由愛情創造的。彷彿一道光芒從戀人之間迸發,自圖畫的最深處溢散。布拉克與我相擁時,幸福以同樣的方式向全世界蔓延。
「可是,母親,席夫克嘲笑我。」奧罕說。
「可以。」
我可憐沒父親的小男孩哭個不停,忽然間,我感到難過極了。我也變得淚水盈眶。我們彼此相擁,他斷斷續續地哽咽。那一巴掌值得哭成這樣嗎?我撫摸他的頭髮。
「沒什麼好怕的。如果不是布拉克,你知道還有誰想當你的父親嗎?哈珊叔叔!你希望哈珊叔叔當你的父親嗎?」
「什麼?」
「摘下妳的面紗。」他輕聲說:「拜託。」
「母親,席夫克嘲笑我。」
我沒有回信給哈珊。就算他今天真的要去找法官,我也不相信他和他父親召集的人會馬上突襲我們家。如果他確實已經準備好採取行動,不會還寫信給我,等待我的回音。他一定正在等我的回信,而且,當他始終沒有收到時,一定會發狂。只有到那時候他才會開始找人,準備綁架我。別以為我一點都不怕他,不過,我仰賴布拉克會保護我。總之,讓我告訴你們現在心裡是怎麼想的:我相信我之所以沒那麼怕哈珊,是因為我也愛著他。
「親愛的,別皺起眉頭。」他哀求。
「我難道沒有警告過你們,布拉克來的時候,不准大叫。我有沒有說過?」
畫室的藍門敞開,我很容易聽見他們:「看過威尼斯大師的肖像畫之後,我們驚恐地明瞭,」父親說:「在畫中,眼睛不再只是臉上的洞,永遠一樣,而是必須像我們自己的眼睛,如一面鏡子般反射光芒,如一口井那樣吸收光線。嘴唇不再是臉上的一條裂縫,平板如紙,而必須是充滿表情的凸起——不同的濃淡紅色——透過它們細微的收縮或放鬆,充分表現出我們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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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傷和情感。我們的鼻子也不再像分隔臉孔的一道牆,而是,一個鮮活而奇特的器官,每個人都獨一無二。」「我不是說過不准嘲笑他嗎?為什麼這髒東西在這裡?」旁邊有一塊動物的毛皮。
「他殺了我的父親。昨天在吊死猶太人的屋子裡,他自己說的。」
「等你回來,如果你願意,我幫你拔牙。」我說:「你要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他會一時間不道怎麼反應,然後他會抱你。接著你偷偷把紙條放在他手裡。你懂我的話嗎?」
他窄窄的鼻子、黑眼睛和寬肩膀比較像我,而不像他父親。有時候,我很遺憾沒能把他們父親的寬闊額頭遺傳給我的孩子。
我叫來奧罕,這一次沒有把他抱到腿上,直接親吻他的額頭、頭頂和臉頰,好久、好久。「現在,不要怕,也不要讓你外公看見,你去把這張紙交給布拉克。你懂了嗎?」
「是什麼祕密?」
「哈莉葉,帶男孩們去帆船碼頭,到可斯加的鋪子上買些適合煮湯的烏魚。拿這些銀幣和銅板去買魚,回來的路上買點黃無花果乾和櫻桃乾給奧罕,買些雞豆和核桃蜜餞條給席夫克。帶他們到處隨便逛,晚禱呼喚開始再回來,可是小心別讓他們著涼。」
「你安排與我在這裡相會,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奧罕看見我臉上的怒火。驚恐中,他溜下我的腿,跑出房間。或許他甚至有點高興惹麻煩的是席夫克。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紅通通、喘吁吁地回來。席夫克一隻手按著一條水果乾,另一手拿著一把劍。
好吧,晚禱開始之前,我會在吊死猶太人的屋子和你會面。盡快完成我父親的書。
「我怕。」
其二:你想傷害某人。譬如說,你想誹謗一個女人。於是你說某某女人犯下通姦,或者某某帕夏偷了一壺酒。我夢見的,你這麼說。靠著這個方法,就算人們不相信你,他們也忘不了這項罪惡的行為。
「你像女生一樣膽小,」席夫克說:「只敢從背後攻擊。」
「快點把它拿出去,丟回你發現的地方。馬上。」
我很清楚哈珊對我的每一件事都極為好奇,所以並不驚訝他知道我夢見丈夫的屍體。我懷疑的是,以斯帖讓哈珊閱讀我給布拉克的信。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叫以斯帖轉交給布拉克的回信。我的懷疑是否正確,你們比我還清楚。
「我的牙齒鬆了。」
他的手臭臭的,但我沒有說什麼。我把他的頭壓在胸前,給他一個長長的擁抱。他很快地暖和起來,像隻小貓那樣放鬆,開心地咕嚕低喃。
我獨自在房裡。外頭已經開始飄雪。我乞求阿拉的幫助,接著打開古蘭經,再一次閱讀「儀姆蘭的家屬」章節中的段落,上面聲明任何在戰場身亡、在阿拉之道上被殺害的人,都將回到祂身旁。我為自己亡故的丈夫感到安心許多。我的父親已經向布拉克展示過蘇丹殿下未完成的肖像了嗎?父親聲稱這幅肖像栩栩如生,任何人看見了,都會驚懼地轉開眼睛,彷彿那些試圖直接看進榮耀蘇丹殿下眼睛的人一樣。
「甚至比奧罕還多。奧罕還小,像隻小鳥兒,他什麼都不懂。你比較聰明,你能夠懂。」我親吻並嗅聞他的頭髮。「所以,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記得昨天你偷偷把一張白紙拿給布拉克嗎?今天你再做一次,好不好?」
其三:你想要某樣東西,但甚至不知道它是什麼。於是,你描述一場困惑的夢境。你的朋友或家人將馬上解釋夢的含意,告知你需要什麼,或者他們可以為你做什麼。比如,他們會說:你需要一個丈夫、一個孩子、一棟房子……
我想到某件事。我轉向以斯帖:她正像個胖娃娃似的,開心地享用玫瑰香蛋奶,顯然不可能察覺我心裡正在想什麼。
我站起身,推開他,開始朝他怒罵,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會感到失望。
我微微冒汗,想像布拉克驚異而認真地讚美我碩大的乳|房——不是埋頭研究我父親向他展示的魔鬼圖畫。不只是我的乳|房,而是彷彿為我的形體陶醉,他凝望著我的頭髮、我的脖子、我的全身。他對我著迷至極,不禁喃喃唸著年少時說不出口的甜言蜜語。從他的目光裡,我明白他多麼敬畏我的驕傲態度、我的舉止、我的教養、我耐心而勇敢地等候丈夫的決心,以及我寫給他的美麗信箋。
讀完第二遍之後,我振作精神,用詢問的眼神凝視著以斯帖。但她沒說什麼關於哈珊或布拉克的消息。
「所以,你好愛你的母親,對不對?」
「對。」
「席夫克用叔叔的紅劍打我。」
「你們沒有父親了,他不會回來了。」我抽噎著說:「你們是孤兒,你們不懂嗎,你們是雜種。」我哭得很淒慘,真怕他們在裡面會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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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克跨進大門,看見我,再往前走幾步,然後停住。我們隔著五步的距離站著,互相對視。他看起來比我從窺孔裡見到的,更健康而強壯。周圍一片寂靜。
哈莉葉通知說以斯帖來了的時候,我正把昨天洗好晾在外頭的衣服折好收起來……或者,我打算這麼告訴你們。可是我何必說謊?好吧,當以斯帖抵達時,我正透過櫥櫃裡的窺孔偷看父親和布拉克,一邊不耐煩地等待布拉克和哈珊的信件,所以,我滿腦子都在想她。這時我感覺到父親的死亡恐懼是合理的,而且明白了布拉克對我的興趣不是永遠的。他之所以戀愛是因為想要結婚,因為他想結婚,所以很輕易地墜入愛河。若不是我,他也會愛;若不是我,他也會娶別人,並且留意在娶她之前先愛上她。
突然間事情變了。席夫克從我腿上滑下去,哭了起來。這孩子為什麼現在要哭?好吧,我承認,我一定是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打了他一巴掌。我不希望任何人覺得我很無情。可是他怎麼能這樣胡亂批評一個我計畫要嫁的男人——而且,心中正是為了這些孩子們好。
「可是以斯帖,看在上天的份上,誰會想娶一個帶著兩個小孩的寡婦?」
其一:你想要某樣東西,但就是不能開口要。於是你說你夢見它,這麼一來,你可以要求想要的東西,卻不必真的開口。
我們痛哭了很久。哭泣軟化了我的心,我感覺到之所以哭,是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我們相擁而泣,躺在捲收起來的床墊上。席夫克把頭塞進我的雙乳間,彷彿在睡覺。有時候他會這樣窩在我身旁,好像我們連在一起,不過我可以感覺得出他並沒有睡著。若不是因為我的心思被樓下的事情盤踞,很可能就這樣與他們一起睡著了。我聞到煮橘子的香甜氣味。我猛然從床上坐起,發出聲響吵醒了男孩們。
他用溫柔的語氣說了許多動聽的話,譬如觀看一幅圖畫墜入愛河的故事,以及他為我受了多少痛苦折磨。我注意到他慢慢接近我的樣子;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飛入我的內心,點燃我的記憶某處。稍後,我將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咀嚼。不過此刻,他言語的魔力灌入我的五臟六腑,我不禁全心全意投向他。讓他承受了十二年的痛苦,我覺得充滿罪惡。好一個甜言蜜語的男人!布拉克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像個無辜的孩子!我可以從他眼中讀出這一切。他深愛著我的事實讓我信賴他。
有時候在我的夢中,飽受痛苦的丈夫向我展示他的。我慢慢看清楚,我的丈夫掙扎著撐起被波斯弓箭刺穿的身體,直挺挺地朝我走來。然而可悲地,我們之間有一條河。他從對岸呼喊我,傷痕累累、渾身是血,我注意到他勃起了。如果公共澡堂的那位喬治亞姑娘說的是真的,如果那老巫婆所說「啊,它變得那麼大」有幾分真實,那麼我丈夫的並不算太大。如果布拉克的更大,如果昨天當布拉克拿起我派席夫克送給他的空白紙片時,我在他腰帶下看見的巨大東西,那真的是的話——絕對是的——我擔心我將承受極大的痛苦,如果它進得了我的體內。
「他是殺死父親的人。」
「我不要去送這個。」他說:「我怕布拉克.埃芬迪,他是殺死我父親的人。」
他們裹上厚衣服出門離開,屋子裡的安靜讓我愉快。我上樓拿出公公親手打造、丈夫送我的小鏡子。我一直把它藏在枕頭套間,聞起來有薰衣草的香味。我掛起鏡子。如果我站遠一點照鏡子,輕巧地擺動,可以看見自己全身。我的紅色細棉背心很適合我,但我也想穿母親嫁妝裡的一件紫色短衫。我拿出開心果綠長袍,上面有外婆刺繡的花朵,把它穿在身上,可是我不喜歡。正當試穿紫色短衫時,我感到一陣寒意。我打了一個哆嗦,蠟燭的火焰隨之顫抖。最外面,當然了,我想穿我的狐毛滾邊外出罩袍,然而最後一分鐘我改變了主意。我悄悄穿越大廳,拿出母親送給我的一件又長又鬆的碧藍色羊毛罩袍,穿上它。就在這時,我聽見門口有聲音,一時陷入驚惶:布拉克要離開了!我飛快地脫下母親的舊袍,換上那件紅色的狐毛滾邊。衣服的胸口繃得很緊,不過我喜歡。接著我披一條最柔軟、最潔白的頭紗,垂覆在面前。
「呼——哼——」
「你看到這張紙了嗎?你要去外公那邊,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把紙放在布拉克.埃芬迪的手中。你懂嗎?」
我凝望天花板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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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男孩們揮劍互擊的聲響,一面掙扎著壓抑心中醞釀的恐懼和焦慮。我走進廚房,對哈莉葉說:「我父親最近一直想喝魚湯。或許我該派妳去帆船碼頭。妳能不能去拿幾條席夫克喜歡吃的水果乾出來,給孩子們一些?」「那是『對』的意思嗎?」
「席夫克告訴你的,是不是?」我說:「快點,下樓去,叫他過來這裡。」
「不,我這麼做是想見到妳。我想了妳十二年。摘下妳的面紗,親愛的,只要再讓我看妳一眼。」
「你如何記著我?」
我們擁抱。我覺得好愉快,一點也不感到罪惡。我放任自己被甜蜜的情感帶走。我把他抱得更緊。我讓他吻我,而我也回吻他。當我們親吻時,彷彿整個世界籠罩在一道和煦的黎明微光中。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像我們這樣互相擁抱。我恍惚地回憶起,愛情應該就是這樣。他把舌頭伸進我嘴裡。我徹底心滿意足,好像整個世界浸淫在幸福的光芒下。我無法想像任何不好的事情。
「帶著痛苦,因為當我想起妳時,不禁會想,我所記憶的並不是妳,而是一個幻想。妳記不記得,我們童年時經常討論胡索瑞夫與席琳,他們見到彼此的形象之後便墜入情網,記得嗎?為什麼席琳第一次看見胡索瑞夫的圖畫掛在樹枝上時,並沒有立刻愛上英俊的他,而必須看了三次之後,才陷入愛河?妳以前經常說,在神話故事裡,凡事都要發生三次。而我則爭辯說,當她第一次看見圖畫,愛苗一定已經滋生。但誰有能力把胡索瑞夫畫得足夠真實,讓她能愛上他,或者足夠精準,讓她能認得他?我們從沒討論這一點。過去的十二年,如果我能擁有一張寫實的肖像,描繪妳秀麗無雙的面容,或許就不會受這麼多折磨。」
「對。」
「看妳笑得多甜呀,我親愛的。」她說:「別擔心,最後一切都將圓滿收場。伊斯坦堡充滿了有錢的紳士與帕夏,願意交出他們的靈魂只為了娶一位像妳這樣有才華的絕代佳麗。」
我把信折了好幾折,塞進他無助而順從地伸出的小手中。阿拉,求您幫助我,不要讓這些沒父親的孩子到頭來只能自己保護自己。我牽著他的手,護送他到門邊。到了門口,他懼怕地望了我最後一眼。
我們描述的夢境從來不是在睡眠中真正看見的那些。當人們說他們「看見了」,只不過是描述自己白天所作的「夢」,而且總是有隱藏的用意。只有白癡才會一五一十地描述夜晚作的夢。如果真的這麼做,大家都會嘲笑你,或者總是把夢境解釋為一個厄兆。沒有人把真正的夢當真,包括那些作夢的人。或者,拜託,你們會嗎?
聽見父親提到那些肖像裡的異教紳士為「我們」,布拉克和我一樣驚訝嗎?我從窺孔望出去,看見布拉克的臉如此蒼白,一時間非常震驚。我黝黑的愛人,我受苦的英雄,你是因為徹夜思念我而無法入眠嗎?是這個原因使你臉上的紅潤消失無蹤嗎?
我離開櫥櫃的黑暗角落,輕聲走進走廊對面的房間。在那裡,我從箱子裡拿出紅色細棉背心穿上。他們已經攤開了我的床墊,正在上頭嬉戲吵鬧。
「我已經嫁人了,我在等待丈夫的歸來。」
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前一天,你們知道,我不經意告訴父親夢見自己的丈夫已經死了。事實上,等待丈夫從波斯戰場回來的過去四年中,我時常短暫地夢見他,夢裡也有一具屍體,不過是他的屍體嗎?對我而言始終是個謎。
「我不要他。我寧願回我們的屋子,和哈珊叔叔一起住,等我的父親。」席夫克膽大包天的說。
「叫席夫克去。」
「媽媽,妳為什麼要穿上紅色背心?」席夫克問。
「什麼事?」
「我們不是雜種。」席夫克哭哭啼啼地說。
「他說了什麼?」
「『我殺了你的父親。』他說。『我殺過好多人。』他說。」
我從窺孔看著他踩著不確定的步伐走向沙發,來到我父親和布拉克身旁。他停下來,遲疑了幾秒——不確定該怎麼做。他轉頭望向窺孔尋找我。他哭了起來。不過鼓起最後一絲力氣,他終於順服地坐上布拉克的腿。聰明得足以做我孩子父親的布拉克,發現坐在他腿上的奧罕沒來由地哭泣時,並沒有慌亂,而檢查男孩的手裡是否有任何東西。
布拉克與哈珊同樣為愛我所苦。布拉克消失了,十二年來四處旅行。另一個人哈珊,則天天寫信給我,在信紙的角落畫上飛鳥和瞪羚。一開始我很懼怕他,但是之後,我愛上閱讀他的信,一遍又一遍。
「像妳這樣的寡婦?好多,一大堆男人。」她說,用手比畫出一大堆人。
「有。」他微笑著說:「父親沒有hetubook•com.com回家,最後我娶了妳。」
「我的牙齒鬆了。」奧罕說。
「去吧,跟你弟弟去玩『劍士』。」
我再度閉上眼——阿拉,這不是我自己的欲望——在我的腦海裡,布拉克輕巧地接近我,黑暗中,我可以感覺到他在身旁。忽然,我感覺他從身後過來,親吻我的頸背、我的耳垂,我可以感覺到他有多麼強壯。他結實、雄偉而挺拔,我可以倚靠著他。我覺得很安全。我的頸背發癢,乳|頭硬了起來。在黑暗中,我閉著眼,好像可以感覺到他脹大的部分就在身後,貼近我。我頭昏目眩,卻也十分好奇。
她拿出信,我從她手裡抓過來。哈莉葉退到一個角落,免得礙事,然而她還是可以聽見我們每一句對話。為了不讓以斯帖看見我的表情,我轉身背向她,首先閱讀布拉克的信。當我想到吊死猶太人的空屋時,打了一陣哆嗦。「別怕,莎庫兒,任何狀況妳都處理得來。」我對自己說,接著開始讀哈珊的信。他已經近乎發狂:
我對父親感到憤怒,他故意設計讓我沒辦法再嫁人。我也受夠了他叫細密畫家模仿法蘭克大師所繪的那些圖畫。而我更厭惡他老是對威尼斯念念不忘。
同時,我的另一半心思專注地傾聽父親與布拉克之間漫出的談話。
「我的黑眼女孩,我的厄運美人,我的絕代佳麗,我被奈辛耽擱了時間。我這頭死豬丈夫,用堆廢話來煩我。」以斯帖說:「妳沒有丈夫跟妳無聊胡扯,我希望妳能珍惜這一點。」
席夫克在廚房吃的時候,我和奧罕上樓去。我把他抱到腿上,親親他的脖子。
「我們可以用父親的舊劍嗎?」
此刻,當我把眼睛放上洞口,在他臉上看見折磨他的憂慮。當下我感到既罪惡又驕傲,他為我受了這麼多苦。布拉克傾聽我父親的話,凝視一張為書本所繪的插畫,表情天真無邪像個孩子。就在那時,當我看見他像個孩子般張開嫩紅的嘴,陡然間,是的,我想把自己的乳|房放進他嘴裡。我用手指撫摸他的頸背,勾纏他的頭髮,而布拉克則會把頭放在我的乳|房間,就像我自己的孩子常做的。他會歡愉地把眼珠子往後滾,吸吮我的乳|頭:等他明白只有在我的溫柔中才能找到平靜,他將永遠離不開我。
我摘下面紗。他靜靜觀察我的臉,默默望進我眼眸深處。我感到很高興。
如果你們反對,心裡暗想:「這裡的愛又是怎麼一回事?」我同意你們。並不是因為這些年來,當我們在同一個屋簷下等待我丈夫歸來時,我沒有注意到這個男人是多麼可悲、軟弱而自私,而是以斯帖告訴我他賺了很多錢——我總是可以從她挑起的眉毛看出她所言是真是假——既然他有了錢,過去那個自負、傲慢的哈珊想必已經消失,顯露出他吸引我的黑暗、邪靈般的特質。從他固執不斷寄給我的信中,我發現他的這一面。
「下樓去,叫哈莉葉填飽你們的肚子。」
布拉克.埃芬迪還沒有離開,當然。是我杞人憂天。如果現在出去,我可以告訴父親剛才和孩子們去買魚。我像貓一樣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
也許你們還不知道布拉克是個高瘦英俊的男人。他有著寬闊的前額、一雙眼和一個挺直優雅的由鼻子。他的手如童年時一樣修長,指頭靈活而敏捷。他的身體瘦長有力,站得又高又直,肩膀很寬,又沒有挑水夫那麼寬。年紀輕的時候,他的身體和臉尚未完全定型。十二年後,當我從我的黑暗避難所第一次望見他時,立刻明白他已經達到了某種完美。
夢有三個好處:
透過隨口描述的一場夢,我暗示丈夫可能真的死了。雖然父親起初不認為它可以證明事實,然而從葬禮回來後,他忽然信服了,並做出我的丈夫確實已經死了的結論。因此,大家不僅相信過去四年來我永垂不朽的丈夫死在一場夢中,而且確實深信不疑,就算正式公告他的死訊也比不上夢的說服力。直到那時,男孩們才真正明白他們沒有了父親;直到那時,他們才真正開始悲傷。
「你好冰,我的寶貝。」我說:「把你的漂亮小手交給母親,讓我弄暖它們……」
我關上門——喀嗒——像個幽魂。我安靜地穿越庭院,來到街上後,轉頭朝房子看了一眼。隔著面紗望去,它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們的房子。
他們很快發現我並不是真的生氣。我悄悄把席夫克拉到一旁,來到黑暗櫥櫃的一角。我把他抱到腿上,親親他的頭和頸背。
倚著牆,我站在黑暗裡很長一段時間。我想著自己,想著我該怎麼做,想著心底逐漸增強的恐懼。整段時間裡,我不時聽見樓上傳來席夫克與奧罕的嘰嘰咕咕。
「比誰都愛?」
「我要我的父親。」他哭著說。
「那是屍體。」奧罕說:「席夫克在馬路上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