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我的名字叫布拉克
「那幅畫,屬於赫拉特前輩大師的風格,場景中,痴情狂戀的胡索瑞夫騎著馬,來到席琳的夏宮窗下等待。」
「您確實看見了,對不對?」
他這麼說,有點想要轉變話題,好像一位權威人士儘管很高興聽見阿諛諂媚,卻隱約覺得不妥。
「除了裂鼻馬和中國繪畫之外,書中的魔鬼也是由蒙古部落帶進波斯,再從那兒一路傳至伊斯坦堡。你們大概都聽說過,這些惡魔是邪惡的使者,由地底深處的黑暗勢力派遣而來,攫取人類的生命及一切珍貴事物,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把我們帶入黑暗與死亡的陰間世界。在陰間世界裡,無論是雲、樹、物品、狗或書,都有自己的靈魂,會說話。」
我確信狡猾的侏儒正躲在某個暗處觀察我們。我轉動肩膀,左顧右盼,好像在搜尋他,但眼睛仍牢牢對準奧斯曼大師。他是真的瞎了嗎?或者只是努力想說服全世界,包括他自己,他真的瞎了?我曾聽說設拉子有一些天分不足、能力不夠的年邁大師,老年後佯裝失明,藉以激起人們的尊敬,避免別人提及他們的失敗。
我看見他臉上明顯地溢滿了驕傲。權威之士的嚴峻神情,如今已取代好一陣子以來彌漫他臉上的陰影和蒼老。
但許久之後,我依然理不出半點頭緒。為了平撫心裡激盪不止的惡魔,轉移腦中猶豫不決的邪靈,我從箱籠裡隨便抽出幾本書卷,漫無目標地翻看彩繪的書頁。
他低頭望向圖畫。看不見他臉上有絲毫驚醒的火花,我開始耐不住性子。「這匹馬的鼻子就跟我恩尼須帖書裡的模一樣。」我大聲叫嚷。
財務總督與司役依照繁文縟節打開大門後,清晨的冬陽從皇家安德倫禁宮的庭院,漫入室內,由於我的眼睛早已習慣寶庫裡柔和的紅色氛圍,這道光線頓時讓我覺得刺眼恐怖。我僵立原地,奧斯曼大師也一樣。似乎如果我稍微一動,隱藏在寶庫濕霉、塵埃、凝結的空氣中、我們尋尋覓覓的線索,就會倏然溜走。
奧斯曼大師說出這段最後的聲明,像是一位絕望而虛弱的帕夏,因為戰敗即將面臨斬首,行刑前吐露心中最後的遺志。他打開耶子米.阿甘擺在他面前的書冊,用斥責的聲音命令侏儒替他翻書頁。嚴峻的指控語氣,讓他剎時又變回全工匠坊熟悉的繪畫總督。
「所以,我恩尼須帖書裡的馬圖,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為什麼不久前我誠心誠意體會的敬畏感受,卻在開口後變成虛偽奉承?當一位才華與技巧令人們驚嘆的大師接受讚美時,是否不得不拋掉權威和影響力,甚至變得有點可悲,才可能聽到誠懇的話語?
「你有沒有看見,夜晚黑暗中的耀眼樹葉,一片片好像星星或花朵般綻放色彩?你有沒有注意到,牆壁紋飾內含的謙卑耐心、精緻纖巧的金箔鍍色,以及整張畫面構圖的微妙平衡?胡索瑞夫的英挺駿馬如女人般優雅高貴。他摯愛的席琳在他上方的窗口等待,低垂脖子,但臉上帶著驕傲。這對戀人彷彿永恆停駐於此,畫中的質感、皮膚和細密畫家深情塗染的微妙色彩,發散出一道光芒,籠罩住他們。你可以看見,他們的臉略微轉向彼此,身體卻半轉向我們——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身於畫中,正被觀者欣賞。這就是為什麼他們無需類似我們周遭所見的人物。相反地,他們試著證明自己是源於阿拉的記憶。這就是為什麼在圖畫中,時間停止了。無論圖畫中的故事進行得多快,他們將永遠停留在那裡,永恆不朽。就像一位有教養、有禮貌的害羞少女,默默地一動不動,沒有突然揮手、比畫、扭身或眨眼。對畫中人而言,周圍一切已凝結在深藍的夜裡:鳥兒襯著點點繁星,飛越黑暗,撲翅拍擊像是戀人狂跳的心臟;在這無與倫比的瞬間,牠們被釘入天空,凍結於永恆不朽。赫拉特的前輩大師們明白,當真主的絲絨黑暗像簾幕覆蓋上他們的眼睛時,如果一動不動地凝視如此完美的圖畫,日日夜夜,直到徹底失明,他們的靈魂最後將融入畫中的永恆不朽。」
「我親愛的大師,」我說:「過去二十年來,您在伊斯坦堡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多樣藝術家,結合他們各自不同的才華與氣質,達到美妙的和諧,進而創造並界定出鄂圖曼的風格。」
我的心,此時鎮定了許多,告訴我快衝去找他們。我奔跑。但我放慢腳步穿越擁擠的地區和清真寺庭院,野狗跟了上來,開心地尾隨身後,期待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將要發生。
我打開庭院大門。或許因為大門的吱呀聲,或許是麻雀從汲水桶飲水的悠遊自在,又或許是屋子裡的一片黑暗,總之,獨居十二年的經驗給我一種野狼般的敏銳,我立刻察覺家裡沒有半個人。儘管苦澀地明白自己被獨自遺棄在這裡,我仍然打開又關上每一扇門、每一個櫥櫃,甚至掀開鍋蓋,搜尋所有可能或不可能的角落。我甚至檢查了每一只箱籠。
這些圖畫能帶給我多少安撫作用?黃昏降臨之後,我走到奧斯曼大師面前,對他說:
毗鄰浴室的第三間寶庫房間有一個陰暗的角落,那裡塞滿了上百個法蘭克君主呈獻的時鐘。時鐘停下之後——它們通常沒多久就停了——便被收進這裡。我退入這個房中,仔細檢查奧斯曼大師宣稱畢薩德用來刺瞎自己的金針。
前一天夜裡,當他翻閱《君王之書》時,我在一旁觀察他。我注意到他臉上閃現同樣的驚訝表情;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微微顫抖;他的頭小心翼翼地埋入他的放大鏡;而他的嘴唇先是輕輕蠕動,好像準備揭露某個愉快的祕密,接著https://m.hetubook.com.com又猛然抽動,彷彿看見一幅令人敬畏的圖畫。
我下樓走進庭院。麻雀已經飛走了。彷彿拋棄一艘緩緩下沉的破船,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屋子,讓逐漸迫近的黑暗與寂靜將之吞沒。
此時他凝視著圖畫,彷彿真的看得見,但他手上甚至沒有拿放大鏡。
「我們已經得知馬鼻孔的祕密了。」我自信地說。
他的眼睛沒有直視我,也沒有盯著面前的書頁。他似乎正凝視著遠方一片遙不可及的空白。他面前的《君王之書》攤開在其中一頁:波斯和圖蘭的軍隊發動全力,衝鋒陷陣。殺氣騰騰的英勇戰士騎著並肩排列的戰馬,在慶典般的熱鬧色彩中拔劍肉搏,騎兵的長矛刺穿他們的盔甲,敵人砍斷他們的手臂,割下頭顱,把他們的身體劈成兩半,斷肢殘骸遍地橫陳。
「鸛鳥!」他說:「心底深處這麼告訴我,因為我深知他的貪婪與憤世嫉俗。聽著,事情很可能是這樣的:當可憐的高雅.埃芬迪替你的恩尼須帖鍍金時,發現恩尼須帖愚蠢而拙劣地模仿法蘭克技法,開始相信這項工作可能很危險。一方面,他笨到聽信愚蠢的艾祖隆傳道士的胡說八道——很遺憾地,儘管鍍金師比畫師更接近真主,但他們實在又笨又無趣——而另一方面,他明白你的傻瓜恩尼須帖正在編輯的書,是蘇丹的重要計畫。兩者的矛盾,使得恐懼與疑慮在他內心衝擊不定。他究竟該相信他的蘇丹,還是艾祖隆的傳道士?倘若是從前,這不幸的孩子——我了解他就如自己的手背——一定會來找我,向我吐露啃蝕自己良心的兩難困境。然而,就連呆頭鵝的他也非常清楚,替你的恩尼須帖鍍金、模擬法蘭克人這些行為,等於背叛了我和公會。因此,他只好尋求另一位知己。他向狡詐且野心勃勃的鸛鳥吐露心中的祕密,結果犯了一個錯:由於他很仰慕鸛鳥的才華,竟錯誤地讓自己臣服於鸛鳥的智慧和道德觀之下。我曾經見過很多次鸛鳥利用高雅.埃芬迪對他的欽慕之情,任意擺佈這位可憐的鍍金師。結果他們之間爆發某種爭執,導致高雅.埃芬迪死於鸛鳥之手。因為死者很久以前曾向艾祖隆教徒透露心中疑慮,於是基於復仇雪恨的衝動及展示力量的目的,他們出手殺死了你那法蘭克馬屁精恩尼須帖,認為他是害死他們同胞的罪魁禍首。我不敢說自己絕無幸災樂禍的心態。多年前,你的恩尼須帖哄騙蘇丹殿下,找來一位威尼斯畫家,名叫塞萬提歐,命令他以法蘭克風格為皇上畫一幅肖像,把殿下當成異教國王。如此尚不滿足,為了羞辱我的尊嚴,他派人把這幅可恥的肖像送來給我,要我依此複製。基於對蘇丹殿下的戒慎恐懼,我不得不羞恥萬分地用異教徒的技法複製這幅畫。若不曾被迫做那件事,今天或許我還能為你的恩尼須帖哀悼,並且協助找出殺死他的敗類。然而,我關心的不是你的恩尼須帖,而是我的工匠坊。我的細密畫師——我愛他們勝過自己的兒子,呵護溺愛,訓練他們整整二十五年——不僅背叛我,也背叛了整個藝術傳統,這一切,你的恩尼須帖必須負起全部責任。他們之所以熱切模仿歐洲大師,全是他的錯,因為他理直氣壯地指稱『這是蘇丹殿下的旨意』。這群寡廉鮮恥的畫師,每一個都應該押去凌遲拷打!如果我們,細密畫家群體,都明瞭首要服從的是自己的才華和藝術,而非提供我們金錢和工作的蘇丹殿下,早就得以進入天堂之門了。現在,我想要獨自閱讀這本書。」
我們看見一群嬌豔動人的中國少女們——與剛才那位憂愁新娘同樣的畫風——聚集在花園裡,彈奏一個形狀奇特的琵琶。我們看見中國的房舍、準備長途遠征的陰鬱篷車隊,以及美得如同陳年綺夢的無垠草原。我們看見中國畫風的樹木,盤根錯節,綻放滿樹春花,夜鶯在枝頭踉蹌跳躍,引吭高歌。我們看見呼羅珊畫風的眾王子們,端坐於帳篷內,長篇大論地講述詩歌、美酒與佳人。我們看見精美輝煌的花園,還有英俊的貴族,他們前臂上站著雄偉的老鷹,直挺挺地騎著駿馬追逐狩獵。接著,彷彿魔鬼融入書頁中,我們感覺到邪惡變成了圖畫的動機。一位英勇的王子揮舞巨矛砍殺惡龍,細密畫家是否在他的動作裡,加入反諷的意味?一群窮苦的農人向他們的長老祈求慰藉,畫家是不是對他們的貧苦感到幸災樂禍?對他而言,描繪兩條交媾中的野狗緊黏不分,露出悲傷、空洞的眼神,或是繪畫一個女人咧開血盆大口訕笑這兩隻動物,是否更為有趣而愉快?接著我們看到細密畫家筆下真正的魔鬼:這些畸形的生物,長得很像赫拉特前輩大師和《君王之書》繪者筆下時有所見的邪靈與巨人;不過,充滿譏誚才華的細密畫家都把它們畫得更為陰邪、兇殘,而且更具有人形。我們笑著看這些恐怖的魔鬼,儘管身形為人,卻有畸形的身體、分岔的角和豹一般的細長尾巴。隨著我繼續往下翻,這些濃眉、圓臉、凸眼、尖牙、利爪和老頭般皺黑皮膚的赤|裸魔鬼們,開始互相鬥毆扭打、偷竊上等馬匹獻祭他們的邪神、跳躍嬉鬧、亂砍樹木、誘拐鑾轎裡的公主、捕捉惡龍或是劫掠金銀財寶。我向他們解釋,這本出於眾人之筆的書冊中,所有魔鬼皆由一位名叫布拉克.潘的細密畫家所繪,這位畫家同時也畫了許多剃光頭、衣衫襤褸、身纏鐵鍊、手持拐杖的卡連德里苦行僧。奧斯曼大師要我逐一形容彼此的相似處,並仔細地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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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繼續這樣輕聲讚美了很久。置身恍然廢棄戰場的寶庫,處於冰冷的黑暗與擁擠的混亂中,我們的身體靠得如此之近,使得我的耳語變成某種親暱的情感流露。
「不是每位藝術家,而是每個工匠坊。」他語帶驕傲地說:「甚至不是每個工匠坊。某些悲慘的工匠坊,就如同某些悲慘的家庭,其中的成員,每個人長年來堅持不同的意見,殊不知快樂生之於和諧,同理可言,和諧孕育快樂。有些畫家試著學中國人繪畫,有些學土庫曼人,有些則學設拉子的畫風,彼此長年爭執不休,始終無法達到快樂的共鳴——正如一對不滿足的夫妻。」
我退到一個角落,擠在珍珠鑲繡的枕頭、槍托以珠寶鑲嵌的生鏽來福槍和大小櫥櫃之間,從那裡觀察奧斯曼大師。不停齧蝕我的疑惑此時已蔓延遍及全身上下:如果他希望中止蘇丹殿下這本書籍的編纂,那麼,可以合理地推論,奧斯曼大師很可能精心安排了手下,謀殺可憐的高雅.埃芬迪,以及,接著是,我的恩尼須帖——我痛斥自己剛才居然對他敬畏莫名。但另一方面,望著他此時全心投入面前的圖畫,不管失明還是半失明,帶著滿臉的皺紋認真檢視它,我忍不住對這位偉大的大師懷抱深深的敬意。我逐漸領悟一個事實,為了保存舊有的風格及細密畫家工匠坊的體制,為了擺脫恩尼須帖的書,為了再一次成為蘇丹的唯一寵幸,他將不惜放棄任何一位細密畫大師,包括我在內,把我們交付給皇家侍衛隊的拷問官。我憤怒地試圖甩脫過去兩天對他產生的敬愛。
彷彿努力回想一場童年的記憶,他把目光釘在寶庫牆外某個遠處。他的眼睛,眼白的部分變多,瞳孔好像縮小了。
沒有半分遲疑,我立刻抱起書卷,匆忙穿越各式物品和箱籠,跑向奧斯曼大師,把攤開的書頁放在他面前。
「馬的鼻孔被剪開了。」半晌後他說,喘不過氣來。
他回答得如此輕描淡寫,我甚至沒有機會感到驚訝。
儘管筆記本裡如此記載,每一位細密畫家也都熟記這只不過是代表吃驚的標準動作,然而,一支纖長的手指滑入一位美女口中,這樣的畫面在每一幅畫中各顯不同,也都帶有不同的美感。
我們就這樣佇立許久,面前散布著敞開的書頁。我滔滔不絕的讚美和他的自負自憐似乎弄得我們筋疲力竭,以致於我們不得不稍事休息。漸漸地,我們為彼此感到尷尬。
「您不僅是熟諳波斯傳說和風格的偉大大師,更創造了一個獨一無二的繪畫世界,彰顯鄂圖曼的光榮與力量。」我耳語道:「是您,用藝術呈現出鄂圖曼寶劍的力量、鄂圖曼偉業的光明色彩、對器物發明的熱忱與投注,以及安逸自由的生活方式。我親愛的大師,能與您一同欣賞這些著名前輩大師的經典傑作,是我畢生的光榮……」
「不是很清楚,」他說:「形容一下畫面。」
大師的放大鏡幾乎要平貼到書頁,他的鼻子緊貼著放大鏡。為了看清楚,他不僅利用眼睛,甚至盡其所能利用他的頭、頸部肌肉、老邁的背部和他的肩膀。寂靜。
「我親愛的大師,」我說,又敬又畏:「如我們所願,您的『女伶法』確實找到了一個解答。似乎每一位藝術家都有自己的隱藏簽名。」
「剪開馬的鼻孔讓牠們呼吸順暢,耐得住長途跋涉,是蒙古人幾百年來的傳統。」聽完後他說:「旭烈兀大汗的軍隊,便是以馬匹征服了全阿拉伯、波斯和中國。他們進入巴格達,燒殺擄掠,把所有書籍拋入底格里斯河。當時的書法家,日後的繪畫家,伊本.沙克逃離了城市和殺戮,然而,他沒有跟隨眾人逃往南方,反而沿著蒙古騎兵前來的道路,朝北方走去。當時,由於古蘭經禁止,沒有人製作插畫,畫家更是不受重視。如今我們的職業備受尊崇,其中最偉大的祕訣要歸功於伊本.沙克,所有細密畫家的大師及守護聖人:他創造了從叫拜樓俯瞰大地的世界觀,堅持以一條可見或不可見的地平線為基準,並透過中國人觀察萬物的方式,用蜿蜒、鮮活、樂觀的色彩描繪一切,從天上的飛雲至地上的爬蟲。我聽說,在那段傳奇的旅途中,為了驅策自己繼續北行,進入蒙古部族的中心地區,他特別研究馬的鼻子。不畏風雪不屈不撓地步行跋涉了一年後,他終於來到撒馬爾罕,然而,就我所見所知,他在那裡的馬匹卻都沒有裂鼻。對他來說,完美的夢幻良駒並非成年後才認識的結實、強壯、勝利的蒙古馬;而是快樂少年時熟知的優雅阿拉伯馬,如今他悲傷地將之遺留身後。這就是為什麼,恩尼須帖書中的怪異馬鼻,不會讓我聯想到蒙古馬,或是由蒙古傳遍呼羅珊與撒馬爾罕的剪鼻習俗。」
有多少男男女女把手指放在嘴裡!兩百多年來,從撒馬爾罕到巴格達,每一間工匠坊都用這個動作表示驚訝。英雄卡胡索夫被敵人圍堵在江邊後,靠著自己的黑戰駒與阿拉之助,安全橫越洶湧的奧克蘇河,這時,當初拒絕以木筏載他渡河的可惡船夫們,全都吃驚地把手指放進自己的嘴裡。胡索瑞夫第一次看見美人席琳時,她正沐浴在一度波光粼粼如今銀箔已斑駁褪色的湖水裡,雪白的肌膚映著月光,胡索瑞夫驚詫得拿不開嘴裡的指頭。我甚至花了更多時間,端詳後宮的絕色佳麗,她們躲在半掩的宮殿門後,站在遙不可及的塔樓窗口,隔著簾幕往外窺探,每個人都用手指堵住嘴巴。敗給波斯軍隊並失去王位的帖札夫準備逃離戰場時,他的後宮寵妃,
https://m.hetubook.com.com絕世美女伊絲琵奴,站在宮殿窗口震驚而淒愴地望著他,手指放在嘴裡,用眼神乞求他不要遺棄她,留給敵軍擺佈。當喬瑟夫因為蘇莉亞的強|奸誣告被捕下獄時,她站在窗邊觀望,一隻手指放進迷人小口,顯現出她的奸邪與肉|欲,而非慌亂迷惑。一對彷彿出自情詩場景、快樂但面色憂愁的愛侶,在一座恍若天堂的花園談情說愛、縱情美酒,然而此時卻有一個陰險的婢女在一旁偷窺他們,羨嫉的手指放入殷紅的嘴裡。
我繼續查閱了不少極為平庸的手抄本:侏儒告訴我,這些原屬於帕夏所有,他們被砍頭後,所有財產和寶藏全被沒收。因為太多帕夏被處決,沒收的書冊多到數不清。幸災樂禍的侏儒表示,許多帕夏忘記自己是蘇丹的臣民,陶醉於個人的財富與權力,甚至為了彰顯自己,編纂書籍,鍍上金箔,以為他們是沙皇或君王,這些人實在應該被砍頭,並把他們的財產全部充公。這些書有些是圖集,有些是手抄繪本,或是插畫詩集;即使在這些三流的書裡,凡是遇到任何一幅席琳愛上胡索瑞夫肖像的圖畫,我都會停下來欣賞。
奧斯曼大師臉上浮現各種表情,或許是好奇,但不是因為我的故事,也不是面前殺戮場景的緣故。他似乎在期待某個好消息能帶給他慰藉。當我確定他沒有在看我時,便一把抓起帽針,走到旁邊。
奧斯曼大師不帶感情地解釋金針的來歷,把放大鏡往下移,讓我看得更清楚。我仔細端詳放大鏡下面這只邪惡物品的銳利尖端。針尖黏著一層淡紅色的薄膜。
「我親愛的大師,等大門再次打開時,我希望您准許我離開寶庫。」
「那侏儒跑哪兒去了?」他又問了一遍。
他像平常對待自己的學徒一樣,很自然地抓起我的手。「我們這類人,別無選擇,只能努力從真主的眼光觀看世界,並服從祂的正義。」他說:「此刻,身處於這些圖畫和寶物中,我強烈地感覺到兩者逐漸合而為一:當我們逼近真主之目的世界時,祂的正義也逐漸接近我們。看,這是畢薩德大師用來刺瞎自己的針……」
「無論她是什麼人,這位哀傷的佳麗讓人心痛。在深黑的夜裡,由一群面目猙獰的外國侍衛陪同,穿越廣大的草原,前往一塊陌生的土地,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丈夫。」我說。接著我馬上補充:「我們該如何從她坐騎的裂鼻,決定恩尼須帖的馬是出於我們哪一位細密畫家之手?」
也許他打算繼續描述畫面的內容,如同吟誦一首哀傷的詩,悼念前輩大師的失明。「我崇高的大師,我親愛的閣下,」莫名的衝動下,我打岔:「我渴望永恆凝視的畫面,是我摯愛的秀麗容顏。我們已經結婚三天了。過去十二年來我對她思念不已。席琳瞥見胡索瑞夫的肖像從此一見鍾情的場景,只會在在讓我想起她。」
他把放大鏡貼近馬。他深深地彎下腰,眼睛湊向放大鏡和圖畫,貼得如此之近,鼻子幾乎就要碰到書頁。
「你為何這麼說!」他說:「我們還有一個晚上和一個早上。面對舉世聞名的偉大繪畫,你的眼睛居然這麼快就滿足了!」
他陷入沉默。
「說得沒錯,」年老的侏儒說:「阿拉為證,有些夜晚我被鎖在寶庫裡,那時我會聽見,除了原本就不斷發出聲響的時鐘、中國瓷盤和水晶碗,所有來福槍、寶劍、盾牌及血污的頭盔,它們的幽靈全都焦躁不安起來,激烈地交談,吵得整間寶庫好像變成一座擁擠的末世戰場。」
寶庫裡的寒意鑽透了我的骨頭,久久不散,以致於此刻走在戶外,以為溫暖的早春已經降臨了城市街巷。我走入舊商旅市集,行經一間間正在打烊的雜貨店、理髮店、藥草店、蔬果店和木柴店。我放慢腳步,望進溫暖的商店,仔細檢視昏黃油燈下的木桶、布匹、紅蘿蔔和大小瓶罐。
我把頭湊向他的頭。頰貼頰,我們瞪視著那個鼻孔好一會兒。我悲傷地發現,除了馬的鼻孔被剪開之外,奧斯曼大師觀看它們也有困難。
「如果你問我,我會說畫中是一位憂愁的新娘。」我悲傷地說:「她騎著一匹裂鼻的灰馬,在陌生侍衛和隨從的護送下,出嫁到夫家。侍衛的臉孔顯示出他們是索格底亞那的白羊王朝土庫曼人,各個神情猙獰、滿臉粗黑虯髯、眉頭深鎖、鬍鬚又長又細、體格魁梧、身著素面薄布袍、細窄鞋子、頭戴熊皮帽、腰配戰斧和彎刀。美麗的新娘或許是一位憂傷的中國公主,因為根據畫面內容判斷,她與貼身婢女在油燈和火把的映照下徹夜趕路,想必經歷了一趟長途旅程。」
大門再度關上後,我不耐煩地踱步穿過房間,更加焦躁不安。我緊張地想,我們已經沒剩多少時間可以從寶庫裡挑出足夠的資料。我感覺奧斯曼大師無法專注在他的任務上,於是向他坦承心中的憂慮。
「翻到下面幾幅圖畫,告訴我你看見什麼。」奧斯曼大師說。
由於寶庫司役官得知奧斯曼大師將滯留不出,而耶子米.阿甘會守在門口,因此他們只對我草草搜身,沒有發現我藏在內衣裡的帽針。從皇宮庭院出來到伊斯坦堡的街道後,我溜進一條巷弄,從身上拿出偉大的畢薩德用來刺瞎自己的恐怖物品,把它塞入腰帶間。我拔腿奔跑穿過街道。
奧斯曼大師說話時,一下子望向書本,一下子又看著我們,彷彿只看得見自己心靈召喚的景象。
「我們談論的兩匹馬都有裂鼻,」他說:「不管牠是在撒馬爾罕或者,如我所言,在索格底亞那所畫的,你在這本書中找到的馬匹是以中國風格描繪;至於恩尼須帖和_圖_書書中的美麗駿馬,則是如赫拉特大師筆下的神妙馬匹,為波斯風格。的確,這幅插畫優雅無比,任何地方都很難找到與之匹敵的作品!牠是一匹藝術之馬,不是蒙古馬。」
「總之,那侏儒躲到哪兒去了?」他說。
他的臉像個孩子般亮了起來,微微一笑。「為愛痴狂的胡索瑞夫,半夜來到席琳的宮殿前,騎在馬背上等待她。」他說:「赫拉特前輩大師的風格。」
一片死寂中,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臟碰擊狂跳。我從最隱蔽的箱子翻出我暗藏的寶劍。當我猛然佩上劍時,一股壯士斷腕的安慰襲來。這把象牙柄的長劍,在我執筆為生的歲月裡,總是為我帶來內心的安穩與寧靜。書本,我們總誤以為它能帶給我們安慰,其實只是添加了哀愁的深度。
「前輩大師們,」奧斯曼大師說:「被迫改變風格、顏色和技巧時,會深感良心不安。對他們而言,為了屈迎附會而改變世界觀,今天依東方沙皇的要求,明天又聽從西方君王的想法,是一件可恥的行為——然而這正是我們當今藝術家的作法。」
紅色的日光滲隙而入,投射在灰塵滿布的故障時鐘上,從箱盒、水晶鐘面和鑲嵌的鑽石反射而出,映得鍍著淡紅液體的金針尖端不時瑩瑩閃爍。傳奇的畢薩德大師確實用這個東西刺瞎了自己嗎?奧斯曼大師也對自己做出同樣可怕的事嗎?一只巨大時鐘的擺錘上掛著一個摩洛哥小丑的吊飾,顏色鮮豔、手指大小的娃娃,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沒錯!」顯然,如果鐘還可以動,這位頭戴鄂圖曼包頭巾的小丑,將會隨著每刻鐘的報時,歡欣地點頭——送禮的哈布斯堡國王與精湛的鐘匠為了娛樂蘇丹殿下及他的後宮佳麗,特別設計的一個小玩笑。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撫摸我的前臂,輕觸我的臉。他的力量和年歲透過指尖傳到我身上。再一次,我想起在家裡等著我的莎庫兒。
「我親愛的大師,我偉大的閣下,」我奉承他:「當今的世風,重視的不是繪畫的內容,而是它能帶來的金錢;推崇的不是前輩大師,而是模仿法蘭克風格的畫家。身處於這樣的時代,您會有如此想法,我完全理解,更感到熱淚盈眶。然而,您也有責任保護您的插畫師們不受敵人迫害。請告訴我,透過『女伶法』,您得出什麼結論?那匹馬是哪一位細密畫家畫的?」
就在此時,侏儒也過來加入我們。剛才衝去把書拿給奧斯曼大師的中途,我瞥見他正坐在夜壺上。我們三人一起觀看書頁。
「兩百年前蒙古人撤退,開始了帖木兒及其後世子孫的統治。很顯然地,當時一位赫拉特前輩大師,畫下了一匹鼻子被剪開的華美駿馬——受到自己親眼所見的蒙古馬影響,或是受到另一位畫出裂鼻蒙古馬的細密畫師影響。沒有人確知那匹馬,到底最先出現在為哪位沙皇編輯的那本書中的哪一頁。但我相信那本書和圖畫受到了極度讚賞——天曉得,或許是蘇丹的寵妃對它讚譽有加——並且很快盛行一時。我也相信,基於這個原因,所有二流的細密畫家們,儘管羨慕地咕噥抱怨,仍然開始模仿這匹馬,複製牠的圖畫。如此風氣的帶領下,這匹美妙的馬及牠的鼻孔逐漸成為一種形式的典範,深深刻印於當地工匠坊的藝術家心裡。過了幾年,等他們的統治者戰敗,這些畫家,如同被遣送到另一座後宮的抑鬱女子,投奔到新的國家尋找新的沙皇和王子。無論到何方,他們永遠帶著儲存在記憶中的馬匹形象,鼻孔優雅地剪開。也許受到不同工匠坊中不同大師的不同風格影響,許多畫家不再描繪長存於心中一隅的特殊影像,最後終究遺忘了它。然而,其他的人,來到新加入的工匠坊後,不但繪畫優雅的裂鼻駿馬,更教導他們的漂亮學徒跟著做,用『前輩大師就是這麼畫的』鼓勵他們。於是,就這樣,即使蒙古人和他們的精幹馬匹早已離開了波斯及阿拉伯土地,即使斷垣殘壁的城市早已展開新的生命,過了世世代代,有些畫家仍然繼續依此法畫馬,堅信它是標準的型式。我也確定其他大部分人,渾然不知蒙古騎兵的勝利,更不曉得他們坐騎的裂鼻,仍舊依照我們在工匠坊裡的方式畫馬,並堅持那才是『標準的型式』。」
然而,此時他的眼睛已經顯露出盲人眼中的茫然失焦。他繼續拿著他的珍珠母貝鑲柄放大鏡,但比較是出於習慣而不是為了觀看。我們陷入沉默。奧斯曼大師再一次要求侏儒——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聆聽他的命令——為他找一本書,他詳細形容了書本的裝訂邊。侏儒才離開,我馬上天真地詢問大師:
他說話時,臉仍然朝著前方的書頁,然而瞳孔中的一片濁白,卻證明他確實逐漸失明。
「卡連德里苦行僧,我們剛才看過他們的圖片,把這個信仰從呼羅珊帶入波斯,之後再傳到伊斯坦堡。」奧斯曼大師說:「嚴峻的蘇丹謝里姆打敗沙皇伊斯美後,他的軍隊將七重天宮殿洗劫一空。當時貝迪札門.默薩——帖木兒的後代子孫——背叛了沙皇伊斯美,並帶著追隨他的卡連德里信徒一起投效鄂圖曼。天堂的居民,謝里姆蘇丹在風雪冰霜的冬季返回伊斯坦堡,身後運載著無數戰利品;其中包括從察地倫俘虜的兩位美女,她們是沙皇伊斯美的嬪妃,肌膚似雪,杏眼微翹。她們同行的,還有典藏於七重天宮殿圖書館的所有書籍。這些書籍是戰敗的伊斯美沙皇從烏茲別克、波斯和帖木兒人手中掠奪的珍品,包含了各地前輩大師的心血,包括大不里士、蒙古、印哈尼德、耶萊伊芮德和黑羊和-圖-書王朝。在蘇丹殿下和財務總督命令我離開這裡之前,我想好好欣賞這些書本。」
到了晚禱時分,經過同樣的繁瑣手續,在同一群司役的注視下,寶庫大門再度打開,奧斯曼大師卻仍專注地瞪著面前的圖畫,瞪著懸浮在天空中靜止不動的飛鳥。然而,如果仔細看他瞳孔裡的一片白茫,將發現他瞪著書頁的方式有點奇特,就像一個盲人在吃飯的時候,有時會無法對準面前的食物。
露出莫名的驚異神情,奧斯曼大師瞪視著流瀉在我們身上的光線,彷彿頭一次看見某個輝煌的物品。兩排寶庫司役沿著敞開的大門左右列隊而立,陽光透過他們彼此頭部之間的縫隙,從庭院灑進來。
在我的面前,一匹鼻孔特殊的馬載著一位嫵媚的新娘。這隻神奇的動物望出畫布,直視著我,彷彿準備向我吐露一個祕密。作夢般地,我想大叫,但發不出聲音。
「那麼是誰?」我說:「蝴蝶?」
「極可能被侏儒放回原位了。」我說:「您面前的圖畫真是華麗極了!」
我受不了這片寂靜。「如您所見,這匹馬的風格和技巧不同於我恩尼須帖書中的馬。」我說:「但鼻子是一樣的。藝術家採取了中國畫家的世界觀。」我停頓了一會兒:「這是一列迎親隊伍,類似中國的圖畫,但其中的人物並不是中國人,而是我們鄂圖曼人。」
慢慢地,正如某些盲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臉部表情,奧斯曼大師的眼睛也不自覺地露出老人的喜悦。我滔滔不絕地讚美年老的大師,一會兒洋溢著真心誠意,一會兒又忍不住內心對瞎子的厭惡,反感地打哆嗦。
「我真想死在這裡。」他說。
「哈!」他說:「沒錯!剩下的事就交給蘇丹殿下和財務總督了。或許他們會赦免我們全體。」
「昔日的偉大畫師,若被要求改用勝利者的風格、被迫模仿別的細密畫家,為了維持尊嚴,他們會拿一根針,英勇地提早召喚繪畫多年終將來臨的失明。是的,在真主的純淨黑暗如神聖恩賜籠罩上他們的眼睛之前,他們會連續好幾個時辰、甚至好幾天盯著一幅經典傑作。由於他們低著頭徹夜不眠地凝視,面前圖畫中的意義和景象——濺滿了從他們眼中滴落的鮮血——將取代他們遭遇的悲苦。同時,因為他們的眼睛極為緩慢地朦朧,所以會在安詳中達到失明。你猜得出當我等待盲人的神聖黑暗降臨時,會選擇凝視哪一幅圖畫嗎?」
畫中畫,也就是,席琳在野外郊遊途中遇見的胡索瑞夫肖像,從來不曾被細膩刻畫。並不是細密畫家沒有能力描繪如此微小的細節——許多人擁有靈敏的巧手,能在指甲、米粒,甚至髮絲上作畫。然而,為什麼他們沒有畫出胡索瑞夫——席琳的愛情對象——臉上的五官細節,讓觀者得以辨識?下午某個時刻,或許為了遺忘我的絕望,我一邊隨手翻閱一本順序混亂的圖集,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並打算向奧斯曼大師請教。這時候,一幅畫在布上的迎親圖中有一匹馬的畫像勾住了我的視線。我的心臟猛然一跳。
「或者也許,我們之所以認為新娘是中國人,是因為細密畫家為了強調她的清新脫俗,學中國人那樣塗白了她的臉,並為她畫上一雙鳳眼。」奧斯曼大師說。
「畢薩德拿來刺瞎自己的帽針不見了。」他說。
離開兩天後再度歸來,我恩尼須帖的街道(我仍說不出「莎庫兒的街道」,更別提「我的街道」了)看起來更為陌生而遙遠。雖然如此,想到能夠平安快樂地重回莎庫兒身邊,想到今天晚上能夠與我的摯愛同床共枕——既然凶手幾乎算是抓到了——讓我感覺世界如此溫暖親切,因此看見石榴樹和緊閉的新百葉窗時,我差點克制不住自己大喊出聲,好像農夫朝對岸的人吼叫那樣。稍後一見到莎庫兒,我嘴裡第一句話將是:「我們知道誰是可惡的凶手了!」
「可是牠的鼻孔被剪開了,就和純正的蒙古馬一樣。」我低語。
他準備宣布鸛鳥為凶手嗎?我甚至不敢問,怕他不准我離開。更可怕的是,我一再覺得他很可能指控我。
「但我也同樣肯定,橄欖並沒有謀殺你的恩尼須帖或不幸的高雅.埃芬迪。」他平靜地說:「我之所以相信那匹馬是橄欖的作品,是因為他最服膺前輩大師,最熟知赫拉特的傳統與風格,而且他的師學家世可以溯源至撒馬爾罕。我知道你不會問我:『為什麼在橄欖過去多年的畫作中,我們都沒有發現同樣的裂鼻馬?』我先前已經解釋過,因為有時候某種技巧——飛鳥的翅膀、樹葉懸附在枝枒的模樣——會被保存在記憶中,世代相傳,從大師傳給學徒。但藝術家不見得會在畫中採用這個技巧,因為他將受到各種影響,像是某位剛愎陰沉的大師、某間工匠坊的特殊品味,或是某位蘇丹的個人喜好。因此,這匹馬,是親愛的橄欖年幼時直接師承波斯大師,並且從來不曾遺忘的形象。牠之所以碰巧出現在恩尼須帖的書中,是阿拉的一個殘酷詭計。我們每個人都視赫拉特前輩大師為典範,不是嗎?對土庫曼插畫家而言,一想到美麗的女子,就一定要有中國人的容貌特徵;同樣地,對我們而言,提起繪製精良的圖畫,我們也只會想到赫拉特的經典傑作,不是嗎?我們全都是赫拉特忠心耿耿的仰慕者。所有偉大的藝術,都孕育自畢薩德影響下的赫拉特,而這樣的赫拉特,則是根基於蒙古騎士與中國人。跟隨赫拉特傳奇大師腳步的橄欖,有什麼理由要謀殺與他有志一同的高雅.埃芬迪呢?這可憐人甚至更固執地——幾乎是盲目崇拜地——遵循同樣的古法。」
「橄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