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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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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沉默

23 沉默

我就不說我們是如何下床,如何穿上衣服,走到門口的。我叮嚀她考試時要冷靜,別忘了帶准考證,她會成功的,隨後我努力讓自己自然地說出了幾天來我想了上千遍的一句話。
芙頌逃避著我的目光說:「好的!」
「明天我們還在老時間見面,好嗎?」
「我的腦子裡全是你,數學什麼的已經裝不進去了。」她說完自嘲地笑了,彷彿她說的話沒有意義,彷佛那是電影裡的一句俗套臺詞,但笑完她又滿臉通紅。
越是接近訂婚的日子,我和芙頌之間的沉默也變得越來越長,這種沉默毒藥般滲透到我們每天至少兩小時的約會和越來越激|情的性|愛裡。
「我夢見自己在一片向日葵花田裡。向日葵在微風中怪異地搖擺著。不知為什麼讓我覺得很可怕,我想尖叫,但沒能叫出聲來。」芙頌說。
有時我發現自己在幻想著訂婚後繼續和芙頌約會。一切都將維持原狀的這個天堂,慢慢地從一種幻想變成了合理的假設。在我們如此熱烈和真誠地做|愛時,我認為芙頌是不會離開我的。事實上,這不是和*圖*書一種合理的推論,而是我内心的渴望,我甚至不能向自己承認。另方面,我又試圖從芙頌的言行中明白她在想什麼。因為芙頌清楚地意識到了這點,因此她不給我任何線索,於是沉默的時間變得更多了。同時,芙頌也在注意著我,絕望地猜想著。有時我們像間諜一樣注視著彼此,想要看透對方的祕密。我在這裡展出芙頌穿過的白色内褲、孩子氣的白色襪子和骯髒的白色運動鞋,它們標記著我們那些憂傷、沉默的時刻。
有一次她說:「我媽收到了請帖。我媽很高興,我爸說我們應該去,他們要我也去。感謝真主,第二天就要大考,就沒必要裝病在家了。」
我們用我外公艾特黑姆.凱末爾(也就是她外曾祖母的第二任丈夫)留下的一個杯子分享了一杯威士忌,喝完又接起吻來。寫這些時,我覺得自己應該注意一下,不要讓那些對我的故事感興趣的讀者太過傷心,就算故事中的人物很憂傷,也並不表示這個故事就要很憂傷。像往常一樣,我們把屋裡的東西翻出來把www.hetubook.com.com玩——我母親不要的禮服、帽子和瓷娃娃。像往常一樣,我們的吻很美妙,因為我們的技巧都有了進步。與其用我們的憂傷來讓你們傷心,不如讓我來告訴你們,芙頌的嘴在我的嘴裡彷彿溶化了一般。在我們越來越長的接吻過程中,在我們合而為一的嘴構成的巨大溶洞裡,溫熱的口水匯聚成一池甜蜜,有時溢出來沿著嘴角流到下巴。而我們的眼前浮現出一個天真爛漫的天堂國度,就好像透過萬花筒看到的畫面般繽紛。有時我倆中的一個,像一隻小心翼翼將無花果咬在嘴上、沉溺於享樂的鳥兒一樣,把另外一個人的上嘴唇或是下嘴唇輕輕吸吮進自己的嘴裡,隨後一邊把這片被監禁的嘴唇咬在自己的牙齒之間,一邊對另外那人說:「你要任我擺布了!」享受過嘴唇的探險以及任由情人擺布的刺|激,不只嘴唇,而是全身都完全臣服,我們體認到激|情和臣服之間的鴻溝是愛的領域裡最深沉、最黑暗的地帶。
我說:「請帖是我媽發的。妳千萬別去。其實我也和-圖-書根本不想去。」
芙頌按時到了。幾天前,我有意無意地說,星期六我們不該約會,因為第二天就要大考了。而芙頌卻說復習了那麼長時間,最後一天她想讓腦子休息一下。藉口準備考試,她已經兩天沒去香榭麗舍精品店了。芙頌一進房間就坐下,點上了一根菸。
如果她的臉不那麼紅,如果她沒那麼憂傷,我也可以試著輕鬆一些的。我們可以裝做根本沒想到今天我要訂婚,但情況並非如此。我們倆都感到一種強烈、無法承受的憂傷。我們明白只有做|愛才能從這種無法用玩笑來敷衍、不會因談話而減少、也不會因為分擔而減輕的憂傷裡逃脫出來。但是憂傷也減慢、毒害了我們的性|愛。有一會兒,芙頌像一個專心品嘗著自身痛苦的病人那樣躺在床上,彷彿在凝望頭頂上的一片愁雲。我躺到她身邊,和她一起仰望天花板。踢足球的孩子也不出聲了,我們只聽到球被踢來踢去。隨後鳥兒也停止了鳴叫,一陣深沉的靜默開始了。我們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輪船汽笛聲,隨後又是另一艘船的汽笛聲。
直到訂婚m.hetubook.com•com那天,我們每天同一時間在邁哈邁特大樓約會做|愛,從不談起我們的處境、我的訂婚、今後將怎樣,也盡量避開那些會讓我們想起這些問題的事情。這就讓我們陷入了沉默。窗外依然會傳來踢足球的孩子的叫罵聲。儘管開始做|愛的那些天我們也沒有談起今後的問題,但我們依然可以談笑風生地說起我們共同的親戚、尼相塔什的一些傳聞和邪惡的男人。那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匆匆結束了,現在我們心情沉重,我們感覺失落,感覺說不出地悲哀。但這種壞情緒沒有讓我們彼此遠離,反而很奇怪地把我們緊緊連在一起。
轉眼間訂婚的日子到了,所有的猜測也都落空了。那天,我先解決了威士忌和香檳的危機(一個買主因為沒收到現金拒絕出貨),然後去了塔克西姆,在我兒時常去的大西洋速食店吃了漢堡,喝了阿伊讓,隨後去了兒時的理髮師「長舌傑瓦特和-圖-書」那裡。一九六〇年代末,傑瓦特把理髮店從尼相塔什搬到了塔克西姆。父親和我們就在尼相塔什為我們找到了另外一個理髮師巴斯里。但是在我路過那裡,想聽他開的玩笑高興一下時,我就會去在阿加清真寺街上的傑瓦特理髮店。那天傑瓦特知道我要訂婚非常高興,用進口的刮鬍泡為我做了「新郎刮臉」,仔細地剃掉了我臉上所有的鬍子,還給我抹了他說是沒有香味的潤膚液。從理髮店出來,我走回尼相塔什,去了邁哈邁特大樓。
我用充滿愛戀的目光看著她離去,立刻明白訂婚儀式會很圓滿。
做|愛後我倆都睡著了,當陽台外面吹來的一陣甜美、夾帶著椴樹花香的風,突然將窗紗撩起又像絲綢那樣落到我們臉上時,我倆同時驚醒。
「別怕。我在這裡。」我說。
我希望芙頌附和地說「那你就別去」,但她什麼也沒說。隨著訂婚日子的接近,我們將彼此抱得更緊,甚至流汗流得更凶,手腳互相交纏,像老情人再度重逢時一般難分難捨,不容一絲縫隙。有時我們不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看著隨風輕輕擺動的窗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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