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純真博物館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53 一顆憤怒而破碎的心無益於任何人

53 一顆憤怒而破碎的心無益於任何人

看不到她的那些日子,對我來說變得越來越難過了。我開始慢慢地重新在靈魂深處,感到過去一年半裡我不得不忍受的那種深切而強烈的痛苦。因為做錯一件事,再次受到見不到芙頌的懲罰是非常可怕的。完全因為這個原因,我必須向芙頌隱藏自己的氣惱。而這會把我的氣惱,變成一種只讓自己受傷害的東西,變成一種我給自己的懲罰。我的氣惱和心碎無益於任何人。想著這些,獨自一人走在滿是落葉的尼相塔什的一個夜晚,我明白,對我來說最幸福,也因此是最有希望的解決辦法就是,一星期見芙頌三、四次(至少兩次)。只有在沒過多點燃心裡那份無望之戀的強烈痛苦之前,我才能夠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我已經明白,無論是她給我一個懲罰,還是我試圖要給她一個懲罰,見不到芙頌的一段痛苦時間後將把我的生活變得無法承受的艱難。如果我不想再經歷去年所經歷的一切,那麼我應該像在讓潔依達轉交的信上承諾的那樣把父親的珍珠耳墜也給芙頌送去。
為我端來咖啡後,她直接進入主題。「聽說發生了一些不必要的氣惱和傷心,這我理解。凱末爾先生,我的女兒因此很痛苦,也很難過。您要容忍她的壞脾氣,要討她的歡心……」
這份新的痛苦,「看得見她」的痛苦,其實是一種羞辱之痛。我以為,芙頌也在小心不讓我受到傷害,她在遠離那些會傷害我自尊的危險話題和情況。然而在她說了最後的那些粗魯的話後,我明白自己再也無法裝做若無其事了。
她說這話的語氣是那麼神祕,以至於我沒扭捏就立刻跟她上了樓。房間裡灑滿了陽光,金絲雀檸檬也在陽光下快樂地在籠子裡輕聲叫著。我看見内希貝姑媽的縫紉用品、剪刀、布片遍布客廳的每個角落。
幻想芙頌後悔的樂趣,從第二天起開始超越了我那真正的氣惱。第二天晚上,當我和母親在蘇阿迪耶別墅安靜地吃飯時,我感到自己已經開始想念芙頌,我那發自內心的氣惱早就結束了。我明白,只有想到我的氣惱會讓芙頌傷心,對她將是一種懲罰,我才能繼續氣惱下去。當我試圖以芙頌的立場去想時,我開始替她想到了一件非常現實和無情的事情。我試圖明白,如果我是一個像她那樣年輕漂亮的女人,正當我將在丈夫拍攝的一部電影裡飾演主角而成為明星時,卻因為一些蠢話傷了有錢製片人的心害得自己明星夢碎,這對我來說將會是一種多大的悔恨。但是母親的問話(「你為什麼沒把肉吃完?晚上你要出去嗎?夏天的情趣已經沒有了,如果你願意,別等到月底,明天我們就搬回尼相塔什去。這是第幾杯酒了?」)阻止我繼續這麼想下去。
我用一種見多不怪的語氣說:「當然,當然……」
當我用昏沉沉的腦子試圖去弄清楚芙頌會怎麼想時,我發現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其實從我聽到那句難聽的話(「真的要出錢……」)的那一刻起,我的氣惱就變成了一種針對報復的「外交」氣惱。因為他們對我所做的一切,我想報復芙頌,但又因為我對這種欲望感到害怕和羞恥,因此我要讓自己相信,「我不想再見到她了」。這個藉口更加好聽,同時也給了我報復時讓自己感覺清白的機會。我那發自内心的氣惱其實不是真誠的,也不是真實的,只是為了給我的報復欲望賦予一種無hetubook.com•com辜的深刻,我在誇大自己的心碎。明白這點後,我決定寬恕芙頌去見她。決定去見她後,我又開始更加積極地去想一切事情。但是為了重新去找他們,我必須苦思冥想地去欺騙自己。
我不想再見芙頌了。事實上,我不想見任何一個為了要我資助她丈夫拍電影,換言之,就是為了錢而和我往來的人。更何況,她甚至已不再試圖對我隱瞞這個事實。這樣的一個人對我來說已不再有吸引力,我覺得自己可以輕易地離開她。
我小心地把瓶子放到嘴邊說:「這瓶汽水味道也更好。」
而事實上,我們去看的所有土耳其電影都在暗示,只有用「真實」才可能走出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但是在觀眾日漸稀少的露天電影院裡,我已無法再去相信我們看的那些電影,無法再讓自己走進那個充滿情感的世界了。夏末,貝西克塔什的星星電影院變得門可羅雀,因為坐在芙頌的身邊會顯得奇怪,所以我在我倆中間空出了一個位子,我那假裝的氣惱,和涼爽的晚風一起,變成了一種像冰塊那樣讓我心寒的悔恨。四天後我們去了費利柯伊的俱樂部電影院,我們沒看到電影,卻欣喜地從躺在床上穿著禮服、板著臉的孩子和包著頭巾的阿姨們那裡明白了,區政府正在為窮孩子舉辦一場有魔術和肚皮舞表演的割禮。但當留著小鬍子、胖墩墩的區長感覺到我們的欣喜,邀請我們參加割禮時,完全因為我和芙頌還在假裝生氣,因此我們婉言謝絕了。她也用假裝的生氣來回敬我的生氣,但又做得讓她的丈夫無法察覺,這讓我氣壞了。
最後一次,在十月初,我們去了在潘加爾特的皇家花園電影院。那天天很熱,電影院也並不冷清。我在内心裡希望,我們將愉快地度過也許是夏日裡的這最後一個夜晚,我們的氣惱也將就此結束。但在我們入座前發生一件事,我遇到一個兒時夥伴的母親傑米萊女士。傑米萊女士同時還是母親的牌友,晚年她好像是變窮了。就像那些因為變窮而感到羞慚和愧疚的有錢人那樣,我們用「你來這裡幹什麼」的眼神互相看了一眼。
芙頌在和丈夫說話,他們沒發現我回來了。接下來那部電影演了什麼,我完全沒有印象。因為芙頌嘴唇剛碰過的瓶子現在握在我顫抖的手中。我不願意去想別的事情,只想回到我自己的世界,我的那些物件裡。這個瓶子,多年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放在邁哈邁特大樓的床頭。注意到瓶子形狀的參觀者,會想起這是在故事剛開始時上市的梅爾泰姆汽水的瓶子,但裡面的汽水已不是紮伊姆引以為豪的梅爾泰姆汽水了。因為儘管這個第一大民族品牌的汽水已經賣遍大半個土耳其,但市面上出現了很多劣質的仿製品。這些地下的本地小生產商,把自家工廠生產出來的廉價色素汽水,灌進從雜貨店裡收來的空梅爾泰姆汽水瓶裡,然後拿出去賣。回去的路上,看見我不時把瓶子放到嘴邊,對我和芙頌去買汽水時的對話一無所知的費利敦先生說:「大哥,這梅爾泰姆汽水真的很好喝,是吧?」我告訴他,汽水不是「真的」。他立刻明白過來,附和著說:「巴克爾柯伊的巷弄裡有一個祕密的煤氣灌裝點。他們把廉價的煤氣灌進阿伊嘎茲的空煤氣罐裡。我們也在那裡灌過一次。凱末爾大哥,比真的還好燒。」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一點也不知道。要不還是你自己把禮物交給她吧。」
内希貝姑媽下樓來開了門。
她說,她不知道女兒因為痛苦和悲傷做了什麼,讓芙頌結婚是塔勒克先生的主意,芙頌最終同意和「這個孩子」結婚了。她還說,費利敦從十四歲起就認識芙頌,他很愛芙頌,但芙頌從不理睬他,甚至還用冷漠折磨他很多年。現在費利敦已不再像以前那樣愛芙頌了(她微微皺起眉頭,像是在說「這對你來說是個好消息」那樣笑了笑)。她說,費利敦晚上也不在家裡待著,他一心只想著電影和那些拍電影的朋友。他放棄卡德爾加的學生宿舍,也好像不是因為要和芙頌結婚,而是要靠近貝伊奧魯的電影人茶館。她說,當然現在就像那些媒人介紹結婚的健康年輕人那樣,他們的血已經融在了一起,但我不必對這些太認真。她還說,他們認為經歷了那些事情後,芙頌立刻結婚是對的,他們也沒因此後悔……
連著五天我沒找他們。我高興地幻想芙頌後悔了,馬上就要來求我原諒了。在我的幻想裡,我說一切都是她的錯來回應芙頌的那些表示悔恨的話語和哀求,我是那麼發自內心地相信了她的那些被我一一歷數的過錯,以至於我常常感到一個受委屈的人的憤怒。
内希貝姑媽說:「不僅是她,我們所有人都知道,費利敦不會有什麼出息,他不能給芙頌一個美好的人生。但他是芙頌的丈夫!他想讓妻子成為電影明星,他是一個誠實、善良的孩子!如果您愛我的女兒,您就幫幫他們。我們認為與其讓芙頌嫁給一個因為她不是處女而鄙視她的有錢老頭,還不如嫁給費利敦。他要讓她走進電影圈。你則要保護她,凱末爾。」
「内希貝姑媽,還有我第一次來這裡的那天晚上,我拿來了她的一只耳墜,但她說沒看見,您知道這件事嗎?」
女婿費利敦說:「但他不是司機,是著名的演員阿伊罕.厄謝克。」
傑米萊女士用一種坦白的口吻說:「我來是想看看穆凱利姆女士她們家。」
内希貝姑媽問道:「哪個耳墜?」看到我在猶豫,她說:「如果所有的事情靠一對耳墜可以解決就好了。芙頌生病時費利敦也來了我們家。我女兒那時傷心得連走路的力氣也沒了,他挽著她的手臂甚至帶她去了貝伊奧魯的電影院。每晚沒去茶館找他的那些電影人朋友之前,他來和我們一起吃飯,看電視,關心芙頌……」
一開始,儘管這些話在我腦海不斷迴盪(「真的要出錢……我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我還是試圖假裝沒聽到,但我給她的囁囁嚅嚅的回應(「是嗎?」)卻證明我聽到了。也於是,我無法裝出絲毫沒有受到冒犯的樣子。再說,誰會看不出來我滿臉不悅?我的表情明顯流露出我受到羞辱的心情以及瞬間跌到谷底的情緒。當那些羞辱的話在我腦海裡不斷重複時,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那樣,我拿著汽水瓶,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因為痛苦,我舉步維艱。和-圖-書最糟的不是那些尖銳的話,而是芙頌顯然察覺到我受到羞辱,而且因此而難過了。
第二天中午去貝伊奧魯吃午飯時,我把裝著珍珠耳墜的盒子放進口袋。一九七六年十月十二日星期二個陽光燦爛、晴空萬里的日子。街上各色櫥窗亮閃閃的。當我在哈吉.薩利赫吃午飯時,我對自己是誠實的,因為我沒對自己隱瞞,我來這裡,是為了能夠立刻去蘇庫爾庫瑪和内希貝姑媽見上半個小時。從餐廳走到蘇庫爾庫瑪只需六、七分鐘。剛才路過時我看了一眼,薩拉伊電影院下午一點四十五分有一場電影。如果去看電影,我會在散發出黴味和潮濕氣味的黑暗裡忘記一切,至少我會因為能暫時進入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放鬆一點。在一點四十分,我付了錢,開始朝蘇庫爾庫瑪走去。我的肚子裡有午飯,脖子上有陽光,腦子裡有愛情,靈魂裡有慌亂,心裡則有一絲刺痛。
「謝謝……」她說著接過了盒子。
我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別的事情,平常的事情。我記得,就像兒時和少年時因為煩躁不安而陷入玄思那樣,我問自己:「現在我在想什麼?我認為我在想什麼嗎?」將這個句子默默想過幾遍之後,我果斷地轉身對芙頌說:「他們要回收空瓶。」我拿起她手裡的空瓶站了起來,另外一隻手拿著我自己的瓶子,瓶裡的汽水還沒有喝完。我誰也不看,把自己瓶子裡的汽水倒進芙頌的空瓶裡,隨後把我的空瓶還給了賣汽水的小弟。拿著我在這裡展出的芙頌的瓶子,我回到座位上坐了下來。
晚飯後,我去了十年前年輕的我和朋友們一起蹓躂的巴格達大道(Bağdat Caddesi),當我走在寬闊大街的人行道上時,為了完全搞清楚如果我放棄懲罰,對芙頌來說將意味什麼時,我努力將自己放到芙頌的位置上。沒過多久我的腦子裡閃出一個念頭:像她這樣一個聰明、漂亮,知道自己要什麼的年輕女人,如果花一點工夫,立刻就能找到另外一個可以資助丈夫的製片人。一種強烈的嫉妒和悔恨之痛在我心裡掠過。第二天下午,我讓切廷去貝西克塔什的露天電影院看看那裡在放什麼電影,當我決定那是「一部我們必須看的重要電影」後,我打了電話給他們。當我在沙特沙特的辦公室裡,從貼在耳朵上的聽筒裡聽到芙頌家裡的電話鈴聲時,我的心快速跳了起來,我明白不管是誰來接電話,我都將無法自然地說話。
甚至在多年後我都不想去知道原因的這種羞慚,是和我的氣惱融為一體的。電影結束後,我跑到了被傑米萊女士仔細瞄了一眼的芙頌和她丈夫的身邊。芙頌的臉拉得比往常還要長,我除了假裝生氣也別無選擇。回家的路上,在車裡那種無法忍受的沉默裡,為了能夠從我那不得已而為之的生氣角色裡走出來,我幻想開一個荒唐的玩笑,或者瘋狂地大笑一下,但我什麼也沒做。
「這陣子我不提供到府服務了,但在她們的一再堅持下,我們在趕製一件晚禮服。芙頌也在幫忙,過一會兒她就回來了。」
整個夜晚,我沒再說一句話。因為我那時經歷的事情在許多其他語言裡也被叫做「心碎」,所以我想我在這裡展出的這個破碎的陶瓷心,比言語更能向每個參觀者表達我的痛苦。像去年夏天那樣,我不再感覺我的愛情之痛是一種慌亂、一種絕望和一種憤怒。現在,這種痛苦已經變成www.hetubook.com.com一種更濃稠的物質,在我的血管裡流動。因為我若不是每天見到芙頌,至少隔天也會見到,「看不見她」的痛苦減輕了。「看得見她」的痛苦稍微溫和一點,我也養成的新的習慣去適應這種新的痛苦。這些新的習慣甚至成為我的本能,讓我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我不再是每天與痛苦搏鬥,而能夠壓下那份痛苦,把它藏起來,或者裝出一副我沒事的樣子。
「費利敦嗎?」
「不,不。再說那耳墜也不是禮物,本來就是她的。」
「但願如此,凱末爾先生。晚上我們等你來。代我們向你母親問好,別讓她傷心。」
我皺起眉頭,不解地看了她一眼,我想知道芙頌走上的是什麼樣的一條錯路。
「凱末爾,我馬上煮杯咖啡給你喝,芙頌回來之前我有話要跟你說。」
昏暗的街燈下,汽車在靜悄悄的街道上顛簸前行,樹木和樹葉的影子在擋風玻璃上忽隱忽現地閃動著。我坐在切廷的旁邊,發現心碎的感覺痛徹心扉,我沒回頭朝後面看過一次。像往常那樣,我們談論起電影來。很少加入這類談話的切廷,也許是因為不喜歡車裡的沉默,所以打開了這個話匣子。他說電影裡的某些部分根本是亂演,因為一個伊斯坦堡的司機怎麼樣都不會像電影裡那樣去責罵女老闆,即便是禮貌的責備。
我忍著六天沒打電話給他們。但我還是生氣,因為即便不是芙頌,她的丈夫也沒有打過一次電話。如果電影也不拍了,我找什麼藉口打電話給他們?如果我想見他們的話,我就必須給她,給她的丈夫出錢,我看見並接受了這個難以承受的事實。
「是的,但你別擔心,他不知道你的事。」
「您訂婚前,訂婚的當天,特別是訂婚後,她痛苦了好幾個月,哭了很久。她不吃不喝,不出去,什麼也不做。這個孩子就每天過來安慰她。」
切廷說:「先生,您說的沒錯。我也是因此才喜歡這部片的。它也富有教育意義……我非常喜歡今年夏天看的這些電影,一方面是因為有趣,另一方面是因為學到了一些人生的道理。」
芙頌沉默著,我也沒說話。讓我感到更加痛苦的是切廷說到的「今年夏天」,因為這幾個字提醒我們,美好的夏夜結束了;我將不能再和芙頌在露天電影院看電影;在繁星下和她並肩坐著的幸福來到盡頭了。為了不讓芙頌發現我的痛苦,我想隨便說些什麼,但我什麼也沒說,我陷入一種將持續很久的苦澀裡。
「該怎麼做您比我更清楚。您要去討她的歡心,讓她盡快從這條錯誤的道路上走出來。」
那天夜裡把他們送回家後,不同於以往,我沒再和他們約定下一次看電影的時間,接下來的三天也沒和他們聯絡。那些天,先是腦子的一角,隨後以一種日益疊加的形式,我開始表現出了另外一種氣惱。被我稱之為「外交氣惱」的這種氣惱,與其說來自於心碎的痛苦,不如說來自於一種迫不得已。因為對於一個虧待我們的人,為了不讓他再那麼做,我們也應該給他一個懲罰來維護我們的尊嚴。我給芙頌的懲罰,當然就是不資助她丈夫拍電影,這樣她想成為電影明星的夢想也就泡湯了。我對自己說:「讓她去想想,如果電影拍不成會怎麼樣!」於是,當我頭一天發自內心地生氣時,從第二天起我開始仔細幻想懲罰是如何讓芙頌痛心的。儘管我很清楚見不到我對他們來說只是物質上的損失,但和-圖-書我還是在幻想,讓芙頌傷心的不是因為拍不成電影,而是因為不能見到我。也許這不是一個錯覺,是真的。
「内希貝姑媽,我能夠做得比這更多。」
當她朝房門看一眼,暗示我應該在芙頌回來之前離開時,我平靜地離開了他們家。從蘇庫爾庫瑪向貝伊奧魯走去時,我幸福地明白,自己的氣惱已經完全結束了。
「當然,内希貝姑媽。」
我沒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我以為從電影院花園望出去可以看見裡面的一棟老宅邸裡,住著一個叫穆凱利姆的有趣女人,為了和傑米萊女士一起看這棟宅邸的裡面,我坐到了她的身邊。芙頌和她的丈夫走到我們前面六七排的地方坐下。電影開始後我明白,穆凱利姆女士的家就是電影裡的那棟房子。位於艾蘭柯伊(Erenköy)的這棟房子曾經是一個帕夏兒子的著名宅邸,兒時我會騎著自行車經過那裡。窮困潦倒後的這些老房子的主人們,就像母親認識的其他一些帕夏兒子那樣,把房子作為拍攝場地租給綠松塢的電影公司。那天放映的是《比愛情還痛苦》,電影裡那些靈魂醜惡的新貴就住在這樣的一棟老宅邸裡。原來傑米萊女士是為了看帕夏宅邸裡那些木質鑲嵌房間才來看電影的。我應該起身離開傑米萊女士,坐到芙頌的身邊去,但我沒那麼做,我感到一種奇怪的羞慚。就像一個在電影院裡不願意和父母坐在一起的小夥子那樣,我也壓根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會感到羞慚。
她用一種不存在任何疑問,外帶一些懲罰樂趣的眼神讓我感覺到,她所謂的「那些事情」,除了芙頌對我的愛情、糟糕的入學考試,更是指婚前和我上床的事情。如果芙頌和別人結婚,她就可以擺脫這個污點,而我當然是要為此負責的!
我說:「不,我不上去了,内希貝姑媽。」我從口袋裡拿出了裝著珍珠耳墜的盒子。「這是芙頌的。是我父親送給她的一件禮物。我路過這裡就拿來了。」
「内希貝姑媽,我想彌補對她造成的傷害,修補她那顆被我打碎的心。為了重新得到芙頌的愛,請您幫助我。」說著我拿出了父親的耳墜盒子。「這是芙頌的。」我說。
這種不自然是因為,我被擠在一個夾縫裡,夾縫的一邊是自己繼續在靈魂的某個角落隱藏的氣惱,另一邊是因為芙頌的不道歉導致我感覺不得已而為之的「外交」氣惱。就這樣,我和芙頌還有她的丈夫在露天電影院裡,沒得到多大樂趣,沒說太多的話,假裝生氣地度過了夏天的最後幾個夜晚。我的壞情緒當然也傳染給了芙頌。即使在内心不想那麼做的時候,因為迫不得已,我還是會對芙頌生氣,這下我就真的生氣了。一段時間過後,我在芙頌身邊表現出來的這第二種個性,開始慢慢取代了我的真正個性。我一定是在那些日子裡第一次開始感覺到,人生,對於多數人來說,不是一種應該真誠去體驗的幸福,而是在一個由各種壓力、懲罰和必須去相信的謊言構成的狹窄空間裡,不斷去扮演一個角色的狀態。
她說,如果芙頌知道她把這些祕密告訴了我,她將會給我們倆「很大的懲罰」(她似笑非笑地笑了笑)。「凱末爾,芙頌當然對你和茜貝爾女士解除婚約,為她這麼傷心深受感動。這個一心想著拍電影的孩子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但芙頌不久就會明白他有多麼無能,她會抛棄他的。當然如果你能一直在她身邊,給她信心的話……」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