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娛樂專欄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八日的《晚報》,在題為《社會》的娛樂專欄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我在這裡展出一份剪報。
那天夜裡我也和那些不幸的電影人一起喝到天亮。我記得,那夜我和在安寧餐廳對芙頌表示好感的塔希爾.湯也愉快地聊了天。我和年輕、可愛的帕派特亞也是在那夜,用她的話來說「成為朋友」的。幾年前在家庭題材的電影裡,扮演賣麵包圈照顧失明母親,或是含淚忍受繼母折磨的無辜小女孩的帕派特亞,現在像所有人那樣,因為夢想的無法實現、失業和幫國產色|情|片配音而抱怨,為了能讓費利敦也感興趣的一個劇本拍成電影,她需要我的幫助。我模糊地發現費利敦對她很關心,他們之間用娛樂記者的話來說「走得很近」,更有甚者,我驚訝地發現費利敦因為帕派特亞在跟我吃醋。天快亮時,我們三人一起離開佩魯爾,在黑暗的街道上,在醉鬼們撤過尿、年輕人寫過激進口號的黑暗牆壁之間,朝帕派特亞和她在便宜夜總會唱歌的母親居住的位於吉汗基爾的家走了一段時間。在寒冷的街道上,當那些具有威脅性的野狗尾隨著我們時,我把送帕派特亞回家的任務交給費利敦,我則回到了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尼相塔什家裡。
然而文章刊登的那天晚上,儘管我用了全部的意志,但還是沒能去凱斯金家。我確信内希貝姑媽會來安慰我,塔勒克先生會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但我無法確認和芙頌的目光交會時會怎麼樣。我們的目光一旦交會,自然會互相體會到文章在她和我的靈魂裡產生的風暴。而這,不知為什麼是可怕的。另外,我還立刻意識到,目光交會時我們明白的其實不是我們靈魂裡的風暴,而是那篇充滿謊言的文章其實是「真實」的!
《晚報》上的這篇文章,我是在和母親吃早飯時讀到的。母親每天會把送到家裡的兩份報紙從頭讀到尾,尤其不會放過上流社會的緋聞。趁她去廚房,我把登載著文章的那頁報紙撕下,疊好,塞進口袋。離開家時,母親問我:「你又怎麼了?無精打采的!」在辦公室,我試圖裝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開心,我講了一個有趣的笑話給澤伊内普女士聽,吹著口哨在走廊來回溜達,還和沙特沙特那些日益變得無精打采、因為沒事做而拿《晚報》上的字謎遊戲來打發時間的老員工們說笑。
再者,一九七九年後,我完全習慣了在家、辦公室、芙頌他們家和邁哈邁特大樓之間建立起來的新生活,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上的。當我在邁哈邁特大樓的房間裡想著和芙頌度過的幸福時光,沉浸在幻想中時,我會帶著一種介於困惑和驚訝之間的情感注視那些日積月累的「收藏品」。不停累積的這些物件,慢慢變成了展示我那濃烈愛情的標誌。有時,它們對我來說,不是一種讓hetubook•com•com我想起和芙頌度過的幸福時光的慰藉,而像是在我靈魂深處掀起的一陣風暴的有形的延伸物。有時,我會為自己累積的這些物品感到害羞,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我會恐懼地想到,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這些不斷增加的東西將把邁哈邁特公寓裡的所有房間填滿。我從凱斯金家拿來這些物品,並不是因為打算日後用來做什麼,而只是因為它們能讓我想起過去。我也從沒想過它們會不斷增加以至於將塞滿房間和整戶公寓。因為這八年當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幻想著幾個月之內(頂多六個月)說服芙頌和我結婚中度過的。
紮伊姆認為,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交往了三年還從沒做過愛。但他們說決定結婚了。這是最大的新聞。紮伊姆看來,儘管包括麥赫麥特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努爾吉汗和法國男人在巴黎談過戀愛做過愛,但努爾吉汗在婚前堅決不和麥赫麥特上床。努爾吉汗開玩笑說,在一個穆斯林國家,一段長久、真正、幸福和安寧的婚姻的首要條件不是富有,而是婚前不做|愛。麥赫麥特也喜歡這樣的玩笑,他們會在講那些祖先的睿智、古典音樂的美麗、具有伊斯蘭教苦行僧性情的大師們的禁欲故事時開這些玩笑。紮伊姆認為,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對鄂圖曼帝國和我們祖先的好奇,根本沒達到他們在上流社會面前表現出來的那種虔誠。其中一個原因,紮伊姆認為,是他們倆在派對上的酗酒。但同時紮伊姆帶著敬意說,儘管他們喝得酩酊大醉,卻從未有失他們的禮貌和優雅。麥赫麥特一喝葡萄酒,就會激動地認為鄂圖曼古詩裡的玫伊和巴代不是隱喻,而是真正的葡萄酒,他會朗誦誰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的奈迪姆和富祖里的詩句,看著努爾吉汗的眼睛,為對真主的愛舉起手中的酒杯。紮伊姆認為,這些玩笑在上流社會從未被質疑,甚至有時被尊重地接受的一個原因就是,我和茜貝爾解除婚約之後,在上流社會的年輕女孩們中間掀起的一股強烈的慌亂之風。可以看出,我們的案例,在一九七〇年代的伊斯坦堡上流社會成為一個年輕女孩在婚前過分信任男人的警示,據說當媽媽的還會因為我們的事情告誡她們的女兒要加hetubook•com•com倍小心,但別讓我過分看重自己。因為伊斯坦堡的上流社會是一個非常小和脆弱的世界,就像在一個小家庭裡那樣,人們不會因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太深的羞愧。
如果那時我像心裡想的那樣去和她推心置腹地談,我確信在表達了對我的愛和理解之後,她一定會說我也有錯,她會想知道關於芙頌的所有細節。也許,她還會哭著說有人對我施了巫術。她可能會說:「有人在家裡的一個角落,在米缸或是麵粉罐裡,還是辦公室的抽屜下面藏了讓你愛上一個人的符咒,你要立刻把它找出來燒掉!」但我感覺因為沒能分擔我的憂傷,更重要的是因為沒能打開話題,她掃興了。但她對我的狀況還是予以尊重。這會是我的狀況嚴重性的一個表現嗎?
電影和上流社會:一則謙卑的忠告
是的,文章中的許多細節,如讀者所知是錯誤的,我不是為了要讓芙頌成為一個明星才和茜貝爾解除婚約的,我也沒請費利敦寫劇本。但這些只是細節。報紙的讀者和議論這件事的所有人將會明白的事情,就是一個簡單的事實——我愛芙頌。因為我為芙頌所做的一切,我蒙羞了!所有人都在嘲笑我,揶揄我的處境最善意的人在可憐我。伊斯坦堡上流社會的窄小,大家的彼此熟悉,就像這些人沒有很大資產和公司那樣,他們也根本沒有不可放棄的原則和理想,這一切沒有減少我的恥辱,恰恰相反,在我的眼裡放了我的無能和愚蠢。因為我的愚蠢,我錯過了真主很少施捨給世人的一種真正體面、幸福的生活!我明白,能夠擺脫這種狀態的唯一途徑就是和芙頌結婚,讓我的事業走上正軌,賺很多錢帶著勝利重回上流社會,然而我既無法在自身找到能夠實現這一幸福計畫的力量,也憎恨那個我所說的「上流社會」。更有甚者,我還知道,凱斯金家的氣氛在這篇文章之後也根本不適合我的那些幻想了。
此刻,讀了《晚報》的人們會多麼鄙視我,多麼笑話我那愚蠢而貪婪的戀愛狀態,他們對文章的細節又會相信多少?我一邊在不斷地想這些,一邊又在想芙頌看了會多傷心。母親打完電話後,我想打電話給費利敦,告誡他要讓芙頌和她父母遠離今天的《晚報》。但我沒那麼做。第一個原因是我害怕說服不了費利敦。第二個,也是更深刻的原因則是,儘管文章裡充滿了對我的詆毀,把我當成一個傻瓜,但事實上我對文章還是滿意的。我向自己隱藏了這種滿意,但現在,多年之後我清楚地看到這點:我和芙頌的關係,我對她的親近——不管是什麼——最終上了報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被社會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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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整個伊斯坦堡上流社會關注的專欄上的文章——尤其是像這樣一篇嘲諷、刻薄的文章——會被議論好幾個月。我試圖去相信,這些傳聞過不了多久就會成為我和芙頌結婚並重回上流社會的一個開端,至少我可以去幻想這樣的一個幸福解決辦法。在那些喝醉了的夜晚,在半睡半醒之間,我會痛苦地想到,青春已逝,就像所有土耳其男人那樣,不到三十五歲我的人生就已定型,今後在我的人生裡不會也不可能有什麼幸福可言了。儘管我的心裡還有很多熱情和愛的欲望,但在我看來自己的未來卻在日益變得狹窄和黑暗,我感覺這是一種來自於政治謀殺、無休止的衝突、昂貴的物價和破產消息的錯覺所導致的,有時我會這麼安慰自己。
有時,因為晚上去蘇庫爾庫瑪見了芙頌,因為看著她的眼睛和她說了話,因為從凱斯金家的餐桌和家裡偷了那些日後可以讓我想起她的物件,也因為在邁哈邁特大樓裡把玩了那些物件,我會覺得自己似乎根本就不可能不幸福。有時我會像欣賞一幅畫和紀念品那樣,欣賞我從凱斯金家餐桌上拿來的芙頌用過的勺子和叉子。
母親說:「我什麼也沒說,孩子。」
但是午休後,我從他們的表情裡,從祕書澤伊內普女士那過分憐惜——還有一些懼怕——的眼神裡明白,所有沙特沙特員工都已讀過那篇文章。隨後我又對自己說,也許是我多慮了。午飯後母親打電話來說,她本來等著我回去吃午飯,我沒回去讓她傷心了。她用一貫的聲音,卻用一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憐惜的語氣問道:「親愛的,你還好嗎?」我立刻明白,她聽說了文章的事情,找來報紙看了,哭了(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哭過後的深沉),她還從撕掉的報紙上明白我也看到了那篇文章。母親說:「我的孩子,世界上充滿了壞心腸的人。你不要在意。」
在愛情和羞辱把我帶入的這個地方,除了躲進自己的内心和保持沉默,我別無選擇。整整一星期,每晚我都獨自去看電影,我在考納克、希泰和坎特電影院看了很多美國電影。電影,尤其對像我們這樣不幸的人們,必須製造一個可以讓我們散心、讓我們開心的新世界,而不是真實地展現現實和我們的不幸。看電影時,如果我能夠把自己放到某個主人公的位置上,那麼我會覺得我誇大了自己的煩惱。我還會想到,自己誇大了報上那篇文章的作用,只會有少數人明白文章影射的人是我,這件事很快就會被忘記,因此我會感到輕鬆。而要從修正謊言的偏執中擺脫出來卻是困難的,因為一想到它們我就會變得軟弱,我耿耿於懷地想像整個上流社會正在興高采烈地議論這件事,一些人會做出傷心的樣子,添油加醋地向不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們轉述報和圖書上的文章,所有人都會笑著相信那些謊言,比如我對芙頌說「我要讓妳成為演員」,隨後和茜貝爾解除婚約。那種時刻,我因為自己無能到成了娛樂專欄的嘲弄話題而責怪自己,但文章裡的一些謊言連我自己也開始去相信了。
我說:「親愛的媽媽,您在說什麼呀?我一點也不明白。」
在那些謊言裡,我想最多的是我對芙頌說的那句「我不能忍受妳在電影裡和別人接吻」。情緒不好時,我會想到,大家最有可能嘲笑這句話,我最想修正的也正是這句話。聲稱我是一個不負責任解除婚約的浮誇富家子弟也讓我生氣,但我想認識我的人對此是不會相信的。而事實上他們是可以相信「我不能容忍妳和別人接吻」這句話的,因為儘管我看起來很歐化,我確實是個會說這種話的男人,而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對芙頌說過這種話,無論那是一句玩笑話或醉話。因為,事實上,就算是為了藝術的緣故,我也絕對不願意讓芙頌和別人接吻。
BK
國家正在被拖向一場内戰,爆炸的炸彈,街上的衝突,不僅讓晚上去看電影的人減少了很多,也讓電影工業受到了衝擊。但佩魯爾酒吧和其他電影人聚集的場所還是像往常那樣萬頭攢動,但因為晚上沒人上街了,所有人都在為能夠在廣告或是每天都在拍新片的色|情|片和武打片裡軋上一角而掙扎。因為大製片人不再投資兩年前我們在露天電影院觀看的那類電影,所以我感覺在佩魯爾的那些電影人中間,作為給電影投資資助檸檬電影公司的富有電影愛好者,我的重要性凸顯了出來。一天傍晚,在費利敦的堅持下我又去了很久未去的佩魯爾酒吧,在那裡我看到了比以往更多的人,隨後我從那些喝醉的人那裡得知,失業給電影人酒吧帶來了好處,因為「整個綠松塢都在喝酒」。
當然文章下面的署名BK,就是「白色康乃馨」。我對請他去訂婚儀式的母親生氣,也對我認為將這個謠言散布給他的塔希爾.湯(「我無法忍受她和別人接吻」)充滿了憤怒。我多麼想和芙頌單獨坐在一起談談這些事情,和她一起咒罵我們的敵人,多麼想去安慰她,也多麼希望她來安慰我。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立刻和芙頌公然出現在佩魯爾酒吧。費利敦也必須和我們一起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證明這篇文章是一個多麼卑劣的謊言,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醉醺醺的電影人、帶著極大樂趣看這篇文章的上流社會人士的嘴巴堵上。
但這些都是因為絕望產生的安慰自己的幻想。我感覺自己因為上流社會的傳聞、偽造的錯誤消息在慢慢地變成另外一個人。我還記得,我感覺彷彿不是因為自己的激|情,自己的決定而變成一個生活怪異的人,而是因為這篇文和-圖-書章變成一個被社會排擠的人。
有時,我又會強烈地感到另外一個地方有一種更好的生活,為了不為此痛苦,我會努力去想一件別的事情,尋找一些別的藉口。當我見了紮伊姆,聽說了上流社會的各種傳聞後,我會覺得遠離朋友們那種令人厭煩的生活,對我來說也不是一個太大的損失。
如果說繼好萊塢和印度之後,土耳其是世界上拍攝電影第三多的國家,我們大家都會很高興。但很可惜,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因為讓民眾害怕晚上出門的左、右派恐怖分子和色|情|電|影,讓我們的家庭遠離了電影院的大廳。尊敬的土耳其電影人們也無法找到拍電影的資金和看電影的觀眾。因此土耳其電影業目前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願意去綠松塢投資「藝術電影」的富有商人。以前,這些喜歡藝術的電影愛好者是那些來自於小城市、想結識漂亮女演員的新貴。許多讓我們的評論家讚不絕口的「藝術電影」,事實上既沒能在西方的電影院上映,也沒能在歐洲貧窮小鎮舉辦的電影節上得到過一個安慰獎,然而它們卻為我們很多新貴和年輕女「藝術家」的結識、談情說愛提供了幫助。但這是老話了。現在則開始了一種新的時尚……富有的藝術愛好者去綠松塢不再是為了和漂亮女演員談情說愛,而是為了讓他們早已愛上的女孩成為演員。他們中最後的一個便是伊斯坦堡上流社會最受歡迎的單身青年K先生(他的名字在此保留)。他瘋狂地愛上了一個據他說是「遠房親戚」的已婚年輕女人,還為她十分嫉妒,以至於現在無法同意開拍他自己請人寫的「藝術電影」。據說,他不僅表示「我無法忍受她和別人接吻」,還如影隨形地跟著那個年輕女人和她的導演丈夫。他自己手拿拉克酒杯在綠松塢的酒吧、海峽邊的酒館出入,卻連漂亮、年輕、已婚的演員候選人出門都要嫉妒。幾年前這位富人和一個退休外交官的女兒訂了婚,他在希爾頓舉辦了一場整個上流社會出席、我們也在本專欄上寫過的隆重訂婚儀式。後來為了他現在說「我要讓妳成為演員」的漂亮親戚而不負責任地解除了婚約。這個不負責任的富家子弟繼那個在索邦讀過書的外交官女兒之後,現在又要來毀掉讓花|花|公|子垂涎三尺的漂亮演員候選人F的未來,對此我們是不會答應的。因此我們要向厭倦了說教語錄的讀者們致歉,給上流社會的K先生一個忠告:先生,在美國人登上了月球的這個現代社會裡,沒有接吻鏡頭的一部「藝術電影」是不可能的!您首先要做出一個決定,要麼和一個包著頭巾的農村姑娘結婚,忘記西方電影和藝術,要麼放棄讓那些您對別人看她們的目光都會嫉妒的漂亮女孩成為演員的夢想。當然如果您的用意只是「讓她們成為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