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我的名字叫「蝴蝶」
「有時候他會拿一塊大理石磨光石狠狠敲擊我的後腦,害我耳鳴好幾天,連走路都處於半恍惚狀態。有時候他會使勁摑我巴掌,使得我的臉頰痛上好幾個星期,眼淚直流。我永遠忘不了,但仍然敬愛我的導師。」
「我很感激你客氣的言辭,親愛的老兄,可是沒這回事。我始終非常小心。我絕不願意破壞我們的姿勢之美。在愛情、死亡與戰爭的場景中,偉大的前輩大師們描繪出合而為一的交纏身軀,令觀者泫然欲泣。你自己看:我的頭靠在你的頸背上,好像是你身體的一部分。我可以聞到你的頭髮和脖子的氣味。我的雙腿分別壓在你的兩條腿上,直直伸長與你的腿互相契合,外人要是看見了或許會誤以為我們是一隻優美的四腿動物。你有沒有感覺到我的體重均勻地分散在你的背和臀上?」又是沉默,但我沒有把刀子往上推,因為這麼一來真的會刺進他的喉嚨。「如果你不打算開口,我可能會忍不住咬你的耳朵。」我說,朝那隻耳朵裡呢喃。
我告訴他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我其實是咖啡館的稀客,今天只是恰巧路過。除此之外,我再次提起為他們畫過兩幅牆上的掛畫——雖然老實說,我反對咖啡館的活動。「因為,」我補充:「如果繪畫藝術企圖透過對人性邪惡的批判與懲罰,取得其影響力,而不是從畫家個人的技巧、執著與擁抱阿拉的渴望中,孕育出力量,那麼,唯一的下場便是藝術受到自身的批判和懲罰。不管它的內容譴責的是艾祖隆的傳道士或撒旦,後果都一樣。更何況,如果咖啡館群眾不把艾祖隆教徒當作攻擊的目標,今天晚上它也不會被掃蕩。」
「馬是誰畫的?」他問:「誰畫了有裂鼻的馬?」
「就算這樣,你還是會去那裡。」這混蛋說。
「沒錯,因為那裡很愉快。」他到底懂不懂我有多坦白?我又說:「即使明知某樣事情是錯的,我們這群亞當的子孫仍然可以從中獲得極大的樂趣。我必須羞愧地說,我也喜歡觀賞那些廉價插畫和模仿表演,還有說書人用平鋪直敘的白話文講述的各種撒旦、金幣和狗的故事。」
「儘管如此,你知道毆打一位長相清秀、眼神嫵媚、天使般的學徒時,偶爾,你會因為純粹的享受而耽溺其中。你很清楚奧斯曼大師想必也從你身上得到同樣的快|感,對不對?」
「我恩尼須帖尚未完成的手抄本裡,有一張最後的圖畫。」他說:「殺死他的凶手偷走了那幅畫。」
「奧斯曼大師說,你時常表現出好像對自己的才華與專精感到抱歉似地。」
「我們在你家走。」他說:「我想搜查你的屋子,這樣我才能放心。」
趁四下無人,我們從後門離開,穿過一條狹窄的通道走入黑夜。剛才的突擊過程中,屋裡大部分藝術家和人群想必就是從這扇門逃走的,然而從到處散落的花盆和一袋袋咖啡豆看來,顯然這裡也曾有一番纏鬥。
我的房子與我們離開咖啡館後走的道路是相反方向。我們調頭,左拐右彎地走過大小街道,穿越空曠的花園,潮濕而孤寂的樹木飄散出鬱沉的芳香。我們沿著一道寬弧線,繞遠路走向我家。走完一半的路途時,布拉克忽然停下來說:
「我不知道。」布拉克說:「我從鏡子裡看不見我們。」
於是他像個乖順的小孩不哼一聲聽我說話,讓我極滿意。「你一定曉得《君王之書》裡的這個傳說。」我輕聲耳語:「法里登沙皇犯了一個錯,把最貧困的領土分封給自己兩位較長的兒子,而把最富饒的土地波斯,給了最年幼的伊拉支。嫉妒不已的突爾決心報仇,設計陷害自己的弟弟伊拉支。當他準備割斷伊拉支的喉嚨時,動作和我現在一模一樣。他抓住伊拉支的頭髮,用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你感覺到我身體的重量嗎?」
街上仍聽得見艾祖隆教徒及其追兵的奔跑騷亂,不過沒有人察覺我們。我們很快抵達橄欖的屋子。我們敲遍庭院大門、房屋前門,又不耐煩地拍了拍百葉窗。家裡沒人。我們故意製造吵雜的聲響,以確定他不是在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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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布拉克說出我們心中的想法:「該闖進去嗎?」「你們這群細密畫家的偏心父親,不僅促使你們自相殘殺,現在更打算背叛你們。」他狂妄地說:「呃,拜託,刺到了。」他呻|吟。他痛苦地哀號了一會兒,接著繼續說道:「沒錯,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你就能割裂我的喉嚨,讓我血流滿地,像頭獻祭的羔羊,不過,如果你沒聽完我的解釋便下手——我想你也不敢,呃,求求你,夠了——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到底打算說什麼。拜託,刀鋒稍微挪開一點。」我照做了。「雖然從你小時候開始,奧斯曼大師就密切注意著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喜悦地看著你的天賦才華在他的悉心教導下,於繪畫作品中盛開綻放,不過如今為了拯救他奉獻畢生精力的工匠坊及其風格,他決定棄你不顧。」
「為了讓別人相信你確實拋棄一切投入藝術,你刻意在米粒和指甲上繪畫瑣碎無聊的圖畫。他說因為你對阿拉賜予的偉大天賦感到不好意思,所以總是努力討好別人。」
「奧斯曼大師認為,偉大的前輩大師絕不會為了服從新沙皇的權威、新王子的一時興起或新時代的喜好,放棄他們奉獻一生建立的風格和技巧。因此,為了避免被迫變更風格技巧,他們會英勇地刺瞎自己。相反地,你卻無恥地熱情仿效歐洲畫師的技法,為我恩尼須帖的書本作畫,藉口說是蘇丹殿下的旨意。」
「好吧。」我放任內心的聲音說:「我自己也時常被懷疑的蠹蟲啃蝕:自從奧斯曼大師,甚至包括蘇丹殿下,公開認定我是工匠坊中最具才華也最為專精的畫師之後,我開始戰戰兢兢深怕別人嫉妒,因此有時候會努力試著去他們出沒的場所,和他們交朋友,學習像他們一樣,如此他們才不會出於一時的妒意陷害我。你懂嗎?而且,自從他們把我標記成一個『艾祖隆信徒』之後,為了駁斥這種謠言,我開始經常進出那個邪惡不信教徒的巢穴。」
「接連兩天,我和奧斯曼大師待在寶庫裡檢視傳奇大師的經典畫作。」
放下油燈,他逐一檢查我的紙張、一幅進行中的繪畫——被判罪的囚犯乞求蘇丹解開他們的債務鎖鍊,並接受殿下的慈善賞賜——我的顏料、我的工作桌、我的刀子、我的削筆板、我的毛筆、我寫字桌旁的各種物品、我的紙張、我的磨光石、我的畫刀,以及我的筆與紙匣之間的空隙。他翻遍我的櫥櫃、箱籠、坐墊底下、我的一把剪紙刀、一個柔軟的紅枕頭和一塊地毯下面。接著他從頭來過,把油燈拿得更靠近每一樣物品,再次檢查同樣的地方。初次拔出匕首時,他曾說過不會搜索整棟房子,只會檢查我的畫室。的確,我能不能就把我的妻子——我唯一想藏的物品——藏匿於她此刻正從那裡偷窺我們的房間呢?
「奧斯曼大師已達到畢薩德的層次。」我誠心地說:「還有呢?」
「你的故事適用於一位細密畫家的個人風格。」布拉克謹慎地說:「然而奧斯曼大師關心的,是如何延續全工匠坊的風格。」
「鸛鳥一定最清楚馬是誰畫的。」我說:「他是個傲慢的蠢蛋,每天非得講細密畫家的閒話,不然活不下去,所以他每晚一定前往咖啡館報到。沒錯,不用懷疑,這匹馬是鸛鳥畫的。」
「你喜歡嗎?」我說。「我們是不是很美?」我問:「我們是不是就像前輩大師的經典畫作中,那些以極其優雅的姿勢肉搏扭打的傳奇英雄一樣美?」
我安靜下來,我們可以聽見遠處的街道上艾祖隆教徒奔跑慘叫。剎時間,屋外的恐懼拉近了我們兩個互相堆疊的人之間的距離。
他把油燈放在我坐著的椅墊旁邊,藉此照亮我的臉、我的紙張,以及我鍍色到一半的書頁。他自己則在房間來回疾走,像黑暗中的一個影子。
奧斯曼大師竟如此坦率地向這個傢伙揭露我的事情,我的心不禁一陣灼痛。他只不過是個靈魂卑賤的東西,一輩子不是致力於藝術,而是專心當個小官員,寫寫字拍拍馬和-圖-書屁。布拉克繼續說:
「布拉克.埃芬迪,你為了調查我,手持匕首,硬闖入我家,侵犯我的隱私。」我說:「現在你感覺到我的力氣了嗎?」
「高雅.埃芬迪負責邊框裝飾和鍍金。」
「一個凶手絕不會承認他的罪行。」他馬上回嘴,接著問我,剛才咖啡館遇襲的時候,我在那裡做什麼。
「來聽聽我的缺點。」
布拉克也擠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我看見他拿著匕首,周圍有一群奇奇怪怪的男人、鼎鼎大名的布販以斯帖和幾個拎著布包的女人。我站在旁邊觀看,各種物品被砸得稀爛,試圖溜走的咖啡館客人被毒打一頓,我有股衝動想逃走。過了一會兒,另外一群人馬,大概是禁衛步兵趕到現場。艾祖隆教徒趕緊熄掉他們的火把,逃之夭夭。
「高雅.埃芬迪的葬禮那天,我講述了三個寓言,向你解釋人們所謂的『風格』實際上是多麼可厭的東西。」
我們通過庭院大門,我依稀看到屋子裡一盞燈影搖曳,不過感謝真主,現在只剩下一片黑暗。這隻耍刀的禽獸竟敢強行闖入我的神聖家園,粗暴地侵犯我的隱私。在這間屋子裡,我日復一日,花費所有時間尋求並繪畫阿拉的記憶,直到眼睛痠疼——那時我會和我美貌無雙的妻子做|愛——因此,我發誓一定要報復他。
咖啡館被毀及說書大師遇害的事件,加上夜晚的恐怖黑暗,拉近了我與布拉克的距離,同時也引發我們之間的沉默。我們又經過兩條街。布拉克把油燈交還給我,然後抽出匕首,抵住我的喉嚨。
「事實剛好相反。大師的責打,能使一位年輕細密畫家對自己的大師忠誠尊敬,至死不渝。」
「如果你想問的是這件事,我已經說過我沒有殺他。」
我走到他身後,拔出刀子,猛然把他推下地,用身體的重量釘住讓他動彈不得。他的匕首跌落一旁。我抓住他的頭髮,用力把他的頭壓在地上,舉起刀子從下方抵住他的脖子。我攤平布拉克纖弱的身體,用碩壯的身軀壓得他緊緊趴在地上,下巴和空出來的手硬推他的頭,讓他幾乎碰到刀尖。我一隻手裡抓滿了他的髒頭髮,另一隻手握著刀子抵向他細皮嫩肉的喉嚨。他很明智地一動也不動,因為我大可當場解決他。如此貼近他的鬈髮、他的頸背——其他情況下很可能誘人賞巴掌的地方——和他醜陋的耳朵,更加激怒了我。「我盡可能克制自己不要現在就把你做掉。」我朝他耳裡低語,彷彿洩漏一個祕密。
「把燈拿過來。」布拉克說。火爐邊,油燈的光芒照出摔爛的咖啡研磨器、篩子、磅秤和咖啡杯碎片,這些東西七零八落地散布在打翻一地的咖啡泥濘中。布拉克走到說書人每天晚上掛圖畫的角落,搜尋表演者的道具、腰帶、魔術手帕和掛圖架。布拉克說他在尋找圖畫,並把剛才我遞給他的油燈舉到我面前:沒錯,我是出於道義畫了兩張圖。我們什麼也沒發現,只找到一頂死者平常戴在剃得光溜溜頭頂上的波斯小圓帽。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凶手的家。」一會兒後我說:「連塊膜拜墊都沒有。」不過我心裡想的不是這件事。我排除雜念。「這些物品的主人,不知道如何快樂……」我說。雖然在內心一角,我悲傷地想到,孕育繪畫的其實正是痛苦與接近魔鬼。
他沒有回答,不過待宰羔羊般瞪得大大的空洞雙眼,告訴我他正在聽。這激起了我的興致:「我對波斯風格的忠誠景仰,不限於繪畫藝術,還包括砍頭的習慣。沙皇西亞夫敘之死這個廣受喜愛的故事場景,我還看過另一個版本。」
「說書人要求我們在一張紙上畫一個單獨的角色。然而,我並沒有像替恩尼須帖畫圖的時候那樣,畫得那麼認真而精細。我放任我的手隨意揮灑,很快就畫好了。其他人也一樣,或許是想炫耀能力,他們選擇自己在祕密手抄本中的題材,重新隨手為說書人再畫出另一張。」
有人走進來。我先是猛然一驚,然後才感覺到是布拉克。我們一起彎身察看癱在地上的第三具屍體。我垂下油燈靠近他的
和_圖_書頭,這時,我們看見內心猜測的事實:他們殺了說書人。
垂下油燈,我們好奇地觀察面前的馬匹。牠長得很像恩尼須帖書中的馬,不過比較倉猝,比較潦草,迎合較為通俗的品味,似乎買畫的人不僅付給插畫家較少的錢要求他畫快一點,更強迫他畫一匹較為粗糙——但也因此,我相信是這個原因——較為寫實的馬。
咖啡館漆黑的入口沒有半個人,趁著沒人注意,我走進屋裡。屋內一片狼藉。我踩著碎滿一地的杯盤、玻璃和碗。一盞油燈高掛在牆壁的釘子上,經過一陣混亂後尚留餘光,然而也只照亮了天花板上煤煙燻黑的痕跡。遍布木椅、矮桌碎片等各種殘骸的地面,則陷於一片黑暗。
「不,」布拉克說:「你對他滿懷怨恨。憤怒在你心底暗暗累積,為了報復,你替我的恩尼須帖繪畫擬法蘭克風的手抄本。」
「說書人和咖啡館老闆共同想出這個主意,請細密畫家每天晚上畫一幅插圖。說書人先請我們其中一人在粗紙上隨手畫圖,然後要我們提供一點故事和笑話,最後再加上他自己的內容,一場夜間表演就開始了。」
好一會兒之後,我幾乎尖叫地說:「一位畫家到了某個年紀之後,就算他與畢薩德在同一張工作桌上繪畫,他所看見的也只能取悦他的眼睛、滿足並感動他的靈魂,卻沒有辦法增長他的才華。因為一個人是用手繪畫,而不是用眼睛。到我這個年紀,更別說奧斯曼大師的年紀,一個人的手很難再學習新的東西了。」
「那麼,繼續呀,問我任何你想知道的問題。」
「就算一個人明知讓自己滿足的方法,他仍然可能不快樂。」布拉克說。
我非但沒有對他動怒,甚至忍不住想戲弄他。布拉克會去相信關於我的無恥傳言,不剛好證明他也在嫉妒我嗎?他握住匕首的樣子沒什麼自信。
他解釋,蘇丹下令盡全力找出謀殺高雅.埃芬迪與恩尼須帖的凶手,為了這個目的,殿下甚至准許他們視察皇家寶庫。奧斯曼大師準備趁此機會從中阻撓恩尼須帖的書,並懲罰那些模仿歐洲人的叛徒。布拉克又說,根據風格來判斷,奧斯曼大師懷疑圖中的裂鼻馬是出於橄欖之手;不過,身為繪畫總督,他相信凶手是鸛鳥,並打算把他交付給劊子手。我可以感覺到,在尖刀的逼迫下,他說的是事實。看見他像個孩子般認真地說話,讓我很想親吻他。他說的事情我一點也不擔心,剷除掉鸛鳥,意味著奧斯曼大師死後——願真主賜福他長命百歲——我將接替他擔任繪畫總督。令我憂慮的不是他的話可能成真,而是它可能不會成真。反覆思索布拉克話中的言下之意,我從瑣碎的線索中得出一個結論:奧斯曼大師不僅願意犧牲鸛鳥,就連我也一樣。想到這難以置信的可能性,我的心臟狂跳,內心湧起一股被遺棄的恐慌,彷彿一個孩子突然失去了父親。只要一想到這點,我就幾乎克制不住衝動想割斷布拉克的咽喉。我並不打算詰問布拉克或自己:我們只不過從歐洲畫師那裡擷取靈感畫了幾幅畫,憑什麼就鄙視我們為叛徒?我再次肯定,高雅的死是鸛鳥與橄欖為了陷害我設下的陰謀。我把刀子從布拉克的喉嚨移開。
「的確。」
「你為他畫的死亡和你為我恩尼須帖畫的,是相同的圖,為什麼呢?」
他拿了一系列圖畫放在我面前。他從一個箱子深處翻出這些畫在撒馬爾罕粗紙上、後面裱以厚紙的圖片。我們仔細端詳:一個迷人的撒旦從遙遠的呼羅珊冒出地底、一棵樹、一個美女、一條狗,還有我畫的死亡。這些畫,就是遇害的說書人每晚掛在牆上用來講故事的插圖。布拉克問哪些是我畫的,我指出死亡的圖片。
「偉大的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這麼說想必沒有惡意。」我說:「我親愛的客人,讓我去替你煮一壺菩提茶。」
「我家已經被搜過了。」
「他還說了我什麼事?」
「他時常打你嗎?」他問。
我叫他信任我,並說我們兩人之間只需要他的匕首做為武器就夠了。我向他道歉,居然連一杯菩提茶都沒招m.hetubook.com.com待他。我拿起地上的油燈,兩個人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剛才我把他壓倒在上的坐墊。我提著燈走向他,對他說,他喉嚨上輕描淡寫的刀痕將成為我們友誼的印記。傷口只滲了一點血。
我走進隔壁房間。我的摯愛把她身上穿的中國絲綢睡衣往我頭上拋——這是她向布販以斯帖買的——然後揶揄地模仿我說:「我親愛的客人,讓我去替你煮一壺菩提茶。」她伸手握住我的陰|莖。
我把一張張長坐墊堆疊起來,爬上去伸手取下油燈。在它的光暈之中,我發現地上躺著幾具屍體。我看見一張臉浸在血泊中,轉過身,檢查另一個。第二具軀體仍在呻|吟,一看見我的油燈,他便發出嬰孩般的咕噥。
「嗯。」
「形容一下奧斯曼大師如何撫摸你。」
布拉克一絲不苟地搜索每一個箱子與盒子,甚至洗衣籃的底部都不放過。我則沒有動手,只是用眼睛掃視橄欖的布爾薩布巾、黑檀木梳、骯髒的擦手毛巾、花露水瓶、一條印著印度格子花紋的難看纏腰布、鋪棉外套、一件骯髒厚重的女性開岔長袍、一個凹陷一塊的銅托盤、污穢的地毯,以及其他邋遢廉價的家具,房裡的物品根本配不上他賺的錢。橄欖要不是吝嗇到把錢都存起來,就是浪費在什麼東西上……
確信美麗的妻子正在等我回家,我扯開喉嚨大聲說話,警告她我並不是獨自一人,讓她能夠躲起來,別被布拉克看見——不是說我就怕了這個揮舞匕首的可悲笨蛋。
「我們一起去橄欖家,把他的房子從裡到外仔細搜一遍。」我說:「如果最後一幅畫在他手中,至少我們知道應該害怕誰。如果不在他那裡,我們就拉他為盟友,共同突擊鸛鳥的房子。」
「然而在那些圖畫中,」我更猛力拉扯布拉克的頭髮,補充說:「可以察覺到,畫家難以用優美的手法呈現出兩個男人,雖然互相憎恨,身體卻和我們一樣合而為一。那些圖畫似乎滿溢著一股背叛、妒嫉和鬥爭的混沌氛圍,屏息等待著下一秒即將發生的壯烈斬首。即使卡兹文最偉大的畫師,也很難畫出兩個男人的身體互相壓制,而不會混亂失焦。相反地,你和我,你自己看,我們就優雅俐落得多。」
我向安靜聆聽的布拉克解釋各個場景的細節:西亞夫敘為了向兄長報仇所做的準備;他燒毀自己的整座宮殿、所有財產和物品;他溫柔地辭別妻子,跨上馬背,前往戰場;輸掉戰爭之後,他被人抓著頭髮在地上拖行,然後面朝下地摔在土裡,「和你現在一模一樣」,一把刀子抵住他的喉嚨;戰敗的國王滿臉吃土,聆聽俘虜他的敵軍與他的朋友爆發爭執,辯論究竟該殺了他還是放了他。接著我問他:「你喜歡這幅插畫嗎?葛如伊從背後襲擊西亞夫叙,就像剛才我對你一樣。他壓在他身上,拔劍抵住他的脖子,手裡抓著他一大把頭髮,然後割開他的喉嚨。你的殷紅鮮血即將噴湧而出,流入乾燥的地表,飽脹成為黑色的沃土,再過些時日,一朵鮮花將在此綻放。」
「它不同於其他圖畫。」我接口:「你的恩尼須帖,願他安息,要求我在紙的一個角落畫一棵樹。在背景某處……畫面的中央、前景的部分,將置入某人的圖畫,或許是蘇丹殿下的肖像。那塊空間頗大的留白正等著被添上圖畫。因為依照歐洲的風格,放在背景的物品必須比較小,所以他要我把樹畫得小一點。隨著畫面的細節慢慢發展,整幅圖感覺起來彷彿是從一扇窗戶望出去的世界景象,完全不像一幅插畫。然後我才領悟到,利用法蘭克的透視方法作畫時,頁緣的邊框與鍍金取代了窗戶的窗框。」
我想像我的妻子正在隔壁房裡,藉由不遠處那盞咖啡館油燈流瀉的光芒,觀看我們。一想到這裡,我興奮得忍不住想真咬布拉克的耳朵一口。
看見破門而入的暴民,我知道艾祖隆教徒已經開始動手殺害我們這些機智的細密畫家了。
「身為一位父親的角色,他打我是為了給我合理的規誡;身為一位大師,他痛打我是為了讓我從懲罰中學習教訓。多虧他用尺敲打指甲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給我的疼痛與恐懼,激勵我比以前學得更快、更好。因為害怕他抓住我的頭髮拉著頭猛撞牆壁,作學徒的時候,我從不曾打翻顏料,也從不曾浪費他的金彩。我能很快地熟記,比如說,馬前腿的弧度;我知道怎麼掩蓋描邊師的失誤,懂得經常清洗毛筆,以及如何心無旁騖地專注於面前的書頁。由於我的才華與專精全得自年少時接受的責打,因此,如今我反過來理直氣壯地責打我的學徒。不僅如此,我知道就算一頓不合理的責打,只要不擊垮學徒的精神,最後終將使他受益無窮。」
「他毫不猶豫就列出你的種種缺點。」這混蛋說。
我用布拉克的匕首鈍邊,扭斷門鎖上的鐵環,接著把刀子插入門與門框之間的縫隙,兩人使盡力氣用力一壓,撬開了門鎖。撲面而來的是一股長年累積的潮濕、泥土和寂寞悶臭。借助油燈的光芒,我們看見一張凌亂的床、幾條腰帶隨便丟在坐墊上、背心、兩頂包頭巾、內衣、那席班的尼梅土拉.埃芬迪的波斯文字典、一個木製頭巾架、寬毛巾、針線、一個裝滿蘋果皮的小銅盤、好幾個坐墊、一張織布床罩、他的顏料、畫筆和各種繪畫材料。我正想上前翻看他用來書寫的一疊裁切整齊的印度斯坦紙,還有小桌子上的彩繪畫紙,但克制住自己。一來是因為布拉克比我還積極;二來我深知如果一位細密畫師去檢視二流畫師的物品,只會為自己招來厄運。橄欖並不如大家想像的那麼有才華,他只是有熱情而已。為了掩蓋自己的才能不足,他致力於仰慕前輩大師。雖然如此,過去的傳奇人物只能夠喚醒藝術家的想像力,真正作畫的畢竟是手。
「我在當學徒的時候,比現在柔弱、纖細而美麗得多,那個時候他會像我騎在你身上一樣騎在我身上。他會撫摸我的手臂,有時甚至弄痛我,然而因為敬畏他的學識、他的才華與力量,因此他的行為讓我很高興。我從來不曾對他心存任何惡念,因為我愛他。對奧斯曼大師的愛引導我熱愛藝術、色彩、紙張、圖畫與彩飾之美,以及畫中的萬事萬物,進一步衍生為對整個世界及真主的熱愛。奧斯曼大師就如同我的父親。」
「我恩尼須帖的書中也有相同的幾張圖畫。」他說。
我盡可能把刀藏好,回到畫室。布拉克很滿意剛才對我的質詢,還一直繞著紅坐墊打轉,手裡拿著匕首。我把一張未完成的插畫擺在坐墊上。「過來看看。」我說。他好奇地跪下來,試著分辨畫中究竟。
他打扮成女人的臉上沒有半點血跡,然而下巴、眉頭和塗了胭脂的嘴巴都被打腫了,脖子上一片瘀青,顯然是被勒死的。他的手臂被往後拗到腦袋兩側。不難推斷出其中一人從背後抓住老人的手臂,讓另一個人毆打他的臉,最後才勒死他。我很好奇,他們有沒有說:「割斷他的舌頭,讓他再也不能誹謗崇高的傳道士教長.埃芬迪。」然後動手這麼做?
「他說,儘管擁有超凡的才華,然而你繪畫的原因,並不是出於對藝術的熱愛,而是為了取悦自己。顯然,促使你繪畫的最大動機,是去想像一位觀畫者將會感受到的喜悦。然而,你實在應該純粹為了繪畫本身的喜悦而畫。」
「伊拉支和西亞夫叙被人從背後割喉的奸殘場景,就如此刻你對我下手的情況,肇始於兄弟鬩牆,而根據《君王之書》所述,兄弟鬩牆的原因往往源於一位偏心的父親。」
她已經滿懷希望地把捲收好的床墊攤平在地上,我在床墊旁邊的箱子最底部,翻出藏在玫瑰花香床單中的瑪瑙鑲柄刀,把它從刀鞘抽出。刀鋒銳利無比,如果把一條絲手帕往上面拋,才輕輕一沾刀鋒,手帕就會裂成兩半;如果把一張金箔放在上面,割下來的金箔切邊將和用尺割的一樣平滑。
「是的,我也了解到你的確是正直的。」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一開始你會踏入那個不信教者的巢穴?」
「刀鋒刺到我了。」他呻|吟。
從他眼裡,我看出他準備說話,於是再問一次同樣的問題:「你有沒有感覺到我的體重均匀地仍分散在你的背和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