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園盡頭有一株大楓樹,每年都會有畫眉鳥在樹上築巢。每當小鳥破殼而出,開始學飛的時候,貓咪們就會虎視眈眈地在一旁等待,並咧開大嘴一口接住。鳥媽媽和鳥爸爸要是飛下來搶救寶寶,同樣也會落入貓的魔掌。
黑貓目前身邊暫時沒有小貓需要照顧,於是她從樓上搬了下來,恢復以往的生活。灰咪|咪原本大概以為,黑貓已經搬到樓上去盡母親的責任,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住了。所以她可以放心獨享家裡所有的空間。她現在明白事情並非如此;她的地位隨時都會受到威脅。家裡的地位爭奪戰又再度展開,而這次場面變得十分難看。黑貓在生過小貓之後,變得更有自信,不再像以前那麼容易屈服。比方說,她現在已經不打算可憐兮兮地睡在地板上或是沙發上了。
「每一天,」他說,語氣變得越來越嚴厲,「都有人打電話過來。我去上工。看到一棵漂亮的大樹。它得花上整整一百年的時間,才能長到那麼大——跟樹比起來,我們算是老幾呀?他們說,替我把樹修一修,它害我的玫瑰花長不好。玫瑰花!跟樹比起來,玫瑰花算是老幾呀?我竟然得為了玫瑰花去砍樹。就在昨天,我才把一棵大梣樹砍到只剩三呎高。好做張餐桌嘛,她說,一張餐桌,那棵樹得花上整整一百年的時間,才能長到那麼大。她想要坐在餐桌邊,一面喝茶,一面欣賞她的玫瑰花。現在簡直都看不到樹了,樹都快要消失囉。你要是認真把樹修得漂漂亮亮的,他們可一點兒也不領情,不,他們希望你胡劈亂砍,把樹整得奇形怪狀。而且小鳥該怎麼辦?你知道那根樹枝上有個鳥巢嗎?」hetubook.com•com
對這名修樹工匠來說,樹和鳥是同一組的,是一對理應享有優先特權的神聖組合。我可以想像,要是他擁有選擇權的話,他一定是把樹和鳥排在人類之上。至於貓呢,他恨不得把牠們全部消滅。
我憤怒的咒罵聲激起了她的怒火;她叼著吱吱尖叫的鳥兒衝到屋外。她繼續折磨鳥兒,而我鎖上後門,關上窗戶,來個眼不見為淨。過了一會兒,等一切都恢復平靜之後,灰咪|咪回到屋裡。她並沒有繞著我的雙腿打轉,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她故意冷落我,昂首闊步地慢慢爬上樓,去睡覺來消除心中的怨氣。小鳥的屍體躺在花園裡漸漸僵硬冷卻,我看牠並不是真的被貓抓死咬死,而是被活活累死的。
兩隻貓已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魅力。她們的行為和姿態都跟以前沒什麼不同。至於她們的魅力卻早已蕩然無存了。
「我家有貓,」我說,「小鳥到別的地方去築巢比較好。」
但什麼叫做魅力?那是一種自然散發出的優雅,由揮霍不盡的大自然所賦予的一種可供盡情揮霍的資產。但這卻讓我隱隱感到不太舒服,彷彿有一種令人無法忍受,如砂礫般粗糙的雜質,讓我意識到這其實不太公平。就因為上天賦予某些生物額外的賞賜,牠們就非得要把這些禮物還回去嗎?魅力是一種額外、多餘,且不必要的東西,是一種註定得丟棄的禮物——必須去給予的恩賜。當灰咪|咪四腳朝天,躺在一片溫暖的陽光中打滾,露出滿足、舒適,而愉悦的神情時,你可以清楚感覺到她那動人心魄的強大魅力。不過,當灰咪|咪一面打滾,一面瞇起眼睛盯著黑貓時,她的動作雖然全都跟先前一模一樣,卻令人感到
和圖書醜陋不堪,甚至連動作本身,都顯得有些生硬突兀。而黑貓不是待在一旁觀看,就是試圖模仿一些她完全沒有半點兒天賦的舉動,並總是露出一副滿懷妒意的鬼祟神情,活像是偷了某些不屬於她的東西似的。大自然若是毫不節制地在某個生物身上盡情揮霍,就像她特別厚待灰咪|咪一樣,賜給灰咪|咪出類拔萃的美貌與智慧,那麼灰咪|咪就應該同樣慷慨地揮霍她的天賦來作為回報。
我應鄰居們要求,找人來修剪這株大楓樹,有人說樹蔭害他們家花園曬不到太陽,有人嫌「葉子掉得滿地都是,髒死了。」而替我修剪樹枝的工人站在花園裡,一邊工作一邊不停地抱怨。他自然不是針對我個人,再怎麼說,我畢竟是要付他工錢的雇主;令他不滿的是現代人的生活,他說,這根本就是故意不給樹生存的空間嘛。
被抓住的鳥兒總是嚇得半死,吱吱喳喳地尖聲狂叫,吵得整棟屋子不得安寧。灰咪|咪把鳥兒帶進屋裡,但她這麼做,顯然只是為了要讓我們稱讚她的捕獵技術,因為她並不會吃牠,只是用各種方法的玩弄牠、折磨牠——而且動作還十分優雅。這時黑貓就會蹲在樓梯上觀看。她自己從來沒殺過一隻鳥兒。但是等灰咪|咪盡情嬉戲了三個、四個,或五個鐘頭,而那可憐的小東西,早已被她凌虐至死,或是折磨得奄奄一息時,黑貓就會接著上場,仿效灰咪|咪的把戲,把小鳥扔過來拋過去,玩得不亦樂乎。我每年都會從灰咪|咪嘴裡搶救下好幾隻小鳥,把牠們扔到她碰不到的地方,扔到空中,或是索性扔到別家花園裡去——但這僅限於傷勢不重,還有可能復元的小鳥。每當我這麼做的時候,灰咪|咪都氣得要命,耳朵貼向腦www.hetubook.com•com後,雙眼怒目瞪視,她不懂,不,她完全不懂。她把抓到的小鳥帶進屋子裡的時候,總是顯得十分得意。這其實是一種禮物;我一直到那年夏天搬到德文郡之後,才真正了解到她的用意。但我總是厲聲責罵她,叫她趕快把獵物拿走,收到這種禮物,我可一點兒也不高興。
但不久之後,我首次帶她們倆到鄉下度假,而一切全都立刻變得不同了。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模樣:「想想看:我!是我耶!我居然一手提著旅行箱,另一手拎著鳥籠地走進某家鄉下旅館!這怎麼會是我呢!但我有什麼辦法?我房間裡養了隻小鳥,這就表示,我得對那些太太小姐們和善一些。我變成了一名人道主義信徒——我的天哪!我走樓梯的時候會被老太太們攔住寒暄。年輕女孩兒跟我談她們的愛情問題。我直接返回巴黎,悶悶不樂地捱到春天。然後我就咒罵一聲,把那隻臭鳥扔到窗外,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把窗戶關緊,再也沒打開過。我絕對不要再變成那副德行,死都不要!」
「喔,沒錯,」他說,「就是這個原因——貓。大家全都要把家裡的樹砍掉,貓又多得嚇人。這樣小鳥哪還有機會活下去呀?我告訴你,這工作我實在做不下去了,現在根本沒人需要正直坦白的工匠了——你看看這些貓,你自己看看呀!」
恐怖的貓!折磨小鳥的壞貓!殘忍的貓!虐待狂貓!真是有辱妳那些正直獵人祖先的英名!
最後事情是這樣解決的:灰咪|咪睡在床頭,黑貓睡在床尾。但是只有灰咪|咪才能叫我起床。現在她這麼做完全是為了要向黑貓炫耀:灰咪|咪使出渾身解數進行表演,不停地逗弄、輕拍、細舔、打呼嚕,但卻不忘騰出一www.hetubook.com.com隻眼睛來盯住她的對手:看呀,我很厲害吧。她吃東西的時候也是這樣:看啊,我比你行吧。她在逗弄小鳥的時候,同樣也是在清楚宣告:怎麼樣,這下你可不會了吧。我認為,在那幾個禮拜中,這兩隻貓絲毫沒有意識到人類的存在。她們就像是兩個正在互相競爭的孩子,陷溺在一個眼裡只看得到彼此的狹窄宇宙,對他們來說,大人只不過是可以讓他們去操縱、去賄賂的對象,完全被排除在他們的世界之外。整個世界在瞬間縮小,完全侷限於那個必須去擊敗、必須去戰勝的對手身上。那就像是在我們發高燒時,所陷入的那種明亮灼熱的可怕小世界。
換句話說,在那整整好幾個禮拜中,家裡的人都覺得她們兩個變得一點兒也不可愛,而她們彼此更是互相看不順眼,絕不讓對方好過。
而黑貓的母性也是如此。當她窩在她的小貓中間,擺出專橫獨斷的保護者姿態,伸出一隻如黑玉般的纖細前爪,蓋在牠們身上,半瞇著眼,從喉嚨深處發處低沉的咕嚕聲時,她的神情顯得莊嚴而寬容——並流露出一份漫不經心的自信。這時已被剝奪性別的灰咪|咪,就會可憐兮兮地坐在房間對面,這下換成她變得又妒又恨,而她全身的線條,她臉上的神情,和她那整個貼到腦後的耳朵,都在清楚地宣告: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這件事讓我回想起一位住在巴黎的小姐告訴我的故事。她家住在護牆廣場附近一座連棟七層樓公寓的頂樓。她生性漂泊,也沒什麼家累,所以她不論想到哪裡旅行,隨時都可以打包上路。她的先生是一名船員。但有天下午,一隻鳥兒從樹梢飛到她家裡,就此待了下來,再也不肯離開。她是個有點兒潔癖的女人,照理說是絕
和_圖_書對無法容忍家裡到處都是鳥糞。不過「她卻不知為何昏了頭」。她在家裡鋪滿報紙,讓這隻鳥兒跟她作伴。等冬天來臨時,鳥兒並沒有依照天性飛往南方;而我的朋友赫然意識到,她莫名其妙地必須擔負起照顧牠的責任。她要是現在把鳥兒丢出去,任牠在寒冷的巴黎街頭自生自滅,牠一定活不成。但她有事必須離家一、兩個禮拜。她沒辦法拋下鳥兒不管。所以她只好把牠關進鳥籠,帶著牠一起上路。
黑貓的第一胎小貓才只有十天大,她就再度懷孕。我嚇了一大跳,這未免也太頻繁了吧,但獸醫卻說這種情形很常見。這胎中最瘦弱的一隻小貓——由於某種不可理解的原因,瘦弱的小貓通常個性都非常好,或許是因為牠們缺乏強者的力量,所以只好另闢蹊徑,努力培養魅力來作為補償——被送到一間擠滿學生的公寓裡居住。當牠坐在某人肩頭,在三樓窗口眺望風景時,有隻狗兒突然在牠背後大聲狂吠。牠受到驚嚇,出於本能地從窗口跳了出去。大家連忙衝到樓下的人行道上,準備替牠收屍,結果卻看到小貓好端端地坐在地上舔毛。牠全身毫髮無傷。
他自然沒有胡劈亂砍,只是稍稍修了一下枝椏;到了下一個春季,又有一隻畫眉鳥在樹上築巢,而幼鳥也一如以往地拍著翅膀落到地上。但其中有隻幼鳥,卻從頂樓的後窗飛進無人居住的空房。牠在那裡待了一整天,牠坐在一張距離我一呎遠的椅子上,毫不閃躲地迎上我的目光。牠對人類沒有任何戒心——那時還沒有。灰咪|咪在門外晃來晃去,所以我一直沒把門打開。到了深夜,等群鳥全都安靜入睡之後,這隻小小鳥才從窗口直接飛向樹梢,幸好牠並沒有在途中掉到地上。所以牠大概順利存活下來了吧。