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法提赫飯店
幾個月來,我第一次沉沉地睡了一覺。隨後的幾天夜裡我也在同一家飯店安寧地睡著了。對此我很驚訝。有時,天快亮時,我會夢見童年和青少年時某個幸福回憶,就像我聽到漁夫和他兒子對話時那樣,我會突然驚醒,為了重新回到同一個幸福的夢境,我在飯店的床上會想立刻再度入睡。
「老實告訴我。」
那時我想起來,我住在飯店的事只有紮伊姆知道。但當公司裡所有人都在聽我講話時,我也不想大聲說出飯店的名字。
「你還好嗎?你住在哪裡?」她問道。
「你又回去找她了,是嗎?凱末爾,老實告訴我。」茜貝爾說。
「我聽不見,凱末爾,再說一遍。」
「先生,巴黎長途斷了,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幫您重新接上。」
在短時間裡,我不再去以前每晚我們都去參加的上流社會的娛樂活動,也不再去開在尼相塔什和貝貝克的那些新餐廳。麥赫麥特把每晚和我的見面變成一種同病相憐的習慣,而我早已厭煩了他不厭其煩說的那些「我們的女人」在巴黎購物的事情。就算我擺脫了他,麥赫麥特也會在我去的俱樂部裡找到我,他會兩眼放光、津津樂道地跟我說他和努爾吉汗通的電話。而我會因為每次給茜貝爾打電話時無話可說而慌亂。有時我也想擁抱茜貝爾來尋求一些安慰,但我對她的内疚以及虛偽帶來的負面感受已經讓我身心疲憊,因此我會因為她的不在而感到安寧。因為我從我們的狀況需要的矯揉造作中擺脫了出來,因此我相信自己已經回到從前的自然狀態。當我在邊遠的區域尋找芙頌時,這種自然狀態會給予我希望,我會為以前沒來這些親愛的街道和老舊地區而對自己生氣。我記得,走在那些街道上時,我時常因為自己沒在最後一刻放棄訂婚、遲遲沒能做出悔婚的決定而後悔不已。
有時我會覺得https://m.hetubook•com.com,我之所以得到安慰不是因為芙頌可能就在附近,而是因為其他更具體的原因。在這些邊緣的地區、鋪著鵝卵石坑坑窪窪的街道上,在汽車、垃圾桶和人行道之間,在灰暗的街燈下,在那些踢著半癟的足球的孩子們身上,我覺得彷彿能夠看見生活的本質。父親越做越大的生意、工廠、致富以及為了適應這種富裕必須過的一種「歐化」生活,彷彿讓我遠離了生活裡那些簡單而根本的東西,而走在這些大街小巷當中之時,我彷彿在尋找著自己人生中那消失的重心。當我頂著因酒精而昏昏沉沉的大腦,在窄小的街道、泥濘的山坡小徑、被樓梯切斷的蜿蜒小路上隨意行走時,我會突然驚恐地發現,街上除了幾隻狗外沒有別人,我會驚奇地看著窗簾縫隙間的黃色燈光,煙囪裡飄出的藍色輕煙,電視反射在櫥窗和窗戶上的亮光。第二天晚上,當我和紮伊姆在貝西克塔什的一家啤酒屋一邊吃魚一邊喝拉克酒時,我的眼前會閃現出那些黑暗巷道中的一幅景象,它彷彿會保護我不受紮伊姆口中的那個世界打擾。
「沒有。」但我沒能像需要的那樣大聲叫喊。
「不用了,小姐,謝謝。」不管她們的年齡有多大,對女職員稱「小姐」是我父親的習慣。我很驚訝自己竟然這麼快就承襲了父親的習慣。茜貝爾聽起來態度斷然,這也讓我很驚訝……但我已厭倦了說謊。茜貝爾再也沒有從巴黎打電話給我。
我回別墅拿了日用品和衣物。為了遠離父母那擔心的眼神和詢問,我沒把箱子拿回家,而是拿去了飯店。像往常那樣,每天早上我會很早就去沙特沙特,然後早早離開辦公室跑向伊斯坦堡的大街小巷。我帶著一種無窮無盡的激|情尋找我的情人。晚上在啤酒屋喝酒時,我會努力
https://m.hetubook.com.com去忘記雙腿的疲勞。就像我一生中的許多階段那樣,當時讓我感覺痛苦的法提赫飯店生活,多年後才發現其實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每天午休時,我會離開辦公室去邁哈邁特大樓。因為有不斷找到和想起的新物件,所以我的收藏日益增加,我會把玩那些被我精心保存的物件,以此來平息内心的愛情之痛。晚上喝完酒,我會頂著昏昏沉沉的腦子,在法提赫、卡拉居姆呂克、巴拉特(Balat)的巷弄走上好幾個小時,我會透過窗簾的縫隙,欣賞那些正在吃晚飯的幸福人家。我時常會覺得芙頌就在這裡的某個地方,並從這樣的想法當中得到安慰。
因我的詢問,紮伊姆會談起最近在一些派對、舞會、俱樂部裡流傳的閒話和梅爾泰姆汽水的成功,他還會簡要地提到發生在上流社會的所有重大事件。儘管他知道我離開了別墅,晚上也不住在尼相塔什的父母家,但也許是因為不想讓我傷心,他既沒有問起芙頌,也沒有問到我的愛情之痛。有時我會試探他,看他是否知道一些關於芙頌過去的事情。有時我會擺出一副自信、篤定的樣子,讓他覺得每天我都在辦公室努力工作。
「凱末爾,凱末爾……我聽不見,請……」茜貝爾大喊。
「沒什麼可說的。」我又更大聲地說。
「我明白了!」茜貝爾說。
「聽說你從別墅搬出去了,但晚上並沒有住在你父母家。」她說。
「沒有!」這次我提高了音量。那些年裡,從國際長途電話裡,總會傳來一種悶悶的嗡嗡聲,就像把耳朵貼在海螺上聽到的那樣。
一月底下雪的一天,茜貝爾從巴黎打了電話到辦公室,慌亂地說從鄰居和園丁那裡得知我搬出了別墅。我們已經很久沒通電話了,這當然是我們之間冷淡和疏遠的一個表現,但那時打國際長途也不是一件容易的www•hetubook•com•com事情。打電話的人拿起電話在奇怪的嗡嗡聲中,必須竭盡全力地喊叫。越是想到需要我叫喊著說出的甜言蜜語會被沙特沙特員工聽見,我就越是拖延著不打電話。
我說,不回家,不去尼相塔什,不用回憶來「加劇我的疾病」,是我倆共同的決定。我沒問她是怎麼知道我晚上沒回家的。我的祕書澤伊内普女士為了方便我和未婚妻說話,立刻走開並關上了門,但為了讓茜貝爾明白我說的話,依然需要大聲叫喊。
「是的。」
第二天我和潔依達見了面。她為我傳信,而我則讓她的一個親戚進了沙特沙特的財會部門。我以為在索討芙頌地址的問題上如果我稍微再強硬一點,她就無法抗拒了。潔依達在我的一再堅持下,露出了一種非常神祕的神情。她暗示,我不會因為見到芙頌而幸福;生命、愛情、幸福,這些都是來之不易的東西;為了保全自己,為了在這短暫的一生獲得幸福,每個人都在竭盡所能。說話時她不時幸福地摸一下自己那日益變大的肚子,她有一個對她百依百順的丈夫。
我根本不會想到,在伊斯坦堡的一個個區域和一條條街道上的那些遊歷,多年後想起來竟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因為芙頌的幽靈開始在維法(Vefa)、澤伊雷克(Zeyrek)、法提赫、考賈穆斯塔法帕薩(Kocamustafapaşa)那樣邊遠和貧窮的區域出現,所以我去哈利奇灣的另一邊,去城裡的那些老街區。當我一手拿著菸,一手握著方向盤在坑坑窪窪、鵝卵石路面的窄小街道上慢慢搖晃著前行時,當芙頌的幽靈突然從一個角落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會立刻停車,我會對她生活的這個美麗而貧窮的區域產生濃濃的愛意。戴著頭巾的疲憊阿姨們、打量著尾隨幽靈而來的陌生人的小夥子們、在咖啡館瀰漫著煤煙味的空氣裡邊看報和-圖-書邊打瞌睡的無業遊民和老人,會因為我的愛戀而變得神聖。當我發現從遠處跟隨的任何一個影子不像芙頌時,我不會立刻離開,有鑒於她的幽靈出現在這裡,那麼我堅信芙頌本人也應該在附近的某個地方,因此我會繼續在這些街道晃蕩。廣場上被貓兒們舔過的廢棄飲水池那有著兩百二十年歷史的大理石上,眼睛所能看見的所有平面和牆壁上,密密麻麻地寫著那時被稱之為「小集團」的各種右翼和左翼黨派的口號和威脅,但我對此從未感到過不安。我會全心全意地相信,不久前芙頌就在這裡的某個地方,而這會給這些街道賦予一種神話般的幸福光環。我會想到,自己應該更常來她的幽靈出沒的這些街道,應該在這一區的咖啡館裡邊喝茶邊看著窗外,應該等待她從這條街道上經過。我還想到,為了能夠接近她和她的家人,我應該過像她的家庭那樣的生活。
「我在!」我盡全力大聲喊道。
我沒能逼迫潔依達。當時的伊斯坦堡也還沒有像美國電影裡那樣的私家偵探社(三十年後才有),因此我也無法派人跟蹤她。之前,為了找到芙頌、她父親和内希貝姑媽,我編了一個調查一樁偷竊案的謊言,偷偷派那個幫父親處理地下事務,還為父親當過一段時間保鏢的拉米茲去找過他們,但他也一無所獲。當沙特沙特在海關、財務上遇到麻煩,幫助過我們、一生都在追捕罪犯的退休警官塞拉米先生,去人口管理處、警察局、街道辦事處都調查過之後說,我尋找的這個人——芙頌的父親——因為沒有犯罪記錄,因此想找到他難如登天。我也曾經裝做一個有良心、去學校感激老師的學生,到芙頌父親退休前當過歷史老師的維法高中和哈伊達爾帕薩高中去過,然而我的拜訪也以失敗告終。找到她母親的一個辦法,就是打聽她到尼相塔什、希什利的哪些女士家做了裁縫。當m.hetubook.com.com然我是不能問母親的。紮伊姆從他母親那裡得知,現在很少有人做那種縫活了。為了找到裁縫内希貝,他找了中間人,但還是沒能找到。這些失望的結果增加了我的痛苦。我整天在辦公室工作,午休時去邁哈邁特大樓,躺在和芙頌一起睡過的床上,抱著她的舊物讓自己得到滿足。離開那裡後,有時我會回辦公室,有時會立刻開車,帶著也許能碰上芙頌的希望在伊斯坦堡的大街小巷亂轉。
電話線路淹沒在一片奇怪的大海嘈雜聲裡,隨後傳來一陣劈啪聲,電話斷了。正在這時,我聽到了電話公司總機一個女工作人員的聲音。
茜貝爾從巴黎回來前兩星期,也就是一月中旬,我收拾行李從別墅搬出來,開始住在法提赫和卡拉居姆呂克(Karagümrük)之間的一家飯店裡。我在這裡展出飯店的一把帶有徽章的鑰匙、印有抬頭的信箋和多年後我得到的一塊複製招牌。我是在住進飯店的前一天,為了尋找芙頌,在法提赫的下面,哈利奇灣方向的那些區域,走遍了所有街道和商店,因為傍晚突然下起的一陣雨而走進這家飯店的。在那個一月的下午,我透過窗戶挨家挨戶地窺視生活在希臘人留下的舊石頭房子、像要垮掉的木造宅邸裡的那些人家,因為他們的貧窮、擁擠、嘈雜、幸福和不幸,我覺得疲憊不堪。天很早就黑了,為了能夠不過海灣立刻開始喝酒,我走上一個大坡,走進了大街旁邊新開的一家啤酒屋。喝了伏特加和啤酒後,我早早地——不到九點鐘——就在那群邊喝酒邊看電視的男人中酩酊大醉了。離開啤酒屋時,我忘了停車的地方。我記得,在雨中,除了車,我滿腦子想著芙頌和我自己的人生,我在街上走了很久,在這些黑暗、泥濘的街道,即便是痛苦地幻想她也讓我感到幸福。快到半夜時,我走進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法提赫飯店,一進房間就立刻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