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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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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小狗擺設

65 小狗擺設

母親說:「這下我們可以輕輕鬆鬆地上街了。」
突然塔勒克先生說:「讓左邊的那個朝向我們,右邊的那個面對左邊那個坐著。」
其實我根本不願意和別人分享「我的收藏」,也不願意別人知道我累積物品的癖好,因為我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羞恥。像火柴盒、芙頌的菸頭、鹽瓶、咖啡杯、髮夾那樣不難拿也不會引起注意的第一批東西到手後,我開始拿更會引起注意的像菸灰缸、茶杯和拖鞋那樣的東西,同時,我也開始買來新物品去代替那些被我拿走的東西。
即便我很想擁有它們,但一年多時間裡我沒去動那兩隻狗。我是在一九八二年把它們拿走的,那時每當我從凱斯金家拿走東西,我要麼會在一邊留下一些錢,要麼會第二天立刻去買一樣更貴的東西來給他們。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裡,電視機上既出現過針墊和狗,也出現過狗和捲尺那樣奇怪的組合。
我說:「我很難過黑耳朵不見了。其實真正讓我傷心的是它在電視機上的孤獨。看見這兩隻狗開心、友好的樣子,我想這次讓兩隻快樂、幸福的小狗待在電視機上面就好了。」
晚上我一句話也沒說。但儘管我在沉默——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又無法起身告辭了。在接近宵禁開始的時刻,我經歷了一次嚴重的「無法起身告辭的危機」。我覺得,芙頌和内希貝姑媽也感到了危機的嚴重性。內希貝姑媽有幾次不得不說「無論如何千萬別晚了」。十點五分,我終於離開了他們家。
我說:「被丟棄在一邊的東西會讓我很傷心。中國人相信所有東西都是有靈魂的。」
戒嚴令實施了一整天。看和-圖-書著不時從街上快速開過的卡車,我們知道政客、記者,很多人被帶走了,我們為從未參與過這樣的事情而感到慶幸。所有報紙都出了新版,都表示歡迎政變。直到晚上,我和母親都待在家裡,我們收看了電視上不斷重播的軍事政變的聲明、阿塔圖爾克的老影像,讀了報紙,看了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我擔心芙頌,擔心他們家裡和蘇庫爾庫瑪的狀況,因為據說在有些區域,就像一九七一年的軍事政變那樣,軍人們挨家挨戶進行搜查。
她從我手上接過小狗,把它放到電視機上頭。一些電視機上的小狗,就像掛鐘的滴答聲那樣,會給我們安寧。一些狗的樣子是猙獰的,一些則是醜惡、討人嫌的,但它們讓我們感覺自己居住在一個有狗看護的地方,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覺得很安心。因為夜裡在臨近街道上會不時響起暴動的槍聲,因此家之外的世界讓我們越來越覺得可怕了。黑耳朵野狗,是八年時間裡在凱斯金家電視上待過的十幾隻小狗中最可愛的一隻。
芙頌在對我甜美地微笑著。
我說:「今天我在貝伊奧魯的日本商店的櫥窗裡看見它們。它們好像就是為了放在我們的電視機上面而被製作出來的。」
内希貝姑媽問:「凱末爾先生,小狗的孤獨真的讓您傷心了嗎?您真是個有趣的人。我們就是因為您是這樣的一個人而喜歡您。」
一九八〇年九月十二日,發生了一次新的軍事政變。那天早上我本能地比誰都早起,我看見泰什維奇耶大道的其他小街上空無一人,立刻明白又發生了自我兒時起每十年發生一次的軍事政變和*圖*書。街上不時有載滿士兵的卡車經過,士兵總是唱著進行曲。我立刻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閱兵式的畫面和奪取政權的帕夏們的致詞後,我去了陽臺。我喜歡泰什維奇耶大道的空曠、城市的寧靜、清真寺天井裡栗子樹葉在微風中發出的沙沙聲。五年前,和茜貝爾一起辦夏末聚會後,我也是在這個陽臺上,也是在早上的這個時間,看過同樣的風景。
「啊,它們太可愛了。凱末爾先生,您何必破費呢?」内希貝姑媽說。
他接著說道:「那樣的話,它們既可以交朋友,不至於心煩,又可以看著我們,成為家裡的一分子。」
然而因為晚上十點以後實行宵禁,所以軍事政變讓芙頌他們家的晚飯失去了原有的滋味。在全國觀看的唯一電視頻道上,帕夏們因為過去的老習慣,每晚在新聞上不單單喝斥政治家,還喝斥所有的民眾。很多參與了恐怖活動的人,作為警示被急急忙忙地處死了。在凱斯金家的餐桌上,每當看見這些死刑消息時我們都會沉默。那時,我會感覺自己離芙頌更近了,我成了他們家的一分子。不僅僅是政治家、反對派的知識分子,連詐欺犯、違反交通規則的人、往牆上寫政治標語的人、經營妓院的人、拍攝和放映色|情|電|影的人以及賣走私香菸的通姆巴拉小販也都被關進了監獄。沒像前一次軍事政變時那樣,軍人在街上抓那些留著長髮和「嬉皮」大鬍子的年輕人去理髮,但他們立刻驅逐了很多大學老師。佩魯爾酒吧也人去樓空了。我則做出了軍事政變後讓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少喝酒、讓自己不要因為愛情丟臉、把我拿東西的習慣控制m.hetubook•com•com在一個適當程度裡的決定。
她說:「我的孩子,凱末爾先生,電視上面您拿來的那個黑耳朵小狗失蹤了……我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所以立刻發現了。沒了就沒了吧,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也許是小狗自己想離開的。」說完她哈哈笑了起來,但看見我臉上僵硬的表情後,她隨即變嚴肅了。她說:「怎麼辦呢?塔勒克先生總在問『小狗怎麼沒了?』」
「前天我們不是說到那隻電視機上的小狗嗎!在我那裡。我們的法特瑪女士在收拾東西時不小心把它摔壞了。我買來了這個,内希貝姑媽。我是在埃及市場給檸檬買鳥食時,在那裡的一家店看見的。」
有時在談話最奇怪的地方,在我們認為他根本沒在聽我們說話的時候,塔勒克先生會突然插話,他會說一些表明他比我們更清楚細節的明白話。
「我會解決的。」
回家的路上,沒人把我們擋下來。平安到家之後,我想了很久這些小狗的意義,以及為什麼我要帶小狗去凱斯金家,之後又把它們帶走。事實上,小狗的消失他們是在十一個月後才發現的,雖然内希貝姑媽卻以為他們是馬上就發現了。很有可能,所有那些睡在、坐在他們家電視上面的小狗擺設其實都是收音機時代留下的。一起聽廣播時,思緒會不由自主地轉向收音機,那時眼睛就會在那裡尋找一樣有趣、讓人鎮靜的東西。當電視取代收音機成為家裡的壁龕後,他們就讓小狗晉升到了電視機的上面,但因為現在眼睛全盯在螢幕上,因此誰也發現不了這些小動物。於是我就能夠隨心所欲地把它們拿走了。
這個問題,在一個更小和_圖_書的範圍裡,第一次我是在凱斯金家問自己的。第一次去芙頌他們在尼相塔什的庫于魯.鮑斯坦街上的家時,我就立刻發現了一隻陶瓷狗,隨後我得知,在電視機傳入土耳其之前,那隻狗是放在晚上他們一起收聽的收音機上面的。就像我在大不里士、德黑蘭、一些巴爾幹城市、拉合爾和孟買的很多人家裡看見的那樣,凱斯金家也在小狗的下面放了一塊手工鉤織的小墊子。有時狗的旁邊會放一個小花瓶,一個海螺(有一次,芙頌微笑著把海螺放到我的耳邊,讓我聽海螺裡的海洋的嗡鳴聲),有時狗會挨著個菸盒放,狗就成了菸盒的警衛。擺在桌上的小狗,有時是根據菸灰缸和菸盒的位置來調整的。讓我感覺小狗會搖頭,甚至會撲向菸灰缸的這些神奇安排,我一直以為是内希貝姑媽做的,但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的一個晚上,當我仰慕地看著芙頌時,我看見她去挪動了電視機上的小狗。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引起對小狗,甚至是對電視機的注意時,她這麼做也許只是一種不耐煩的舉動,因為我們都在餐桌邊等待她母親上菜。但這,還是沒解釋為什麼要把狗放在那裡。在以後的幾年裡,電視機上還放過另外一個架起菸盒的小狗。有一陣子,電視上還出現過兩隻真的會搖頭的塑膠狗,那些年經常能在計程車和小巴士後車窗上看見這樣的狗,但它們隨後又消失了。很少談論的這些小狗的行蹤,當然是和我對凱斯金家物品的興趣息息相關的。在電視機上面的小狗快速變化的這段時間裡,内希貝姑媽和芙頌已經感覺或是知道,就像別的那些物品一樣,它們都是被我「拿走」的。
m•hetubook.com•com我訴說的這些事件的很多年後,在我為了看遍世界上所有博物館而去的旅行中,我會在祕魯、印度、德國、埃及和許多其他國家的博物館裡花幾天去看裡面的收藏品、成千上萬個奇怪的小物件,晚上我會喝上一、兩杯酒,然後獨自在街上走幾個小時。在利馬、加爾各答、漢堡、開羅和許多其他城市裡,我會透過窗戶或是窗簾的縫隙,看那裡的人家吃晚飯時是怎麽看電視的,又是怎麼說笑、聊天的,我會找各種藉口走進他們家裡,甚至和主人們一起合影。也因為這樣,我發現了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家的電視上都放著一個小狗擺設。無論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上百萬個家庭,為什麼都覺得有必要在電視上放一個小狗擺設呢?
「啊,這隻黑耳朵狗好漂亮,完全就是一隻野狗……你這個黑耳朵!快坐下。它給人安寧,我可憐的小狗……」内希貝姑媽說。
聽著電視裡一個留著濃密鬍子的歌手唱戰爭和英雄題材的民歌時,母親說:「這下可好了,國家正面臨災難。但他們為什麼要讓這個粗魯、難看的人上電視呢?貝寇里今天是來不了了,法特瑪妳做飯,冰箱裡有什麼?」
過兩天,我帶了兩隻陶瓷小狗去凱斯金家。
「前幾天電視上說,我們土耳其人沒從中亞過來之前和中國人打過很多交道。」内希貝姑媽說:「那天晚上您不在,芙頌,那個節目叫什麼名字來著?啊,您把小狗放在那裡很好。是讓它們這麼面對面待著,還是朝向我們,我現在也沒主意了。」
軍事政變後沒兩個月,一天晚飯前我單獨和内希貝姑媽待在廚房裡。為了能夠有更多時間看見芙頌,晚上我開始提早去他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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