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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個孩子

作者:多麗斯.萊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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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拉絲說:「女兒,我知道。昨天妳還說這胎之後,要馬上再生一個。依我看,妳會後悔的。」
大衛的家庭背景完全不一樣。七歲時便父母離異。他常(其實太常了)開玩笑說,他有兩對父母;他是那種擁有兩個家,在兩個家都有房間的小孩,兩邊父母都很關切他的心理問題。他沒被惡意對待或刁難,雖然心理上不舒服,甚至不快樂。他母親的第二任丈夫——他的繼父菲德烈.柏克是個做學問的人——歷史學者,在牛津有棟寒酸的大房子。大衛還滿喜歡他的繼父,他人很好但有點冷淡,他母親也一樣和善而疏遠。他在那棟房子的臥房就是他的家,或者該說「曾經是」他的家,因為在他的想像中,他很快就要和海蕊建立一個家,是過去這個家的延伸與擴大。曾經被他視為家的那間大臥房位於房子尾端,俯瞰荒蕪的庭院;房間寒傖,充滿男孩時期的氣息,和典型英國式冷淡的氣氛。大衛的生父詹姆斯.駱維特再娶的對象和他是同路人,一個能幹、善良、聒噪的女人,散發富人式的犬儒愉悦。詹姆斯是造船商,每當大衛同意造訪老爸,他的「家」不是遊艇臥鋪,就是法國南部或西印度群島別墅裡的一個房間。他們會說:「大衛,這是你的房間!」他還是比較喜歡牛津的老房間。成長過程裡,他對未來有嚴格的自我要求,他的孩子絕對要過不一樣的生活。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如果說海蕊是以老派觀點看待她的未來——某個男人將交給她一把開啟她王國的鑰匙,在那個王國裡,她將找到本性渴欲的一切,或許她一開始並不自覺這是她的天賦權利,而後卻日益堅定趨近這個目標,不容任何模糊與曲折——大衛則視他的未來是需要努力以赴與細心保護的。他的妻子必須與他有下列共同點,他們都知道幸福在哪裡並知道如何保有它。認識海蕊時,大衛已經三十歲,在這之前,他以野心男子的嚴峻自律投入工作,現在他是為了「家」而努力。
一天下午,大衛、海蕊、大衛的母親茉莉、繼父菲德烈四個人站在起居室樓梯旁,環視他們的新王國。現在廚房已擺了一張巨大桌子,至少可以坐十五到二十人;起居室還有他們購自二手貨拍賣場的幾張大沙發與寬敞的扶手椅。大衛與海蕊站在一起,面對這兩個審判他們的老人,覺得自己似乎顯得越發悖理反常、過於幼稚年輕。茉莉與菲德烈身材高大,不修邊幅,白髮叢生,衣著講求舒適,似乎刻意唾棄流行。他們看起來就像兩坨和藹可親的稻草堆,卻沒用大衛平日熟悉的眼神互看對方。
海蕊宣布:「我們的確是要暫停一下,」但她語帶反抗:「至少停個三年再說吧。」
潔西卡說:「幸好是妳,不是我。」然後她與大衛的父親雙雙離開花園、離開英國,如釋重負。
他們的確想要許多孩子。懷抱對未來的巨大期望,他們以微帶挑戰的口吻說:「我們不在乎孩子多。」「四個,甚至五個……」大衛說:「或者六個。」海蕊說:「或者六個。」因如釋重負而笑出淚來。他們倒在床上大笑、翻滾、親吻,狂喜不已,因為他們原本以為「多生孩子」這檔事可能遭對方拒絕或者必須妥協,現在顯然顧慮解除。不過,他們也只能跟彼此說:「至少生六個。」卻無法講給別人聽。因為大衛雖然薪水不低,再加上海蕊的薪水,卻仍付不起這棟房子的貸款。但他們會想辦法應付。她會繼續工作兩年,每日和大衛通勤到倫敦上班,然後……。
大家又在交換眼神,海蕊認為他們在譴責。
大衛說:「我有的只是自己的房間。我的房間就是我的家。」
那是耶誕節剛過沒多久,一個強風寒冷的夜晚。但是屋內溫暖,氣氛棒極了。大衛哭了,朵拉絲也哭了,海蕊又是哭又是笑。助產士與醫師享受了歡欣與勝利氣氛。他們一起喝香檳慶祝,並倒了一點在路克的額頭。那是一九六六年。
朵拉絲說:「而且我們也把孩子養大了。」
那年夏天和往常一樣:整整兩個月假期,他們的親友來了去,去了又來。布姬達整個暑假都住在他們家,可憐的女孩,死命抓住這個家庭的奇蹟不放。海蕊與大衛何嘗不是?他們好幾次看到布姬達以虔誠甚至凜然敬畏的神色密切觀察周遭的一切,深恐一失神,就錯過真善美的神聖啟示。海蕊與大衛在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雖然他們不常在旁人身上看到自己,但布姬達的虔誠實在太過了。他們應該和她說:「布姬達,期望別那麼高。生命並非如此!」但如果你選擇正確,生命的確可以如此,憑什麼布姬達不該擁有如他們一般豐富的生活?
威廉說:「你們這兩個無可救藥的。」他對眾人說:「他們真是沒救。不過,有什麼好抱怨?我可不抱怨!走吧,大家都去野餐吧?」
海蕊說:「我們應該趁能生的時候趕快生。」
潔西卡笑笑聳肩,錢,大多是她的。出手闊綽是他們的生活寫照,大衛曾淺嘗過那樣的生活,激烈排斥,雖然他從未明講,但他比較喜歡牛津那個家的拮据儉省。過於華而不實、過於輕鬆,那是富人的生活;但現在他必須承受它的恩惠。
茉莉問:「你們到底想要幾個孩子?」然後短促一笑,表示她知道反對也沒用。
那年復活節派對是他們辦過最好的一次。回想起來,那是最棒的一年,彷彿整年都在慶祝,先是春日復甦,海蕊與大衛是眾人的守護神,提供熱情的待客之道,接著是耶誕派對,海蕊已經大腹便便,大家照顧她,分擔盛宴的準備工作,共同期待新生兒……,他們知道復活節派對即將來臨,然後是漫長的暑假,然後又是耶誕節……。
房子再度擠滿人,在人群之中的是兩個小傢伙——海倫與路克,一頭柔軟細髮、藍色眼珠、粉紅色雙頰。在大家的協助下,路克蹣跚學步,海倫則躺在嬰兒車裡。
茉莉說:「這句話的邏輯有問題。」
這一幕發生在早餐的時候,應該說上午都過了一大半了,他們家的早餐總是吃個沒完,所有大人(十五個)仍圍坐大桌。小孩在起居室沙發與椅子間玩耍。茉莉與菲德烈並肩坐,照例保有那種以牛津想法評斷一切的態度,常遭眾人嘲笑,但他們似乎不很在意,以風趣的態度捍衛自己。茉莉又寫信給大衛的爸爸詹姆斯,要他設法擠出一點錢,因為大衛夫婦顯然無法支應這一大群像「湯姆克柏里叔叔」的吃客。詹姆斯寄來一張金額頗慷慨的支票,接著也前來作客。此刻,他坐在前妻與她第二任丈夫的對面,和以往一樣,大家發現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又互相審視對方,暗自訝異當年他們怎麼會在一起。詹姆斯穿得像要去運動,沒錯,他和黛博拉都剛滑雪回來。黛博拉照例像隻異國鳥兒,誤降在陌生的地方,基於好奇才留下來——她才不會承認她喜歡這裡。朵拉絲也在,給大家端咖啡與茶。安琪拉坐在丈夫身旁,她的三個孩子和其他孩子一塊兒玩耍。安琪拉做事有效率、精神抖擻(朵拉絲口中所謂的「能幹者」,語下是「託天之幸」),不在乎讓人知道她覺得兩個姊姊佔據了朵拉絲,讓她一無幫手。她就像隻漂亮聰明的狐狸。加上莎拉、和*圖*書莎拉的先生、表親、朋友——巨大的房子每個角落都塞滿了人,連起居室的沙發都坐滿。閣樓老早變成孩子的宿舍,擺滿床墊與睡袋,再多孩子來,都有得睡。大家坐在舒適溫暖起居室,房內點了爐火,燒的是昨日大家去林子散步時撿拾的柴火,屋裡迴盪著話聲與音樂。幾個較大的孩子正在練歌。在這屋裡,大家很少看電視,這證明它是一個家,一個眾人欣羨卻無法企及的家。
一九七〇年,海倫兩歲那年,珍誕生了。朵拉絲斥責太快了,急什麼呢?
到底這兩人是什麼地方被視為怪胎、格格不入?是他們對「性」的看法!這可是六〇年代!大衛會和一個他愛得很勉強的女孩維持了一段漫長困難的關係,她正是大衛不想要的那種女人。他們笑說性格互斥才相吸嘛。她嘲弄大衛企圖改造她:「我猜你認為可讓時光倒轉——從我開始!」自從他們相當不愉快地分了手,大衛猜她睡遍「希生斯白蘭特」公司裡的每個男人。如果她也跟女人睡覺,他亦不吃驚。今晚的派對,她也來了。穿了一件猩紅色洋裝鑲黑色蕾絲,巧妙地模仿了佛朗明哥的舞裙。在這件自製衣裳之上,她的頭驚人浮現,純二〇年代復古風,絲緞般黑色長髮在頸背垂成一束,又在耳後紮成黑色光滑的兩束,額頭上還有一綹黑髮。她和舞伴在房間另一頭飛轉,隔著人海對大衛瘋狂揮手飛吻,他則微笑以對,不傷感情嘛。至於海蕊,她還是處女。她的女友聞言尖叫:「妳瘋了嗎?妳現在還是個處女?」如果處女是一種需要辯解自衛的生理狀態,那她不當自己是個處女,而是用美麗包裝紙層層包裹,等待慎重送給正確對象的禮物。連她的姊妹都笑她。當她堅稱:「很抱歉,我不喜歡隨便和人上床,我不適合」時,辦公室的女孩似乎頗覺好笑。她自知是家人有趣的話題,常被刻薄的討論。就像她祖母那輩的好女人常用冷酷鄙夷的口吻說:「妳知道的,她不道德。」「她自以為比別人好呀!」或「她根本沒有道德觀。」又如她母親那輩的女人會說:「她是男人瘋」或「她是花癡」——現在,這些開化的女孩也說:「鐵定她童年時發生了什麼事,才會這樣。可憐的女孩。」
大衛說:「很多。」
吃飯時,他們聊些別的話題,直到喝咖啡時,茉莉才說:「你知道你得向你父親開口求助?」
朵拉絲說:「多想想,我希望你們多思考一下。有時,你們真是嚇壞我。真不知怎麼回事。」
從房間這一頭望去,如果有人能在裝扮奪目的人海中看到靠牆而站的海蕊,她就像模糊的蠟筆畫。恍若印象派畫作或魔幻特效攝影裡的女孩,海蕊和背景融成一片。她身旁的大花瓶插著乾燥植物,她的衣裳也是花草圖案。仔細點看,便會發現她留了黑色鬈髮,全然過時……藍色眼睛溫柔但深思……嘴唇緊抿。其實,她的輪廓很深又好看,身材結實。一個健康的年輕女子,但,或許更適合待在花園裡?
「我知道。」
布姬達環顧眾人,摸不著頭腦。
海蕊說:「路克今年開始去上本地小學,海倫明年上學。」
海蕊很害怕,卻決心不顯露自己的憂懼,小小聲說:「唔,我猜木已成舟了。」
莎拉的先生威廉沒坐在大桌旁,倚靠著分隔牆;保持小小的距離,此舉昭告了他對自己與這家人關係的想法。他曾兩度離開莎拉又回到她身邊,無疑地,大家認定這種模式會再重演。他在建築業找到一份薪資微薄的工作,卻因體力不佳而深感挫折,剛出生的女兒罹患唐氏症也讓他心驚。但是他與莎拉已經密不可分。他們看來相當匹配,同樣身材高大、體型壯碩、膚色微黑,衣著永遠鮮豔繽紛,好像一對吉普賽人。那個可憐的嬰兒此刻躺在莎拉臂彎裡,遮蓋得密密嚴嚴,以免驚嚇到他人,而威廉眼神四處瀏覽,就是不肯看莎拉。
「房貸期滿,我大概都死了。唔,反正我也沒送你像樣的結婚禮物。」
海蕊尖銳地回說:「或許我們應該生在別的國家。妳可知道在地球另一頭的國家,一家六個小孩,根本很正常,沒什麼驚人的——他們才不會把你當罪犯。」
朵拉絲和他們一樣固執:「我可不知道。如果妳生六個、八個甚至十個——別打岔,我知道妳在想什麼,海蕊,我太了解妳,不是嗎——如果妳住在世界另一頭,譬如埃及、印度或其他地方,妳的半數孩子會夭折或者無法受教育。妳是企圖魚與熊掌兼得。有錢貴族——他們大可像兔子一樣多產,別人也期望他們多生,他們養得起。窮人孩子多,大家也認為自然,其中一半會夭折。像我們這樣不上不下的人,生養孩子要特別算計,才能好好教養他們。在我看來,你們根本沒有深思熟慮……,別動,我去弄咖啡,你們去沙發坐下。」
「是的,」海蕊說:「很多。」她不像大衛那麼清楚他的父母對他們的行為感到多困擾。茉莉、菲德烈和所有搞學問的人一樣,雖努力表現出絕不從俗的模樣,事實上,他們卻是傳統的精髓,不喜浮誇的精神與舉止無度的表現,這棟房子就是!
威廉說:「布姬達必須知道她是受歡迎的。唔,我們也需要。你們必須不時告訴我們。」他照例擺出滑稽姿態,忍不住看老婆莎拉一眼。
耶誕節時,海蕊再度大腹便便,懷胎八個月,嘲笑自己的龐然與笨重。房子擠滿人。復活節的客人全部再度造訪。大家公認海蕊與大衛在舉辦家庭派對方面確有長才。海蕊的一位表親帶著三個孩子來訪,因為她聽說海蕊的復活節派對很棒,足足一個星期呢。大衛的一個同事也帶著老婆光臨。耶誕節派對連續舉行十天,盛宴一個接一個。路克躺在樓下的嬰兒車裡,客人都愛逗弄他,大孩子把他當洋娃娃抱。大衛的妹妹黛博拉也來短暫造訪,她是個迷人的酷女孩,說是茉莉的女兒,還比較像是潔西卡的孩子。她沒結婚,雖然她說她有好幾次差點進了禮堂。基本上,她的風格和這屋子裡的人(一般英國人)最是大相逕庭,但是這些人卻都是她的親戚,彼此間的差異不斷成為打趣的話題。黛博拉一向過著富裕生活,討厭生母那棟寒傖、高傲的房子,不喜歡人多湊熱鬧,但她也承認海蕊家的派對相當有趣。
茉莉說:「這不是重點。」
黛博拉:「但英國實在好冷好冷。」
大衛尖銳回應:「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房間,這很重要。」
大衛:「但我們才是這個家庭的中心,我和海蕊,不是妳,媽。」
茉莉不願回應挑戰。她說:「好吧,除非詹姆斯肯幫忙……。」言下很明白,她和菲德烈無法也不願資助。
朵拉絲向眾人求救:「他們還打算再生四個。」
就在這次對話不久後,大衛與海蕊再度與大衛的另一對父母站在房子外,這次他們沒進門。潔西卡站在草坪中央,草坪上覆滿冬日與多風春日掃下的落葉,她嚴苛地審視那棟房子。對她而言,它就和英國一樣,陰沉又可憎。她和茉莉年紀相當,看起來卻至少年輕二十歲,身材苗條,膚色古銅,沒抹防曬油,卻好像全身油亮。她有一頭閃亮的金色短髮,衣著鮮豔。她用翠綠色鞋跟踩踩草坪,看著老公詹姆斯。
真的,怎麼辦?果然就在那個下雨的黃昏,就在那間臥房裡,海蕊受孕了。想到他們資源的稀少與財力的脆弱,好一陣子,他們心情非常不好。人一旦貧困窘迫,就彷彿等待世人審判;海蕊與大衛也覺得自己貧瘠、無能,除了被眾人視為「腦袋不清楚」的固執信念外,一無所有。
威廉說:「拜託,你們兩個。告訴布姬達你們歡迎她來住。」
詹姆斯說:「你有兩個家。」
m.hetubook.com•com茉莉說:「唔,如果你們覺得這樣夠好,我沒話說。」
菲德烈說:「我不記得妳會給茉莉做個好母親的機會。」
大衛固執說:「可是,我們擁有的很可能一下子全部失去。」海蕊與朵拉絲都知道這種巨大恐懼感來自他的內心深處,收音機鎮日播放的新聞更是雪上加霜。到處都是壞消息,雖然這些新聞不見得馬上成真,但也夠嚇人的。
大衛笑了。那是種肆無忌憚、不顧一切的大笑,完全不像素日那個風趣、節制、謙虛的大衛。現在房間變得很暗,顯得巨大,好似無邊的洞穴。樹枝刮過近處的牆壁。房間內有冷雨濕土與性|愛的氣味。大衛躺著微笑,當他發現海蕊在看他,便微微歪過頭去,用笑容包納了她,但是他的眼睛閃亮著她無法猜透的心思。她不認識他了……。為了打破眼前的魔咒,她飛快說:「大衛,」但是他的擁抱突然收緊,以海蕊想像不到的力氣抓住她的上臂,堅持不放,彷彿告訴她:安靜。
大衛痛苦皺眉,但他必須面對現實,重要的是這棟房子,以及他將在這棟房子過的生活。茉莉與菲德烈從大衛堅定不移(在他們看來,只是年輕人的自以為是)的表情看來,知道他認定他在這棟房子的未來日子將一筆勾銷、抹去並豁免他兩對父母的缺憾生活。
威廉說:「我早說過了,這兩個瘋子不會停的。」
大衛說:「是的。」
莎拉婚姻不和為這個家庭帶來的幸福陰影終於消失了,應該說它被更大的噩耗吞噬了。莎拉的新生兒有唐氏症,他們更不可能離婚了。朵拉絲有時慨嘆她不能分身二人,莎拉需要她,比海蕊更需要她。她果然起程去探訪莎拉,因為莎拉很痛苦,海蕊則不。
他說:「好吧!我會。」回應了前妻的弦外之音,他一直不擅應付她意在言外的表達方式,這也是他樂於與她分手的主要原因。
買下這棟房子的那個下午,他們手牽手站在前廊,花園裡鳥兒啁啾,早春寒雨將仍烏黑的樹木粗枝淋得發亮。他們打開前門,心兒快樂砰跳,置身極大的房間,面對寬敞的樓梯。前任屋主和他們一樣,知道「家」該是什麼樣子。一樓的牆壁全部打掉,空間變得極大,一半是廚房,以一道矮牆做區隔,矮牆上面可以擺書,剩下的一半空間足夠擺上長沙發、椅子等讓人伸展手腳和舒服享受的起居室家具。他們溫柔輕步穿過這個巨大房間,屏住呼吸、微笑相視,看到對方淚水浮上眼眶,便笑得更開心了。他們穿過即將鋪上地毯的光禿地板,踏上老式銅條貼邊(也需要鋪上地毯)的階梯,往上爬。二樓有一個大臥房——他們的;正對門是一個小臥房,他們的孩子出生後將先住在這間。這一層還有四間頗像樣的房間。他們繼續跨上變得稍窄但仍然寬敞的階梯,三樓還有四間臥房,窗子和樓下的臥房一樣,可以看到樹木、花園與草坪——全是郊區的愉悦景色。再往樓上走,是巨大的閣樓,孩子到了喜愛神奇秘密遊戲的年紀時,正適合他們玩耍。
詹姆斯既欽佩又震驚地說:「老天爺!嗯,幸好我很會賺錢。」
海蕊:「我就是明證。」
朵拉絲站在洗碗槽旁邊說:「二次大戰開始時,大家都說那時生孩子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但我們還不是照生不誤?」她笑了。
海蕊說:「噢,詹姆斯。謝謝……謝謝,老天爺,大夥兒幹嘛不到林子裡走走?我們可以在那兒野餐。」
朵拉絲冷靜說:「這是自然,妳沒有過真正的家,所以妳看重家的實值。」
海倫搬進路克的房間,路克往後挪一間。當珍在嬰兒房發出滿足的聲響,她的哥哥姐姐會跑到主臥室的大床上摟抱著她,和她玩遊戲,或者跑去找朵拉絲,爬上她的床玩耍。
大衛已在原地站了一小時,深思慢酌,嚴肅的灰藍色眼睛好整以暇地梭巡這個人、那一對,看看他們如何攀談又分開,在人群裡來去彈跳。海蕊覺得大衛的樣子並不沉穩,好似躊躇徬徨,不斷挪動腳後跟維持平衡。他是個瘦長的年輕男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有張耿直的圓臉,還有一頭女孩都想撫弄的柔軟棕髮,但他沉思的眼神隨即讓她們斷念。他讓女孩覺得不舒服,海蕊倒不會。她知道大衛外表的警戒疏離正是她的翻版,由此判斷他的風趣態度純粹是努力裝出來的。大衛的心裡也對海蕊有相同的評估,她似乎和他一樣討厭這種場合。他們一眼就認出對方。海蕊在一家設計並經銷建材的公司業務部上班,大衛是建築師。
海蕊對母親笑說:「幹嘛不生?除了養育孩子,我還有什麼更好的本事?」
大衛說:「是的,我們要再生四個。」
海蕊說:「還要再過五、六年,我們才需要煩惱路克與海倫下個階段的教育。」她的話語再度顯露急躁與怒氣。
大衛與海蕊互相交換鼓舞打趣的眼神,他們經常如此,根本沒聽到布姬達的話,後者正感傷的望著他們。
莎拉可憐兮兮說:「和她老媽一樣。」這句話是指朵拉絲認為莎拉雖有缺陷,海蕊還是比較需要她。朵拉絲說:「莎拉,妳比海蕊堅強。海蕊的毛病是吃在碗裡,看在鍋底。」
海蕊說:「是的,我們當然要。其實這也是大家想要的,只是我們都被洗腦才放棄了。真的,這才是人們真正的渴望。」
莎拉說:「你們不是當真要再生四個吧?」她嘆了口氣,大家都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繼續挑戰命運四次。她溫柔撫摸沉睡中的艾咪,艾咪的頭用披肩蓋著,世界被安全阻隔在外。
朵拉絲說:「我早說過,凡是海蕊打定主意的事,你們就省省口吧。」
他們搬來的五年裡,小鎮有了變化。一度,殘忍的意外與犯行震撼人心,現在變成家常便飯。不良少年成群結黨在某些咖啡館與街角鬼混,目中無人。大衛的隔壁鄰居已被小偷闖進三次,幸好駱維特家總是有人,倖免於小偷的光顧。街尾的公用電話常被破壞,次數多到當局不堪其擾,乾脆任其損壞失修。近來,海蕊根本不敢自己在夜裡獨行,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居然不能何時想出門就出門,愛去哪兒就去哪兒。這些犯罪事件醜陋而令人寒心,彷彿同住在英國的兩個人並非一體而是敵人,互相仇恨、不願聆聽。海蕊與大衛強迫自己閱讀報紙、看電視新聞,雖然他們並不想看,但總該知道在他們養育三個寶貝小孩,吸引許多人前來尋找安全、撫慰、善意的王國堡壘之外,是個什麼樣的世界。
「這樣的話,貸款由我來出吧。要付多少年?」
這房子的氣氛一度成功地抹滅兩家人之間的地位差異,但現在浮現了。不用說,大衛小時讀的是私立學校。
海蕊說:「我的確有那種感覺。」
在這場著名的公司派對裡,兩百名員工擠在一間華麗莊嚴的長房間。三家關係企業公司(都和建築有關)的員工,每年年終一起在此舉行派對,其餘的三百六十四天,這個房間是會議室。派對很吵,小型樂隊演奏節奏的砰砰聲震動牆壁與地板。多數人在跳舞,因空間狹小而摩肩接踵,對對男女在原地跳躍打轉,好像腳底下有隱形唱盤。女員工盛裝出席,誇張、詭異、色彩繽紛,彷彿尖聲吶喊,「看我!看我!」部分男士也同樣惹人注目。少數不跳舞的人被擠到牆邊,包括海蕊與大衛,捧著酒獨自站著——恍若旁觀者。兩人都在想,跳舞者(男女皆是,可是女性尤然)的臉扭曲擠皺,說是快樂享受,倒也像痛苦吶喊。這場面有種硬擠出來的興奮狂熱……,但如同他們的許多其他想法,大衛與海蕊也不期望有人能分享此刻腦中所想。
大衛說:「不就是嗎?」
茉莉說:「是呀,你們根本沒想清楚。還有孩子……和_圖_書沒養過孩子的人不知道養孩子多麻煩。」
的確,有時她也覺得自己運氣不佳或某方面有缺憾,因為她和男人外出吃飯、看電影,當她拒絕進一步發展,就被當作是不夠大方、思想病態的鐵證。她也會和一個年輕女友(此辦公室那些女孩年輕)往來一陣子,結局是:海蕊絕望的界定那女孩「和其他人沒兩樣」,而界定自己是「不合時宜者」。多數夜晚,她孤獨度過,週末則常回母親家。她媽說:「唔,妳只是老派了點。很多女孩如果有機會,也想保守點。」
茉莉說:「幸好不是!」她的大臉一向紅潤,現在更是脹得通紅,她感到困擾。
接下來是海蕊的媽媽朵拉絲進入他們的生活。海蕊或大衛從未想過:「天,遭透了,老媽整天在跟前。」他們既然選擇了家庭生活,結果就是朵拉絲會三不五時來幫幫海蕊,雖然朵拉絲宣稱她得回去過自己的生活。朵拉絲是寡婦,她所謂「自己的生活」是造訪三個女兒。老家早就賣了,她有個小公寓,不怎麼好,但沒什麼好抱怨。當她第一次目睹這棟新房子的龐然,以及未來可以容納多少孩子後,連續好幾天,她都異常沉默。帶大三個女兒並不容易,她的丈夫是化學工程師,收入不惡,但總是餘錢不多。她太清楚養一個家(不管多小)要花多少錢。
海蕊是長女,有兩個妹妹。一直到她十八歲離家,才知道自己受惠於童年良多,她多數朋友的父母離異,過著隨性而危險的生活,而且套句說法——有情緒困擾的傾向。海蕊毫不困擾,她總是知道自己要什麼。她在學校表現不錯,上了藝術學院,成為製圖設計師,這份工作用來打發婚前時光,還算合適。她從不煩惱該不該做個職業婦女,但她不希望大家認為她比想像中的還古怪,所以此事還有討論空間。她母親是個滿足的女人,擁有想要的一切,至少她和她的女兒們如此認為。海蕊的父母理所當然認為快樂的生活奠基於快樂的家庭。
茉莉語帶批評說:「快樂的家庭,」她在捍衛某種生活,在那種生活裡,家庭種種只能被壓抑,成為其他更重要目標的背景。
「三十年。」大衛說。
威廉繼續說:「海蕊,停一下吧,我們只要求妳暫停一下。」語氣越來越滑稽,好像在演戲——他的典型風格。
朵拉絲坐在海蕊旁邊,手上抱著一夜沒睡、現在無精打采打瞌睡的珍。她坐得筆直、穩重,嘴角嚴肅,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潔西卡提醒他:「到時,你也得給黛博拉相同待遇。」
這次派對共有十二個大人、十個小孩,受邀的鄰居也來了,但是派對裡的家庭團聚氣氛太強,讓他們覺得被排除在外。海蕊與大衛十分得意他們原本飽受批評與嘲笑的固執,現在卻成功轉化為奇蹟,體現在他們能召集這麼多不同的人,大家還能快樂相處。
茉莉說:「你們還沒考慮孩子的教育問題呢。至少,我們還看不出來。」
大衛故做幽默道:「好吧,你們可以坦白說。」語氣掩不住焦慮,然後輕攬海蕊,後者因害喜與一整個星期都在刷地板與洗窗子而臉色蒼白、筋疲力盡。
一直到年底,朵拉絲都在這棟房子裡快樂地忙碌著,幫忙照顧路克,縫製三樓房間的窗簾。
詹姆斯說:「能力範圍之內,我當然會幫忙你們。」
菲德烈說:「嗯,那我們必須感激你的讓步了。我從不知道你覺得被剝奪了。」
大衛說:「沒問題。」
一九七三年,他們的第四個孩子保羅在耶誕節與復活節之間出生。海蕊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每次懷孕都不舒服,小毛病不斷——雖然不嚴重,但是她覺得累了。
※※※
他們慢步踱下階梯,一層樓,兩層樓,經過一個又一個房間,想像裡面滿是孩子、親戚與客人,再度來到他們的臥房。房間裡有張大床,是前任屋主夫婦特別訂做的。售屋掮客說,前任屋主如要帶走這張床得拆下來,況且他們要搬到國外了。海蕊與大衛並肩躺在床上,審視自己的房間。他們靜默不語,驚喜於他們所接收的一切。未來的歲月裡,窗外的紫丁香樹、躲在樹背後的渲染太陽,都將在寬闊的天花板描畫出誘人陰影。他們轉頭望向窗外,紫丁香樹梢花苞飽滿,馬上就要燦爛綻放。然後他們轉頭相視,淚水滑下臉龐。他們開始在那張床上做|愛。海蕊差點哭喊:「不要,住手!我們這是幹什麼?」他們不是要兩年後才生孩子?但她被大衛的意圖感動了——是的,他以一種審慎專注的熱情與她做|愛,深深望進她的眼睛,讓海蕊接受了他,也接受他佔有她體內的未來。她沒用避孕用品(他們都不信任避孕藥),現在又是受孕期。但他們以這種嚴肅審慎的心情繼續做|愛,一次,兩次。稍後,當臥房暗了下來,他們又做了一次。
詹姆斯沒說話,甚至不露出慣常的反諷表情。
海蕊因自己亂發脾氣而沮喪:「我昨晚都沒睡。」威廉打斷她——海蕊知道他只是表達了大家的想法,雖然她不懂為何是由威廉這個不負責任的丈夫與父親來發言。
雖然海蕊給這個世界一口氣帶來四個孩子,模樣倒無多大改變。她坐在桌首,藍色襯衫的領口敞開,布滿藍色血管的雪白乳|房半露,保羅的小腦袋在上面饑渴地蠕動。海蕊的嘴如往常緊抿,觀察周遭一切,她仍是充滿生命力、健康、迷人的女人,但是累壞了……,玩耍的孩子跑到她面前,吵鬧著要她注意,她突然發怒、斥責:「你們為什麼不上樓到閣樓玩?」這實在不像海蕊,再度,大人們交換眼神,不讓孩子吵她是他們的責任。最後由安琪拉陪著孩子上樓。
詹姆斯說:「也不是我的,我可不為此道歉。」黛博拉噗哧一笑:「但你一直是很棒的老爸,超棒。潔西卡也是很棒的媽媽。」
大衛與海蕊繞過廚房與起居室的隔間矮牆,牽手坐在沙發上,一個是瘦削、固執,臉上微帶困擾的年輕人,一個是臉上潮|紅、身軀臃腫、行動笨拙的女人。海蕊已經懷孕八個月,她懷孕有點辛苦,雖沒什麼大毛病,但害喜得厲害,因消化不良而睡眠不佳,而且對自己失望透了。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批評他們。朵拉絲端來咖啡,放在桌上後說:「我去洗碗,別起身,妳坐著就好。」然後轉身回洗碗槽。
大衛說:「我們當然歡迎妳,布姬達。」他瞄了海蕊一眼,她連忙說:「當然。」言下之意無庸贅言,種種有關婚姻生活的沉重討論都無礙於他們真誠地歡迎客人。布姬達看看大衛與海蕊,又看看在場所有人,然後說:「等我結婚,我就要這樣。我要和大衛與海蕊一樣,有一個大房子、許多孩子……,歡迎你們統統到我家作客。」她才十五歲,是個姿色平凡、微微黑胖的女孩,但她很快就會蛻變成美麗花朵。大家都這麼告訴她。
「大衛,別這樣,」莎拉說,努力不流露出苦澀語氣。她才真的需要錢,但有份好工作的是大衛,他樣樣都比別人多。
海蕊坐進車子準備回倫敦時,打趣說:「嗯,如果我懷孕了,我們要怎麼付這棟房子的錢?」
她的生母揚起沉思的眉頭。
相反的,他看著海蕊,她正坐在一張專門用來餵奶的舒服大椅子,給兩個月大的保羅餵奶。她看起來累壞了。珍長牙,昨夜一晚不睡,吵著要媽媽,不要外婆。
茉莉說:「你是說你沒有真正的家嗎?胡說八道。」
海蕊的兩個妹妹與朵拉絲負責所有吃重工作,採買與烹飪。
莎拉說:「她的意思是說如果妳受過較好教育,失業或事業不如意時會比較快樂。」
黛博拉說:「呃,為什麼我讀上流學校,就一定比海蕊或其他人好?」
他們躺在那兒,直到逐漸恢復平常,才能轉頭注視親吻,那是令人https://m.hetubook.com.com安心的白日之吻。他們起身在濕冷黑暗中穿衣——房子還沒接電。他們靜悄地走下階梯,步出這棟他們已經完全佔為己有的房子,進入尚未被他們佔有,依然對他們神祕隱藏的花園。
威廉嘆口氣,語氣滑稽:「我們這群被剝奪的人。可憐的威廉,可憐的莎拉,可憐的布姬達,可憐的海蕊。茉莉,請問,如果我讀的是上流學校,是否就會有份像樣的工作?」
詹姆斯說:「我們替黛博拉做的遠超過大衛。反正,我們負擔得起。」
大衛說:「這兩個瘋子當然不罷手。」
那年夏天(一九六八年)兩邊家人都到齊,幾乎要擠到閣樓。從這兒到倫敦太方便了,客人上午和大衛一起出門,晚上一塊回來。而只要二十分車程,就能進入適合漫步的鄉間。
客人來來去去,說他們只打擾一兩天,結果一待就是一星期。大衛他們如何支應開銷呢?當然,訪客都會奉獻一些;但大家都知道大衛的爸爸有錢,所以只是意思意思,根本不夠開銷。如果不是大衛的老爸幫他付房子貸款,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他們手頭始終很緊,不得不節約度日,他們買了一台二手的飯店大冰箱,用來儲存夏季水果與蔬菜。朵拉絲、莎拉、安琪拉醃漬水果,自製果醬與酸辣醬,也自己烤麵包,屋子充滿了出爐麵包的香味。這就是幸福,老式的幸福。
詹姆斯穿了一身鮮亮(過於鮮亮)衣服,像個保養有道的英俊紳士準備到南方過暑假,他看著前妻與她的第二任丈夫,以一種長者縱容笨拙年輕人的諷刺口吻為黛博拉打圓場。他說:「反正,家庭生活不是我的風格。海蕊,妳錯了。事實正好相反。人們是被洗腦認為家庭生活才是最好的。不過,這想法也過時了。」
這兩個古怪的人——海蕊與大衛——不約而同從自己的角落走向對方。「不約而同」這點很重要,因為這個著名的公司派對後來成為他們故事的一部分。「是的,完全同一時間……。」他們必須擠過擁簇到貼牆而站的人群;把杯子高舉過頭,以防潑灑到舞客。當他們終於面對面,露出微笑(或許略帶焦慮),他牽起她的手,兩人沿路推擠人群走到隔壁房間,那裡供應自助餐,擠滿喧囂人群,他們又擠過人群到走廊,零星幾對情侶在此熱擁。他們推開第一個未上鎖的門,裡面是間辦公室,有辦公桌椅,還有一張沙發。寂然……,嗯,幾乎。他們嘆了口氣,放下酒杯,促膝相對而坐,這樣才能盡情看著對方,開始聊天。他們熱烈的,彷彿他們以前都不准說話,又彷彿他們渴欲說話至死。他們繼續緊緊相偎聊天,直到走廊對面的房間嘈雜聲漸歇,他們悄悄溜走,回到大衛位於近處的公寓。他們躺在床上,手牽手繼續聊天,時而接吻,而後睡去。海蕊幾乎是馬上搬去和大衛同居,因為她只分租得起大公寓的一個房間。他們已經決定春天結婚。何必等待?他們是天造地設。
潔西卡像隻小鸚鵡棲立於潮濕的草坪,說:「敢問一聲,你們打算生幾個孩子?」
大衛笑了,提出他的論點——一個茉莉只能故做微笑以對的老論點:「妳不是母性的類型,這不是妳的本性。海蕊是。」
當大衛與海蕊聆聽朵拉絲說話,他們眼神交會、蹙眉、陷入深思。身軀龐然、健康樸素的朵拉絲總是態度果斷、深思熟慮,不容忽視;他們知道該給她一個交代。
茉莉堅持:「我們在大衛出生時就為他登記學校。黛博拉也一樣。」
她打電話給大衛的父親詹姆斯,當時他正在外特島(Isle of Wight)海邊的遊艇上。他們的對話以「我想你該來親眼看看」結尾。
「我從未覺得被剝奪——我有我的房間。」
朵拉絲說:「妳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妳太累了。」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路克是在主臥房大床出生,由助產士接生,布萊特醫師也在旁。大衛與朵拉絲握住海蕊的手。不用說,布萊特醫師希望海蕊到醫院生產。但海蕊堅定不移,對此,布萊特醫師甚不贊同。
朵拉絲得知消息後,再度沉默了,然後說:「唔,看來你們需要我,是吧?」
那年的復活節季長達三週。學校放假,屋裡擠滿人。三個小孩被趕到同一個房間睡,把床讓給客人。他們當然喜歡擠在一起。朵拉絲說:「幹嘛不讓他們睡同一間?」其他人也有同感:「這麼小的孩子一人一間房!」
海蕊與大衛並肩站在窗前,抱著保羅。大衛輕摟海蕊。他們快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因忍不住快樂微笑而心生愧疚,這笑容勢必會觸怒其他人。
詹姆斯說:「要價沒偏高。我想可能對多數人家而言,這房子太大了。房地產鑑定沒問題吧?」
當他們在旅館黑暗的停車場道別,菲德烈說:「就我看來,你們兩個瘋了。根本就是頭腦不清。」
大衛說:「如果說我們看起來不正常,那是因為我們身在歐洲。」
大衛不喜歡這話,臉兒脹得通紅,不肯正眼看人。
了解英國的行家此時必能看出,依據不成文卻強有力的英國階級劃分系統,海蕊家的位階顯然低於大衛家。大衛的兩對父母才和沃克家人見面不到五分鐘,便發現此一事實,但不予置評,至少,嘴巴沒說。而沃克家人聽到茉莉、菲德烈只準備在此作客兩天,也毫不訝異。倒不是說詹姆斯來了,讓他們待不住。就和許多因個性不和被迫分手的夫妻一樣,茉莉與詹姆斯見面還滿愉快,因為他們知道短聚之後就要分道揚鑣。其實,他們還滿喜歡在此作客,承認這棟房子的確適合家庭聚會。在那張容得下全家人、擺得下許多椅子的大餐桌上,他們享受漫長而愉快的聚餐。不吃飯的時候,他們也常在此喝咖啡、飲茶、聊天,還有說笑……,海蕊與大衛可能在房裡,也可能正步下樓梯,聽到談笑聲與閒磕牙,還有孩子玩耍聲,這時,他們會牽住對方的手、相視而笑,呼吸快樂的氣息。沒人知道,朵拉絲亦然——尤其不能讓她知道——海蕊又懷孕了。路克才三個月大。他們原本沒打算這麼快又生,至少還再等一年,但事情已經發生了。大衛笑著說:「我敢發誓,那個臥房有繁生力量。」他們覺得像快樂的罪人,躺在床上,聆聽路克在小房間發出小嬰兒的聲響,決定在客人離開之前,不能洩漏這個秘密。
海蕊在椅上沮喪扭動,眾目睽睽下將保羅的腦袋移開她的乳|房,並以令人欽佩的高超技巧迅速遮掩自己。她說:「我不想談了,這個早晨那麼美……。」
威廉說:「真的,天有不測風雲。」輕笑一聲,緩和語氣中的酸苦。
大衛的一個表妹說:「我們來,是因為這兒氣氛很棒。」這個女孩叫布姬達,還在唸書,有個不快樂(至少很複雜)的家庭背景,被送來這裡度假,她的父母很高興她有機會嘗試真正的家庭滋味。
一天他們三人晚餐時,她表達了看法。大衛那天回家晚了,火車誤點。通勤上班本來就不輕鬆,大衛尤其辛苦,一天來回兩趟,兩小時。但這是他對實踐夢想的奉獻。
美妙的耶誕節來了又走。接著是復活節……,有時他們都懷疑這麼多人到底怎麼擠進來的。
路克是個好帶的小孩。多數時間都在主臥房對門的小臥房安詳睡覺,滿足地吸吮母乳。幸福!當大衛早上出門搭火車到倫敦上班前,海蕊會坐在床上一邊替孩子餵奶,一邊啜飲大衛端給她的茶。大衛彎下腰親吻她道別,撫摸路克的頭,他的動作有一種海蕊喜歡並瞭解的強烈佔有欲,因為大衛佔有的不是她或小寶寶,而是幸福。她與他的幸福。
大衛的母親說:「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吧,請你們吃飯,如果附近有像樣的旅館。」
菲德烈理智問:「你是要開旅館嗎?」決心不做論斷。
威廉原本靠著牆邊現在挺直身體、舉起手,好像樂團指揮,說道:「海蕊妹子,我非說不可,妳才幾歲?不用告訴我,我知道,妳看看,六年內生了四個孩子……。」他環顧家人,確定大家都在注意他,海蕊也在看著他。海蕊反諷微笑。
海蕊私下和大衛說,她不認為莎拉是時運不濟,而是她和老公不睦,經常吵架,才生下了蒙古兒——是的,她知道不應該叫這類小孩蒙古兒。但那個小女娃看起來就像成吉思汗,不是嗎?小扁臉、斜鳳眼,活脫脫就是個小成吉思汗。大衛不喜歡海蕊這種個性,一種和她整個人格格不入的宿命觀。他說海蕊的想法是愚蠢的歇斯底里,海蕊噘嘴不樂,大衛必須道歉和好。
「一個罪犯,」她說:「我是個罪犯。」
他們交換眼神,就和尋常家人一樣,在桌底下互相踢腿暗示。身處這群人中,茉莉常覺自己既被激賞又被迂迴批評,所以故做幽默地說:「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房間:世界上每個人!」
朵拉絲說:「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你們的事。」大衛放下湯匙聆聽。換做是他世故的父親或超脫俗事的母親說話,他不會如此慎重。朵拉絲說:「你們不用操之過急先聽我把話說完,海蕊才二十四歲,還沒滿二十五。你也才三十歲。你們表現得好像不緊緊抓牢,就會失去一切似的。至少,這是我的感覺。聽聽看你們說的話。」
海蕊與大衛相遇於一場兩人都不怎麼想參加的公司派對,那一刻兩人馬上知道這就是他們等了一輩子的時刻。在別人眼中,他們老派、保守,更別提陳腐、膽怯、難以取悦,冠在他們身上的冷淡形容詞簡直沒完沒了。他們也對自己抱持頑固看法,強力捍衛,認為自己只是平凡人,而且平凡有理,不該因為他們情感自制又挑剔而飽受批評,僅僅因為這些特質跟不上時代。
幸福,真正幸福的家庭,就是駱維特一家。這是他們選擇的生活,也是他們值得擁有的生活。大衛與海蕊經常面對面躺著,快樂得好似心房要炸開來,感恩與快慰之情洶湧而出,強烈到令他們吃驚,他們居然能對漫長考驗滿懷耐心,這並不容易。貪婪自私的六〇年代隨時準備譴責、孤立、矮化他們最好的一面,大衛與海蕊堅守信念,奮鬥得很辛苦。現在回頭看,他們堅持捍衛頑固的個體性是對的,因為他們固守最好的選擇——就是眼前的生活。
茉莉說:「這觀點未必站得住腳。」
他們決定聳肩一笑,算了。
大衛輕聲說:「很多。」
海蕊問:「什麼?發生什麼事?」
他說:「是呀!但我們的四個小孩至少是分散在十年內。」
茉莉說:「對不起。公立學校實在可怕,而且越來越糟。海蕊與大衛有四個孩子要受教育,顯然,他們還要生更多。你怎麼知道詹姆斯能夠一直幫你們?天顯然有不測風雲。」
他們的確需要。海蕊這胎和上胎一樣很正常,但她仍害喜不舒服,雖然她並未改變生六個孩子(八個甚至十個)的心意,但暗自想如果這胎與下一胎之間有足夠間隔,她會高興得多。
朵拉絲不肯放過這個話題,說:「我三個孩子都上一般學校。」
海蕊說:「很多。」
快樂生活還是有陰影。莎拉和她的先生威廉婚姻不幸福,經常床頭吵床尾和,莎拉正懷著第四胎,不可能離婚。
雖然大衛富有的生父與繼母支付他的教育費(以及他妹妹黛博拉的教育費;黛博拉喜歡生父的生活方式,他則喜歡生母的生活方式,因此兄妹倆很少見面,他對兩人的差異一言以蔽之——她選擇了富人的生活),除教育費外,他從未向生父伸手要過錢。現在也不想開口,但是他的英國父母(他如此形容生母與繼父)沒什麼錢,他們只是毫無野心的學院派人物。
海蕊沮喪地說:「那是我的真實想法。」
「聽聽看,這是四個孩子的爸爸在說話。」莎拉一邊說,一邊慈愛撫慰可憐的艾咪,讓眾人噤口不敢說出真正想法——她是故意當著大家的面,聲援那個永不知足的老公。威廉對莎拉投以感激眼神,卻逃避注視她保護的,那個還在襁褓中可憐的孩子。
他已經看過這房子一次,說:「這是不錯的投資。」一如大衛預期。
一屋子人整整擠了五輛車,孩子塞在大人中間或坐在大人腿上。
上午就這麼溜走。現在已是中午。陽光撒在喜氣的紅色窗簾邊緣,讓它變成亮眼的橘紅,並把橘紅色菱形圖案照映在桌上的杯盤與水果盆上。孩子已經從閣樓下來,正在花園玩耍。大人站在窗邊看。花園還是乏人照料;他們沒那個時間。草坪長滿雜亂的長草,到處是玩具。鳥兒無視玩耍的孩童,兀自在矮樹上鳴唱。朵拉絲將珍放到地上,她蹣跚舉步加入其他孩子。那些孩子大聲笑鬧,但珍的年紀太小,時而擠入他們的圈圈,時而跑出來,沉浸於兩歲小孩的私密世界。大孩子熟練的調整遊戲配合她。一個星期前,復活節那個星期天,花園裡到處藏了彩繪蛋。那天好棒,不同家庭的孩子帶來蛋,海蕊、朵拉絲、布姬達畫蛋畫到半夜呢。
大衛說:「我媽的意思是,唯有嘗試過某些經驗,才會珍惜它們。但我就是個反證。」
詹姆斯說:「這倒是個論點。」他是那個付錢給孩子讀上流學校的人。
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海倫,和路克一樣,也是出生於家中大床,床邊圍繞同一批人,同樣倒了香檳在她的額頭祈福,大家依舊喜極而泣。路克被逐出嬰兒房,搬到走廊第二間房,海倫取代了他。
茉莉說:「好吧!反正是妳的生活。」
雖然海蕊累了——應該是疲倦不堪——復活節派對仍照例進行。朵拉絲原本反對:「女兒,妳累了,累到骨子裡了。」然後她看到海蕊的表情,改口說:「好吧。但妳什麼都不准做。」
海蕊固執地詰問:「如果你不喜歡家庭生活,你為何來這兒?」在這個美好的早晨,她的質問顯得過於好戰。因此她臉紅了,解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在此幸運園地(他們的家)之外,世界正面臨風暴狂襲。輕鬆富裕的年代已經過去。大衛的公司也受到打擊,他並未如預期升遷;但他算幸運的,別人還丢了工作呢。莎拉的先生失業了,她常哀傷自嘲全家族的厄運都落在她和威廉身上。
他們的第一個家庭派對是復活節。每個房間都已簡單布置,屋裡擠滿人,包括海蕊的妹妹——莎拉、安琪拉,以及她們的先生與小孩;還有早就在此如魚得水的朵拉絲;茉莉與菲德烈也短暫來訪,他們承認聚會頗愉快,但這種規模的家庭生活絕不適合他們。
他們想要的那種生活和適合的房子,在倫敦是找不到的。反正,他們也不確定想要住在倫敦,寧可選擇有特殊風味的小城。週末時,他們都在倫敦附近及通勤可達的城鎮找房子,沒多久便找到一棟坐落於茂盛花園的維多利亞風大房子。完美極了!但對年輕夫婦而言,實在太瘋狂了——三層樓外加閣樓,許多房間、走廊與樓梯轉角……孩子再多,也有足夠空間。
廚房大致布置完成:一張大餐桌,擺了四張厚重的木椅,其他的椅子靠牆排放,等待還未出世的家庭成員與訪客。廚房裡還有一個阿嘉(Aga)牌大爐子,一個老式餐櫥櫃,上面有鉤子可懸掛杯子與馬克杯。花瓶插著花園摘下的花,夏天時,那兒盛開玫瑰與紫丁香。他們正在吃朵拉絲做的傳統英國布丁。屋外,風聲與飛舞的樹葉不時打在窗台上,發出微小的砰砰聲,顯示秋意正濃,但是他們將溫暖厚重的印花窗簾拉上。
她的兒子說:「噢,總而言之,家庭生活不是你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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