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坦白
她質問道:「昨天下午你到底去了哪裡?」但她立刻又後悔了,趕緊甜美地接著說道:「如果你覺得以後會因此難堪,如果你不想說,就別說了。」
「是的。」
哪個心軟的男人能說「是」呢?我不情願地說:「不是。妳誤解了。因為讓一個女孩受到傷害,也因為欺騙妳,讓我們的關係受到玷污,讓我感到了責任的壓力,這讓我疲憊,也帶走了我生活的樂趣。」
茜貝爾哭了一會兒,洗了臉,恢復了平靜,又問起問題來。
「我想在結婚前去玩玩我的那些玩具,比如說我有一把太空手槍,竟然還能打……就是一種奇怪的懷舊情緒,所以我才去那裡。」
那天早晨,茜貝爾表現出一種現在都讓我感到驚訝的堅強和果決。
在派對後變成了戰場的客廳裡,在父母三十六年來面對面坐著吃飯的餐桌上,我們用了早餐。我在這裡展出和我在對面雜貨店裡買來的麵包一模一樣的模型,一方面是為了感懷,一方面是為了忠實地記錄,此外也是一種提醒——在伊斯坦堡,就算分量有些變化,數以百萬的人在半個世紀裡只吃這種麵包。我還想藉此表示生活是一連和*圖*書串的重複事件,而一切的一切爾後都將被無情地遺忘。
為了掩飾哭腫的雙眼,她在眼睛下面塗了厚厚一層粉。看見她儘管痛苦卻仍努力避免說一些會傷害我的話,感受到她的憐愛,大大地增加了我對她的信任,以至於我感到唯一能把我從痛苦裡解救出來的東西就是茜貝爾的堅決,我決定乖乖地去做她說的每一件事。於是,當我們就著白乳酪、橄欖、草莓醬吃新鮮麵包時,我們立刻達成協議,那就是我必須離開這個家,必須很長一段時間不來尼相塔什,不走進這裡的街道。我們宣布,絕對禁止走入那些紅色和橙色的街道……
快到中午醒來時,我發現茜貝爾早就起來了,她已梳洗完畢化好妝,甚至在廚房為我準備了早餐。
她冷靜地說:「如果你願意就去對面店裡買一個新鮮麵包,但如果你懶得去,我就切點老麵包炸一下。」
我也試圖依次小心謹慎地告訴茜貝爾一切。在這個我和芙頌相遇以及隨後發生的一切的悲淒故事裡,我立刻感到一種贖罪和悔恨,就像多年前因我們的過錯造成的車禍,或是犯下的罪過那樣無法逃避的沉重和圖書。但這種感覺也可能是我把它加到故事裡去的,目的是為了減輕我那平常的過錯,讓人感覺一切都早已過去。因為我當然不能講那些幸福的性|愛細節,儘管它們是我所經歷的事情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我努力將這一切說成是一個土耳其男人婚前的放縱。當我看見茜貝爾的眼淚時,就像我放棄了將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她的意圖一樣,我也因為跟她說了這件事而後悔。
「不,我去。」
我親愛的未婚妻立刻明白重點不在於那個包包,我即將說出來的事情嚴重多了,她瞪大雙眼。我把讀者和博物館參觀者從第一件物品開始就知道的故事告訴了她。為了幫助參觀者記住我的故事,我在這裡依次為那些最重要的物件各展出一張小照片。
「也就是說你無法忘記她,是嗎?」我聰明的未婚妻一下子就用自己的語言精練地概括了事情的真相。
「當然沒有,和妳訂婚後我就抛棄了她。她也失蹤了。她已經和別人結婚了(甚至現在我都驚訝自己是如何編出這個謊話的)。訂婚後妳在我身上看見的沉悶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但已經過去了。」
我說:「這www.hetubook.com.com段關係早就結束了。只是我做的事情讓我感覺身心疲憊……問題不在那個女孩,也跟別人無關……」
我們倆都不再相信我說的這些話了。
我多麼渴望能夠告訴除了茜貝爾以外任何一個善解人意的人,我是怎麼拿起那些讓我想起她的物件,放進嘴裡,讓它們貼著我的肌膚摩擦,想著一幕幕有她的畫面,流下眼淚來。但另一方面,我也感到如果茜貝爾離我而去,我將無法繼續生活,我會瘋掉。其實我應該對她說「我們立刻結婚吧」。許多支撐我們社會的牢固婚姻,就是為了要忘記這種熱烈卻不幸的愛情而締結的。
「你太噁心了。」茜貝爾說。她拿起母親的一個裡面裝滿了硬幣的玫瑰印花舊包包丟了過來,接著又拿父親的一隻牛津鞋向我砸來。兩樣東西都沒擊中目標。硬幣就像打碎的玻璃那樣四處飛濺。茜貝爾的眼裡流出了眼淚。
她躺到我身邊。就像一隻乖巧的貓,她用那麼真誠的一種憐愛和恐懼擁抱我,以至於我感到自己要做一件傷害她的事了。我為此羞愧,然而愛情的魔鬼已經從阿拉丁的神燈裡跑出來,它震盪著我的身軀,讓我hetubook•com.com感到那將不再僅僅是我的祕密了。
「親愛的,妳還記得我們開春時去富爺大廳的那個晚上嗎?」我小心翼翼地開始回溯,「妳在一個櫥窗裡看見了一隻珍妮.克隆包,因為妳喜歡,我們還走回去看了一眼。」
「你認為是愛情的東西只是一種暫時的癡迷,很快就會過去的。我會幫你走出來。我會把你從這荒唐的情感裡拯救出來的。」她說。
不等我回答,她已哭了起來。我摟住她安撫她,她卻哭得更厲害了。我帶著一種比愛情更為深切的感情擁抱我的未婚妻,我對她充滿一種深切的感激之情。茜貝爾哭了很久後在我懷裡睡著了,我也睡著了。
「是那個訂婚儀式上坐到我們那桌的女孩嗎?」茜貝爾沒勇氣說出她的名字。
我們來到坦白這一幕了。我本能地希望博物館這部分的框架、背景、所有東西都是一種冷冷的黃色。而事實上,等朋友們走後不久,當我依然躺在父母的床上時,從群山背後升起的巨大太陽讓寬敞的臥室染上一層深深的橘黃色。遠處一艘大客船,鳴響汽笛穿過海峽向這邊駛來。「快點,」茜貝爾說,儘管她察覺到了我的不情願,「別遲到了,和-圖-書讓我們去追他們吧。」但是,當她看見我躺在床上的樣子時,她不僅明白我不會去海邊(她根本沒想到我醉成那樣是無法開車的),還感到由於我那憂鬱的毛病,我們已經走到一個無法回頭的境地。從她逃避我的目光裡,我明白她想迴避問題。但就像人們有時會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就去面對心裡的恐懼一般(有些人說這是勇氣),還是她主動提起了這個話題。
「昨天吃完午飯後,你在哪裡?」
「你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應該去!你一直和她在那裡約會吧?」
「不過就是精品店裡的一個小妹,噁心!你還在和她見面嗎?」
茜貝爾的父母已經回到了過冬的安卡拉家裡,因此阿納多盧希薩爾的別墅空了出來。茜貝爾說,因為我們已經訂婚,所以她的父母會對我們一起入住別墅視而不見的。我應該立刻搬去她那裡住,屏棄那些讓我陷入癡迷的習慣。我記得,就像那些為了擺脫愛情的痛苦而被送去歐洲的年輕女孩一樣,當我帶著憂傷和治癒的希望收拾箱子時,茜貝爾一邊說「把這些也帶去」,一邊把我的厚襪子塞進了箱子,她的這個舉動讓我痛苦地想到,我的治療可能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