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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紅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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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我的名字叫布拉克

三十六 我的名字叫布拉克

莎庫兒把自己關進孩子們睡覺的房間。我豎耳傾聽屋裡的聲響,四周不時傳來細微的吱呀聲。莎庫兒與席夫克開始低語交談,她煩躁地用一聲「噓!」打斷它們。我聽見井邊的石板路上傳來一聲嘎嘎作響,但一會兒就消失了。稍後,一隻海鷗嘎嘎粗吼著降落在屋頂上,轉移了我的注意。然而,牠也很快地和周遭環境一起沒入寂靜。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走廊另一頭突然傳來悶聲嗚咽:哈莉葉在睡夢裡哭泣。她的嗚咽化為一陣咳嗽,接著倏然中止,再一次把屋子歸還給深邃、恐怖的死寂。沒多久,我感覺好像有一個入侵者在我死去的恩尼須帖房裡走動,我僵住了。
我走出房間幫她。我們一起用力拉扯窗戶,最後兩人同心協力一推,百葉窗卻整個鬆脫,掉入下方的庭院裡。陽光和冷風迎面襲來,我們一時之間呆楞住了。接著,莎庫兒放聲尖叫,掏心挖肺地哭了起來。
「你還沒有告訴我們,誰將是這位書法抄寫家。」
「如果你要這樣惹你的母親生氣,別期待我會疼愛你!」我吼回去。
「已經一個星期了。我在高雅.埃芬迪遇害後三天回來的。」
平常我總覺冷清的遊行廣場,此時卻顯得隔外忙碌。每當議會召集時,通往議會宮廷的請願者門前總會排滿請願的人,然而此刻沒有半個人影,穀倉附近也沒有任何人走動。雖然如此,我卻似乎聽見不絕於耳的喧嘩聲從各處蔓延傳來,從病院的窗戶、木匠的工匠坊、麵包店、馬廄、柏樹叢間,以及牽著馬匹站在中門口的馬夫。我把自己的驚惶失措歸因於即將通過中門,或稱致敬之門(我帶著敬畏仰望它的尖塔),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穿越它。
「願真主憐憫他,願他在天堂安居!」他慈愛地說。為什麼我要在話裡加入「今天早上」,反而愚蠢地把自己牽扯進去?我在他手裡放了另一枚金幣,和昨天我給他的那些一模一樣。我請求他在每日例行祈禱的召喚開始前,為死者朗誦禱詞,並派他的弟弟上街去向全區居民宣布死亡的消息。
「那麼,他向你透露過書本的內容是什麼嗎?」
「他走了,走了,走了,我親愛的父親走了!」莎庫兒哭叫。
我們並不像繼父與繼子那樣互相大吼,反而像是站在一條滾滾急流岸邊交談的兩個男人。莎庫兒踏進走廊,用力扯開窗戶上的木栓,想要推開百葉窗,讓鄰居們能更清楚地聽見她的哭喊。
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死,一旦經由她的哭喊公開宣布之後,頓時轉化為強烈的至怨哀痛。無論出於真誠還是偽裝,妻子的哭泣讓我難過。不自覺地,我也哭了起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真誠地出於悲傷而哭,或者只是因為怕別人指責我害死了恩尼須帖,所以假裝哀痛。
一樓莎庫兒的秀髮落在她的枕頭上,彎曲成一個草寫的阿拉伯字母「vav」。棉被下仍殘留著她的餘溫。我們可以聽見她與哈莉葉正一起啜泣哭號。她居然能夠尖叫得好像她父親是真的意外暴斃,如此不可思議的虛假。我覺得自己好像根本不認識莎m.hetubook.com.com庫兒,好像她被一個陌生的邪靈附身。
我在大廳遇見莎庫兒,我們深情地擁抱。被哈莉葉的尖叫聲嚇醒而跳下床的孩子們,站著一動不動。
「如果他們來的話,將和我們一起為他的死悲傷悼念,用這種方式為我們分擔哀痛。」
在財務總督的眼中,我已故的恩尼須帖已經被貶為某種下等人,製作出一系列奇怪、毫無價值的展示圖畫,絲毫不值得他所得到的酬庸。財務總督是否認為我謀殺了一個不誠實的蠢蛋,是為了想娶他的女兒為妻,或者為了別的原因——比如說,賣掉金箔換錢?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得出我的案子即將了結,因此我鼓起最後的勇氣,緊張地開口,試圖洗刷我的罪名:我告訴他,我的恩尼須帖曾向我透露,殺害可憐的高雅.埃芬迪的凶手,可能是他雇用的其中一位細密畫師。我簡單扼要地告訴他,我的恩尼須帖對橄欖、鸛鳥和蝴蝶三人有所懷疑。我沒有太多證據,也不是很有自信。語畢,我感覺財務總督認為我只不過是一個不要臉的愚蠢造謠者。
我很高興孩子們聚精會神地觀看每一件細節,沉浸在哭泣後的平靜中。我感覺自己是一家之主,有妻有子,有一個溫暖的家。
是的,我告訴他一切,自然而然地說了出口。我再一次見到我死去的恩尼須帖、我與莎庫兒的婚姻、哈珊的恐嚇、恩尼須帖的書正面臨的窘境,以及圖畫中隱含的祕密,說著說著,我慢慢恢復了鎮定。我很確信,唯一能解救我脫離陷阱的,便是把自己交給蘇丹殿下,世界的庇護,仰賴他無窮的正義和關愛,因此我毫無保留。明瞭我所說的一切,並把我交付給酷刑者和劊子手之前,財務總督是否會把我的故事直接傳達給蘇丹殿下?
踏進議會廣場,我們立刻被一股深沉的寂靜包圍。我感覺到太陽穴和頸部的血管狂跳。這片我的恩尼須帖和其他拜訪過宮廷的人津津樂道的區域,像一座優美無匹的天堂花園,在我面前展開。然而,我並沒有感覺到進入天堂的狂喜,反而充滿了戰慄與虔敬。我感覺自己只不過是蘇丹殿下的一個卑微僕役,而此刻,我更徹底明瞭,蘇丹殿下確實是凡間世界的根基。我瞪視著悠遊於青蔥草木間的孔雀、鍊在噴泉上的黃金杯子,以及身穿綢緞長袍的大宰相傳令官(他們走動的時候雙腳似乎都不接觸地面),感到自己無比榮幸,能夠效忠我的王國。毫無疑問地,我將會完成蘇丹殿下的祕密書本,而其中未完成的圖畫就夾在我的手臂之下。我茫然地尾隨裁縫師,眼睛緊盯議會高塔,像被下了符咒般迷亂失心,此刻,恐懼已取代了極致的敬畏。
「立刻向工匠坊宣布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死訊。」財務總督說:「我要全體藝匠工會參加他的葬禮。」
傳道士稱為「家」的,是牆壁上的一個小洞,與它接鄰的是一座最近新興的典型清真寺,有著巨大圓頂和寬敞的庭院;與這座招搖浮誇的建築物相比,傳道士的家實在小得丢人現眼。這位和*圖*書傳道士,依照我最近觀察到的潮流,正一點一點擴張他冰冷、窄小、所謂「家」的老鼠洞,把邊界往外延伸,進而霸占了整座清真寺,並且毫不在意自己的太太在庭院盡頭的兩棵栗樹中間,拉起一條曬衣繩,大剌剌地掛上骯髒褪色的濕衣服。我們躲開兩條兇猛野狗的攻擊,牠們,就如伊瑪目.埃芬迪一家人一樣,跑進庭院占地盤。傳道士的兒子拿出棍子把狗趕走之後,留下我和傳道士兩個人,我們退到一個隱蔽的角落。
然而到最後,財務總督卻特別指示,我們必須向工匠坊隱瞞恩尼須帖離奇死亡的細節,這使得我的精神為之一振,並視其為他相信我的故事的暗示。財務總督留下了圖畫,接著我穿越致敬之門——稍早感覺像天堂之門。經過守衛的嚴密檢查後,我走出城門,頓時全身放鬆,好似一個離家多年重返家園的士兵。
「是的,閣下。」
我模仿她喃喃自語地啜泣,雖然並不清楚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我很擔心鄰居們不知道會怎麼看我,他們此刻想必正從自己的屋子、門縫後面、百葉窗間隙中觀察我們,我不知道自己的舉止是否合宜。我放聲哭泣,無論悲傷是否真誠、無論會不會被指控謀殺、無論哈珊和他的手下有何計謀,在哭泣中,所有的懷疑和恐懼都被淚水洗去。
來到城門邊,我不敢望向人們說劊子手隨時待命的地方,也無法向城門的守衛隱藏我的躁慮不安。他們質疑地瞥了一眼我手裡的一捆裝潢織錦布,我故意帶著這個道具,讓旁人以為我是在協助我的裁縫兼嚮導。
「不要怕。」我說:「你母親是哭給鄰居聽,好讓他們知道你外公過世了,並準備來我們家致哀。」
「我怕。」奧罕說。他望了我一眼,好像在請求我准許他可以哭。
我把圖畫一張張收好,放進一個卷宗夾,穿上厚重的罩衫,飛快逃出屋外。我直直地朝鄰近的清真寺走去,假裝沒看見一個鄰居——一位老婦人牽著一個流鼻涕的小孫子,小孩顯然對於突如其來的出遊感到歡欣鼓舞:他們聽見了我們的哭喊,興沖沖趕來分享我們的哀傷。
「你的意思是,你的恩尼須帖.埃芬迪一整年來,一直在繪畫一本尚未寫出來——一本不存在的手抄本?」
官員離開去通知財務總督時,我嚇出一身冷汗。這位財務總督,根據我恩尼須帖的說法,不但從來不離開蘇丹殿下身旁,有時甚至親自替他鋪設膜拜墊,一直是蘇丹的心腹大臣。他有可能離開宮廷裡嚴禁的安德倫宮殿來看我嗎?派遣一位信差替我傳話至皇宮深處,已經夠不可思議了。我暗忖著榮耀的蘇丹殿下大人可能身在何方:他是不是在海邊的某座行館休憩?還是在後宮?財務總督陪在他身邊嗎?
「我還沒見過,可能被那異教凶手給藏在某處。天曉得,可能現在就在他家裡。」
趁著每一段寂靜,我研究面前的圖畫,想像畫紙上的顏色分別出自熱情的橄欖、美麗的蝴蝶與亡故的鍍金師之手。我忍不住想學學恩尼須帖對著圖畫大喊:「撒旦!」和-圖-書或「死亡!」但恐懼阻止了我。不僅如此,這些插畫讓我心煩意亂,因為儘管我的恩尼須帖再三堅持,我卻實在寫不出一則可以配合它們的適當故事。而且,慢慢地,我愈來愈肯定他的死亡與這些圖有關,因而感到焦躁不安。之前,為了找機會接近莎庫兒,我一邊聆聽恩尼須帖的故事,一邊已經仔細端詳過這些插畫不知多少遍了。如今她已成為我的合法妻子,我何必再這麼認真地研究它們?我腦中一個冷酷的聲音回答:「因為就算她的孩子已經熟睡,莎庫兒仍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床鋪,與你共眠。」我在燭光下盯著圖畫等了很久,希望我黑眼珠的美人會來找我。
我緊張得或罪惡得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點頭。這時候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在財務總督訝異而同情的目光下,一顆淚珠緩緩滑下我的臉頰。能夠身處宮殿中、能夠讓財務總督為了與我說話而離開蘇丹殿下、能夠如此接近他,我不禁莫名地深受感動,恍惚失神。淚水從我眼眶奔如泉湧,但我絲毫不覺得難堪。
我們退到一側,和大家一起等待。偶爾,我們聽見財務官員提高音調,質疑帳目有誤,要求澄清;接著會聽見,比如說,一位鎖匠禮貌地答話。屋裡的聲音始終保持低語,連庭院裡鴿子的撲翅聲,迴盪入我們上方的穹窿,都比謙卑藝匠的微小請求還要大聲。
「我亡故的恩尼須帖尚未完成書本的內文。他期待我幫他完成。」
到了早晨,我被哈莉葉的慘叫聲驚醒,抓起燭台,衝進走廊。我以為哈珊帶著手下突襲了我們家,正思量著該把圖畫藏起來,不過立刻明白哈莉葉是受莎庫兒的吩咐尖叫,透過這種方式向孩子和鄰居們宣布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死訊。
「我親愛的孩子,」他說:「我沒聽錯吧:你的恩尼須帖過世了?」
「這裡有九幅。」他說:「當初的安排是要製作一本十幅圖畫的書。恩尼須帖.埃芬迪從我們這裡拿走的金箔,比用在上面的還多。」
由於蘇丹殿下將委託我恩尼須帖編書的資金帳款交由財務總督管理,因此我必須第一個向他報告凶殺事件。為了這個目的,我前往拜訪一位室內裝潢師,他是我已逝父親的親戚,從我小時候就一直在冷泉門對面的裁縫店工作。找到他後,我親吻他滿布斑點的手,懇切地解釋說我必須晉見財務總督。他叫我在一旁等著,周圍有幾個頭髮日益稀疏的學徒正在縫製窗簾,他們把鋪在腿上的彩色絲綢層疊縫起來。接著,他要我跟隨一位裁縫總管的助理,我得知這位助理正準備前往皇宮丈量尺寸。穿過冷泉門,當我們爬上遊行廣場時,我知道自己能避開聖索菲亞清真寺對面的工匠坊,還好,否則我將不得不向諸位細密畫家宣布這件凶殺案。
「盡情地哭吧,我親愛的孩子。」財務總督說。
她從我的懷裡脫身,走向她父親身旁,開始哭泣。
隨之而來一陣沉默,財務總督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彷彿替我的話和我的命運感到難堪。他把注意力轉回折疊桌上的圖畫。
「我hetubook.com.com的恩尼須帖,願他安息,堅持這本書不僅要呈現蘇丹殿下的財富,也必須顯示他的精神與道德力量,同時還包括他不為人知的憂愁。」
他望著我,想察看我是否有任何反對意見。借他的重視壯膽,我表達我的憂慮,關於究竟凶手是誰,殺害我恩尼須帖與鍍金師高雅.埃芬迪的動機又是什麼?我暗示整件事可能牽涉到艾祖隆傳道士的信徒,以及那些意圖破壞舉行音樂舞蹈的苦行僧修院的人。看見財務總督臉上露出懷疑的神情,我連忙繼續說明自己更多的猜測:我向他報告,受邀為恩尼須帖.埃芬迪的書本繪畫和上色,不但可以得到金錢報酬,更是至高的光榮,因此很可能導致細密畫師之間產生無法避免的競爭和嫉妒;單單是這個計畫的祕密性,很可能已經煽動起各種仇視怨恨與勾心鬥角。話才出口,我便緊張地感覺到財務總督開始對我起疑——跟你們現在一樣。我親愛的阿拉,我懇求您賜予正義,只此而已。
「恩尼須帖.埃芬迪今天早上過世了。」
「他們來的話又怎樣?」席夫克問。
「外公不是今天早上死的,他昨晚就死了。」席夫克說。
「是你殺了我的外公嗎?」席夫克大吼。
我帶孩子們回到他們的房間。「把你們的睡衣換下來,你們會著涼。」我說,朝床緣坐下。
「我弟弟有一個半盲的好朋友,我們幾個人可以替亡者施行最終的淨身沐浴。」他說。
莎庫兒終於屬於我了,我彷彿以哭喊和眼淚來慶祝。我把啜泣中的妻子拉向自己,不顧淚流滿面的孩子們正走向我們,溫柔地親吻她的臉頰,深深嗅聞那股我們年少時的杏仁樹香氣。
在一位主動迎向我們的皇家隨侍陪伴下,我們戒慎恐懼而作夢似地,穿過議會殿堂及寶庫。我感覺自己好像不但看過這個地方,甚至瞭若指掌。
「你們的外公過世了。」莎庫兒對他們說:「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我都不准你們再進入那個房間。」
還有誰會比一個瞎子和一個智障更適合清洗恩尼須帖.埃芬迪的屍體呢?我向他解釋葬禮儀式的禱告將在中午舉行,會有許多宮廷、公會和神學院的重要人物及群眾參加。我不打算向他解釋恩尼須帖.埃芬迪的臉孔和破爛頭顱的狀態,因為我很早就決定這件事必須向更高層的人稟報。
經過昨天的離婚過程,加上我們沒有請他主持婚禮儀式——他想必對此懷恨在心——我可以從他臉上讀出:「看在老天的份上,現在又有什麼事?」
輪到我之後,我走進財務總督的拱頂小室,發現裡面只有一名官員。我很快地向他解釋,我有一件要事必須親自呈交財務總督:蘇丹殿下委託製作且本人極為重視的一本書。財務官員被我手裡的東西吸引,抬起眼睛。我拿出我恩尼須帖書本中的圖畫給他看。我注意到這些奇異的圖畫、它們驚人的特殊性,讓他心裡微感驚突。我連忙向他報告我恩尼須帖的名字、稱號和職業,並補充說明他因為這些圖畫遇害。我講得很快,心裡明白如果沒有機會稟報蘇丹殿下就離開宮殿,我自己和-圖-書將被控謀害了恩尼須帖。
「蘇丹殿下的肖像在哪兒呢?」
「我親愛的孩子,你剛剛解釋說你才回伊斯坦堡沒多久。」
過了很久,我接獲召見。這麼說好了:我毫無頭緒地被帶著走,根本沒時間感到害怕。儘管如此,但看見站在門邊的絲絨製造師露出尊敬和驚愕的表情時,我陷入恐慌。我跨步進房,當場嚇得說不出話來。他頭上戴著一頂只有他和大宰相才能穿戴的金線刺繡頭巾;沒錯,我面前的人就是財務總督。他正凝視閱讀桌上剛才官員從我那兒拿進來的插畫。我感覺好像那些圖畫是我畫的。我親吻他長袍的下襬。
「這些我都了解,但是,這些狗和樹,難道是奧斯曼王朝最珍貴、最重要的事物嗎?」他說,朝圖畫揮手。
「那個異教凶手想必偷走了最後一幅圖畫,那上面使用了許多金箔。」我說。
我們帶著孩子們,一起走回屍體安置的地方。我說:「拉伊拉亥伊拉拉,萬物非主,唯有真主。」彷彿不是對著一具放了兩天的發臭屍體說,而是向一位垂死的人重述伊斯蘭的誓言。我希望我的恩尼須帖嘴裡含著這句話上天堂。我們假裝他複誦了這句話,然後微笑著凝視他幾乎全毀的臉和全爛的頭。一會兒後,我打開雙掌高舉向天堂,背誦「雅辛」章節中的句子,其餘的人則安靜地聆聽。莎庫兒拿出一塊準備好的乾淨秒布,我們小心地用它綁緊恩尼須帖的嘴巴,溫柔地閤上他腫爛的眼睛,然後輕輕把他的身體轉向右邊側躺,擺好他的頭,讓他面朝麥加的方向。莎庫兒在她父親身上蓋上一條乾淨的白色被單。
「內容正是蘇丹殿下要求的:他要一本描繪出穆斯林曆的第一千年的書。透過書中呈現的軍事力量和伊斯蘭的驕傲,加上崇高奧斯曼王朝的權力與財富,讓閱讀此書的威尼斯總督心寒膽顫。這本書意圖敘述和描繪我們領土中最珍貴、最重要的事物。因此,如《面相術論》這本書一樣,此書中央將置入一張蘇丹殿下的肖像。不僅如此,由於這些圖畫是依照法蘭克技法繪成的法蘭克風格,它們必然會激起威尼斯總督的敬畏,使他渴望與我們為友。」
我們通過一扇大門,進入一間稱為舊議會廳的房間。巨大的穹窿下方,我看見眾多藝匠大師們拿著布匹、皮革、銀劍鞘和珍珠母貝嵌的箱子。我推測這些人來自蘇丹殿下的藝匠公會:製權杖匠、製鞋匠、銀匠、絲絨製造師、象牙雕刻師,以及製弦琴師。他們全都等在財務總督的門外,準備提報各項請願,如工資、材料領取或是請求進入禁絕外人的蘇丹私人宮殿,以便丈量尺寸。我很高興人群中沒有繪畫家。
我又啜泣又抽噎。雖然自認過去十二年來我已經成熟了不少,但此刻,如此接近蘇丹,接近帝國的中心,一個人很快明白自己不過是個孩子。我不在乎外頭的銀匠或絲絨製造師是否聽見我的啜泣,我知道我將向財務總督徹底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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