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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

作者: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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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與母女

父子與母女

「姊姊有她自己的自由。」
山上的水滴滴在隧道口。此時傳來陣陣熱烈的舞曲聲。
「對面的聖伊格納契奥敎堂號稱東方第一,不過,我還是喜歡長崎的浦上天主堂,那是最古老的國寶級敎堂。彩繪玻璃也極佳。敎堂雖因遠離浦上而免遭原子彈的破壞,但我去看時,屋頂也已損壞了。」
「爸爸,你每次逛完博物館,要出大門以前,總會在這興福寺的須菩提像及沙羯羅像前停留片刻吧!」
「是嘛。那麼對媽媽和姊姊也都一樣,是不是?」
矢木穩靜地微笑道。
「舞臺上的人是沒有自由可談的。況且又是前途看好的,年輕人啊。」
「現在回憶起『佛手舞』,那確是個好例子,但若不到尊夫人那種年齡,就像品子小姐那樣,怕是難與那舞蹈中深邃的宗敎意義相稱的。」
車子由赤坂見附駛過國會議事堂前時,矢木對沼田說:
車子經由日比谷公園的內側左轉,駛過了皇城的護城河。
「嗯,搭夜車時已經睡了一覺。不過你也可以隨我一起去,我就平安朝的文學及佛敎美術之間的交流問題寫了點東西,出版社說要把它們編入國語敎科書中,想和我商量如何省略過於專門性的部分,寫成通俗的美文。同時,還要和我商定插圖。」
矢木換下高男,自己上了磅秤。
作爲國文學者,矢木也許算得上學識廣博。
「高山右近等人喜歡坐在茶室裏向吉利支丹神祈禱。茶道的淸靜與調和氣氛引導右近等人成爲磊落坦蕩之士,並且愛神,體會到主之美。外國傳敎士也將這些事記載下來。基督敎傳入日本時,諸侯及商人間正盛行茶道,因此,傳敎士有時也應邀參加,在茶席上一同跪下,感謝神的恩賜。在送回本國的傳敎報吿中也很詳細地明列有關茶道的種種,甚至連茶器的價錢也寫了……」
矢木把高野山的聖衆來迎圖、淨琉璃寺的吉祥天女、博物館的普賢菩薩、敎王護國寺的水天、中尊寺的人肌觀音、觀心寺的如意輪觀音等等照片一一挑出,排在桌面上,剛要加以說明時,又改口說:
戰時寫了一本題名《吉野朝文學》的書,並作爲學位論文,提交給當時擧辦講座的某私立大學。
「在京都,有幸相繼出席了考古學會與美術史學會。」
才二十日不見,兒子覺得父親更有氣勢。
「品子,去接妳爸爸吧!」
品子在母親身上裹好外套,左手試探一下母親的前額。
「我帶這個去。」
「你信中說要和博物館的人一起搭夜車回來,我想你大槪不會直接回家,可能順道來博物館。上午我在家等你……」
「我們盡量在你的文章中登出你指定的圖片吧!」
矢木走下玄關的石階,望著飄落的百合樹葉。
「我小時候就因爲覺得媽媽會被沼田搶走,所以非常討厭他。即使作夢,也經常夢到被沼田追殺的惡魘,我永遠也忘不掉……」
矢木突然想起似地說:
兩人都有意避開對方的眼光,遂不約而同地看著沙羯羅像。
「不,我那幼稚的文章尙未決定被採用……先不提我的文章是否會被採用,我只是希望在日本的國語敎科書的卷首圖中有一張佛像圖罷了。即使不能像外國的敎科書那樣有聖母馬利亞之圖,也……」
「這只茶杯也稱得上是個美人。寒冷時,它會如美女一般,帶給人溫馨。志野的茶杯實在不錯!」
「正好趕上!」
錶是倫敦史密斯公司的產品,古樸的銀質錶一旁有個小鈴,輕輕一按,就從矢木的口袋中發出三點的鳴聲。然後再鳴兩次,每次表示十五分鐘。由鳴聲中可測出現在是三點三十分左右。
「就和波子夫人一樣,先生……」沼田一本正經地說,「你這次到京都,又找到什麼寶物了吧!」
「爸爸,聽說有人想在東大的圖書館前立一座戰歿學生的紀念像,但學校方面似乎不容許。我本想一見到你就吿訴你這件事的。雕刻現在已經完成,本應在十二月八日擧行揭幕儀式的……」
矢木望向庭院。
高男先走到澡堂的沖洗處,邊洗腳邊說:
「啊,謝謝。波子和品子一向蒙你的照顧……」
矢木是從原勝郞博士的《日本中世史》等書中看到藤原時代的黑暗。
高男赤|裸著身體,走上磅枰。
矢木沒有先拿出自己的文章,而是先取出了藤原的佛敎美術照片。
「啊……想必戰歿學生的墓碑早已立在你心中了吧!」
「還要去見沼田呢,就是品子的經紀人。」
品子扶起波子走向靠牆的椅子上。
品子原本透著粉紅、興奮的臉孔,因爲受驚而蒼白,淸澈發亮。
「喔。」
「有請。」
於是,矢木將沼田介紹給敎科書出版社的主編北見。
「姊姊也常常颦眉,就好像這個,目光中帶著哀愁。」
「我沒有。但那東西隨時都可向朋友借。」
在石造玄關附近有一棵高大的百合樹,葉子有如橡樹葉般大小,但已成深黃色,在大庭中,好似一位年老的國王靜靜地聳立著。
「是嗎?我倒想向沼田打聽香山的事呢。」
走入前面的幸田旅館,他們便被帶進裏面的房間。
「這令我很爲難哩,四十歲的女人跳舞……喂,距下一次戰爭的時間很短。」
矢木轉向一旁,爲北見斟酒。
「不,我對尋寶並無興趣,也無意於古董。」
「媽媽不也常來此嗎?」高男說。
沼田突然切斷話題。
「是嗎?那太可惜了。今天我另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約會,大槪沒有時間看了。」
「媽媽怎麼了?她又說要賣東西了嗎?」
「好的。」
「爸爸,你很疲倦了吧!」
「剛才在博物館看到了沙羯羅像及須菩提像,有奈良佛像的那種淸晰淡雅的人間式寫實,在藤原的人間式寫實作品中則顯得較爲艷麗。它們似有活人肌膚的溫熱,給人以現實感卻又不失神秘感,是女性之美的最高象徵,旣然崇拜這樣的佛,藤原的密敎應該也是崇拜女性的吧!奈良藥師寺的吉祥天女圖與這幅京都淨琉璃寺的吉祥天女像,看似相像,但仔細比較,仍可感覺出奈良與藤原的不同來。」
高男雖然喜歡模仿父親,承襲著父親溫儒的個性,但屬母親個性的火花,也深藏在他身上,並隨時可能病態地燃爆。
而矢木現今所寫《美女佛》的硏究,則多半藉助於矢代幸雄博士所著的《日本美術之特質》等書的美學理論。矢木本想將《美女佛》題名爲《東方的美神》,但怕有過於類似矢代博士之嫌,所以將「神」改爲「佛」。
「呀,對了,先來杯茶吧,在京都的習性還是沒改。」
高男說過要跟沼田拼命,同時又極力爲戰歿學生的紀念像辯護。這兩者間是統一還是分裂呢?父親爲此不安,腳步也更爲沈重。
「嗯。」
「似乎是不同意。據說學校方面並不接受日本戰歿學生紀念會所贈送的銅像。其理由是這座銅像並不只有東大學生,也有一般學生及大衆在內,況且,東大以往的慣例是,學校中的紀念像僅限於在學術或敎育上有極大功勛者。再說,這座銅像的意味過於深刻,也是不獲批准的原因吧。這尊銅像是順應時勢的象徵,如果一旦需要學生上戰場,大學內立著這麼一尊代表反戰思想的戰歿學生像,不就不好辦了嗎?」
「謝謝。但若太刻意地把她當作商品,那就……」
「爸爸,你回來了。」
「在博物館裏迎接爸爸,和爸爸見面實在很高興,但是看到爸爸把沼田找來,心中頓時失望。」
「啊……」
敎科書出版社的主編來了。
「不行呀!」
女傭進來,請他們洗飯前澡。
「是的。我先去通知她們,然後再來。」
沼田提出吿辭,矢木於是看了一下錶。
「在搭夜車的歸途中我已經修飾過了。再删掉冗長的部分後,請您看看適不適合放在敎科書內。」
「喔,是嘛……」
沼田又回過頭來說:
「香山?」矢木在澡盆中轉過身來,「你知道香山現在怎麼樣了嗎?」
高男毫不在意地回答,令父親不寒而慄。
三兩成羣的女學生穿著制服,微微低著頭,走進了聖伊格納契奥敎堂。也許是馬路對面雙葉學園的女學生放學後去做祈禱吧。
「我本以爲你馬上回家去呢。還要去哪兒呀?」
「說他廢人未免太殘酷了吧。現在,他怎麼樣了?」
矢木雖稱在京都出席考古學會與美術史學會,其實只不過是參觀了學會主辦的某個個人展覽而已。
矢木雖有時也把考古學的參考作品當作古典美術作品,但他在大學讀的是國文學系,所以只能算是日本文學史家吧。
高男的聲音略爲不安,父親卻點點頭,說:
波子闔上雙眼,無力地一頭躺在身旁女兒的胸前。
「在跳舞呀。每晚都在練習嗎?」
高男跑開後,矢木漫步而行。
「我們當然希望採用你的大作,所以才這樣厚著臉皮來找你。只是這座佛像的名氣太大,現今學生有誰會不知道?」
旁邊上智大學的紅磚牆也暴曬於陽光下。
兩人回竹屋,沼田擡頭看著矢木說:
須菩提像以一種更爲自然的姿態佇立著。
「是的。」高男點頭道,「我在等你時,就已經在這沙羯羅像及須菩提像前站了很久,漸漸看出它們有點哀傷……」
「沒關係,不要緊的。」
圓覺寺前杉樹叢的上方,掛著一輪明月。
「香山?那個廢人!」
「湯川博士到達時,老闆娘正生病,但她在病床上還惦記著吩咐說:『先生難得回到日本,要點支好香。』她還說:『牽牛花也開了,若是庭院樹上有嬋鳴就好了。』」
「正因如此,請務必讓我們採用你的論文。」
「原來如此。尊夫人曾說過,近來卡特力敎跟茶道又盛行起來。先生你住的北鐮倉是關東的茶道之都吧?」
高男跑到排練場。
「眞的喲!像他那種人,非得跟他拼命,他才會在乎。」
沼田在東京車站分手。矢木搭乘橫須賀線的列車,直到品川時都不發一語,不久便睡著了。抵達北鐮倉時,被高男搖醒。
「不知道。也許退出芭蕾舞壇了。自從隱居伊豆,不就沒再看到他的名字嗎?」
看到了磅秤,父親道:
沒聽到父親的回答,高男遂擡起頭看。父親的長髮雖仍烏黑,但已從頭頂處開始變得稀疏,額前頭髮也開始脫落了。高男眼光停留在父親頭上。
「我看這座孩童臉孔的沙羯羅像,眉根處很像媽媽、姊姊她們,你說是嗎?」
「我說過的。有人把戰歿學生的手記捜集起來,編成了題爲『遙遠山河』和『聽吧!海神之聲』的書,並拍成了電影。從『不許重複海神之聲』的意義來說,紀念像也將取名爲『海神之聲』。這與『不許重演廣島慘劇』也有共同之處,是和平的象徵,蘊含了悲哀與憤怒。」
品子又看一下母親的臉色,然後很快地套上一條寬鬆長褲,穿上毛線衣,將束髮帶解開,用手指把頭髮弄鬆。
父親搖搖頭。
南朝人因爲戰敗而飄泊至吉野的山上,恪守、宣揚和憧憬王朝傳統,矢木對這方面的文學和史實作了硏究。寫到南朝天皇硏究《源氏物語》時,矢木之文筆足以賺人眼淚。矢木曾憑弔過北島親房的遺跡,也曾循著和_圖_書《梨花集》中宗良親王的流浪旅程走到信濃。
車子沿皇城的護城河駛向日比谷。
「踏繪是爲以前的殉敎者而舞的吧!一顆爆發的原子彈使浦上天主堂遭到嚴重破壞,在長崎的死亡者若以八萬人計,據說其中卡特力敎徒就有三萬餘人。」
庭院種滿了竹,有大名竹、布袋竹、寒竹、四方竹。在角落可看到供奉「五谷神」的紅色牌坊。
「作爲一個舞蹈家來說,可以算是個廢人吧……聽說在伊豆的鄕下當遊覽車司機,不過也是傳說而已,我也弄不淸楚。像那種隱遁者,我是敬而遠之的!」
「事實上,今晚難得蒙你招待我,我想大槪是你要我談談尊夫人重返舞臺的事情,我才壯膽而來的。」
「喔。不過,皺眉頭是一種佛像的製作手法。這座沙羯羅像的同伴,八部衆神中的阿修羅像,還有和須菩提同屬釋迦的十大弟子中的好幾尊像,也大都皺著眉頭。這尊沙羯羅像雖被塑成可愛的童子形,但它屬八大龍王之一,實際上就是龍,具有護持佛法的驚人力量。它是水王,就連這尊塑像也擁有這種力量,盤繞於肩上的蛇在少年的頭上揚起鐮刀形的脖子。但是,佛像仿造人類的形態而製,所以總會覺得有像是某人的一種親切感。不過這種寫眞的佛像,正是永生理想的象徵。可愛的天眞神態中蘊含著深遠的淸朗,凝結般的靜態中帶著動態的深沈力量。很可惜,我們家的女人與之相比,在智慧的深度方面似乎是有些差別的呀!」
主編猶豫一下後,又說:
沼田不太願意答理似地說:
「有意思吧!連蟬鳴也好。」
這時,聖伊格納契奥敎堂的鐘聲響起。
「喔……」
「我是费盡九牛二虎之力煽動她的。」
「好。高男,倒杯水來。」
「她不知道我今天回來吧?」
兩人進入長州澡池,皮膚就相觸了。
矢木常這樣說。這是行夜路或睡覺時用的鬧錶。
矢木認爲聖德太子的飛鳥時代和足利義政的東山時代固然天下紛亂,然而聖武天皇的天平時代及藤原道長的王朝時代等朝代,也絕非和平時代。人類紛爭的長河中泛起過一朵朵美麗的浪花。
「和日本舞蹈不同,西洋舞蹈具有靑春的氣息。」
「佛是……淸少納言在『枕草子』中也寫了,如意輪托腮而坐,撩人心旌,一副超凡脫俗,而又略帶幾分羞怯的樣子。這照片準確地抓住了這種感覺。這在我的文章中也被加以引用。」
「算了,別在澡盆裏使力氣了。」
「即使删去我文章中的精華部分,有關藤原美術的部分對閱讀藤原文學的學生而言,想必還是有些助益的!」矢木繼續說:「你認爲蕪村的畫怎麼樣?你也是在沒看過他的畫之前,就從國語課本上學到蕪村的俳句……」
「靑春?所謂靑春的意思很廣。尊夫人的靑春已經消逝殆盡,還是風韻猶存?我想你應該是最淸楚不過的……」沼田話中多少總帶有一股譏嘲味道,「再說,尊夫人的靑春,要埋葬或復甦,還不是在於你嗎?連我也深知尊夫人尙保有年輕的心靈,就以身態而言,在日本橋的排練場看看就……」
將身子側向一旁,給高男騰出位置。
「喔。謝謝你來接我。信是什麼時候接到的?」
父子兩人站在磅秤前,白皙的身體剛一靠近,兒子忽然靦覥似地帶著悲愁表情走開。
「然而,先生還是喜歡佛像吧!當年,你讓尊夫人跳的『佛手舞』多好呀!那是支將佛像的手的各種姿態、表情融合而成的舞蹈!」沼田以詢問的眼光看著矢木的臉:「我想讓尊夫人重現於舞臺上,你……」
矢木元男帶著兒子高男走出上野博物館。
「再躺一會兒……要不要來點葡萄酒?」
「只走馬看花而已。心裏惦記著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走到佛像面前,所以別的地方也沒注意看。」
「爸爸爲什麼剛從京都回來就要見沼田這種人呢?」
「嗯,那麼學校方面的意思是……」
「大槪又說朝鮮的事吧。史達林自己說他是亞洲人,還說不可忘記東方呢。」
兩人由沙羯羅像前移步至須菩提像前。
映著松影的牆壁,在夕陽輝映下呈現淡淡桃紅。
他倆沿著列車軌道旁的小路而行,把月亮留在背後。
矢木的《美女佛》中以觀音爲主。但除觀音之外,也不排斥彌勒、藥師、普賢、吉祥天女等洋溢女性風韻的美佛,試圖從那些佛像或佛畫中找出日本人的心與美。
矢木不是佛敎學者,也非美術史家,所以對此只能淺談,但《美女佛》卻也許能成爲別具一格的日本文學論。由於是文學論,矢木才敢下筆成書。
波子說著,把奶媽叫來,讓她拿出旅費,波子的奶媽也管理家中的財政。
波子一邊伸出手掌在前額與眼皮間按摩,一邊坐正了身子。
父親走到石造玄關正中央,停住腳步。公園的樹木朦朦朧朧地映入因欣賞古典美術作品而感到疲勞的眼中,自然地停了下來,古典美術還殘存在腦海中,眼前自然的景色令他產生一種淸新的感覺。
以前,矢木只知道硏究蕪村的俳句,並不知道其畫。
沼田搖頭。因爲太胖,所以他的腦袋只能稍稍地轉動。
「是長崎吧!」
高男作了個打槍的手勢。
「姊姊和媽媽在一起跳芭蕾,所以又被沼田纏住了。」
「是的。去年,一位叫什麽大司敎的人跟隨匝比艾魯的得力傳敎士,應邀在京都參觀茶會時,看到茶道的作法和望彌撒有很多地方都非常類似,似乎頗爲訝異。」
「喔,以前和*圖*書似乎也聽說過這事。」
「那也太過分了。」
「是嗎,你總算想到母親和品子與天平時代的佛像有相似之處了,眞了不起。你若吿訴她倆,她們也會很高興的。不過,沙羯羅並非女性,女性不會是這種臉形的!沙羯羅是個少年,是東方的聖少年。看這凜凜不可侵犯的雄姿!天平時的奈良城就有如此英氣風發的少年,須菩提也一樣。」
矢木並非考古學專家,也非美術史學者。
兩人轉進小道右側的隧道。山頭像一個獨臂似地伸展出來,將其掘通,便形成一條近路。
「爸爸?」
「爸爸你不洗嗎?」
父親說著,輕輕地梳攏長髮於後,戴上帽子。
「但是,今天是姊姊排練的日子,她和媽媽出門後信才寄到,所以她們兩人並不知道爸爸今天要回來。」
由於料理開始端來,所以矢木便側著身子,將佛像的照片收入公事包內。
「竹原的照相機與望遠鏡生意似乎不錯,他能不充分利用品子小姐作照相機的廣吿模特兒嗎?」
「是這樣的呀!」
「好棒的房間!媽媽現在也常來吧!太奢侈了。」
他們打算穿過馬路後,往聖伊格納契奧敎堂方向走去。在等候車輛通過時,高男抖動著眉毛說:
矢木繼續前面的話題,岔開高男的話。
矢木又在折叠式公事包內取出雜誌剪報,遞給主編。
北鐮倉之夜宛如山裹的溪谷。
品子的頭髮紮成馬尾式,結著絲帶。姊姊和媽媽臉上都沒有化妝,大槪是舞蹈時被汗水沖掉了。
「咦,是在長崎?」
矢木的這番話旣不像是對主編,也不像是對高男說的。然後,他又明確地對高男說:
沼田反駁說:「登臺演出的人都是沒有自知之明的……」
矢木問高男說。
高男想說父親爲何還未回家就見沼田,又想說沼田平時總是看不起父親,父親卻還……
沼田也抿了一口酒。
矢木由二樓下來,走入雕刻室時,高男正站在興福寺的沙羯羅像前面。
「嗯。早上我才接到爸爸的來信,而且是寄給我的,我隨手塞入口袋便出門了,所以……在幸田屋時打個電話就好了。」
「波子已不跟竹原來往了吧?」
出了幸田屋,四人同乘一輛車,北見在四谷見附站前下車。
父親愉悅地微張著口眺望公園景致。高男則站在一旁看著父親的神情。
在隧道中,高男開口說:
「令嬡已跟他斷了吧!」
「是的……」
高男進了澡盆內。
「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是的。使頭腦冷靜冷靜,讓心中的陰霾及疑惑一掃而空,同時恢復疲憊的身心,使你覺得充滿了一股說不出的溫暖。」
「那麼,我先失陪了,去把坐夜車沾上的一身汚穢洗淨。高男,你去不去?」
現在,高男也因聽到父親衣袋內的錶發出像音樂盒般的淸脆鳴聲,像爲和父親相遇而感到興奮。
矢木停住腳步站了一會兒。
「我實在受不了那個經紀人。下次他如果敢對媽媽或者姊姊有什麽怪異言行,我就跟他拼了。」
「只待了兩個鐘頭。我這樣子能上大學嗎?」
「花十字架?好吔!」
矢木步出博物館的正門。
沼田爲之語塞。
父親頭靠在澡池邊閉上雙眼。
「不過,這也說不準!」高男冷冷地插嘴道。
高男隨著父親走向澡堂。
「新敎堂的牆壁也映著古松影。去年,匝比艾魯的得力傳敎士就來此敎堂。四百年前,聖弗朗西斯科.匝比艾魯到都城時,也曾在日本的松林下漫步過吧。京都變成一片戰場時,足利義輝將軍也曾四處亂竄。當時匝比艾魯曾設法要求謁見天皇,自然是未得允許,結果僅在京城停留十一天,便折回平戶去了。」
父親站在玄關中央的花崗岩石板上。在高男眼裏,父親是個平凡但又不失體面的日本人。
「你在說什麼?」
「喔!天主敎和茶,以前倒有段因緣。就像織部燈籠也可稱爲吉利支丹燈籠一樣!」矢木說著說著,便坐下來,「爲迎合古田織部的嗜好,在燈籠柱上雕刻一座馬利亞抱著基督的雕像。據說還有茶道用的茶杓是天主敎徒諸侯高山右近的作品,上面刻有『花十』二字,讀爲花十字架。」
「呀,言過其實!」
波子要坐起來,品子擁摟著她:
父親拿出口袋內的錶看了看。
須菩提穿著袈裟,右手握著左袖口,腳蹬草履,溫文爾雅中略帶幾分寂寥,靜靜地站在岩座上。那淸純、平和的童顏和光頭在人間似乎也常見,卻又有著某種令人追念的永恆。
「是渡邊華山?是呀!無論如何,南畫中的大雅是了不起的天才。然而,華山對現今年輕人……那時,華山以其强烈的好奇心和努力,汲取了西洋美術的手法。」
「喔!」
「爸爸,沼田以前不斷地纏住媽媽,這次是不是又想要纏住姊姊?」
「是波子向你這麼說的嗎?」
「沒錯,就像令嬡品子那樣的寶物,就是十年、二十年也難得出現一次。寶物正漸漸地散發出耀眼的光輝,你等著瞧吧,不久就會被登在婦人雜誌的新年號了。卷首登有令嬡的各種照片。她成功了,將是昭和五十一年最有希望的新人呢,何況現在芭蕾也慢慢流行起來了。」
沼田和北見都說感冒,因此婉拒。
「如何,心情穩定些了吧!那裏在成爲旅店之前,曾是一位靠鋼鐵生意發財的資本家的宅邸,這間是茶室。榮獲諾貝爾奬的湯川博士乘飛機來往於美國和日本之間時,都曾在這房間落腳……游泳選手古橋等人赴美和回國時,也曾合住於此。」https://www.hetubook.com.com
「此時人家不正想作得過分些嗎?如果尊夫人對竹原說一句……」
玄關突出的大石柱就像一個堅實的鏡框,把博物館前院和上野公園都鑲在其中。
「我可沒嚇她呀。不要緊吧!」
「然而,我認爲戰歿學生的墓碑立在作爲他們魂魄之鄕的校園內也是很適當的!聽說這種紀念碑在牛津大學、哈佛大學裏都有……」
矢木現在住的地方原是波子老家的別墅,沒有大門,入口處正綻開著小株山茶花。芭蕾舞排練場位於正房與廂房當中,是將後山削平後建成的,彷彿居高臨下俯瞰著整棟宅邸。此時,正房與廂房都點著燈。
步行在外護城河堤的陰蔭下,矢木望了望敎堂的牆壁,平靜地說:
高男也凝視著母親的臉。
「啊!日本舞蹈家吾妻德穗也成了卡特力敎的信徒,這次要跳『踏繪』,你是否也有興趣來看看?」
「我們家用電就像不花錢似地!」
「是呀!與先生的大作珠聯璧合,想必可行!」
「我正跟你所說的這只茶杯美人作伴。事實上,我路過聖伊格納契奥敎堂,順道進去看看。出了卡特力敎堂後,來這裏叨擾杯淡茶……」
「剛才你說要讓波子重返舞臺,那麽香山怎麼樣?他不能復出嗎?」
沼田的「恭喜」二字,帶著在後臺對演員說話時的語氣。
高男高聲道。他們快步走過由新宿駛來的計程車前。
「高男,你有槍嗎?」
「嗯……」
「是的。」
這房間也叫「竹間」,天花板是用熏成紅黑色的竹子裝潢的。
「當時似乎是有蟬鳴聲的。『東京旅店,最令我懷念的,是那庭樹上迴蕩的蟬聲。』這是當時湯川博士的歌詞之一,湯川博士以前對歌唱頗有興趣。」
「你看……」
品子穿著黑色緊身衣、芭蕾舞鞋。舞衣也是黑的,露出一雙長腿,短短的裙擺如花瓣般地層層蓬起。
矢木靜靜地離開須菩提像,走向玄關。
他們兩人是在雕刻陳列室中遇到的。
「旣然對方是個無聊的人,你不就太不値得了嗎?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未免太可惜吧!況且沼田又胖,肉又厚,你的胳膊這麼細,舞動這種小刀,是刺不|穿他的。」
波子和竹原所共搭的車就是在這裏拋錨的,這裏也是波子生怕撞見理應正在京都的矢木的地方。但那已是五、六天前的事了。
「談不上是論文。」
「嗯,好主意。」
「我們來時,曾經走過一間很大的房間。當時曾將兩間打通,充作湯川博士的會客室,主人盡量不讓那些蜂擁而至的來訪者進入這間起居室,可是報社的攝影記者卻不知從哪兒偸偷溜進了庭院,企圖拍到一些難得的鏡頭。湯川因此不得安寧。爲避免攝影人員的干擾,特別派了兩名女服務員各站在庭院兩端,連晚上也在守夜。當時正値夏天,她們被蚊子咬得苦不堪言。」
「對了,對了。在京都的旅館中看過一份攝影雜誌,上面有竹原他公司的照相機廣吿,用了品子的照片,那也是你的關照嗎?」
「我回來了。爸爸也回來了喲!」
一名女傭通知說沼田來訪。矢木正在把茶碗底翻過來看,他頭不擡地說:
屋內有收音機,於是打開聽。
「如果要知道香山的事,問姊姊不就可以了嗎?不然問媽媽也……」
晚餐的費用算在波子的賬上。最近,這點小事也會引起高男責備父親的念頭。矢木低聲說道:
好相似的一對父子,只是兒子比父親略矮、略瘦一點。
「這些照片都是我叫人拍的,其中也包含了我的看法。」
湯川博士及古橋選手都是戰敗國日本的光榮與希望,並深得人心。被領進他們赴美往返時都住過的房間,矢木以爲年輕學生會爲此而心情雀躍,然而高男似乎不爲所動。
「高男,你有時對別人的要求過於苛刻了。就以對沼田的要求來說,旣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
波子正要在舞衣外披上外套時,忽然臉色蒼白地倒下了。
矢木嘟嚷著。
「剛才是『左鄰右舍』節目,本月作者是北條誠。」
高男說完,看著品子。眉頭深鎖的姊姊,使高男想起了興福寺沙羯羅像的眉根。兩者確實相似。
父親背朝壁龕的吉野圓木柱子輕輕地坐下,雖然點著頭表示同意,卻說道:
矢木說話時,看了看敎科書出版社的北見。
「沼田先生,難道不是你使姊姊和他那麼接近的嗎?」
「七點,與報時分秒不差。」
父親露出笑臉道。
矢木壓過高男的語氣。
矢木曖昧地含糊推託後,跟北見談起別件事。
「爸爸,過街吧!」
「話不能這麼說,你的看法太偏激了。」
「二樓的南畫展看了沒有?」
「不。爸爸你不也很淸楚嗎?沼田是如何爲了討好媽媽而討好姊姊的……姊姊如此仰慕香山,也是沼田使然吧!」
圍著長長月臺的栅欄影子映在小路上,再過去是住家的羅漢松樹影,從相反方向映在軌道上。小道變得更窄了。
「是的,但我還是認爲華山好。」
「來接我?……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矢木本是書呆子,與波子結婚時甚至連深受女學生喜歡的中宮寺觀音像都不知道,而供奉彌勒佛像的京都廣隆寺也沒去過。沒見過蕪村的畫,卻學著蕪村的俳句hetubook.com.com。大學國文系畢業時,其日本文化修養並不比女學生波子好。
沼田身穿藏靑色的雙排扣外套,衣著整潔,但下腹挺突,連鞠躬都顯得吃力。
「不用了,喝杯水就可以了。」
高男環視著房間說:
「高男,去把唱機關掉。」品子說,「都怪高男嚇的!」
「嗯,這兩座都是乾漆像。雕刻師父最能夠在所謂乾漆的雕刻素材中塑造出抒情的意念,使天眞的少年像也表現出日本的哀愁來。」
「不,那不是舊照片嗎?是竹原住在貴府廂房時拍的吧!」
他倆搭乘中央線到達四谷見附。
「我還在想,如果爸爸來博物館,會在什麽地方才可能相遇。」高男說,「後來我決定在這座沙羯羅像或須菩提像前等你,主意不錯吧!」
「若給宮城道雄那樣的盲人使用,一定很方便。」
他拿著河內觀心寺的秘佛和如意輪觀音的照片說:
矢木爲此飮恨。
矢木將錶挪給沼田看。
「喔!……說到卷首照片,我們也正提及卷首照片的事。」
沼田雖然不停地說,矢木卻只淡淡地嘟嚷了一句:
這兩尊都是立像,沙羯羅高五尺一寸五分,須菩提高四尺八寸五分。
「十三貫,剛剛好。」
「不要緊了吧?」品子將母親的手握住,靠在自己的胸前,「我的心也跳得如此厲害呀!」
沼田說的「恭喜」,是指品子的哪次演出呢?矢木並不知道自己在京都時,女兒在何處跳哪種舞,所以他只是靜靜地一面轉動一面凝視著放在自己面前的茶碗。
日本的戰敗使矢木也領敎過「神」這個槪念的苦頭,並因此而懊惱。今天,《吉野朝文學》也成了哀傷戰敗的書,但皇室仍然被當作日本美的傳統和神來看待。
「我是來接你的。」
「啊!我不曉得。」
波子張開眼睛:
矢木笑著走出澡盆,邊擦拭著身體邊說:
「讓我幫你搓搓吧!」
「大槪是不停地轉繞,然後又照阿拉伯舞蹈的方式突然站定,這時高男又冷不防地衝進來……於是頓覺頭暈眼花,大槪是輕微的貧血!」
「走到這裏總覺得似乎回到家了。」
「啊,懶得動了。」
不過,矢木看著兒子的險,心想:這只是時下年輕人的用語,還是他個性的表現呢?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
穿出隧道,山脊上聳立著大片細高的松樹,剛才高掛在圓覺寺松樹叢上方的月亮,此時已高懸於松樹的上空了。
「先生還用那錶嗎?不準吧!」
北見則沈默不語。
波子穿的則是白色緊身衣。
矢木說完後,啜了一口茶。
「爸爸呢?」
「是的,回來了。」矢木點點頭,「怎麽回事?居然在這裏相遇!」
「讓尊夫人只是敎孩子跳跳舞,實在很可惜!若是讓她登臺演出,學舞的人必定大爲增加,對令嬡也非常有利。母女齊舞,不僅在宣傳上有奇效,在舞臺上也方便多了。我對尊夫人也是這麼說的,原想拍一張母女齊舞的照片,最後卻沒能拍成。」
「那傢伙眞令人頭大,高男你可要多勸勸。」
「是嗎?」
「已經不要緊了,謝謝你們。」
高男左手接過公事包,貼近了父親。
「我的文章暫且不說,我只是希望卷首圖中有一張是佛像。見不到日本美的傳統,國語也就不存在了。」
「除此以外,我想不出你還會有什麼事找我……」沼田將一雙大眼瞇得小小地,「先生,請你讓她跳吧!」
「媽媽,媽媽。」品子撑扶起波子,「媽媽,妳怎麼了?媽——」
「跟他拼了!太衝動了吧。」
「現在的大學是新制的,只差不多相當於原先的『高等學校』。」
接著,矢木再由折叠式公事包內取出淨琉璃寺吉祥天女及觀心寺如意輪觀音的彩色照。由於其色彩鮮麗,便建議主編可用作國語敎科書的卷首圖。
「這不用先生煩心,有太太跟著她呢……」沼田不容置辯地說,「品子是人名,寶物只是脫口而出罷了,希望你早日看到新年號的照片。」
「十五貫又三百。最近幾年總是兩百、三百間徘徊,變化不大。」
矢木雖然不以爲然地搖頭,但表情很快就變得柔和了。
「你媽媽和這裏的老闆娘是好朋友,品子的舞臺生涯也得到過她的幫助呢。」
矢木又說:
「欵。」
晚餐的菜單正菜有甲魚凍、魚子醬、柿卷。生魚片有鰣魚及干貝,沾料則爲白醬,裏面也放一些銀杏。燒烤的是鯧魚,燉煮的是碗蒸鵪鶉,涼拌的是嫩芋黑皮,還有鲷魚火鍋。
直到矢木走至身旁,高男才回過頭來看到父親,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好涼!」
矢木另有一只自鳴懷錶。高男曾聽父親說過一則趣事,那是慶祝某人著作出版的宴會中,正當衆人聆聽某人冗長的致辭時,矢木口袋中的小鬧錶發出鈴——鈴的響聲,著實有趣。
「可是,寶物卻需要你去呢……換句話說,就是寶物正在一堆破爛中閃閃發光,等著先生你去挖掘哩!」
「高男,你多重呀,是不是瘦了?」
「今早。」
「哎呀!先生,您回來啦!又要恭喜令嬡了。」
但是,高男先前早已由母親處聽過同樣的趣事,而父親只不過學著母親現買現賣,所以臉上並無好奇的表情。
博物館正有南畫「文人畫」的名作展,蕪村的南畫自然也在其中。
「接下來繼續播報新聞。」
沼田關掉了收音機。
「我的錶從沒錯過一分鐘。」
「名古屋的德川家展出源氏物語繪卷,要是有幸一見,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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