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在安寧餐廳度過的海峽夜晚
那天晚上塔勒克先生和内希貝姑媽沒去,我們在塔拉拜雅既沒聽旁邊的夜總會裡傳來的歌聲,也沒能在回家的路上一起唱歌。芙頌坐到丈夫身邊,一直在說電影界裡的傳聞。
後來,塔勒克先生神情凝重地搖著頭,也晃著手上的拉克酒杯,和著從珍寶夜總會傳來的歌聲,唱起了塞拉哈廷.皮納爾的《我怎麼愛上了那個殘忍的女人》,我們知道分享歌曲的憂傷會很好,於是也跟著一起唱了起來。過了很久,半夜,在回家的路上,當我們在車上一起唱歌時,我們彷彿完全忘記了前面發生的事情。
他靠近塔勒克先生說:「對不起,先生,我想和您說件事。芙頌的電影……」
我說:「你的朋友坐上車,跟來了。」
夜色中,當一艘輪船的探照燈在隨著東北風起伏的波浪上晃動時,芙頌仍然在抽菸,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我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她也絲毫不逃避我的目光。當她用一種幾乎是挑釁的驕傲眼神看著我時,瞬間我感到,最近兩年他們經歷的事情、他們對生活的期待,遠比這個喝醉的演員製造的小麻煩要大得多,也危險得多。
「但我想說……芙女士,您為什麼要害怕?您快告訴他們,您想演電影。」
一個熟知酒館鬥毆的老經驗服務生立刻走過來說:「好了,先生們,別聚在一起,快散開吧。大家都喝了酒,發生一點摩擦是正常的。凱末爾先生,我們在你們的桌上放了一盤煎牡蠣,還有一盤鯖魚。」
我們全都明白,他喝多了,想鬧事。
那天夜裡臨走前,我碰上了從寶石夜總會出來的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我們站在路邊沒提及任何老朋友,認真地討論了一番「在夜裡這個時候,海峽邊開著的冰淇淋店哪家最好」。告別時,我遠遠地指著正在上車的芙頌和她父母說,我帶親戚來海峽邊玩了。我想告訴日後去我博物館的參觀者,一九五、六〇年代,伊斯坦堡還只有少數的私人轎車,從美國或是歐洲買來轎車的富人,常常會開車帶熟人、親戚出去兜風。兒時我經常聽到母親問父親:「薩黛特女士想和丈夫和孩子們坐車出去玩玩,你要去嗎?還是我和切廷(母親有時也會說『和司機』)帶他們去?」父親則回答道:「我沒辦法,你帶他們出去吧,我很忙。」
我們為了讓芙頌遠離她一去佩魯爾酒吧就聚集過來的蒼蠅所做的事情,有時不會讓我們煩惱,反而會讓我們發笑,甚至開心。讀者們應該還記得那個出現在我訂婚儀式上的小報記者「白色康乃馨」吧,當我得知他準備為芙頌寫一篇「一顆新星即將誕生」的文章後,我告訴和圖書芙頌,這人不可信。隨後,像玩捉迷藏那樣我們一起迴避著他。一坐到芙頌的桌邊,頃刻間就會把心裡的愛情詩句寫到餐巾紙上,用感人的語言向她表白的詩人記者的作品,也在我的努力下,在沒讓任何一個讀者看到之前,就被佩魯爾的老服務生塔亞爾扔進了垃圾桶。我、費利敦、芙頌,當我們三人隨後單獨在一起時,我們會笑著將其中的一些故事(不是全部)講給彼此聽。
「我也跟您說。您是芙頌的母親吧?您是她的父親。你們聽說了嗎?土耳其電影界的兩位重要製片人穆紮菲爾先生和哈亞提先生,邀請你們的女兒演出重要角色。但聽說因為電影裡有接吻鏡頭,你們拒絕了。」
我記得,坐下開始喝酒後不久,我感到了不安,從芙頌那拘束、緊張的神態裡,瞬間我想到自己沒能從流淌的夜色裡得到樂趣。為了能夠找到讓我們開心的通姆巴拉小販和賣新鮮核桃的小販,我轉身朝後面看了一眼,我在兩張桌子的後面,看見了有同樣一對深綠色眼睛的男人。他和一個朋友坐在後面的一張桌子,正在看著我們喝酒。費利敦發現我看見了他們。
内希貝姑媽說:「塔勒克,這人在跟你說話呢。」
一時間,我們都沉默了。坐在費利敦身邊的芙頌也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她緊張起來。塔勒克先生在聽音樂,但内希貝姑媽在聽我們講話。沒過多久,我從芙頌和費利敦的眼神裡明白,那人在朝我們走來,我轉過身去。
我們在佩魯爾酒吧以及類似的酒吧和酒館裡碰到的多數電影人、記者和藝術家,喝多了酒就會開始顧影自憐而哭起來,芙頌卻完全相反,她喝下兩杯拉克酒後會像個俏皮的女孩那樣,興高采烈、一派天真、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有時,我也會覺得,就像夏天我們去看電影,去海峽邊吃飯時那樣,是因為她、我和她丈夫,我們三人在一起而開心的。因為厭煩了那些譏諷和傳聞,我很少去佩魯爾,如果在那裡就會監視芙頌周圍的那些人,多數時候我會說服芙頌和費利敦去海峽吃晚飯。因為我們早早離開了佩魯爾,芙頌一開始會不高興,但在路上和切廷一起聊天時她會變得那麼開心,以至於我覺得,我和他們——就像我們一九七六年夏天時做的那樣——更常一起去餐廳對我們大家都比較好。為此,我首先要說服費利敦。因為芙頌和我,我們兩個人,當然是不能像兩個情人那樣一起去任何一家餐廳的。因為讓費利敦離開他的電影人朋友會很困難,因此有一次我說服了内希貝姑媽,然後我和芙頌還有她丈夫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薩勒耶爾的烏爾江餐廳吃了竹莢魚。
我們去的是一個名叫「安寧」的不太引人注意的餐廳。去海峽的第一個晚上,因為有空位我們進了這家餐廳,塔勒克先生也很喜歡,因為他可以「遠遠地免費」欣賞從旁邊的寶石夜總會傳來的土耳其音樂和老歌。。另外一次,當我說如果去寶石夜總會我們可以好好地聽老歌時,塔勒克先生立刻說:「行了,凱末爾先生,別去給那蹩腳樂隊和烏鴉嗓子的女人送錢!」但吃飯時,他更仔細,也更津津有味和憤憤不平地聽了旁邊傳來的音樂。他說歌手們的「嗓子不好、耳朵不靈」,他會高聲地糾正他們的錯誤,會在歌手之前把歌唱完以此來顯示他知道所有的歌詞,喝下三杯拉克酒後,他會帶著一種深沉和憂鬱,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跟著音樂打拍子。
那時,塔拉拜雅(Tarabya)是去海峽遊玩的伊斯坦堡人最鍾愛的一個地方,那裡鱗次櫛比的酒館外面的人行道擺滿了桌子,桌旁坐滿了人,通姆巴拉小販、牡蠣小販和杏仁小販、拍完照一小時後拿來照片的攝影師、賣冰淇淋的小販、多數餐廳都有的土耳其小樂隊和民歌手不停地在桌子周圍轉來轉去(那時周圍還看不到一個遊客)。車子穿行在馬路兩邊餐廳中間的窄小街道上,托著裝滿了冷菜碟子托盤的服務生則不停地穿梭在車子和客人中間。我記得我們每次去那裡,内希貝姑媽都會驚訝於那些服務生的速度和勇氣。
「對不起,凱末爾先生,」塔希爾.湯對我說:「我的目的不是來打擾你們。我想和芙頌的父母談談。」
回家的路上,我們會一起在車裡唱歌。每次唱歌都是塔勒克先生開的頭。一開始,他會哼著去回想一首老曲子和歌詞,隨後他會讓我們打開收音機去找一首老歌,或者當我們還在尋找時,他就開始唱一首剛才從寶石夜總會聽到的老歌。有時我們會從收音機裡聽到一些外國的奇怪語言,我們會瞬間安靜下來。那時,塔勒克先生會用一種神祕的語氣說「莫斯科電臺」。熱身階段過後,塔勒克先生會先開個頭,然後内希貝姑媽和芙頌加入其中。在車裡,聽著由老歌組成的一個音樂會,在海峽路邊高大的楓樹和黑暗的樹蔭下回家時,我會在前座上朝他們轉過身,努力跟著他們唱居爾泰金,切奇的《老朋友》,儘管我因為不知道全部的歌詞而害羞。
塔希爾.湯用一種流氓的語氣說:「什麼沒這回事?」
夜晚結束前,當「這飯錢為什麼那麼貴」的爭吵出現時,餐廳裡會響起一陣陣歌聲,我和芙頌的手、手和_圖_書臂和腿會貼得更近,甚至彼此纏繞,以至於有時我會以為自己將會幸福地暈倒。有時我開心得會喊來攝影師為我們拍照,讓吉卜賽女人給我們大家看手相。有時我會感覺彷彿第一次和她相識。在那裡,坐在芙頌的身邊,當我的手臂碰到她的手臂時,我會想自己將和她結婚;看著月光時,我會沉浸在幸福的幻想裡。那時,我會再喝一杯加了冰塊的拉克酒,隨後就像在夢裡一樣,我會帶著一種恐懼的歡愉發現那裡硬邦邦地挺了起來,但我不會因此驚慌失措,就像我們在天堂裡的祖先那樣,我會感到自己、我們進入了一種完全從罪惡和罪孽裡淨化出來的精神世界,我會任由自己沉浸在幻想、歡愉和坐在芙頌身邊的幸福裡。
「離開佩魯爾時,在門口想跟我們一起來的人不是他嗎?」
塔希爾的朋友從後面走過來,把手放到了他的肩上,擺出一副「你是紳士」的樣子把他拽走了。費利敦也抓住我的肩膀,用「一點也不值得」的表情讓我坐了下來。因為他這麼做了,我要感激他。
芙頌迴避他的目光,鎮定地抽著菸。我和費利敦同時站了起來。我們和那人走到桌子中間。其他桌的客人都把頭扭向我們。我們一定是擺出了土耳其男人打架前擺出的、讓人想起公雞打架的動作以及流氓的架勢,因為不想錯過打架場面的好奇觀眾、想看熱鬧的醉鬼們在向我們靠近。塔希爾的朋友也起身走了過來。
「塔希爾先生,」費利敦小心翼翼地說:「今晚我們一家人來這裡坐坐,我們壓根不想說電影的事情。」
我不知道,在外面,在擁擠的人群裡,在她父母的鼻子底下,我們為什麼能夠如此親近,而在蘇庫爾庫瑪的家裡卻從來不能這樣。但在那些夜晚,我明白,日後我們將能夠成為一對和諧、幸福的夫妻,用娛樂新聞的話來說「我們很速配」。甚至我倆都會在心裡感到這一點。我十分幸福地記得,當我們愉快地談天說地時,因為她說「你想嘗嘗嗎」,我用自己的叉子從她的盤子裡叉了一個黝黑的小肉丸,還有一次,依然在她的鼓勵下,我用叉子從她的盤子邊上叉起幾顆橄欖扔進了自己嘴裡,我在這裡展出那些橄欖核。另外一個晚上,我們側著身子和隔壁桌一對像我們的情侶(男人三十多歲、棕色頭髮,女孩二十歲,白皮膚,黑頭髮)友好地交談了很長時間。
費利敦冷靜地說:「沒這回事。」
「是的,但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模特兒,拍一些寫|真書,演一些暴力、武打片。我不喜歡他。」
「他們為什麼跟著我們?」
因為那天夜裡我不開心了,所以在另外一個m.hetubook.com.com晚上,當我和費利敦還有芙頌從佩魯爾酒吧出來時,我對費利敦另外一個想和我們一起去的朋友說,車上沒位子了,因為待會兒我們要接芙頌的父母去海峽邊。大概我說話時有點粗暴,因為我看見那個寬額頭的人驚訝甚至是憤怒地瞪大了深綠色的眼睛,但我沒在意。隨後,我們去蘇庫爾庫瑪,在芙頌的協助下,騙内希貝姑媽和塔勒克先生又和我們一起去了塔拉拜雅的安寧餐廳。
這不僅是從家裡出來,古典鄂圖曼詩歌裡描繪的喝著葡萄酒和情人並肩坐著的幸福,也是和街上的人群在一起的幸福。當餐廳之間的窄路被車堵住時,坐在車裡的人和餐廳裡的客人之間會瞬間爆發「你不看路,看她幹什麼」,「你為什麼把菸頭扔到我身上」的爭吵。酒過三巡後,醉鬼們會開始唱歌,客人們的掌聲和喧譁聲會讓氣氛一下活躍起來。那時,如果車燈照到了奔波在各家餐廳表演「東方舞」的舞娘那綴滿金色亮片的舞衣和被陽光曬得黝黑的皮膚,汽車的喇叭就會像十一月十日輪船發出的汽笛那樣,開始發自內心地響起來。隨後,在炎熱夜晚的當中,風會突然轉向,扔在碼頭和鵝卵石路面上的榛子殼、瓜子殼、玉米、西瓜皮、紙張、報紙、汽水瓶蓋、海鷗和鴿子的糞便以及塑膠袋上面的塵土會瞬間被風吹起,剎那間還能聽到從街道另一邊的樹上傳來的沙沙聲,那時,内希貝姑媽會捂著面前的盤子說:「孩子們,起風了,小心你們的飯菜!」過一會兒,風瞬間又會轉向,東北風會從黑海帶來一陣夾帶著海藻味的涼爽。
他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在一場軍官的婚禮上邀請一個喜歡的女孩跳舞之前,徵求女孩父母同意的文雅、英俊小夥子的表情,就像報紙上那些關於禮儀和禮貌專欄上寫的那樣。
費利敦說:「塔希爾.湯不是我的朋友。」
一九七七年夏天,因為塔勒克先生也沒太反對,甚至很情願地加入我們的行列,因此在凱斯金家看電視的我們一起坐著切廷開的車——開始去海峽邊的餐廳了。因為我想讓參觀博物館的每個人用我記住的幸福來記住我們的這些出遊,因此我要來細細地說一說。小說和博物館的目的,不正是真誠地講述我們的回憶,讓我們的幸福變成別人的幸福嗎?那年夏天,在很短的時間裡,一起去海峽的一家酒館吃晚飯,成了我們的一個好習慣。在隨後的幾年裡,無論是什麼季節,我們會經常——每月一次——坐上hetubook.com.com車,像去參加婚禮那樣說笑著出發,要麼去一家海峽邊的餐廳,要麼到一家有名的大夜總會去聽塔勒克先生喜歡的老歌。別的一些時候,則會因為芙頌和我之間的緊張關係、一些不確定的東西、我們的電影始終無法拍攝等煩惱,讓我們忘記這個樂趣。然而不開心的幾個月過後,當我們又一起坐上車時,我們會發現,其實我們在一起能夠玩得很開心,其實我們已經習慣了彼此,愛上了彼此。
像往常一樣,塔拉拜雅的噪音很大。塔勒克先生要麼是真沒聽見,要麼就是裝做沒聽見,就像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土耳其父親所做的那樣。
當我們離開蘇庫爾庫瑪的那個家,坐車去海峽遊玩時,彷彿大家都可以稍微放下一些在家裡所扮演的角色。我非常喜歡去海峽吃飯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芙頌可以坐在我的身邊。在那些擁擠的桌子中間,誰也看不見她的手臂貼上了我的手臂,當她父親聽音樂,她母親欣賞海峽周圍搖曳的燈光、薄霧繚繞中的黑暗時,我倆會在嘈雜聲中,像兩個剛認識、剛學會歐式男女朋友關係的羞怯的年輕人那樣,小心翼翼、輕聲地談論我們的飯菜、夜晚的美麗和她父親的可愛。在父親面前抽菸總會感到不自在的芙頌,在海峽邊的餐廳裡,會像一個自食其力的歐洲女人那樣,大大方方、毫無顧忌地吞雲吐霧。我記得,我們從戴著墨鏡、粗魯的通姆巴拉小販那裡買來紙牌試了運氣,什麼也沒贏到後互相看著對方說「我們在賭場失意了」,隨後我們為此害羞,接著又感到幸福。
我要對幾百年後來參觀我們博物館的未來的幸福人們說,那時土耳其男人會用一個微不足道的藉口,在任何地方,任何情況下大打出手,比如茶館,在醫院排隊時,交通堵塞時,足球賽上。懼怕打架而退縮被認為是最大的恥辱。希望他們別誤解我們。
無論是在車裡一起唱歌,還是在海峽邊的餐廳裡有說有笑地吃飯,其實我們當中最開心的是芙頌。儘管如此,能夠出門的那些夜晚,芙頌還是喜歡和佩魯爾酒吧裡的電影人待在一起。因此,為了一起去海峽邊吃飯,我會先去說服内希貝姑媽,因為内希貝姑媽從不願意放過讓芙頌和我待在一起的機會。另外一條途徑就是勸說費利敦。因此,有天晚上,我們把費利敦無法離開的攝影朋友雅尼也帶去了。費利敦利用檸檬電影公司的條件在和雅尼一起拍廣告片,我也不去干涉他們,我贊成他們去賺錢。有時我會問自己,如果有一天費利敦賺了錢,帶著妻子離開丈母娘和老丈人搬出去住,我要怎麼見到芙頌。我害羞地感到,有時我也是為此想和費利敦友好相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