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純真博物館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28 物件給予的安慰

28 物件給予的安慰

快到五點時,我依然在床上躺著,我想起奶奶在爺爺去世後,為了減輕痛苦她不僅換掉了床,還換了房間。我拿出全部的意志力告訴自己,我必須從這張床,這個房間,這些散發出一種極為特別的陳舊和幸福愛情味道的、每個都會自己劈啪作響的物件裡擺脫出來,但我的内心卻恰恰相反地想去擁抱它們。這或許是因為我發現了物件所具有的安慰力量,或許是因為我比奶奶還要脆弱。我躺在床上聽著後花園裡踢球的孩子快樂的叫罵聲直到天黑。晚上回到家喝下三杯拉克酒,等到茜貝爾打電話來詢問時,我發現手指上的傷口早就癒合了。
四十五分鐘過後,芙頌還是沒來。我像個死人那樣躺在床上,傾聽著從腹部向整個身體蔓延開來的疼痛,如同一隻奄奄一息的動物無助地傾聽自己的最後一絲氣息。疼痛達到了此前我從未有過的深度和強度,俘虜了我的整個身軀。我覺得應該從床上爬起來,找別的事情來打發時間,應該從這種狀態,至少從這個房間,從滿是芙頌氣味的床單和枕頭上逃離出去,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當我完全沉浸在痛苦之和*圖*書中時,也就是那些鹽酸手榴彈在我的血液和骨頭裡炸開時,一大堆記憶中的每一個,先是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有時是十到十五秒,有時是一到兩秒轉移了我的注意力,隨後便在現在的時間空隙裡留下了一種更加濃重的痛苦,而一陣新的劇痛在啃噬我的後背和胸口、讓我雙腿無力的同時也在填滿這些空隙。為了擺脫這新一輪的疼痛,我本能地拿起一件充滿我們共同回憶的物件,或是把它放進嘴裡品味,我發現這樣可以緩減我的痛苦。比如,那時在尼相塔什的蛋糕店裡常見的堅果葡萄乾麵包捲,因為芙頌喜歡,我會在約會時買來給她吃,當我把麵包捲放到嘴上時,我會想起我們一起吃麵包捲時談笑的一些事情邁哈邁特大樓管理員的妻子哈尼菲女士,依然以為芙頌是去樓上看牙醫),而這會讓我開心;她從我母親櫃子裡找出來的一把手拿鏡,讓我想起她用來當麥克風模仿名歌手哈康.塞林康的樣子;兒時的她和當裁縫的母親來我們家時,我母親拿給她玩的我的玩具安卡拉特快列車,讓我想起她玩火車時像個孩子的樣子;那把https://m.hetubook•com.com我兒時的太空手槍,則讓我想起每次射擊後,我們在雜亂的房間裡笑著尋找手槍飛盤的樣子。當我把這些物品一件件拿到手上時,我就會想起和它們有關的記憶並得到安慰。儘管在一起時我們很幸福,但有時也會出現讓我們黯然神傷的愁雲帶來的沉默時刻,我想起,有一次芙頌拿起我在這裡展出的糖罐,突然扭頭問我:「你願意在茜貝爾女士之前和我相遇嗎?」當所有這些回憶帶給我的安慰過去後,因為知道隨後而來的疼痛是我無法站立著承受的,於是我越想越無法從床上爬起來,而越是在床上躺著,我身邊的每樣東西就越讓我一一想起我們的回憶。
因為沒和他們繼續野餐,現在我很後悔。由於我們已經有一個星期沒做|愛了,所以茜貝爾查覺到有點不太對勁,但她搞不清我煩惱的原因,因此也無從問起。而事實上,我是需要茜貝爾的理解和關愛的,我幻想著未婚妻能夠轉移我的注意力。但別說是開車回去,我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疼痛正在用一種令我窒息的力量從我的胃部、後背、雙腿向各個方向m.hetubook.com.com蔓延,我沒有力氣逃離,也沒有力氣做些什麼來減輕。發現這點又增加了我內心的挫敗感,而這又引發了一種像愛情之痛那樣強烈和來自内心的悔恨之痛。帶著一種奇怪的本能,我感到,如果我能夠沉浸在這種痛苦裡,能夠深切地去感受這種撕心裂肺的痛,我將能夠靠近芙頌。儘管我也想到這可能是一種錯覺,但我還是不能不讓自己去相信它。(如果我現在離開,她來就可能找不到我了。)
第一次做|愛前,她小心翼翼把手錶放在上面的茶几就在我的床邊。一個星期以來,我都看見茶几上面的菸灰缸裡有一個芙頌留下的菸頭。有那麼一會兒,我拿起菸頭聞了聞它的焦臭味,然後把它放到了嘴邊,差點要去點燃它(也許帶著愛戀,一時間我差點認為自己就是她),但想到菸頭會燒盡,於是我放棄了。就像一個仔細包紮傷口的護士那樣,我拿她嘴唇碰過的菸頭輕輕地觸碰我的臉頰、眼睛的下面、額頭和脖子。我的眼前隨即閃現出承諾幸福的遠方大陸、天堂裡的景象、兒時母親對我的愛憐、法特瑪女士抱著我去泰什維奇耶清真寺的情景。但m.hetubook.com.com隨後,痛苦就像一片因為漲潮而波濤洶湧的海水那樣重新把我拽了進去。
每天我要在那裡度過兩個小時,大多數時間我會躺在我們的床上幻想,我會拿起一件帶著幸福回憶而閃閃發光的魔幻物件,貼在我的臉上、額頭上和脖子上,試圖以此來平息我的痛苦。比如這把胡桃鉗,這只有個芭蕾舞者、表帶帶有芙頌氣味的手錶。兩小時後——也就是我們從天鵝絨般柔軟的做|愛後小睡中醒來時——我會因為悲傷和疼痛而疲憊,我會努力讓自己回到日常生活中去。
就這樣,一直到七月中旬,每天下午兩點我都去邁哈邁特大樓。深信芙頌不會來後,看到自己的痛苦一天天減少,有時我會認為自己已經慢慢習慣了她的不在,但這完完全全是錯誤的。我只是在用物件給予的幸福打發時間。訂婚一週後,芙頌仍占據我每個思緒,儘管有時情況不是那麼迫切,有時我能將這些思緒拋諸腦後,但如果能夠加加減減計算一下,我的痛苦的總和並沒有減少。事實上,我的痛苦違背我的希望持續增長著。我持續前往邁哈邁特大樓,彷彿是為了不要喪失這個習慣,也不要喪失見到她的和_圖_書希望。
我的生活已經沒有了光采。我依然沒和茜貝爾做|愛(我藉口說沙特沙特的員工知道我們在辦公室做|愛,這樣很難堪),她認為我那莫名的反常表現是男人的婚前恐懼症,是某種醫學上還沒有定論也無藥可醫的憂鬱症。她用一種讓我驚訝的鎮靜接受了我的憂鬱,甚至還因為無法讓我從這種煩惱裡擺脫出來而責怪自己,因此她對我很好。我對她也很好,我和她還有一些我新結交的朋友一起去一些以前從未去過的餐廳,繼續去那些伊斯坦堡的資產階級為了能夠向彼此展示幸福和富有而去的海峽餐廳和俱樂部,參加各種聚會。儘管我和她一起取笑夾在麥赫麥特和紮伊姆之間的努爾吉汗,我卻能體會她的為難。幸福,對於我來說,已不再是樣與生俱來、真主賜予、唾手可得的權利,它變成一種只有最幸運、最聰明、最謹慎的人靠著努力不懈才能達到的境地。一天夜裡我們去了一家新開的餐廳,餐廳門口站滿保鏢。當我獨自一人(茜貝爾和其他人說笑著)在碼頭邊的酒吧喝著葡萄酒時,我的目光和圖爾蓋先生不期而遇了,我的心就像見到芙頌那樣快速地跳起來,嫉妒的浪潮洶湧襲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