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芙頌的駕照
從替別人寫申請的人到賣茶的人,從退休員警到準備拿駕照的人,有一群男人在和我一起好奇地從遠處看芙頌路考,當其中一人看見駕駛座上依然坐著一個戴眼鏡的考官時,他說:「他們沒讓那女人通過。」有一、兩個人還笑了。
芙頌會像一個害羞的年輕女孩那樣輕聲答道:「好的。」
「公路是指用於公眾通行的道路和場所。」答案的一半芙頌已經能夠背出來,一半還要看著書來唸。「那麼,交通是什麼呢?」
「我的美人,妳知道嗎?這是我們八年來第一次單獨在一家酒館裡吃飯。」
芙頌會說:「嗯……回答得很好。那麽看不到我時,你就不愛了嗎?」
「好。」
芙頌以滿分的成績通過了駕照筆試,但卻沒能通過第一次路考。儘管參加路考的所有人,因為要讓他們明白事情的嚴肅性,第一次考試時都不會通過,但我們對此還是沒有足夠的準備。據說,考試很快就結束了。芙頌是和三個男考官一起坐上雪佛蘭的,她成功地發動汽車,稍微往前開了一會兒後,一個坐在後面、聲音洪亮的考官說:「您沒看後視鏡!」芙頌回頭問道:「您說什麼?」於是他們就立刻讓她停車、下車。因為駕駛人在開車時是不能回頭的。考官們彷彿不想在如此糟糕的一位駕駛的車裡冒生命危險般慌亂下了車,而芙頌因為他們的這種鄙視而惴惴不安。
那天晚上,離開酒館上車前,我抓住了芙頌的手臂。
「是的。」她說。她眼裡瞬間閃爍的光芒,讓我感到難以置信的幸福。她說:「我還要跟你說件事。把鑰匙給我,我來開車。」
那次以後,芙頌出門前會在連身裙裡穿上我在這裡展出的藍色比基尼。在我們練完車後去的塔拉拜雅海灘,在從碼頭上跳進海水前一刻她才會脫去連身裙。八年後,我才能在一瞬間非常害羞地朝我美人的身體看了一眼。在同一時刻,芙頌會像逃離我那樣跑著跳進海裡。鑽入海水時,她身後出現的海水、泡沫、可愛的一種光亮、海峽的深藍色、她的比基尼,所有這些在我的腦海裡組成了一幅難以忘懷的圖畫和情感。這美妙的情感和幸福的色彩,多年以後,我在老照片、明信片和伊斯坦堡的收藏家們那裡尋找了很多年。
練完車,在太陽開始失去威力的時分,和她一起去埃米爾崗,在岸邊停車,喝咖啡、汽水,或是坐在魯梅利希撒爾(Rumelihisarı)的一家茶館裡要個俄式茶壺喝茶,這是充滿樂趣的,因此我會覺得相對於這些樂趣來說,考試的煩惱是微不足道的。但讀者們也千萬別認為我們是幸福、快活的戀人。
「是什麼?」
我幾乎立刻反悔了,希望芙頌沒聽到我說的最後這句話。
芙頌在家時已經看過交通法規的書,幾乎爛熟於心,方向盤用得也不錯,但就像很多準司機那樣,她就是學不會用離合器。她會小心翼翼、慢慢地把車開在學車道上,在路口減速,像一個小心的船長讓船靠上碼頭那樣謹慎地向人行道靠近,當我正要說「真棒,我的美人,妳真厲害」時,她的腳會過快地離開離合器,那時車子就會像一個咳得喘不過氣來的老人那樣開始向前衝著發抖。我會在像一個打嗝、咳嗽的病人那樣抽搐著搖晃的車裡大聲叫道:「離合器,離合器,離合器!」但是芙頌會因為慌亂不去踩離合器,而是踩上油門或是剎車。踩到油門時,車子那咳喘的狀況會益發劇烈並進入一種危險的狀態,隨後會突然熄火。那時,我會看見汗像水那樣從芙頌通紅的臉、額頭、鼻尖和太陽穴流下來。
我喜歡這種一問一答的對話,想起中學的時光、所有那些需要死記硬背的功課、上面寫著分數的成績單也讓我開心。一高興我也會問芙頌一個問題。
我會說:「芙頌女士為申請駕照需要一份耳鼻喉科的檢查報告,我們是從貝西克塔什轉過來的。」
「那時就會變成一種糟糕的癡迷,一種病態。」
喝茶時,有時我們會像一對結婚多年、所有話題早已說完的夫妻那樣沉默地坐著,就像那些幻想著另外一種生活,另外一個世界的不幸人們那樣,我們會好奇地看著從面前經過的俄羅斯油輪、遠處的黑伊貝里阿達島,甚至是開往黑海方向的薩姆松遊輪。
我會像一個第一次成功和別人介紹的新娘候選人約會的小夥子那樣激動不已。當我把車開在海峽邊的大馬路上時,在埃米爾崗的水泥碼頭上停車坐在車裡喝茶時,我會幸福地說不出話來。芙頌也會因為對剛才的強烈精神刺|激感到疲憊而沉默,抑或只說些和開車及我們的駕駛課有關的話。
汗濕的洋裝會貼在她身上。就像在我們做|愛的那些春日裡那樣,我會久久地看著她那汗濕的優美身體,漂亮的手臂,慌亂的表情,緊皺的眉和*圖*書頭和緊張的樣子。一坐上駕駛座後不久,芙頌的臉就會因為慌亂和生氣而脹得通紅,出汗後她會解開洋裝上面的幾個扣子,但她會出更多的汗。當我看著她那汗津津的脖子、太陽穴和耳朵後面時,我會努力去想像、看見、回憶八年前我把它們放進嘴裡的她那美妙的乳|房,那黃色梨子般優美的形狀。(同一天夜裡,當我在自己的房間裡喝下幾杯拉克酒後,我幻想自己還看見了她那草莓色的乳|頭。)有時芙頌開車時,我感覺她發現了我陶醉在對她的凝望中,但她並不在意,甚至還喜歡這樣時,我會更加燥熱難耐。當我為了向她演示如何用一個柔和的動作換擋而探身過去時,我的手會碰到她的手、美麗的手臂和大腿,那時我會覺得在車裡我們的靈魂已先於我們的身體融合在一起了。隨後,芙頌的腳又會過早地離開離合器,那時雪佛蘭就會像一匹發燒、可憐的馬兒那樣,瑟瑟發抖地哆嗦起來。隨即引擎熄火了,剎那間,我們會感到公園、前方的宅邸和世界的沉靜。我們會著迷地去聽一隻早於春天開始飛舞的小蟲的嗡嗡聲,我們會發現,生活在春日的公園裡,生活在伊斯坦堡是件多麼美好的事情。
因為有了她,那些天在伊斯坦堡,就像一種無與倫比的消遣那樣,我體會到了和一個不戴頭巾的漂亮女人走在一起的所有樂趣和緊張。當我們走進一家醫院的辦公室,邁進一個國家機關的單位時,所有人都會扭頭去看她。老公務員們會放下高高在上、鄙視窮人和老婦的架子,做出一副忠於職守的樣子,從不看她的年齡,一律尊稱她為「夫人」!就像有人和別的病人說話時用「你」,和芙頌說話時著重強調「您」那樣,也有很多人看也不看她一眼。既有帶著歐洲電影裡那些儒雅紳士的語氣說「我能幫您做什麼嗎」的年輕醫生,也有因為沒發現我的存在而和芙頌攀談的老油條教授……所有這些,都是因為國家機關的工作人員在面對個不戴頭巾的漂亮女人時感到的慌亂,甚至是恐慌。有些人面對芙頌時會不說正事,一些人會結巴,一些人則會瞠目結舌,會在她身邊尋找一個可以和他們溝通的男人。當他們看見我,認為我是她丈夫時,他們會感到一陣輕鬆,而我也會無奈地和他們分享這種輕鬆。
排隊時,和工作人員、病人交談時,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她丈夫,這讓我很受用。我對此的解釋是,他們認為我們很登對,而不是一個女人絕不會和一個不是丈夫的男人去醫院。在醫學院附屬醫院排隊時,我們去傑拉赫帕薩的街上轉了一轉,當我突然找不到芙頌時,一個戴頭巾的阿姨從一棟破舊木房子的窗戶裡探出頭來對我說,「我的妻子」進了旁邊街上的雜貨店。在這些邊遠的街區裡,即便我們引人注目,但我們不會讓任何人感到慌亂。有時孩子們會跟在我們身後,有時我們會被認為是迷路的人,甚至是遊客。有時,一個被芙頌吸引的小夥子,為了能夠看她,即便是遠遠地,會跟著我們走過很多條街,但當我的目光和他不期而遇時,他便會禮貌地走開,不再尾隨我們。常常有人從門口或是窗戶探出身子來問我們,我們在找誰,我們要去哪裡。有一次,一個好心的阿姨看見芙頌要吃剛從路邊攤買來的李子,便說:「等等,姑娘,我幫妳洗了再吃!」她立刻拿走我們手上的紙袋,在她家位於一樓的廚房洗好了李子,還為我們煮了咖啡。她問我們是什麼人,在那裡找什麼,當我告訴她,我們是夫妻,想在這一帶找一處漂亮的木房子居住時,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鄰居。
在這期間,我們一方面在星星公園裡揮汗如雨地繼續令人疲乏和沮喪的練車,另一方面在準備駕照筆試。有時,為了打發時間在茶館喝茶時,芙頌會從皮包裡拿出《簡易駕駛手冊》和《駕照考試習題》之類的書,笑著給我念一、兩個問題或是答案。
「交通是行人和動物們……」我會結結巴巴地說出這個以前經常聽到的答案。
開車往返駕訓班、偶爾在城裡開車,芙頌已經熟練地學會開車了,但還是沒能通過八月初的那場考試。
芙頌會說:「你看見那個男人了嗎?他扛了一面比他人還長的鏡子。」在鋪著鵝卵石的小巷裡,和我一起,帶著一種比我更真誠的喜悅看了踢足球的孩子們後,她會去後面的黑海雜貨鋪買兩瓶汽水(還是沒有梅爾泰姆!)。對於扛著粗鐵棍、拿著唧筒,對著舊木房的柵欄窗戶、水泥陽臺高聲叫道「通下水道」的人,芙頌會帶著孩子般的好奇去關注;在開往卡德柯伊(Kadıköy)的渡船上,她會拿起小販介紹的既能刨南瓜,又能擠檸檬,還能當做切肉刀來用的新式廚具仔細研究一番和-圖-書。隨後,走在馬路上時,她會說:「看見那孩子了嗎?他快要把他弟弟勒死了!」在一個十字路口,發現泥濘的兒童樂園前面的廣場上聚滿了人,我們會說:「怎麼了?他們在賣什麼?」並立刻跑過去。我們會一起去看耍熊的吉卜賽人,在馬路當中層層疊疊扭打在一起的穿著黑色校服的小學生,交尾時糾纏在一起的狗兒(在路人嘲弄的叫喊聲和難為情的眼神下)憂傷的眼神。當保險桿互相擦撞,兩個司機擺出打架的架勢怒氣衝天地走下車時;一隻從清真寺天井裡蹦出來的橙色塑膠球一彈一跳地從坡上滾下時;我們會駐足觀看。我們也會和路人一起看轟鳴著挖大樓地基的挖土機,擺在櫥窗裡正在播放節目的電視機。
一天傍晚,練完車後我們去了薩勒耶爾沙灘,當我們坐在一邊喝梅爾泰姆汽水時(可見帕派特亞的廣告還是有點成功的),我們碰見了塔伊豐的朋友法魯克和他的未婚妻,一刹那我感到了一種奇怪的羞慚。這不是因為一九七五年九月法魯克去過阿納多盧希薩爾的別墅,見證了我和茜貝爾在那裡的生活,而是因為我和芙頌沉默著喝汽水時,我們看起來並不十分幸福快樂。那天的沉默還因為我們感到那是我們最後一次下海。因為那天傍晚,第一批白鷺從我們頭頂飛過,提醒我們美好的夏季結束了。一星期後,隨著第一場秋雨的降臨,沙灘關閉了,從此以後無論是芙頌,還是我都沒再去星星公園開車。
芙頌的裙子首先會在腋下濕起來,隨後潮濕的印跡會慢慢向胸口、手臂和腹部擴散。有時我們會把車停在公園裡一個有陽光的地方,那時,可愛的陽光就會像八年前我們在邁哈邁特大樓裡做|愛時那樣照在我們身上,我們會微微出汗。但是真正讓芙頌和我大汗淋漓的卻是我們在車裡的害臊、緊張和慌亂。當芙頌犯了一個錯誤時,她會生氣,滿臉脹得通紅,開始出汗。比如讓車子的右輪蹭到馬路牙子時,變速器發出刺耳的聲音提醒我們齒輪的存在時,或是引擎熄火時。但真正讓她大汗淋漓的還是在她錯誤地踩離合器的時候。
「我又沒過,但隨它去,讓我們忘記這些壞人吧。我們去游泳好嗎?」芙頌說。
整整八年後,我倆第一次單獨去一個地方。當然我很幸福,但又是激動和緊張,以至於無法發現自己的幸福。我感覺不像是和一個我為她受了八年磨難的女孩,在那麼多共同的經歷和痛苦之後的再一次見面,而像是和一個別人為我找到並安排好、堪稱無可挑剔的新娘候選人的第一次見面。
有一天,我想找個藉口往工作人員的手裡塞一點錢,但芙頌卻說:「不行,別人等,我們也等。」
喝下幾口酒後,我說:「芙頌,其實人生很短暫也很美麗。別讓自己再受這些殘酷的懲罰了。」
我也立刻跟著芙頌跳進海裡。腦子裡奇怪的一角在對我說,海裡會有妖魔鬼怪襲擊她,我必須追上她,保護她。我記得,在波濤洶湧的海水裡,我帶著一種極端幸福的瘋狂和失去那種幸福的慌亂拚命遊,有一瞬間因為慌亂我像要被淹死一樣。但芙頌已經被海峽的激流捲走了!那個瞬間,我也想和她一起去死、立刻死去。正在那時,海峽那愛開玩笑的波濤瞬間平息了,我在面前看到了芙頌。我們倆都氣喘吁吁,像幸福的戀人那樣相視一笑。但是當我想觸摸她、親吻她時,她卻像那些講原則、守節操的女孩那樣對我板起臉,神情冷酷地游開。我也跟在她身後游著蛙式前行。我邊游,邊在水裡欣賞她那美麗雙腿的划水動作和她那圓潤的臀部。過了很久,我感覺我們游了很遠。
就像一種疲憊的友情那樣,我們在謹慎地體驗著八年後開花的愛情。在這八年時間裡我們所經歷的一切,把我們心中的愛情推到了一個更深的地方。儘管即便在我們最少關注它的時候,我們都能感到愛情的存在,但當我看見芙頌在婚前根本不想冒險更加親近時,我只能一再壓抑內心裡擁抱她、親吻她的欲望。我開始認為,情侶們婚前失去控制草率做|愛非但不能給他們日後的婚姻帶來幸福,反而會帶來失望和煩惱。我想像依然不時會在某些地方看見的私生子希爾米、塔伊豐和麥赫麥特那樣,去妓院並為他們的風流自詡的朋友們是沒有靈魂的。我也幻想,和芙頌結婚後,我將忘記自己的癡迷,快樂而成熟地去擁抱我所有的朋友。
就像我們在邁哈邁特大樓裡做|愛時那樣,當最多持續兩個小時、對我來說卻彷彿過了好幾個小時的駕駛課結束時,我們之間會出現一種暴風雨過後的靜默。
芙頌會說:「當中沒有『和』。交通是行人、動物、機動車在公路上的狀態和行動。」
回家的路上,芙頌一句話也沒說。我沒問hetubook.com.com她就把車停在奧爾塔柯伊。我們坐進市場裡面的一家小酒館,我為自己和她各要了一杯拉克酒。
芙頌第二次路考也沒能通過。這次他們要求她做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那就是在坡上倒著把車停在一個想像中的停車點。當芙頌讓雪佛蘭顫抖地竄了一下後,他們立刻用同樣輕蔑的神情讓她離開了駕駛座。
「所有人都這麼想……」
「這不是我的觀點,是他們的……」
曾經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躲避整個世界的皇宮、皇宮裡的大花園和裡面的宅邸,在共和國建立後變成了有錢人家開車遊玩和新手學車的一個公園。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還曾經在花園的大水池裡像個孩子那樣玩過微型軍艦(青年土耳其黨人也曾經計畫要把他和他的這個微型軍艦一起炸飛上天)。我從像私生子希爾米、塔伊豐,甚至是紮伊姆那樣的朋友那裡聽說,一些沒處可去的勇敢、熱切的情侶,為了接吻,會去公園那些有百年樹齡的楓樹和栗子樹後面的陰暗角落。看見躲在樹後相擁而吻的這些勇敢的情侶,我和芙頌會陷入一陣長久的沉默。
那時我會慌亂,就像不單單是她的駕照,我們未來的幸福也會泡湯那樣,為了讓芙頌保持耐心和冷靜下來,我幾乎會求她。
開出公園的大門時我會說:「去埃米爾崗喝茶好嗎?」
她說:「凱末爾,我沒有因為任何事情和自己過不去。只是,當尊嚴被別人踩在腳底下時,人是不應該屈服的。現在我希望你做一件事,請你好好聽,因為我是認真的。凱末爾,我要拿到駕照,但絕不行賄,你千萬別來管這件事。你也別背著我去找後門,我會發現的。如果你做了,我會很傷心。」
這烈火般的觸碰後——也可以說是擁抱——芙頌藉口一艘運煤船正在靠近,隨即游走了。她游得很好也很快,我拚命追趕。上岸後,芙頌離開我去了更衣室。我們一點也不像不會因為彼此的身體而感到害羞的情人。恰恰相反,我們像一對奉父母之命、為結婚而認識的年輕人那樣靦腆、沉默和羞怯,我們無法去看對方的身體。
就像看一幅巨大的細密畫那樣,彷彿我不僅僅是在看海峽和城市,也在看我過去的人生。遠離城市和自己的過去有點像在夢境裡。身處城市中央的海峽裡,和芙頌在一起卻如此遠離所有人,是一種像死亡那樣的恐懼感。當波濤洶湧的大海掀起一個大浪嚇到了芙頌時,她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驚叫,隨後她摟住我的脖子和肩膀。我已十分清楚地知道,直到死,我不會離開她。
就像很多在朋友的陪伴下應試,還彷彿即將入伍似地拍下紀念照卻沒考過的駕照考生一般,芙頌像個粗魯的卡車司機似地邊抽菸邊狂按喇叭,開著車離開了考場。(多年後當我再去那裡時,我看見原來那些光禿禿、滿是垃圾的小山頭變成了一片附有泳池的豪華住宅區。)直到夏末,我們一直在星星公園裡練車,但是駕照已經成為一個我們一起去游泳或是去一家酒館的藉口。有幾次,我們在貝貝克的碼頭邊租了小船,一起把船划到一個遠離水母和柴油污染的地方,隨後和激流抗爭著下了海。為了不被激流捲走,我們會一人抓住小船,另外一人再抓住那人的手。我很喜歡在貝貝克租小船,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可以抓著芙頌的手。
「愛情是什麼?」
就在這樣春光明媚的一個日子裡(用我從迪萬買來的一個巧克力蛋糕為她慶祝了二十六歲生日後的第三天,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五日星期五),為了去上我們的第一節課,中午我開著雪佛蘭到費魯紮清真寺前接芙頌。芙頌坐在我的身旁。她不讓我到蘇庫爾庫瑪他們家門口接她,堅持約在離鄰人好奇目光五分鐘路程以外的坡頂轉角。
就像重新認識彼此一樣,我會從一起發現伊斯坦堡、每天看見城市和芙頌的新變化裡獲得極大滿足。當我們見證醫院的簡陋和無序,看見一大早在門口排隊等候醫生的落魄老人,或遇見在巷弄間的空地上違禁宰殺牲口的慌亂屠夫時,我們會覺得生活中的這些陰暗面正在把我們彼此拉近。我們的故事裡那離奇,甚至是令人厭惡的一面,相對於我們在街上感到的城市和人們的那些可怕的陰暗面來說,也許就不那麼重要了。城市讓我們感到人生的平常,教會我們擺脫罪惡感的陰影,謙遜地生活。走在街上,乘坐公共汽車和小公共汽車時,我内心會感到人群給予的撫慰力量。在渡船上,我會仰慕地去看和旁邊懷抱熟睡孫兒、戴著頭巾的老婦愉快交談的芙頌。
「愛情就是,芙頌在公路、人行道、家裡、花園和房間裡活動時,在茶館、餐廳和家裡的餐桌旁坐著時,看著她的凱末爾所感到的一種依賴的情感。」
有一次我說:「我們練車的成績會和*圖*書比數學更好!」
此外,我也明白這是好好接近芙頌的一次契機,而這個契機是芙頌給我的,為此我很開心。我特別想說的一點就是,在這次的整個過程中,我變得越來越輕鬆、高興和樂觀了。太陽,經過一個黑暗而漫長的冬季,終於慢慢地從雲霧中走了出來。
芙頌穿了一條非常適合她的連身裙,白底的連身裙上有橘紅色玫瑰花和綠葉的圖案。就像一個訓練時總穿同樣一身運動服的運動員那樣,每次上駕駛課她都會穿上這條V字領,長度到膝蓋下面的優雅連身裙,就像運動服那樣,上完課後裙子會完全濕透。三年後,當我一看見這條掛在芙頌衣櫃裡的裙子時,就立刻想起了我們那些緊張而令人暈眩的駕駛課,想起我們在星星公園(Yıldız Parkı)和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王宮前度過的幸福時光,為了能夠重溫那些時刻,我立刻本能地拿起裙子,聞袖子和領口上芙頌那獨一無二的體味。
「親愛的,千萬別在這件事上和自己過不去。」
芙頌會邊擦汗邊羞愧地說:「行了,夠了,我是學不會開車的,我要放棄了!我天生就當不了駕駛。」她會快速下車,走向遠處。有時,她則會什麼也不說就下車,邊用一塊手帕擦汗邊走到四、五十步外的地方,獨自猛抽菸。(有一次,兩個以為她獨自一人來公園的男人立刻向她走了過去。)或是在車上立刻點燃一根薩姆松,惱怒地把被汗水浸濕的菸頭掐滅在菸灰缸裡,她會說自己是拿不到駕照的,反正她也沒有這樣一個願望。
駕照考試是在貝西克塔什的一個小皇宮裡舉行的。那裡曾經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的瘋兒子努曼王子為了打發時間聽後宮女孩彈烏德琴、畫印象派海峽風景畫的地方。共和國成立後,這裡變成了一個暖氣始終燒不熱的政府機構辦公大樓。當我在門口等芙頌時,我再次後悔地想到,八年前,當她在大學入學考試上流汗時,我也應該在技術大學的門口等她的。如果我取消和茜貝爾在希爾頓的訂婚儀式,派我母親去提親的話,那麼在這八年裡我們就會有三個孩子了。但是如果近期結婚,我們依然還有足夠的時間生三個,甚至更多的孩子。對此我也是那麼地確信無疑,以至於當芙頌高興地跑出來說「我全答出來了」時,我差點要問她今後我們要幾個孩子,但最終還是控制住了自己。晚上我們還是得在家裡和芙頌的父母一起老老實實地吃晚飯、看電視。
「你認為女人就是開不好車嗎?」
我們又各自喝了一杯拉克酒。傍晚時分,酒館裡空無一人。油炸牡蠣,撒上百里香和孜然的小肉丸子上停著迫不及待和猶豫不決的蒼蠅。為了能夠再次看見那個對我而言有著極為珍貴回憶的小酒館,多年後我又去了奧爾塔柯伊,但整棟樓都拆掉了,酒館的位置和周圍開了一些賣禮品和飾品的小店……
夏末,芙頌再次參加了路考,還是和原來的幾個考官一起,她又一次沒通過。像往常那樣,她抱怨了一陣男人對於在伊斯坦堡開車的女人的成見。一說到這個話題,她臉上就會出現幾年前她說起兒時那些對她動手動腳的可恥大叔時的表情。
芙頌會說:「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對駕照考試有什麼用?」她會露出一副讓我感到婚前不能太常開這類玩笑的表情,而我那天也不會再去開一個類似的玩笑。
回家的路上,看著海峽裡波浪起伏的海水,我們不約而同地說:「要是帶了泳衣就好了。」
又考了三次之後,芙頌最終在一九八四年初通過了路考。考官們煩了,也明白她是不會行賄的。為了慶祝,那天晚上,我帶著她、内希貝姑媽和塔勒克先生去貝貝克的塔克西姆夜總會,我們在那裡聽了穆澤燕.塞納爾唱的老歌。
交通規則手冊上,規定了開車時必須遵守的上百種小規則。在考官面前,考生僅僅規矩地開車是不夠的,同時還要用誇張的動作來證明自己遵守了這些規則,比如說,看後視鏡時,還必須用手去扶一下鏡子表示看了。這是一個在駕訓班和路考上熬白了頭髮、和藹的老員警用一種十分友善的語氣告訴芙頌的。他說:「孩子,路考時妳既要開車,還要做出開車的樣子。第一點是為妳自己,第二點是為了國家。」
一九八三年六月,為了準備考駕照所需文件,我和芙頌幾乎跑遍了伊斯坦堡每個角落。因為當時實施的緊急措施,駕照申請者必須到卡瑟姆帕薩軍事醫院(Kasımpaşa Askerî Hastanesi)做神經系統的體檢。一天,我們在醫院領體檢報告的隊伍以及一個暴躁的醫生門口等了半天後,終於拿到一份顯示芙頌神經系統健全、反應能力正常的報告,隨後我們去附近轉了轉,一直走到了皮亞萊帕薩清真寺(P和_圖_書iyalepaşa Camii)。還有一天,當我們在塔克西姆的急救中心排了四小時的隊卻得知醫生已回家後,為了平息内心的憤怒,我們在居穆蘇尤的一家小俄羅斯餐廳裡早早地吃了晚飯。另外一次,因為耳鼻喉科的醫生休假,我們被轉到在海達爾帕薩的醫院,乘船去那兒的路上,我們在後甲板上丟麵包圈給海燕吃。我記得,在恰帕醫學院附屬醫院(Çapa Tıp Fakültesi Hastanesi),為了等待處理我們交去的檔案,我們上街走了很長時間,當我們漫步在鋪著鵝卵石的斜坡和窄小的街道上時,我們經過了法提赫飯店。那是七年前,我在其中一個房間裡為芙頌忍受巨大痛苦、得到父親去世噩耗的飯店,那天,在我看來彷彿在另外一個城市裡。
「是什麼?」
轉過身,看見我們游了多遠時,我嚇了一大跳。我們已置身在城市的中央。塔拉拜雅海灣、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安寧餐廳、其他的餐廳、塔拉拜雅飯店、沿著蜿蜒的海岸線前行的汽車、小公共汽車、紅色的公共汽車、後面的小山頂、比于克代雷山脊上的一夜屋,整座城市都被我們抛在身後。
在貝西克塔什和道爾馬巴赫切的那些路口,在大坡上她微微出了一點汗,但儘管喝了酒,她還是順利地把雪佛蘭開到費魯紮清真寺的前面。三天後,為了準備考試,我在老地方接她時,她又要求開車,但因為城裡到處都是員警,我請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儘管那天很熱,但我們的練習卻十分美滿。
芙頌謹慎地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夠了!別再逃了,這裡會有激流把我們捲走,我倆都會淹死。」我說。
我低下頭說:「好的。」
喝茶時,有一、兩次我試圖在雪佛蘭霧濛濛的車窗後面去觸摸她、親吻她,但芙頌像一個婚前不希望和異性有任何親密接觸的有原則、守節操的女孩那樣,禮貌地推開了我。看到芙頌並沒有因此不悅,也沒有對我生氣,讓我欣喜若狂。我認為,我的喜悅裡,還有一些小城市的新郎候選人得知自己要娶的年輕女孩「有節操」後感到的那種欣喜。
「當然。」
「他們要錢。我們就給他們錢吧。」
在走廊上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會說:「醫生還沒來。」他會打開我們手中的檔案隨便翻一下。「你們去辦公室登記,再去領號,然後等著。」當我們發現他用眼睛示意的病人隊伍有多長時,他會接著說道:「所有人都在排隊,不等是不行的。」
「他們為什麼這麼噁心?」
他們讓芙頌在四週後,也就是七月底去參加第二次路考。那些清楚交管部門的官僚作風和駕訓班受賄情況的人們看見我們那憂傷、被羞辱的樣子都覺得好笑,在一個由一夜屋改建的茶館裡(牆上掛著四幅阿塔圖爾克的照片和一面大鐘),他們友好地告訴我們得到駕照的必要途徑。他們說,如果我們報名一個由退休員警授課的昂貴駕訓班(我們並不需要去上課),那就可以通過路考,因為很多考官和員警是駕訓班的合夥人。上這類駕訓班的人,路考時可以開一輛經過特殊準備的舊福特轎車。這輛車上緊挨著駕駛座的地方,挖開了一個顯示路面的大洞。被要求在一個窄小地方停車的應考人,透過那個洞可以看見路面上的彩色標記;如果同時還可以看到掛在後視鏡上的停車指南,那就可以明白在哪個顏色的標記上需要把方向盤向左打到底,在哪裡需要打倒檔,這樣就能夠不出差錯地把車停好了。如果不報駕訓班,那麼我們還可以直接交一大筆錢。作為一個商人,我清楚有時行賄是不可避免的。但因為芙頌發誓說,她不會給那些不讓她通過考試的員警一分錢,於是我們只好在星星公園繼續練車。
「公路是什麼?」
一九八三年四月,我和芙頌開始為駕照考試而忙碌了。從我們第一次半玩笑、半認真地說起並爭論這個話題後,因為猶豫、扭捏和沉默又過去了五個星期。我倆都知道,這不僅意味著要通過駕照考試,我們之間的親近也將通過一次考驗。更何況這將是對我們的第二次考驗,因為我估計真主不會再給我們第三次機會,因此我很緊張。
當我們又準備好一個文件,把它放進沾滿紅茶、咖啡、墨水和油漬的檔案夾時,我們會高興地離開醫院,帶著慶賀成功的激動走進一家小餐廳,有說有笑地吃飯。在那裡,芙頌會輕鬆自如、大大方方、自由自在地抽菸,有時她會伸手拿起我放在菸灰缸上的香菸,用它——就像一個戰友那樣——點燃自己的香菸,用一個渴望娛樂的人的樂觀眼神審視世界。看到我這個已婚、憂傷的情人其實對遊玩、欣賞旁人的生活和街道、感歎城市生活的嫵媚、自由自在地結交朋友是如此開放時,我會更加深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