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富人
「她先把臉上的肉球摘除會好一些。」父親戲謔地說道。
父親有回拐彎抹角地向我說明,我們之間的距離並非如我以為的那般遙遠。當時我二十歲,對沒有靈魂、沒頭沒腦的有錢人自命不凡地誇耀自己多麼「西方」,而展開不斷的抨擊謾罵,他們不與大眾分享他們的藝術收藏、捐助基金辦博物館或追求自己的愛好,而是過著畏畏縮縮、庸庸碌碌的生活;我挑出幾個親戚朋友、父母的幾個兒時朋友以及我自己一些朋友的父母;父親打斷我的謾罵,接著——或許是擔心我將邁向不快樂的人生,或只是想告誡我——他說「事實上」我剛才提起的女士(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我若有機會熟悉她,便不難了解為什麼。
各大造船業家族(都出身於黑海沿岸)不願將紛爭鬧上法庭,寧可選擇唯有武器始可滿足的激|情。他們從擁有小木船隊起家,角逐政府合同,但這並不通往西方人理解的自由競爭;反倒派出盗匪幫派恐嚇對方;有時厭倦了彼此廝殺,便和中古時代王公貴族的做法一樣,把女兒嫁給對方,但隨之而來的和平好景不常,不久又開始射殺彼此,讓如今屬於雙方家庭的女兒深感哀痛。在他們開始買進大型駁船,發展他們的小貨輪艦隊,把某個女兒嫁給總統的兒子之後,他們便成為〈你聽說了嗎?〉專欄的常客,於是,母親追隨玫瑰─女神的敘述,了解他們「豪華的魚子醬以及香檳澆灌的」派對。
當我看著這些家族的晚輩們興起另一波類似的紛爭時,不禁懷疑伊斯坦堡的有錢人是否對世仇別具天賦。共和國初年,祖父積攢財富之時,一戶有錢人家搬到尼尚塔石,和我們位於帖斯威奇耶大街的家相距不遠;這家的孩子們,把他們的父親從阿布杜勒哈米德時代某帕夏手中買來的一塊地,分成兩個單元。哥哥蓋了一棟公寓,按城市條例遠離人行道;幾年後,弟弟在他那半土地蓋了一棟公寓;雖仍依城市條例行事,他卻故意離人行道近三米,只為了擋住哥哥的視野,哥哥隨後建了一堵五層樓高的牆——尼尚塔石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目的就只為了擋住弟弟房子的邊窗視野。
莎莉耶以往在布約克迪爾避暑,但現在她拋棄了我們,回到她那位於卡普里(Capri)的別墅。畢竟那兒離巴黎近多了哪!我們聽說她將舉辦幾次展覽。這麼說,她何時才讓我們看她的雕塑?
伊斯坦堡的社交人士遭毒眼迫害!經常出現在本專欄的許多達官貴人都病倒了,緊急送醫手術。最新的壞消息來自深受哀悼的埃斯雷夫,他家位於恰姆勒加,古兒蘇在這兒的月光派對度過美好的時光……
在人群中間一回後,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風,使我開始覺得和-圖-書格格不入。看見我們買不起的奢華家具或奢侈用品(比方說,電動切肉刀),使我灰心喪氣,看見父母跟那些吹嘘自己全靠某種恥辱、災難或詐騙才發家致富的人關係密切,更增加我的不安。之後我發現,打心眼喜歡與他們為伴的母親,和恐怕與他的某個情婦眉來眼去的父親,並未完全忘記他們在家中談論的惡毒閒話,只是決定暫時放在一旁,即使只是一個晚上。說到底,有錢人不都是做相同的事情?我心想,或許這是身為有錢人的一部分:他們的行事總是「好像」有錢人在這些派對中鉅細靡遺地抱怨上回搭飛機吃的食物不好——好像這是一件廣為關注、至關緊要的大事,好像他們吃的絕大多數不是同樣低水平的食物。還有他們把錢存入(或照我父母的說法,調入)瑞士銀行的方式:知道自己的錢遠在天邊,賦予他們某種令我欣羨的美妙自信。
總的說來,鄂圖曼最後一代的西化有錢人,未能利用繼承的財富,參與伊斯坦堡步入的商業及工業繁榮:這些古老家族的繼承人往往不肯和「俗氣的商人」——他們用「真摯的」友誼和社區精神的能力,來調和他們的刁滑欺詐——坐下來談生意。哪怕是喝個茶也不肯。這些古老的鄂圖曼家族,也遭他們雇來維護其利益,並為他們收租金的律師坑騙——卻被蒙在鼓裡。我們每回去他們的別墅或博斯普魯斯「雅驪」看望瀕臨消失的這類人,我便明白他們大半寧可與他們的貓狗而不願與人為伍,因此我始終特別看重他們對我表示的關愛。五或十年後,古董商波爾塔卡魯在他的古玩店展示這些人周遭的家具——讀經台、長椅、鑲珍珠桌、油畫、加框字畫、老式步槍、祖先傳下來的古劍、牌匾、大鐘——使我深情地憶起他們過的萎縮生活。他們都有一些嗜好和怪癖讓他們分散注意力,使他們暫時忘記與外界的困擾關係。我記得有個虛弱的男人,偷偷摸摸地讓我父親看他收藏的鐘錶和武器,恍若展示秘藏的春宫畫。有個年老的伯母囑咐我們走往船庫途中繞過一堵低矮崩塌的危牆,使我們感到好笑地想起五年前來看她的時候,她也說一模一樣的話;還有個伯母低聲講話,以免僕人聽見她寶貴的秘密;另有一個伯母不客氣地詢問我祖母出身何處,使母親很不愉快。我有個胖舅舅養成帶客人參觀他的房子像參觀博物館的習慣;然後討論七年的貪污醜聞與其後患,彷彿當天早上才在〈自由日報〉上報導,使全城大為激動似的。我們順利完成這些奇特的儀式,我嘗試從母親的眼神確定我們舉止得當,我也漸漸明白,我們在這些有錢的親戚眼中並不重要,使我突然想離開他們的「雅驪」回家去。當有人把父親的名字弄錯,或誤將祖父當作某個鄉下農人,或——我常
和圖書在蟄居的有錢人身上看見——誇大某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女僕未按照要求拿散裝糖而拿來方糖,侍女穿的襪子顏色令人不快,快艇過於靠近房子),使我意識到我們的社會地位截然不同。但儘管附庸風雅,他們的兒孫們,我必須與之友好的同齡男孩,卻一律被認為是「很難相處的傢伙」——許多人在咖啡館裡和漁夫起爭執,在市區的法國學校揍神甫,或者(假使沒被關進瑞士瘋人院)自殺了事。
他們甚至公然說出來;卻不是呼籲謙卑,亦非嘗試免於自傲:兩者皆未表達出新教徒的工作倫理。而僅僅是出自對政府的恐懼。幾世紀以來,執政的鄂圖曼帕夏把其他的有錢人——大半本身就是擁有權勢的帕夏——視為眼中釘,利用任何藉口殺害他們,沒收其財產。至於在帝國最後幾世紀間貸款給政府的猶太人,以及在商場和工藝界功成名就的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他們都沉痛地記得二戰期間被課徵懲罰性的財富税,進而被沒收了土地與工廠,還有一九五五年九月五、六日的動亂期間遭掠奪焚燒的商店。
可憐的瑪登西!她在別別喀的房子遭了小偷,卻似乎沒有人知道丟了什麼。讓我們拭目以待,看警方能否解開這個謎。
這些家庭陷入瑣碎棘手的紛爭,往往鬧上法庭,這一點,我覺得他們跟我自己的家有相似之處。有些人在他們的別墅共同生活多年,即使起訴對方,也還是同聚一堂共進家宴(正如我的父親、姑媽們和伯父們)。積怨過深、把感情和行為混為一談的人則比較痛苦,接連數年拒絕跟對方說話;有些雖繼續同住一棟「雅驪」,卻看不慣討厭的親戚,於是以簡陋的灰泥牆隔開「雅驪」最美的房間,阻斷暢通無阻的挑高天花板和博斯普魯斯的全景風光,薄薄的牆壁迫使他們仍得整天聽可恨的親戚咳嗽走路;假使平分「雅驪」的其他部分(「你住後宮,我留在附屬建築,」),原因不是為了自己舒適,而是知道對討厭的親戚造成不適而覺得開心;我還聽說有些人採取合法行動,阻止親戚使用庭院。
我父親的一個兒時朋友,一位高雅瀟灑的長輩,從他的父親(鄂圖曼帝國末年的大臣)繼承大筆財產;遺產所得數量龐大——我永遠分不清人們提起這筆錢時究竟是褒是貶——因此他「一輩子沒工作過一天」,除了看報、從尼尚塔石的公寓俯瞰街道之外無所事事;他下午花很長的時間打理鬍子;穿上在巴黎或米蘭裁製的上流服裝,開始著手於當天的任務,亦即在希爾頓飯店的大廳或糕餅店,喝兩個鐘頭的茶;他有一回揚起眉毛對我父親說明,彷彿講述一個天大的秘密,神情憂傷,以表示某種深切的精神折磨:「因為城裡感覺像歐洲的地方,唯獨此地。」另一位同輩是母親的朋友:一個很有錢、很胖的女人,儘管(和-圖-書或者因為)自己看起來跟猴子像得不得了,卻問候每個人:「你好啊,猴子。」——哥哥和我喜歡模仿她這種裝模作態的神態。她一輩子大半時間都在回絕追求者,抱怨他們不夠風雅或不夠歐化;當她年屆五十,她放棄不想娶個平庸如她的女人為妻的有錢人或翩翩君子,嫁給一位「出色、高雅」的三十歲警察;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一陣子,此後,她畢生規勸她那階層的女子,只可嫁給門當戶對的有錢人。
在這類派對、婚宴和舞會上——父親、伯叔們和祖母經常參加——總是有一大票攝影師:我的親屬們把他們的相片帶回家,擺在餐桌上展示數天;我認出相片中的一些人到過我們家作客,加上幾個我在報上看過的知名人士,以及一路幫助他們的政治人物。我母親跟她常參加這些活動的姊姊在電話中交換意見時,我便嘗試想像是什麼樣子。打從一九九〇年代,社會名流的婚禮已成為媒體、電視台和國內名模參與的盛事;全城都看得見宣傳的焰火。但是在一個世代前,情況大不相同:其目的不在於炫耀,而是讓有錢人聚在一起,暫時無需憂懼好事貪婪的政府——即使只有一個晚上。我小時候參加這類婚禮和派對時,儘管惶惑不安,同這些貴人在一起卻使我感到快樂。當母親用一整天時間穿衣打扮,踏出家門前往派對的時候,我也從她的眼神看出這種快樂。期待在外面度過開心的夜晚還是其次;倒是因為能跟有錢人消磨夜晚而心滿意足——由於某種原因,知道自己屬於他們這群人。
你難得聽見搬往伊斯坦堡的外省家庭發生此類紛爭:正常現象是相互支持,尤其如果不太有錢。一九六〇年代以後,城市人口急劇增長,地價亦隨之上揚,在伊斯坦堡住好幾代以及握有任何財產的人都發了意外之財。為了證明他們屬於「伊斯坦堡的富有人家」,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引發分產之爭。有兩個兄弟擁有巴克爾廓伊後面的荒山土地,在城市朝該區擴展時發了大財:這或可說明弟弟為何在一九六〇年代開槍打死他哥哥。我記得報上的報導暗示哥哥愛上了弟弟的妻子。這件事發生時,凶手的綠眼兒子正是我的小學同學,因此我饒富興致地追蹤這件醜聞。這條新聞在頭版刊登多天,城裡的人專心閱讀這則貪婪與激|情的故事細節,而凶手的白皮膚紅頭髮兒子則照常穿著吊帶短褲,抓著手帕默默啜泣一整天。後來的四十年,每當我經過有著我那吊帶短褲同學姓氏名稱的城區——如今住有二十五萬人——或聽人提起這家人(畢竟,伊斯坦堡是個大村落),我便憶起我這位紅髮朋友發紅的眼睛,沉默的眼淚。
因此如今湧入伊斯坦堡的安那托利亞大地主,以及第二代企業家頗有炫耀財富的膽量。很自然地,依然恐懼政府的人m•hetubook•com.com或我們這些由於無能以至於擁有的財富未能超過一代的人,認為這種膽略不僅愚蠢且庸俗。有個第二代企業家,當今土耳其第二富有的家族家長薩班哲,因他的講究排場、古怪見解和違反習俗的行徑而遭人訕笑(儘管沒有哪家報社寫過這些,唯恐廣告收入流失),但他粗野的勇氣使他效法弗里克的榜樣,讓自己的家成為一九九〇年代伊斯坦堡最優秀的私人博物館。
新富階級恐懼政府(事出有因),這些膽怯的家族想提昇自己唯有一個方式,那就是顯示自己比實際上更歐化。因此他們去歐洲買衣服、旅行箱,和最新的電器用品(從榨汁機到電動刮鬍刀的一切產品)以自娛,為這些排場感到自豪。有時某個古老的伊斯坦堡家族經營某項企業,又一次發了財(如發生在我姨媽的好友——某位知名專欄作家兼報人身上)。但他們已獲取教訓,即使未觸犯任何法律、未觸犯任何官員、沒有任何理由恐懼政府,變賣一切、搬到倫敦一間普通公寓卻是常有的事情,不是盯著對面鄰居的牆壁,就是盯著難以理解的英國電視,然而由於某些他們無法說明的理由,他們仍覺得這是更上一層樓,勝過未能肯定的舒適、俯瞰博斯普魯斯的伊斯坦堡公寓。而對西方的渴望往往產生《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有錢人家雇媬姆教孩子外語——結果男主人卻與她私奔。
摩妲羅去年夏天沒去過海裡游泳——都是因為她摘除了扁桃腺。今年夏天她在庫魯色斯梅島玩得很愉快——儘管我們聽說她仍有點煩躁。我們就別問原因吧……
六〇年代中葉,母親每個禮拜天早上都去報攤買一份〈晚報〉。不像我們每天看的報紙,這份報紙不送到我們家,知道母親為了閱讀以筆名Gül─Peri(玫瑰─女神)匿名發表的社會八卦專欄〈你聽說了嗎?〉而親自去買它,父親不曾錯過機會取笑她。從他的嘲笑,我了解到對社會八卦感興趣是個性軟弱的表徵。等於無視於記者躲在筆名後頭發洩他們對「有錢人」(包括我們交往的或希望自己成為的那些人)的怨氣,編造有關他們的謊言。就算不是謊言,這些本領不佳而引來社會專欄關注的有錢人,過的也不是模範生活。然而,這些洞見卻阻止不了我父親去閱讀這些專欄,並予以採信:
「所以古兒蘇也摘除了扁桃腺吧?」母親說道。
有些名流被指名道姓,有些則不,但從他們一來一往的對答當中,我推斷我的父母親認識這些人;他們對母親而言之所以有趣,是因為他們比我們有錢。母親羨慕他們——同時卻又對他們的財富不以為然,這從她時而說他們「上了報」的譴責看得出來。母親的看法並不特別;當時的伊斯坦堡人大都強烈認為有錢人不應在大庭廣眾下擺闊。
伊琶去了羅馬!這位伊斯坦堡名流看起來從沒如此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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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過。不知她高興的是什麼?是不是她身邊那位時髦男士?整個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我未曾將伊斯坦堡的有錢人看作其聰明才智的受惠者,而是老早抓住時機賄賂政府當局發了橫財的人。到一九九〇年代,對政府的恐懼稍稍平息,我估計他們大半快速致富,畢生致力隱藏財富,同時企圖使他們的社會聲望合法化。由於致富無須運用知識,這些人對書本、閱讀或下棋毫無興趣。這與精英主義的鄂圖曼時期迥然不同,當時出身卑微的人若想步步高升、發財、當上帕夏,僅能憑藉教育。共和國初年,隨著蘇非僧侶道堂的關閉、對宗教文獻的否定、字母的改革、及主動轉向歐洲文化,想通過教育提升自己已不可能。
鄂圖曼帝國無世襲貴族,但隨著共和國到來,有錢人極力讓自己被視作合法繼承人。因此八〇年代,當他們突然對殘留的鄂圖曼文化發生興趣時,便竭力收藏木造「雅驪」發生火災後少數倖存的「古董」。由於我們曾是有錢人,也依然被視為有錢人,因此喜歡在閒談中談起有錢人如何致富(我最喜歡的故事是關於在第一次大戰期間運糖進港,而一夕致富的男人,享受其收益,直到過世)。或許是這類故事的魅力,或不知如何處置暴富,以及如何不讓財富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悲劇氣氛,無論原因何在,每當遇上有錢人——某個遠親,家裡的朋友,我母親或父親兒時的朋友,尼尚塔石的鄰居,或最終出現在〈你聽說了嗎?〉專欄的某個沒有靈魂、沒有文化的有錢人——我便有一股永無止境的衝動,想深入了解他們空虛的生活。
雖然如此,我童年時代的伊斯坦堡富人們內心的種種焦慮並非毫無根據,他們的謹慎亦非毫不明智。政府當局對每一種生產形式依然虎視眈眈,而因為若想真正致富非得跟政客打交道不可,因此大家都認為即使「善意的」有錢人也有不清白的過去。在祖父的錢財用光之後,父親被迫為土耳其另一大企業家族的家長科克工作多年,拿上司的鄉下口音或其魯鈍之子的知識缺陷開玩笑仍不滿足——氣憤之時,父親會說這家人在二戰期間發的財,與國內當時必須忍受的飢荒和排隊購糧大有關係。
進入燈火輝煌的大廳或(盛夏時節)華麗的庭院,走在布置精美的桌子、帳幕、花圃、夥計和男僕間,我發現有錢人也喜歡相互為伴,有名流出席時更是如此。他們就像母親那樣環視人群,看看「還有誰」在場,看到「吾等之輩」便感到欣慰。多數人不是靠努力奮鬥或聰明才智而致富,而是透過某種好運或他們如今想要遺忘的一場騙局,他們的信心建立在他們了解自己的錢財,比他們夢想花的錢都要多;換句話說,只有跟像他們一樣的人同在一起,他們才得以放鬆,自鳴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