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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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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父親的故事:一對珍珠耳墜

21 父親的故事:一對珍珠耳墜

「我懂。」
「現在我非常後悔,後悔沒有好好待她,沒有千百次地對她說,她有多甜美、多可愛、多珍貴。她是個謙卑、聰明還很漂亮的姑娘,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在她身上我沒有看到一點漂亮女人所會有的驕傲,好像美麗是她們自己造就的一樣,她也沒有被嬌寵、希望不斷被誇獎的要求……因為我痛失了她,也因為我沒有好好待她,所以今天我依然陷在痛苦之中。兒子,一定要懂得及時善待一個女人。」
「哪個女孩?」
父親說:「她是一個非常善良、非常仁慈、非常聰明、非常特別的人。她一點不像別的女人。之前我也有過幾次出軌,但從來沒像愛她那樣愛過別人。兒子,我也很想跟她結婚,但你母親怎麼辦?你們怎麼辦?」
父親說:「很好。」因為他的樣子像是在囑咐遺囑,所以現在可以切入主題了。「茜貝爾是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姑娘。」但沒有,這也不是主題。「你也清楚她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姑娘,是吧?你任何時候都不應傷害一個女人,更別說是像她這樣的一朵稀有花朵了,你要永遠把她捧在手心裡。」突然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羞怯表情。他像對什麼事生氣一樣不耐煩地說:「你還記得那個漂亮的女孩嗎?有一次你在貝西克塔什看見我們……看見她時你首先想到了什麼?」
「喜歡嗎?」
父親說:「也就是說你在美國學會了這些。很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忙著跟父親講自己有一個非去不可的會議,父親作為大老闆打電話去沙特沙特取消我的會議將會非常不合適。
「後來怎麼樣了?」
我說:「親愛的爸爸,我是在那輛車裡長大的,你別擔心。」
我一邊為了給父親面子又喝了一杯拉克酒,一邊不停地看手錶,我不想——尤其是那天——和芙頌的約會遲到。
老了以後,父親的嘴角在非常激動的時候會顫抖。他伸手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握了握。當我同樣使勁地握住他的手時,就像我擠壓到藏在他臉頰下面的一塊海綿那樣,突然他老淚縱橫。
看見父親眼裡流出的眼淚,一時我覺得很無奈。我既理解他又對他感到憤怒。越是努力去想他講的這個故事,我的腦子就越亂,心裡就越痛苦。我是尸種人類學家會以「原始」來形容的部落民,對於部落的禁忌連想都不敢想。
「兒子,你怎麼不記得了?我們都看見了彼此。那時我身邊坐著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
芙頌說:「我等著。和*圖*書」隨後我們接吻。「你嘴裡的酒味很難聞。」
「親愛的,從精神上來說,我認為是妳的耳墜。」
芙頌小心地打開盒子。
父親一邊把照片塞進口袋,一邊說:「絕對不要告訴你哥哥我說的這些話。他很古板,不會明白的。你在美國待過,我也不會講什麼讓你感到不安的事情。明白嗎?」
父親問道:「你也喝點酒吧?」隨後他又說:「如果你要抽菸就抽吧。」好像我當著他面抽菸的問題在我從美國回來以後沒有解決掉一樣。
「沒關係。」一段沉默後父親恢復了平靜。「兒子,今天找你來不是為了講我的痛苦讓你傷心的。你馬上就要訂婚了,我當然希望你了解這個痛苦的故事,更認識你的爸爸,但是我還想說一件別的事情。你明白嗎?」
但父親立刻恢復了平靜,他叫來服務生要了帳單。回去的路上,父親在切廷平穩駕駛的車裡睡著了。
「我不是小孩子。這不是我的耳墜。」
父親慢慢地喝著拉克酒說:「你聽著。」
「當然,親愛的爸爸。」
「這不是我的耳墜。這是珍珠,很貴的。」
阿卜杜拉赫先生的餐廳,以前在貝伊奧魯的主街上,就在阿加清真寺(Ağa Camii)的旁邊。曾經所有去貝伊奧魯看電影的名人和富人都到這家餐廳吃午飯,幾年前在大部分顧客一個個有了車之後,餐廳搬到了埃米爾崗山坡上一個可以遠眺海峽的小農莊裡。父親一走進餐廳就擺出一副快樂的樣子,他和那些以前在別的餐廳,或是老的阿卜杜拉赫餐廳裡認識的服務生一一打招呼。為了看看客人中是否有熟人,他還朝大廳裡張望了一下。領班帶我們去入座時,父親在一桌客人前停了一下,遠遠地和另外一桌人打了招呼,還和一個與漂亮女兒坐在一起的年紀稍大的女人稍微調了調情,那女人說我那麼快就長大了,那麼像父親,那麼英俊。父親向那個兒時叫我「小紳士」、後來在不知不覺中改口叫我「凱末爾先生」的領班點了酥派、燻魚等小菜,還要了拉克酒。
他和那個漂亮的女孩是在「十七年半前,一九五八年一月的一個下雪天」認識的,她那清純的美深深打動了他。女孩在父親剛剛建立的沙特沙特公司裡工作。剛開始他們只是工作上的同事,但後來儘管他倆的年齡相差二十七歲,他們的關係還是變得更加「認真和熱情」了。女孩和英俊的老闆(我立刻算出當時父親四十七歲)發|生|關|系一年後,在我父親的逼迫下辭去工作和_圖_書,離開了沙特沙特。也是在我父親的逼迫下她沒去別的地方找工作,而是在我父親給她在貝西克塔什買的一戶公寓裡,帶著「有一天我們會結婚」的幻想過起無聲無息的生活。
父親用一種囑咐遺囑的口吻說:「你也要懂得切廷的價值。」
「妳的耳墜消失了,然後有天早上我一看,它來到了我的床前,還帶來了另外一只。我把它們放進了這個天鵝絨盒子,帶來給它們真正的主人。」
在邁哈邁特大樓裡,我沒有太多的猶豫。和芙頌接過吻、告訴她因為和父親吃了午飯所以嘴裡有酒味後,我從口袋裡拿出了天鵝絨盒子。
「別誤會,孩子。我並不是說為了你們的幸福我犧牲了自己。其實,比我更想結婚的是她。我敷衍了她很多年。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的生活,看不到她時我很痛苦。這種痛苦我無法跟你或任何人說。然後有一天她對我說『你作個選擇吧』,也就是說要麽我離開你母親和她結婚,要麼她抛棄我。你跟服務生再要一杯拉克酒吧。」
「打開看看。」
「我的耳墜在哪裡?」
我什麼話也沒說。無論是多久以前的事,父親對我提及他的任何一個情人都會惹惱我。但那時我搞不清到底是什麼讓我惱火的。
當父親拿起餐廳在自家栽種的小番茄聞了聞、大口喝著拉克酒時,我感覺他想跟我說什麼,只是還沒決定該如何開口。有那麼一刻我倆都朝窗外望去,看見切廷站在遠處正和其他那些在門口等候的司機聊天。
「那個女孩做了我十一年的情人,非常美好的一段往事。」父親驕傲地用一句話指出兩個最重要的事實。
「別說這種蠢話。你不要告訴茜貝爾這對耳墜的故事不就好了。看見她戴這副耳墜,你就會想起我。別忘了今天我給你的忠告。你要好好對待那個漂亮的姑娘……一些男人總不善待女人,然後還狡猾地讓所有人相信自己並沒有犯錯。你千萬不能像他們那樣。你一定要牢記我說的話。」
但是我繼續吻她,開始做|愛後所有這些煩惱全給忘了。至於父親買給他情人的耳墜,我就留在那戶公寓裡了。
「什麼事?」
「親愛的爸爸,茜貝爾又不是我的祕密情人,她將做我的妻子。」但我還是朝父親遞過來的盒子裡看了一眼。
我只求緩一時之急,慌亂地說:「不會很久。到那天我把三輪車也帶著,去拜訪妳的父母。」
「那就別戴。但妳不能拒絕我的禮物。」
「我要我的耳墜。」
父親說:「等等,兒子,讓我們再坐一www.hetubook•com•com會兒。你看我們父子談得多盡興。你馬上就要結婚,要忘記我們了。」
我站起身說:「親愛的爸爸,我理解你的痛苦,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給我的寶貴忠告。」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也別再取笑他動不動就講的那些宗教故事。切廷是個非常正直的人,有禮貌,脾氣、秉性都很好,二十年如一日。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麼事,你絕對不能讓他走。你也別像那些暴發戶那樣不停地換車。雪佛蘭也還好用……這裡是土耳其,自從國家禁止進口新車後,整個伊斯坦堡在十年前就變成了一個老美國車的博物館,但也無所謂了,你看最好的修車師傅也在我們這裡。」
他對一個服務生說:「拿個菸灰缸給凱末爾先生。」
他關上盒子,像一個鄂圖曼時期高高在上的帕夏般,像是給小費那樣把盒子塞進我的手裡。然後他對服務生說:「孩子,再給我們來點拉克酒和冰塊。」他轉身對我說:「今天的天氣太好了。這裡的花園也很漂亮,滿是春天的氣息和椴樹的花香。」
「不,親愛的爸爸,我不記得了。」
「總有一天……你說的好輕鬆……你太不負責了。什麼時候?我還要等多久?」
「後來呢?」
「我非常、非常痛苦。那時你哥哥已經結婚,你在美國。但是當然在你母親面前我努力掩飾,然而像個小偷一樣躲在一邊偷偷地忍受痛苦又是另外一種痛苦。你母親像察覺到其他情婦那樣也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明白這次事態嚴重,但她沒出聲。在家裡我和你母親、貝寇里和法特瑪,就像一群演員裝成一個幸福家庭那樣生活著。我明白痛苦不會停止,這樣下去我會瘋掉,但我又不能去做我應該做的事情。在那些日子裡,她(父親向我隱瞞了那女人的名字)也很悲傷。她跟我說,有一個工程師向她求婚,如果我下不了決心,她就要和別人結婚。但我沒當真……她的第一次是和我在一起的。我想她是不會要別人的,她只是想嚇唬我。再說,即使不這麼想我也做不了什麼,因此我努力不去想。有一年夏天我們不是一起去伊茲密爾(İzmir)參觀博覽會嗎?切廷開車去的……回來以後我聽說她和別人結婚了,我無法相信。我想她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讓我痛苦才散布這個假消息的。她拒絕了我所有約會和談話的請求,也不再接我的電話,還賣掉了我給她的房子,搬到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她真的結婚了嗎?她的那個工程師丈夫是誰?他們有孩子嗎?她https://m.hetubook.com.com過得怎麼樣?這些問題四年裡我沒能問任何人。我害怕自己知道了會更痛苦,但一無所知也是可怕的。我幻想著她生活在伊斯坦堡的某個地方,打開報紙她在讀我讀的新聞,在看我看的電視節目,沒有她的任何消息讓我很傷心。我開始覺得整個人生都毫無意義。千萬別誤會,兒子,我當然為你們、工廠和你母親感到驕傲,但這種痛苦超乎想像。」
「後來為了不讓你的父親難堪,你禮貌地移開了目光。想起來了嗎?」
「總有一天它會從家裡的櫃子裡跑出來的。」
六月初,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四,離訂婚儀式還有九天,我和父親在埃米爾崗(Emirgân)的阿卜杜拉赫先生餐廳吃了一頓午飯,那頓午飯我永遠不會忘記,這點我當時就明白了。那些天因為心情不好讓母親擔憂的父親對我說:「你訂婚前,我們倆單獨吃頓飯,我要給你一些忠告。」在我兒時起就給父親當司機的切廷所駕駛的雪佛蘭車上,父親給了我一些關於人生的忠告(絕對不能把生意上的夥伴當成朋友云云),我一邊帶著誠意將這些忠告當作訂婚的一種準備儀式來聽,一邊欣賞著窗外流動的海峽風景、那些隨著激流歪斜著前行的老市内渡船、在中午也顯得陰暗的岸邊小樹林的陰影。更有甚者,父親沒有像兒時那樣告誡我不要偷懶、放蕩和幻想,要牢記自己的任務和責任,當海水的腥味和松樹的清香飄進車窗時,他告訴我,人生是一段真主賜予的、必須活出滋味的短暫時間。我在這裡展出的父親的石膏頭像,那是十年前,我們靠紡織品出口一下變得很富裕的那些年裡,父親在一個朋友的影響下,請在美術學院任教的雕塑家邵姆塔什.雍通齊(他的姓是阿塔圖爾克賦予的)塑的。為了讓父親看起來更像一個西方人,雕塑家故意把父親的鬍子縮小了,帶著對我們這位學院派雕塑家的憤怒,我在塑像上加上了這撮塑膠鬍子。兒時父親因為我的懶散責罵我時,我會一直看著他嘴邊越說越顫抖的鬍子。父親說由於我的過分勤奮,我有可能會錯過人生中許多美好的東西,我想他這麼說,是因為他很滿意我在沙特沙特和其他公司裡做的那些創新之舉。父親問到我是否願意承擔一些哥哥近來表示了興趣的業務時,我迫不及待地同意了,還補充說哥哥因為行事太過保守讓我們所有人都蒙受了很大的損失,我看見不僅是父親,司機切廷也滿意地笑了。
「我根本沒法戴這副耳墜……所有人都會問那是從哪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來的……」
「但這是你為了取代我的耳墜才給我的一樣東西……如果你沒把那只耳墜弄丟,你就不會拿這個過來。你真的弄丟了嗎?你做了什麼?我很好奇。」
「最後有一天中午,我又陷入焦慮,我打了電話給她母親。她母親當然知道我是誰,但她不認識我的聲音。我謊稱自己是她一個高中同學的丈夫。為了讓她女兒來接電話,我想說『我生病的妻子希望她去醫院探視』。她母親卻說『我女兒死了』,說完就哭了起來。她已經得癌症死了!為了不哭出來,我馬上掛了電話。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但我立刻明白這是千真萬確的。她也沒和什麽工程師結婚……人生太可怕了,一切都是那麼的空無!」
「這是給妳的一份禮物……」
「我不記得了。」
「這就是她。照片是我們認識的那年拍的。很遺憾她很悲傷,顯不出她的美麗。你現在想起來了嗎?」
「不,你看見我們了!」
讓父親有些掃興的是,我不曾親眼見證父親很久以來想跟我談論的這個女人的美麗,或者更糟糕的是我忘記了自己曾經見證過的美麗。父親突然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黑白小照片,背景是市内渡船後甲板上,當中有個憂鬱、棕色皮膚、非常年輕的女人。
一陣沉默後,父親說:「因為我沒有離開你母親和你們,她抛棄了我。」說這個話題讓他疲憊,但同時也讓他輕鬆。當他看著我的臉明白能繼續這個話題時,他顯得更輕鬆了。
父親生氣了。「親愛的,十年前有一天,你不是在貝西克塔什的巴爾巴羅斯公園(Barbaros Parkı)裡看見我和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坐在一起嗎?」
我不記得這樣的一次偶遇了,同時我也很難向父親證實這一點。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讓我不安的爭論之後,我們想也許是我想忘記看見他們的事實,並且我做到了這點,也或許是他們慌亂中認為我看見了他們,就這樣我們進入了主題。
父親說最後一句話時的神情很嚴肅,隨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舊的天鵝絨珠寶盒。「我們一起去伊茲密爾博覽會時,我買了這個給她,希望回去後她不要生我的氣,原諒我,但沒有機會給她。」父親打開盒子。「她戴耳墜很美。這對珍貴的珍珠耳墜,多年來我一直藏在一個角落裡。我也不希望你母親在我死後找到它們。拿著吧。我想了很久,這對耳墜茜貝爾戴會很合適。」
因為他用的是過去式,所以我感到故事已經有了結果,父親也因此輕鬆了,但不知為什麼我並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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